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寧
關鍵詞:黑格爾 悲劇理論 矛盾沖突 賈寶玉
在西方悲劇美學史上,自亞里士多德第一次系統闡述了悲劇理論以來,悲劇美學理論的集大成者黑格爾是唯一能與之并肩的理論巨擘。黑格爾的悲劇美學有其深厚的哲學基礎,深刻體現了黑格爾哲學思想的“合理內核”——強調事物的矛盾發展的辯證法思想。“他第一個把矛盾沖突的學說真正運用于悲劇理論,第一次自覺地把悲劇看成是一種對立統一的辯證過程。”黑格爾把沖突看作最高的情境,只有在這種情境下行為和動作才能見出嚴肅性。他把可能導致悲劇的沖突分為三類,其中第三類沖突是“由精神的差異面產生的分裂”,由此提出了兩難結構理論——通過古希臘神話中人物的悲劇,得出兩難結構為“兩個片面都有充足理由,相持不下又相輔相成的悖論”。黑格爾認為兩難之所以難,是因為兩方面都具有一定的合理性,是“兩種合理性的沖撞”,由此產生的悲劇能夠更好的將讀者帶人故事,提高作者、作品與讀者之間的親密性。朱光潛先生對此進行了進一步的闡釋:“悲劇所表現的正是兩種對立的理想的沖突和調解。就各自的立場來看,互相沖突的理想既是理想,就都帶有理性或倫理上的普遍性,都是正確的,代表這些理想的人物都有理由把它們實現于行動。但是就當時世界整體情況來看,某一理想的實現就要和它的對立理想發生沖突,破壞它或損害它,那個對立理想的實現也會產生同樣的效果,所以它們又都是片面的,抽象的,不完全符合理性的。這是成全某一方面就必犧牲其對立面的兩難之境。”在黑格爾之后,叔本華“第三種悲劇”的理論也有相關論述:“第三種悲劇最好,因為這種悲劇既不需要一個巨大的謬誤,或者聞所未聞的偶然事件;也不需要一種人物,其邪惡達到了人類所能達到的極限;而只是些具有普通品德的人物,在普通的環境中,彼此處于對立的地位,他們的地位逼使他們明知故犯地,睜著眼睛地互相造成了極大的災難。而他們當中,沒有一方是完全錯誤的。”王國維先生在《紅樓夢評論》中即用該理論分析《紅樓夢》的悲劇性:“第三種之悲劇,由于劇中之人物之位置關系而不得不然者,非必有蛇蝎之性質與意外之變故也,但由普通之人物,普通之境遇,逼之不得不如是,彼等明知其害,交施之而交受之,各加以力而各不任其咎……此種悲劇,其感人賢于前二者原甚。何則?彼示人生最大之不幸,非例外之事,而人生所固有故也……則見此非常之勢力,足以破壞人生之福祉者,無時而不可墜于吾前。且此等殘酷之行,不但時時可受諸己,而或可以加諸人,躬丁其酷,而無不平之可鳴,此可謂天下之至慘也。若《紅樓夢》,則正第三種之悲劇也。”
《紅樓夢》是中國古典小說中思想性和藝術性結合得最好的作品,展示了一個多重層次、相互融合的悲劇世界,魯迅先生曾言整部《紅樓夢》“悲涼之霧,遍被華林,然呼吸而領會之者,獨寶玉而已。”本文即嘗試運用黑格爾的悲劇理論分析寶玉在自由與責任、個人與家族、自然天性與社會化過程之間艱難跋涉的悲劇一生。
黑格爾悲劇理論的核心是辯證法和矛盾沖突學說,強調事物的矛盾發展,因此找到寶玉人生悲劇中矛盾沖突的兩方面就顯得十分必要。
其一是寶玉追求個人自由與背負的家族責任的沖突。賈寶玉出生口銜“通靈寶玉”,天生聰明靈秀卻不務“正業”,身為貴公子卻渴望超脫富貴享樂的生活,屢次表白心跡“可恨我為什么生在這侯門公府之家?絞羅紗錦也不過裹了我這枯木朽株。羊羔美酒也不過填了我這糞窟泥溝。富貴二字,真真把人茶毒了。”(第七回)“我只恨我天天圈在家里,一點兒做不得主,行動就有人知道,不是這個拉,就是那個勸,能說不能行。雖然有錢,又不由我使。”(第七十一回)他對八股文深惡痛絕,認為那只是“后人餌名釣祿之階”,是“謳功名混飯吃的”。