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 勁 ,朱子欽
(1.清華大學經濟管理學院,北京 100084;2.清華大學技術創新研究中心,北京 100084)
黨的十八大以來,以習近平同志為核心的黨中央高度重視企業創新工作。黨的十九屆四中全會提出要建立以企業為主體、市場為導向、產學研深度融合的技術創新體系,支持大中小企業和各類主體融通創新,創新促進科技成果轉化機制,積極發展新動能,強化標準引領,提升產業基礎能力和產業鏈現代化水平。首次提出了融通創新的概念,為企業強化在技術創新體系中的主體地位指明了方向。習近平總書記在科學家座談會上強調,要發揮企業技術創新主體作用,推動創新要素向企業集聚,促進產學研深度融合。《中共中央關于制定國民經濟和社會發展第十四個五年規劃和二〇三五年遠景目標的建議》進一步明確要提升企業技術創新能力,強化企業創新主體地位[1],并提出要支持企業牽頭組建創新聯合體,承擔國家重大科技項目。發揮企業家在技術創新中的重要作用,鼓勵企業加大研發投入,對企業投入基礎研究實行稅收優惠。發揮大企業引領支撐作用,支持創新型中小微企業成長為創新重要發源地,加強共性技術平臺建設,推動產業鏈上中下游、大中小企業融通創新。
在黨中央的堅強領導下,“十三五”期間,我國全社會研發經費支出從1.42萬億元增長到2.21萬億元,研發投入強度從2.06%增長到2.23%,其中企業研發投入占全社會研發投入比重超過70%,規模以上工業企業中超過四成企業開展了技術創新活動[2],技術市場合同成交額翻了一番,2019年超過2.2萬億元。世界知識產權組織發布的全球創新指數顯示,我國排名從2015年的第29位躍升至2020年的第14位[3]。整體上,我國企業創新實現了量質齊升,企業創新主體地位不斷強化。天問一號探測器成功著陸于火星烏托邦平原,在火星上首次留下中國人的印跡,實現了從地月系到行星際的跨越,這是我國航天事業發展的又一具有里程碑意義的進展,也標志著以中國航天科技集團公司為代表的中央企業又一次成功主導完成了國家重大創新項目。
黨的十九屆五中全會指出:“當前和今后一個時期,我國發展仍然處于重要戰略機遇期,但機遇和挑戰都有新的發展變化。當今世界正經歷百年未有之大變局,新一輪科技革命和產業變革深入發展,國際力量對比深刻調整,和平與發展仍然是時代主題,人類命運共同體理念深入人心,同時國際環境日趨復雜,不穩定性不確定性明顯增加,新冠肺炎疫情影響廣泛深遠,經濟全球化遭遇逆流,世界進入動蕩變革期,單邊主義、保護主義、霸權主義對世界和平與發展構成威脅。”[1]雙循環新發展格局下,面對世界環境、科技和產業發展態勢發生的深刻復雜變化,保持戰略定力和戰略眼光,堅定不移地走中國特色自主創新和科技自立自強道路,加快培育以央企為代表的創新型領軍企業,推動企業成為國家戰略科技力量的重要組成部分,積極探索和落地以企業為主導的創新發展模式,對于更好地發揮國家重大戰略需求和市場驅動作用,打通政產學研用鏈條,優化資源配置和創新要素布局,集中有限的資源放在戰略性產業的關鍵科技領域,加快提升我國企業在全球價值鏈中的地位至關重要。
盡管我國核工業、航空航天、船舶、鐵路、石化、能源、電力、通信、電子信息等產業的部分企業已經在實事上起到了本領域的創新主導作用,但與美、日、歐等發達國家和地區相比,我國創新型企業無論從數量還是質量上都還有較大的提升空間。根據歐盟委員會發布的《2020歐盟產業研發投資記分牌》報告[4],2019年企業研發投入最多的三個經濟體為美國(3480億歐元)、歐盟(1890億歐元)和中國(1 190億歐元)。