《長日留痕》中英國權力機制的建立與湮滅

陳建霞

關鍵詞：男管家 權力機制 尊嚴 反思

《長日留痕》是石黑一雄的第三部作品，榮獲了1989年的“布克獎”。主人公史蒂文斯在他服務達林頓勛爵的35年中，時時處處效仿著優秀管家身上的各類品質。他希望克制自身的不足，學習一切優秀管家的長處，從而贏得作為管家的尊嚴。即使由于要為勛爵召開的兩次國際會議服務，他錯失了與父親和所愛之人的感情交流，他依然將遵從主人指示與命令放于首位。

當時光飛逝，英國逐步衰落，國際權力格局迎來新變化時，一次旅行讓史蒂文斯開始反思自己曾經無上推崇的管家尊嚴，開始正視主人那些理應受到批判的決定與命令。這六天的行程既是史蒂文斯的西部之旅，也是他的回憶之旅和心靈之旅。（鄧穎玲，2016：67）從旅行的過程中，史蒂文斯不僅反思自己的管家經歷，也暗示著英國不在是日不落帝國的惋惜。敘述中夾雜著對往事的追憶，對親情與愛情的惋惜，也有著對未來生活的展望。

一.權力機制的建立

《長日留痕》中故事發生的地點是達林頓府，府上的各類陳設都是英國曾經權力的象征。因為在書中的描述中，主樓與側樓、主人房與傭人房，空間的分隔使各方在權力機構中所占的社會位置也持久地固定下來。空間的“封閉區”，體現的正是權力的規訓。就像是福柯談起的那樣，“規訓首先是將個體在空間中分布……規訓優勢需要一個封閉的空間，即劃定一個與其他任何空間都異質的地方，使其自我封閉。”（Foucault，1999：78）

身為管家的史蒂文斯，一直追求所謂的優秀管家的尊嚴。但是，只有通過其雇主，史蒂文斯才能建立自身的價值。（Gurewich，1989：78）遵從主人建立起的制度與命令，讓他人欲凈盡、酷不入情，良知情感俱損，天倫之樂殆盡。

在小說中，達林頓勛爵由于需要處理歐洲“一戰”后的危機，組織了兩次非正式會議來試圖解決問題。第一次是在1923年，一戰后，法國比利時向德國催討戰爭賠款，因而德國深陷經濟危機;而此時達林頓勛爵卻對德國表示同情。第二次是在1936年，勛爵在會議召開之前表示，“在凡爾賽不曾有過公平，而且繼續為一場現在已經結束的戰爭去懲罰一個民族是極不道德的。”（Ishiguro，1989：72）勛爵還表示希望德國自由強大，而不是受困于16年前的不平等條約的國家，這實質上是實行綏靖政策的體現。

從對往事的回憶中，我們能夠感受到史蒂文斯有時是不贊同主人的做法的，可是即便史蒂文斯知道主人所作是錯誤的，但也只能選擇閉口不言。史蒂文斯就是在這兩次會議中做出了重要的人生選擇.第一次，他沒能照顧臨死的父親;第二次，他沒有在肯頓小姐受到他人求婚時表達自己對她的感情。（梅麗，2018：18-19）在旅行開始之前，他一直以管家的尊嚴安慰自己，認為一切都是值得的。

這樣的情況在其他描述管家的書中也有體現，《圖說英國管家》中有過一則管家的自白，“這么多年來，我每天都凝視著艾米麗。我不否認自己喜歡女人，但我始終嚴格約束自己，將這份感情藏在心底。因為我覺得，能適應我的工作生活的女人……不，是‘有意去適應這種生活的女人根本不存在。”（Murakami，2019：256）由此我們看到來自上層的權力對下層的壓制，作為管家只能將自己的一切都奉獻于對主人的服務中。

管家這個身份是對普通人物與權力之間的恰當隱喻。“他們不了解自己，不知道什么對他們來說才是好的，而統治他們的種族才知道得更清楚”。（said，2003：35）這就說明，一旦主仆關系確立，好像沒有什么能夠打破遵從的慣例。如果一個人被放置在仆人的位置，通過服從精英階層的統治或者權力階層宣揚的道德去實現個人價值，那么他永遠只能成為命運的棄兒和時代的犧牲品。

