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胡泳
海德格爾提到所謂“詩意的棲居”,但詩意,其實是需要警惕的。詩歌一直自認為是對世界進行判斷,自我陶醉和自行公義的領地,所以雪萊才會說,詩人是世界的立法者。
在米蘭·昆德拉看來,詩人的思維與極權同構,二者都蔑視凡庸的生活,追求崇高的人生意義,這些意義對他們來說是確鑿無疑的。昆德拉親眼目睹了“劊子手和詩人聯合統治”的時代,也就是說,極權主義只有在劊子手的謀殺本能可以被詩人轉化為神話和神秘主義的地方才能生存。
從批判極權的角度出發,昆德拉解構崇高,在作品中常常運用反諷來消解政治、愛情等價值。他的矛頭犀利地指向人們習慣于極度肯定的社會和給出答案的世界的那種愚蠢。他的小說《生活在別處》,是對詩歌的某種最苛刻的否定。他說,當詩人們無力發起突破現實的行動時,所采取的對付方法,便是抒情態度。詩由此成為現實行為失敗的補償證明。
可是,如果懷疑過了頭,便會走向絕望。昆德拉并非不知道其中的危險:“假如你意識到周圍的世界不值得認真對待,瘋狂的后果便會出現?!焙葱l詩歌的波蘭詩人亞當·扎加耶夫斯基正是在此處看到了反諷的局限。他知道反諷可以成為反對消費主義、宗教、政治或任何需要被削弱的敵人的有力武器。但他也提醒人們注意反諷的危險性,因為反諷往往“掩蓋了知識的貧困”,并且無法帶來救贖。
反諷的對立面是激情。扎加耶夫斯基寫了一篇雄文《為激情辯護》,提到一個可以用來定義“存在”的“在中間”的概念:人永遠處于現實和超驗之間的行走狀態。我們要登上高山,但也要回到廚房——所以,志在高山的人要從廚房做起,而身處廚房的人不要失卻望山之志。扎加耶夫斯基更進一步指出:“向高處的征程應當在一種個人誠實的狀態下進行。”
在這里,扎加耶夫斯基冒險拋開懷疑,同時保持無決斷;他的詩在自信和不確定性之間巧妙地移動。通過抒情,他把眼前世界的碎片變成對日常的和神圣的一種負責任的理解。扎加耶夫斯基同時降低和提高他的視線,在盯著地板的時候也看見天堂。在他的標志性詩歌 《轉變》中寫道:
幾個月來,他沒能寫出“一首詩”,他“謙卑地”注視著這個世界的平凡事物——報紙、鳥、日落和窗臺,但只發現它們的“謎語”和“沉默”,而沒有任何超越的杠桿。但十分突出的,詩人并沒有從一個堅固的世界退縮,而是堅定不移地追求詩歌的古老圣杯——一縷可以瞥見的理解之光,如天上的火花,超越這個世界:“我走了很久/只渴望一件事:閃電、/轉變、/你”。
“在中間”,讓我們想起中國文化的中庸之道——“極高明而道中庸”。扎加耶夫斯基說:“沒有人會永遠定居在阿爾卑斯山頂,我們將每天回到山下。經歷了對事物真諦的頓悟,寫下了一首詩歌之后,我們會去廚房,決定晚飯吃什么;然后我們會拆開附有電話賬單的信封。我們將不斷從靈感的柏拉圖轉到明智的亞里士多德,否則等在上面的會是瘋狂,等在下面的會是厭倦?!?/p>
生活,就是不斷從靈感的柏拉圖轉到敏感的亞里士多德,避免瘋狂與厭倦。因為,“我們的生活是平凡的”,但“平凡的生活欲求著”(扎加耶夫斯基《平凡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