從全球研發投入企業榜單來看,2019年全球研發投入最多的企業是美國Alphabet(由谷歌重組),達231.6億歐元,同比增長24.37%;微軟研發投入僅次于Alphabet,為171.5億歐元,同比增長14.18%;華為以167.1億歐元的研發投入位列全球第三,研發投入同比增長31.23%。從企業研發投入TOP20榜單的公司數量上看,美國高達10家(這些企業均具有全球經濟、社會、科技發展的強大主導能力),而中國僅華為1家,投入水平差距較大。根據波士頓咨詢公司發布的報告[5],2021年全球最具創新性的50家公司基本被美、日、韓、歐等國家和地區包攬,我國企業僅占其中5席,加快探索和落地以企業為主導的創新發展模式已經迫在眉睫。
已有研究大多從更好地發揮企業技術創新主體作用[6-7]的角度探討了如何加強政策協同[8-9]和戰略規劃[10]、深化政[11]產學研協同[12-13]、構建聯盟網絡[14-15]、優選合作模式[16-17]、完善企業創新生態系統[18-19]、平衡競合關系[20-21]、發揮市場的驅動作用[6]、培養企業家創新精神[22]等問題,但是相關方案對策還不足以推動我國企業實現從創新主體向創新主導的轉型。面對新形勢和新要求,我國企業創新的理論指引、體制改革、能力提升、評價改革、平臺建設、生態建設、要素配置等方面還有一些關鍵問題需要進一步解決。因此,本研究在深入調研和分析國內外創新型企業實踐的基礎上,提出新形勢下我國加快培育創新型領軍企業、推動企業成為國家戰略科技力量、探索落地以企業為主導的創新發展模式所面臨的新問題和新需求,進而提出針對性的政策建議。
熊彼特在《經濟發展理論》[22]中將創新與發展緊密相連,認為創新是經濟發展的根本現象,發展是創新的函數,也是創新的結果。通過創新催生新的技術、產品和產業,打破舊有的均衡,再通過新的創新進一步打破已有的均衡,如此反復螺旋上升,推動產品和產業不斷升級,引領經濟高質量發展。因此,創新不同于科技活動之處在于,創新是一種市場行為,必須面向實際應用,能夠接受市場的檢驗,更要遵循投入和產出的規律,帶來“生產函數的變動”。基于這樣的定位,直面市場并直接參與市場競爭的企業無疑應該是創新的主體,今后更應成為創新的主導者。
培育一批核心技術能力突出、集成創新能力強的創新型領軍企業乃至世界一流創新企業,發揮其對技術創新方向、研發投入、成果轉化等方面的主導作用,對加快創新引領和科技成果轉化應用、徹底打通關卡,破解實現技術突破、產品制造、市場模式、產業發展“一條龍”轉化的瓶頸[23],具有重要作用。
創新具有風險,科學新發現并不能天然適應國家產業發展戰略需求與市場微觀需求,也不能直接轉化為技術創新成果和產品,這就需要企業來判斷具有應用價值的科學研究和技術創新。企業作為創新決策主導者的作用就是對科學新發現應用和孵化為新技術的過程進行引導,以體現技術創新成果的科學價值、商業價值和國家戰略價值的統一。一方面,企業能直面市場并直接參與市場競爭和國際競爭,從而能更好地獲悉市場需求、國家戰略需求以及相應的科技創新需求,進而科學精準地把握和決策產學研協同創新的主攻方向;另一方面,只有以企業為決策的核心主導開展科研攻關,才能保證協同創新的成果迅速得到轉化和應用,產生新產品,帶來“生產函數的變動”,實現科技創新的市場價值和國家產業發展的戰略價值。因此,企業作為創新主導者,首先要主導產學研協同創新的決策環節。
對于扮演創新主導角色的創新型領軍企業而言,企業的創新決策不應僅僅停留在適應市場供求的層面,而是應該能夠深刻洞悉新一代信息技術、新材料、新能源、新裝備、生物技術等與工業技術的交叉融合趨勢和未來產業的萌芽,前瞻性地引導新一輪科技和產業革命的發展方向,持續催生對人民群眾生產生活影響巨大、對經濟社會具有全局帶動和重大引領作用的新場景和新業態,支撐未來經濟增長,影響未來發展方向,在未來國家科技和產業競爭中起到中流砥柱的作用。