賈政督逼他必須把四書“一齊講明背熟”,他讀了幾年,仍大半夾生,“斷不能背”。但卻對當時的“淫詞小說”《牡丹亭》、《西廂記》非常喜愛。他堅決不肯走當時一般貴族子弟所走的“學而優則仕”的“為官為宦”的道路,更不愿同官場人物交際,罵那些熱衷功名的人都是些“國賊祿鬼”、“沽名釣譽之徒”,任誰勸都不肯聽。第三十六回中,他一向敬愛有加的寶姐姐勸他讀書時,他一反常態予以斥責:“好好地一個清凈潔白女兒,也學的釣名沽譽,入了國賊祿鬼之流。”第三十二回中,寶玉不愿見賈雨村,史湘云勸他應該讀書科舉,結交為官做宰的人,他便說:“姑娘請別的姊妹屋里坐坐,我這里仔細污了你知經濟學問的。”也因黛玉從始至終不曾勸過寶玉仕途經濟一途,顯示了與寶玉精神上的一致性,為其知己之愛的產生提供了根據。寶玉對上層社會蠅營狗茍之徒不屑一顧,卻對社會最低層的藝人和奴碑懷著深深的同情和友誼,與出身平民的秦鐘、家道貧寒的柳湘蓮及藝人蔣玉函稱兄道弟,對備受凌辱的丫環們溫柔體貼、百般呵護。這些都使得寶玉大異于古往今來的書生形象,既是家族的叛逆者也是爭取個人自由意志的先行者。但與此同時,寶玉賴以為生的家族正由“烈火烹油,鮮花著錦”的盛世無可奈何地走向日暮途窮的“末世”,第二回“冷子興演說榮國府”:“如今生齒日繁,事務日盛,主仆上下,安富尊榮者盡多,運籌謀劃者無一其日用排場,又不能將就省儉,如今外面的架子雖未甚倒,內囊卻也盡上來了。這還是小事,更有一件大事,誰知這樣鐘鳴鼎食之家、翰墨詩書之族,如今的兒孫,競一代不如一代了。”寶玉作為賈府被寄予厚望的繼承人,承擔家族義務并不為過,甚至要為賈府的覆滅負主要責任,“無堅亦無可貴”的碌碌無為與家業振興、挽狂瀾于既倒的重大使命產生錯位,塑造了賈寶玉不肖子孫的形象。
為什么兩種傾向性不同的評價能集中到寶玉一人身上?寶玉的身份具有二重性,既是具有主體意志的個人,也是擔負賈府未來的嫡系子孫。對于寶玉個人來說,追求自由是一種正義的倫理性力量;對于家族來說,維持生存、走向繁榮也是正當性十足的理由。這兩種正當力量都可以看作是黑格爾“理念”在現實世界具體化形成的獨立的價值和目的,在各自所指范圍內都能自洽,但當這兩種各自獨立的力量相遇又各自堅持片面絕對的要求時,悲劇的沖突就產生了,表現在寶玉個人層面是寶玉的人生悲劇,表現在家族層面是家庭悲劇,所以《紅樓夢》常見的個人悲劇和家庭悲劇分層分析實為同一問題的兩個方面。寶玉的追求和家族的要求都是正當而片面的,兩種力量都想否定對方同樣合理的訴求,自然只能兩敗俱傷,寶玉出家,賈府“樹倒猢猻散”,以兩種力量的人格化身被毀滅的結局保全精神追求的永存。
其二在愛情與婚姻的選擇上寶玉也面臨兩難結構。一方面是“木石前盟”與“金玉良緣”關系的糾葛,另一方面是賈寶玉的“意淫”。《紅樓夢》第五回賈寶玉神游太虛幻境時,警幻仙子命眾仙姬為寶玉演奏的曲子中有一支《終身誤》“都道是金玉良姻,俺只念木石前盟。空對著山中高士晶瑩雪,終不忘世外仙姝寂寞林。嘆人間,美中不足今方信:縱然是齊眉舉案,到底意難平。”即道出了“木石前盟”、“金玉良緣”兩種關系的矛盾統一。曹雪芹在《紅樓夢》中創設了幻境與現實兩重世界,“木石前盟”與“金玉良緣”來自不同世界,存在前世與今世的時間差異,卻因人物的相遇、關系的發展而發生碰撞。“木石前盟”與“金玉良緣”相生相和又相互毀滅,寶黛二人一片深情,心心相印,卻備受金玉之論的困擾。寶釵的出現轉移了寶玉部分注意力,也讓賈府長輩們看到了更合適的兒媳人選,使得“木石因緣”遭遇現實的強力破壞;另一方面,寶玉、寶釵大婚看似實現了眾人眼中“金玉良緣”的圓滿,但寶玉出家斬斷俗世牽累,留下那“勘探停機德”的寶釵過著“焦首朝朝還暮暮,煎心日日復年年”的生活,不能不說是“金玉良緣”的荒唐。小說到結尾,有盟的未能成為眷屬,卻帶走了對方的心;有緣的雖成了眷屬。卻永遠也找不到精神的歸宿。“木石前盟”與“金玉良緣”符合黑格爾所說的“兩個片面都有充足理由,相持不下又相輔相成的悖論”,兩種力量都是正當而排他的,每一種力量都想否定對方同樣合理的要求,因此招致自我毀滅。“木石前盟”是沒有婚姻的愛情,可傷可悼;“金玉良緣”是沒有愛情的婚姻,可悲可嘆。
