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艷
關鍵詞:黃景仁 詩歌 寺鐘 意象
黃景仁詩以獨特的風格和意象在清代詩壇中獨樹一幟,取得了較高成就,在時人和后世中有較高聲譽。包世臣稱其為“乾隆六十年問,論詩者推為第一”;張維屏盛贊其為天才、仙才,“自古一代無幾人。近求之百余年以來,其惟黃仲則乎”;洪亮吉評其為“詩益奇肆,見者以為謫仙人復出也”③;翁方綱稱其“君才似太白,同輩無其豪”;袁枚也說“中有黃滔今李白,看潮七古冠錢唐”。郁達夫說“吟筆心儀黃仲則,憂時傷勢折英才”,對黃景仁推崇備至。
在詩人上千余首詩作中,如“咽露秋蟲,舞風病鶴”的盛世悲歌為其主色調。詩人善用月、鶴和寺鐘等自然景物富于其詩獨特的審美意象,抒發滿目皆是愁苦心酸的感傷情緒。對月、酒、秋、鶴等前人多有研究,但對其詩中出現47次的寺鐘,幾乎無人關注。
“景乃詩之媒,情乃詩之胚”⑦。早在南朝時期,劉勰就指出“思理為妙,神與物游”“物色之動,心亦搖焉”“情以物遷,辭以情發”,故“登山則情滿于山,觀海則意溢于海”,指出景物、情感和創作之間的重要關系,后司空圖、姜夔、何景明、王夫之、沈德潛、王國維等對此和詩歌的重要關系也有進一步闡述。移情于景,存心于物,凝神于形,寓意于象是中國傳統詩歌的重要手法,詩人往往將身世境遇和獨特情感寄托于景物之中,形成獨特的審美意象和藝術風格,詩歌中意象的重要性不言而喻。黃景仁詩中頻繁出現的寺鐘意象和詩人獨特的人生際遇和思想情懷息息相關,蘊含著空寂禪意、幽苦情思和時間的無情的審美意象,對這一意象作深入分析,可更好窺見詩人獨特的精神世和人格尊嚴。
一.寺鐘意象在黃景仁詩中的詩意表達
(一)空寂的禪意。黃景仁詩中,有很多摹畫佛寺山居幽深空寂之景和抒發空諸所有之情的作品,寺鐘常傳達著濃厚而空寂的禪意。《題畫》“淙淙獨鳴澗,矯矯孤生松。半夜未歸鶴,一聲何寺鐘。此時彈綠綺,明月正中峰。仿佛逢僧處,春山第幾重?”把有形之畫和含蓄之詩巧妙融為一體,使畫意與詩情互相彌補、延伸和豐富,達到“詩畫一體”的藝術境界。“一聲何寺鐘”“仿佛逢僧處”均為畫外之意,把原本幽靜之境,帶入一種更加空靈超脫的禪境,給人以無限遐思。“半夜未歸鶴,一聲何寺鐘”顯然受王維《過香積寺》“古木無人徑,深山何處鐘”的影響,但《題畫》中,詩人用深夜之時和失家之鶴、孤鳴之鐘等心外之境,營造出比《過香積寺》用詩人心內所見所聞所尋之境更加空寂寥落的意境。《新月》“軟鐘林外寺,薄霧水西樓”,把“寺外鐘”“霧中樓”放在新月的背景下,鐘是“軟”的,霧是“薄”的,營造出一種神思縹緲的空寂之境。類似的表達還有:《桐城懷方仲履昆季》“到枕岳鐘晨共被,卷簾湘月夜添薰”,溫柔而寧靜;《蘄口》“殷床鐘韻散淮樹,拍枕水聲回楚船”,清冷而孤寂;《聞龔愛督從河南歸》“緱山唳夜鶴,少室聞清鐘”,冷落而清高;《豐山古梅歌》“霜冷飄殘博望鐘,夜深掛住蛾眉月”,執著而蒼涼;《柏井驛》“煙銷始見峰圍驛,風定方知寺有鐘”,沉寂而幽深,《不寐》“山銜將落月,風約欲疏鐘”,淡雅而雋永。這些充滿禪意的鐘聲是詩人內心深處向往和追尋的,所以在《偕邵元直毛保之游虞山破山寺遂達天龍庵尋桃源洞》其四中“鐘聲忽遞風,尋之越岡阜”,鐘聲隨風而來,詩人翻山越嶺去追尋。