科學高效的研發投入是企業孵化新技術的關鍵。企業作為創新的主導者,需要與高校、科研院所展開協同創新,通過投資參與基礎科學發現向新技術的轉化過程,甚至在新的科學思想產生階段就深度參與,為新思想孵化為新技術提供研發投入,才能搶占新技術的先機,實現更高質量的基于科學的創新。企業的這種投入應當與國家的發展戰略、產業和科技的變革方向、企業的長期發展需求相一致。需要注意的是,由于科技創新具有高風險性、高收益性、高投入性、高溢出性、高隱蔽性等特征,企業提前進入基礎研究和新技術研發的投資風險較大。企業要想正確地確定創新投資的方向、方式和投資戰略,一方面對企業家的創新決心、決策魄力、心理素質和洞察能力提出了極高要求,另一方面也必須以科學的規劃、組織和財務制度流程來嚴謹地實施。在這個過程中,科研項目投資的遴選機制和方法至關重要,應當依靠來自產學研各界的專家群體智慧開展技術或項目的遴選與預測工作,充分挖掘德爾菲調查等典型方法的潛力。同時,重點加強國家戰略性、前沿性、前瞻性問題的研究力度,利用諸如可以識別“未來場景涉及的關鍵影響因素”的情景分析法等,對具有多種發展可能的情景進行評估預測,并利用頭腦風暴等具體操作模式,引導、收集、整理各類專家的知識涌現。具體標準包括:①維護企業科技安全;②原創性;③符合國家戰略、產業和科技發展方向、市場、資源環境、綜合效益等需求特征;④應從市場前景廣闊、資源消耗低、帶動系數大、就業機會多、社會綜合效益好等方面進行評價;⑤以當前主導性高新技術產業為基礎,能夠支撐戰略性新興產業和未來產業發展。
不同于馬歇爾關于企業家是管理者的觀點,熊彼特認為企業家最主要的職能和本領就在于可以把各種主體和要素創新性組合在一起,從而催生出新的現象和新型生產力。作為企業家,一旦不能有效地組織創新,而只是執行日常的管理職能,那就只能是一個管理者了。因此,科研組織實施的主導者理應是企業主導創新的另一大主要角色。企業主導的產學研協同創新不僅要求創新型領軍企業自身具備強大的科研攻關能力,也要求企業能夠有效主導目標導向不一致的高校和科研院所的基礎科研供給,這對創新型領軍企業的創新組織和集成能力提出了很大挑戰,這就需要綜合運用揭榜掛帥[24]和購買科研時間等新機制,國家技術創新中心、創新聯合體、企業中央研究院等新平臺以及整合式創新[25]和融通創新[26]等新范式。企業層面,西門子中央研究院通過履行應用研究、商業開發、標準制定與領導、技術與創新管理、技術集成、協同與服務六大職能,持續開發對企業未來業務而言具有戰略意義的、跨領域的前沿技術,為保護公司長期積累的科技與創新財富、創造未來科技與創新的長期優勢、維護公司技術上的統一與協同做出了重要貢獻,也為推動西門子成為全球創新型領軍企業立下了汗馬功勞;平臺層面,國家高速列車技術創新中心聚焦現代軌道交通技術領域,重點開展材料及結構、裝備智能化、軌道交通系統和新能源融合應用、導向運輸系統模式多樣化、運維與系統設備健康管理等方向的技術研究,成為強化應用基礎研究、突破關鍵共性技術、開展工程化應用的國家戰略平臺[27]。
科技成果的轉移轉化周期長、專業性高、不確定性大,往往需要半年甚至一年以上時間的運營投入才能達成交易。高校院所的科技成果轉移轉化目前主要依賴教師和研究人員的產學研合作關系,而職務發明人自己賣技術或者自己實施轉化,不僅技術轉移效率低,而且很容易出現“轉而不化”的問題。因此,只有由科技成果的最終使用方企業來主導成果轉化過程,才有可能真正提高轉化效率和轉化效果。在具體實施過程中,基于市場導向、管運分離的理念,可著重扶持發展一批知識產權運營服務機構,建立“賣方機構—中介會員機構—買方機構”的業務價值鏈。通過技術交易市場和會員管理方式形成價值鏈條,建立知識產權運營服務機構的長效利益保障機制,支持專業運營服務機構開展專利整合、技術路演、技術推送、專利收儲等市場化經營業務。在政策上,積極扶持發展專業化運營服務機構,如支持設立知識產權運營基金、依據促成技術交易金額給予中介會員機構獎勵、制定技術經紀人才扶持政策等。從長遠來看,創新型領軍企業可以在適當時期主導知識產權制度運行的底層邏輯,運用聯合體制、合伙制、基于平臺戰略的多邊共贏合作激勵機制,逐步推動從知識產權價值獨占向更加注重價值創造和價值分享的邏輯轉型。