除了寶釵黛三人的愛情糾葛,寶玉對于大觀園中的眾女兒也表現出了濃濃的癡情。與對林黛玉的愛情不同,賈寶玉對女兒群體的鐘愛具有廣泛性的特點,深知賈寶玉性情及后事的警幻仙姑以淫論之:“吾所愛汝,乃古今第一淫人也。淫雖一理,意則有別。如世之好淫者,不過悅其容貌,喜其歌舞,調笑無厭,云雨無時,恨不能盡天下美女供我片時之趣興,此皆皮膚淫濫之蠢物耳。如爾則天分中生成一段癡情,吾輩推之為意淫。”(第五回)賈寶玉在兩性關系上是隨心所欲而不逾距的典范,他雖無更進一步的舉動卻也有得到異性理解與認同、找到自己感情歸屬的需要。受這種需要驅使,賈寶玉一生不斷尋找感情的滿足,他與眾女兒癡情熱戀,情成了他生命的全部。“意淫”體現了賈寶玉對情欲的無限追求。情欲是人性的一個基本方面,追求情欲的滿足是人的正常生命活動,清初啟蒙思潮的代表人物王夫之曾提出“飲食男女之大欲,人人之大共。”然而此種欲望與黑格爾悲劇情境內所有正當而片面的力量一樣不能過度地擴張,否則只能導致悲劇性的結果。女大當婚,賈寶玉的癡情也無法改變人類社會延續幾千年的生存模式,即使他鐘情的女兒們出嫁后仍能保持原來的“光彩寶色”,社會道德也不會允許他與她們一如既往地保持以往那種親密的關系。人性欲望的追求與現實法則的節制始終對立,賈寶玉意淫的行為注定不容于社會,其悲劇正是無限擴張的人性欲望與有限的現實空間矛盾沖突的結果。
最后,寶玉人生悲劇中的矛盾沖突上升到存在價值本身。小說開篇就指出了賈寶玉的來歷和終極本質是大荒山無稽崖青埂峰女媧煉石補天棄而不用的頑石,不堪入選補天時“遂自怨自嘆,日夜悲號慚愧”。生前作為頑石,有著極為強烈的補天欲望;此生為人,卻是一個于國于家無望、了無補天欲望的封建逆子。顯然賈寶玉形象的“生前身后”有著截然不同的生命價值觀,顯示了前后不一的巨大“斷裂性”。這種“斷裂”凝聚和揭示了曹雪芹最大的人生苦痛和憾恨,“無才可去補蒼天,枉人紅塵若許年。”脂硯齋在兩次評價作者的“無才補天”時說“八字便是作者一生慚恨”,“書之本旨”。可以肯定“補天濟世”,“利物濟人”正是曹雪芹生命價值的基點。但生不逢時,表面繁華的康乾盛世已經是一個千瘡百孔,內囊已盡,腐爛透頂,無可彌補和挽救的末世。大廈將傾,獨木難支,其坍塌的命運無可避免。他非常理性地看到了任何個人的努力都將無補于事,“才自精明志自高,生于末世運偏消”,是在說探春,同時也是他自身悲劇性生存命運的寫照。并且聯系曹雪芹從貴族到貧民的特定生存遭際,他已經被剔除了具有補天資格和際遇的封建統治階級的行列,屬于不堪人選之列,已不具備任何補天的可能。他的痛苦既是為封建之天的坍塌而哭,更是為自己人生價值的不能實現而哭,是深感人生無路可走,枉入紅塵的痛苦和絕望。《紅樓夢》凡例中就流露出“今日一事無成,半生潦倒之罪”的懺悔心理。歸根結底,這是社會時代制約下的人的生存境遇悲劇。作為末世本質的社會時代大背景,注定了個人生存悲劇的必然。當頑石幻形入世,作為一個活生生的人出現在《紅樓夢》之中時,已經凝聚了如此沉痛的悲劇性生命體驗,在本質上是個人存在價值與生平際遇強烈沖突的痛苦靈魂的象征。
綜上可以看出,從功業到愛情再到存在價值,寶玉的一生被多種矛盾沖突纏繞,既是黑格爾悲劇理論的反映,也是大觀園里乃至俗世眾人普遍生存狀態的寫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