(二)幽苦的情思。黃景仁三十五歲病死異鄉,他短暫的一生多在貧病愁苦中度過,詩作中也多抒窮愁寂寞的幽苦之作,寺鐘在其詩中也多被賦孤寂凄苦的意象。如《春夜聞鐘》“近郭無僧寺,鐘聲何處風?短長鄉夢外,斷續雨絲中。芳草遠愈遠,小樓空更空。不堪沈聽寂,天半又歸鴻”。城市的近郊沒有寺廟,不知何處的風吹來了鐘聲。短短長長敲打在鄉夢外,斷斷續續穿過了雨絲中。芳草從連綿不絕,遠而又遠;小樓朝朝暮暮,空了又空。怎能忍受鐘聲歸于沉寂呢?何況空中又見歸鴻飛過。《春夜聞鐘》作于詩人二十一歲在徽州之時,是年春夏詩人在徽州,秋時回到故鄉常州,冬天又到湖南按察使王太岳幕府中,漂泊不定的人生境遇讓正值年少的詩人面對萬物復蘇的美麗春景,也激發不出少年應有的生活熱情和意氣風發,而是充滿老氣橫秋的惆悵和悲涼。《春夜雜詠并序》其六“煙重野鐘歇,窗深夜燈小”。沉重的晚煙,沉寂的鐘聲,微弱的燈火,頓時讓人陷入無邊的孤獨感。《三十夜懷夢殊》其一“到枕江聲近,聞鐘夜氣孤”。漆黑的三十夜,靜得江濤聲好像就在枕邊,鐘聲里都透著孤獨的夜氣。《湖樓夜起》“若為幽人伴遙夜,一燈樓上自鳴鐘”,此聯的上一聯“暗中草氣兼秋氣,煙外山容似病容”。詩人眼里,只有貧病,相伴詩人的,唯有窗前的小燈和樓上的鐘聲而已。《夜起》“永嘆遠鐘鳴,寒衣竟何適?”萬般凄涼,無邊嘆息,直到晨鐘遠去,身上的單衣已不能承受秋寒。《曉行》“絕憐鐘破將歸夢,可奈霜欺欲敝裘”,鐘聲也能打破將歸夢,內心的愁苦更無寄托了。《悲來行》“窮途日暮皆倒行,更達漏盡鐘鳴聲”,詩人的窮途末路,總是伴著聲聲鐘鳴。《張鶴柴招集賦得寒夜四聲》其四“聲聲殷幃闊,遠寺又撞鐘”。這里的鐘聲只是平添內心的悲苦煩悶罷了。《臥病宣城秋將至矣偶憶舊游感而有作》“聊將破浪乘風意,寫入鐘鳴落葉篇”,少年乘風破浪的意氣,都賦予鐘聲落葉的凄涼之境中,詩人幽苦無奈的情思躍然紙上。
(三)時間的無情。晨鐘、暮鐘在中國古代還有標識時間的作用,鐘聲有對生命流逝、時間無情的一種警醒。黃景仁詩中的寺鐘也有不少被賦予這樣意象的作品,描繪了詩人無依無歸的人生境況和迷茫的心境。晨鐘如:《二十三夜偕稚存廣心杏莊飲大醉作歌》“東方漸白寺鐘響”;《客夜憶城東舊游寄懷左二》“哦詩動及晨鐘歇”;《十四夜趙舍人秉淵招集酒后偕步燈市》“分手銅街曉鐘起”;《惱花篇時寓法源寺》“曉鐘未打車隆隆”;《由煙霞嶺至紫云洞精舍》“夜梵悄已沈,晨鐘閑將歇”;《除夕抒懷》“顧影坐分歲,漸聽晨鐘舒”;《庭中落梅》“早得名花連夕雨,極銷魂事五更鐘”;《江口阻風宿僧寺》“寺鐘漸歌曙鴉起,草草漱盥還登樓”,《尋三元洞因登妙遠閣》“晨鐘噪起西山烏,晚汲唱過西巖漁”等。晚鐘如:《樓上對月》“病怯臨窗倦憑幾,苦被鐘聲促人起”;《舟泊偕稚存飲江市次韻》“小住征橈醉旅亭,晚鐘煙外正星星”;《人日登黑窯廠歸集翁學士覃溪詩境齋》其一“苑樹春還寂,齋鐘暮已沉”;《山塘雜詩》其二“夜半鐘聲敲不醒,別來怎不夢江南”;《大雨宿青山僧寺》“林烏忽一啼,曉鐘鳴漸闋”等。晨鐘、晚鐘,既昭示著時間的無情推移,又蘊含著生命的輪回,更能烘托漂泊無依的之情。正如詩人《言懷》其二所寫:“豈意瞢騰便到今,一聲鐘動思情情”,怎會料到迷茫至今呢?可是一聽到鐘聲,就會陷入幽深寂靜的沉思中。然而“鐘聲”真的能解脫迷茫嗎?《題黃荊榻寺壁》說“鐘聲只和車前鐸,缽水難清陌上塵”,《龍窩寺》說“鐘聲不破迷,茗飲聊紆倦”,不過是聊以慰藉罷了。