拉康的“鏡像理論”提供了一種說法是，主體一生與不同客體發生的多次鏡像認同，其中一種就是空無的主體內化吸收能夠為它提供完整幻象的理想他者，披上他者的衣裳實現從無到有。（龍丹，2018：116）史蒂文斯服務達林頓勛爵，崇尚的無限地為主人提供最好地服務，哪怕失去自己的一切。他身上沒有了自我的存在，僅僅圍繞主人而生存，因為主人的評價就是他有無價值的唯一標準。

史蒂文斯是達林頓府的管家。他為達林頓勛爵所作的服務，也深刻地使他成為了權力機制建立過程中的一個典型代表。

二.權力機制的湮滅

隨著回憶性敘事的展開，史蒂文斯的追憶將我們帶回到達林頓府的變遷中。莊園世界正在發生變異，英國世襲貴族達林頓勛爵的去世，達林頓府邸被出售并由美國人法拉戴收購，意味著權力正在悄無聲息地發生更迭，即英國維多利亞式權威的喪失和以新興美國資產階級為領頭人的世界秩序的建立。

英式莊園達林頓府與英式男管家也就從政治文化象征演變為一種商品拜物教式象征，一種只有新興的頭號大國才能消費得起的欲望商品符碼而已。（Wong，2004：142）起初，莊園的新變化讓史蒂文斯還不太適應，他還像往常一樣試圖猜測主人的心思，試圖做好管家這一角色。而后來主人為他提供的一周的假期，讓他對人生有了新的思考。

英國曾經憑借著海外擴張與殖民實現了國家的富強，而在以美蘇兩個超級大國的崛起，英國實力日漸衰落。錢乘旦在《英國通史》第六卷也提到了英國在20世紀處于日落斜陽的狀態。這本小說敘述的時間是1956年7月，正好處于這個階段。

埃及在此時也宣布將蘇伊士運河國有化，時任首相艾登并未處理好蘇伊士運河危機，但英國民眾仍然對他相當支持。（梅麗，2018：21）相關的紀錄片顯示埃及宣布蘇伊士運河國有化嚴重威脅了英國的海外利益，但是此時的英國卻無能為力。國家的衰落帶來的是后續一系列的連鎖反應，這也可能正是達林頓勛爵在這一階段去世，繼而由美國人法拉戴先生收購達林頓府背后的真正寓意。

出游的過程夾雜著史蒂文斯的反思過程，來到開闊的地方，內心也是對新型國際的潛在接納。

“總而言之，倘若結果證實我們的生活很大程度上不同于我們過去曾向往的那樣，那么在無休止地回顧往事和責備我們自己的過程中我們究竟能獲得什么呢？嚴酷的現實是，很顯然對你我這樣的人而言，除了最終將我們的命運交給那些處于這個世界之中心地位，而且雇用我們為之服務的偉大紳士去掌管，便幾乎別無選擇了……的確，像你我這樣的人至少力圖為一些算得上實實在在而又有價值的事做出我們微不足道的貢獻，這便足夠了。”（Ishiguro，1989：174）

這說明主人公意識到自己只是在為處于世界中心地位的人而服務，反觀自身，他終于意識到：“放棄自主權的時候，他也已經交出了尊嚴”。（sim，2010：48）史蒂文斯以回憶的形式，追述了自己一生坎坷的經歷，包括他的雇主與納粹集團的牽扯、他與父親僵硬的關系以及他對同事肯頓小姐壓抑的感情。

他一生癡迷于追求“尊嚴”，崇拜名譽，把自己最美好的三十五年歲月無怨無悔地奉獻給了雇主（鄧穎玲，2016：70-71）到頭來除了遵循已經建立的權力制度，主人公一無所獲。然而，當英國權力衰敗，自己所一直追求的信仰與價值也就隨之消失了。上層權力機制逐漸走向湮滅，故事中的主人公也應抬頭向前看了。

《長日留痕》是由六天的日記構成，書中記錄的寫作時間是1956年7月。向前倒推35年，主人公描述了大約是1921年到1956年期間從事管家的經歷。

史蒂文斯對于尊嚴的追求與信仰，隨著國家的國際地位變化發生了深刻的轉變。

英國國家權力制度的建立與旁落過程，讓我們看到曾經稱霸全球的“日不落帝國”被新起之秀取代，依靠舊制度體系維持的權力機制逐步走向垮臺。而主人公史蒂文斯的反思，提醒著人們只有主動面對現實問題，正視時代變遷，一個人，一個國家才能贏得尊嚴，才能迎接更好的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