二.黃景仁詩歌寺鐘意象溯源
黃景仁詩中大量出現的寺鐘意象,與詩人與眾不同的人生際遇和精神追求密不可分,同時兼有政治環境方面的原因。
(一)人生際遇方面,在于詩人與佛寺的廣泛接觸。黃景仁詩歌創作生涯中留下了大量與佛寺相關的足跡。一是養病。其在京時,屢試屢第,索居城內窮困潦倒,又牽引出了肺病舊疾。后洪亮吉將他送往京西法源寺將養,待身子好些,兩人便應孫星衍之邀,前往西安謀職。可未過多久,黃景仁因事又不得不返回京城,不消多時,肺病加重,他只得再度前往法源寺修養。這期間,寫下了《惱花篇時寓法源寺》《偕王秋塍張鶴柴訪菊法源寺》等詩篇。二是借宿。從《兩當軒集》可以看出,詩人或因生活困窘,在旅途中住宿大多在寺院僧舍,偶爾在水岸舟中,很少住驛站旅店。黃景仁很多詩篇是在寓宿佛寺僧齋所寫。如:《僧舍夜月》《僧舍上元》《僧齋夜詠》《江口阻風宿僧寺》《中元僧舍》《山寺偶題》《大雨宿青山僧寺》《清明后七日雨中宿浮槎寺階下紫牡丹一本開盛有二百余韻》《浮槎山寺》《山閣曉起》《僧齋夜坐》《龍窩寺》等。三是游歷。黃仲則命運多舛,浪游海內名山大川,他“年甫壯歲,蹤跡所至,九州歷其八,五岳登其一,望其三”經歷極廣,寫下了《登千佛巖遇雨》《游白沙庵僧舍》《山寺》《訪曹以南五明寺》《題橘洲僧樓》《登衡山看日出用韓韻》《尋三元洞因登妙遠閣》《水西和對巖韻》《西巖石佛像》《重游齊云山》《龍興寺》《登石甑山》《黃龍洞》《大佛石》《云棲寺》《偕邵元直毛保之游虞山破山寺遂達天龍庵尋桃源澗》《十月一日獨游臥佛寺逢吳次升陳菊人因之夕照寺萬柳堂得詩六首》《人山至戒壇》《登千佛閣》《戒壇四松歌》《足疾不得登極樂峰》《偶游僧舍見有題惡詩于壁者姓名與予同戲作》等。此外,在公元1772年游歷黃山、九華期間,寫下有關佛寺的詩歌就有20首之多。四是交往。黃景仁在與佛寺的接觸中,也與高僧結緣,寫下了交往的詩篇。如:《李繡川招集廣住庵看桂并贈嚴輝上人》其一“佛地逢花宜破笑,人天入座且傾觴”,其二“不用行廚亂雀群,山僧迎客自殷勤”。《偕伯扶少云游崇效寺即贈寧上人》“老僧喜客過,高談足清思”等。
(二)精神追求方面,在于詩人內心與佛教精神的契合。宋代以降,佛、道、儒三教合一,傳統士大夫在一帆風順的時候,積極入世,有以天下為己任的胸襟,在遭遇挫折時,多退居江湖之遠,求佛道以自慰。黃景仁“六赴鄉試,概報罷”,一次次的失利,讓他心中郁積不平之氣,長期游幕,寄人籬下,心中不平之氣越來越強,后英年早逝郁郁而終。其作于十九歲時的代表作《雜感》就反映了這一思想。“仙佛茫茫兩未成,只知獨夜不平鳴。風蓬飄盡悲歌氣,泥絮沾來薄幸名。十有九人堪白眼,百無一用是書生。莫因詩卷愁成讖,春鳥秋蟲自作聲”。詩歌首先提及自己為解心中苦悶,求佛問道不成,只能在夜深之時發出深深的憤憤不平。詩歌道出自己身世凄苦,一生如風蓬一樣飄零以及處世落落寡合的性格。然而對那些顯貴、名儒他在內心深處是極其藐視的,但書生百無一用,詩人又是百般無奈。或因心中太多不平之氣難以排解,所以詩人才會鐘情于寧心靜氣的佛理禪思。《偶題齋壁》“天留隙地位方床,竹作比鄰草護墻。四壁更無貧可逐,一身久與病相忘。生疏字愧村翁問,富有書憐市儈藏。漸喜跏趺添定性,大千起滅滿空光”。最直觀地道出了作者參禪修禪的原因,就是為了增添定性,以凈化心中的不平之氣。《晚宿云門寺》“緣蘿初渡嶺,倚棹更窮溪。坐覺云山合,悠然物我齊。還來上方宿,臥聽夜猿啼。欲叩無生偈,鐘聲過澗西”和《題上方寺》“精藍敞幽麓,我至喜新晴。欲借伊蒲供,飽聽鐘磬聲。松風有馀籟,嵐氣不勝清。試問安禪者,能忘人世情”,均表達了在禪寂中物我兩忘的精神境界。《龍井》一組中的“舊說湖山石,茲窺眾妙門”“地借云千葉,僧分水一盂”“寂寂諸天雨,寥寥此夜禪”,《僧齋夜詠》“一臥維摩室,閑身耐寂寥”,《雜題鄭素亭畫冊》其一“忽斷疏鐘撞,誰敵石門響”,《山寺》“嗒爾忘言說,鐘聲滿翠微”,《水西和對巖韻》“殿腳插入玻璃光,鐘聲飄來翠微里”,《送伍三噃溪歸金陵》其一“鐘歇鴉啼樹,風高客話樓”,說明詩人眼里,禪是無處不在的。《和錢百泉雜感》其一“多少聚囂門外客,一聲鐘后更無聲”,門外的塵囂,在這禪定的鐘聲中也消散了。《浮槎山寺》“鉛脂洗凈功德水,富貴了寂鐘魚音”,詩人多想借此洗凈塵世浮華。《復得維衍書》其二“連宵頻見夢,呼我病瞿曇”,詩人儼然以朋友眼里的僧人自居了。
(三)在政治環境方面,乾嘉時期政治威嚴,而宗教政策相對寬松。有清一代,統治者對文化始終保持高度鉗制,康乾時期文字獄嚴酷程度達到了中國歷史的高峰,在相關的文化高壓政策下,大部分知識分子專注于考據、音韻、訓詁之學。正如蕭一山說:“有民族思想的學者,在異族的鉗制政策下,不甘心作無恥的應聲蟲,又不敢作激烈的革命黨,自由研究學問,也怕橫攖文網,那還有什么辦法?只好明哲保身,尚友古人,向故紙堆里去鉆了”。與之相對應的以考據人詩在當時也很盛行,這與黃景仁個性張揚的“詩人之詩”格格不入。而對于佛道二教,清代統治者主要采取利用為主、限制為輔的政策。早在太祖、太宗時期,滿族統治者就在遼沈地區大量建設寺廟。定鼎北京后,從中央到地方普遍設立了寺僧衙門和道教衙門,管理佛、道兩教事務。乾隆年問,更是廢除了度牒制度,允許僧尼自由出家。黃景仁《又用前韻題翁覃溪所摹和靖秋涼三君二札》寫道,“念友期聽煙寺鐘,聯游遲剪風船燭”,正這種寬松的宗教環境為文人的精神避世創造了條件,這也是黃景仁與為數不多的知交頻頻招集于佛寺僧齋的一個緣由,黃景仁的“盛世悲音”也就披上了一層佛教的慈悲。
在中國傳統詩詞中,很多詩人詞家都曾借用寺鐘繪景抒情。如王維、孟浩然、常建、杜甫、劉長卿、白居易、張繼、陸游、陳克、古成之、沈瀛和凌云翰等,但在他們的詩詞中,寺鐘都只在各個詩人詞家個別作品中出現,或表客旅愁思,或托幽深之景。像黃景仁詩中這般頻繁出現,情感意象復雜多變,在前代詩詞中是極少見的。黃景仁詩中寺鐘縹緲空寂的音律,表達著寂寞惆悵的情緒,安慰著天才詩人貧病交困、輾轉漂泊的一生,回蕩在詩句之間、震徹在靈魂深處,將人引入無限而深沉的歷史和命運觀的思考中,客路詩成何限恨,浮生夢覺幾聲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