創新主體和創新主導之間既有區別又有傳承和緊密聯系。從大方向上看,核心就是緊緊圍繞推動高質量發展和構建新發展格局的需要,堅持創新在我國現代化建設全局中的核心地位,以全面提升企業技術創新能力為目標,以培育創新型領軍企業、組建技術創新聯合體、建設共性技術平臺等為抓手,以完善國家技術創新體系建設及治理為支撐,以全面深化科技體制改革和開放創新為根本動力,不斷完善創新政策體系建設,增強企業創新主體地位及主導作用。具體來看,企業發揮創新主體作用和主導作用之間的聯系與區別主要可以從作用機制、平臺建設、領導理念、治理模式四個方面加以理解(如表1所示)。
表1 企業發揮創新主體作用和主導作用之間的聯系與區別
從企業為主體到主導的創新發展,其重點工作是培育一批核心技術能力突出、集成創新能力強、引領重要產業發展的創新型領軍企業。今后要大力提升領軍企業的全球資源整合能力,支持領軍企業系統布局創新鏈、構建國際化產業生態,鼓勵企業在知識產權、技術標準等方面發揮引領作用。引導創新型領軍企業面向世界科技前沿、面向國家重大戰略需求加大創新投入,大力支持領軍企業增強前沿性、戰略性、原始性技術創新能力,充分發揮創新型領軍企業在基礎研究、原始創新中的應有作用以及在前沿科技探索和未來產業發展中的頂梁柱作用。支持創新型領軍企業面向關鍵領域及交叉領域核心技術突破加大研發投入,提升高端裝備制造、集成電路、人工智能、新能源新材料、生物醫藥等領域企業的國際競爭力。完善“鏈長制”,支持創新型領軍企業面向關鍵領域“卡脖子”技術和產業共性技術突破加大研發投入,引導企業增強自主創新能力、提高核心競爭力。強化創新型領軍企業在協同創新和融通創新中的主導作用,帶動產業共性技術突破和產業技術創新能力發展,推動創新型領軍企業成為維護產業鏈及供應鏈安全的主導力量。加快推進創新平臺重組,優先在創新型領軍企業中布局國家實驗室、國家重點實驗室、國家技術創新中心。
創新型領軍企業評價應從“創新投入能力、創新產出能力、創新引領能力、創新管理能力”四個維度設計創新型領軍企業技術創新能力評價指標體系,共選取4個一級指標,11個二級指標和26個三級指標,具體分類和說明如表2所示。
表2 創新型領軍企業技術創新能力評價指標體系
在企業從主體作用到主導作用的角色轉換過程,還涉及創新范式的全面轉型(如表3所示),其中,在加快引入整合式創新[25]、有意義的創新[29]新型創新范式的基礎上,進一步加強自主創新、科技自立自強等內涵和評價指標體系研究,進一步明晰協同創新與融通創新的內涵、聯系與區別[26](如表3所示),應是當前創新理論研究的重點。
表3 企業從主體作用到主導作用的創新范式轉型
在從以企業為主體的產學研協同創新到以企業為主導的各創新組織融通創新的理論范式研究過程中,可以發現基于企業主體思維的開放式創新與協同創新范式在面對“卡脖子”關鍵核心技術[30-31]特別是產業共性技術突破過程中都有不同程度的局限性,融通創新作為一種全新的創新范式,聚焦于以創新型領軍企業為核心、大中小企業與各類其他創新主體之間的融通動力機制、各類創新要素的共享機制、創新成果轉化與成果共益機制以及風險共擔機制等多種機制,以實現各類創新主體尤其是大中小企業與“央企+民企”之間的融通創新。融通創新視角下,以企業為主導的創新發展模式主要通過創新制度與政策、產業鏈與創新鏈、大中小企業等創新主體、創新要素之間等四維融通過程,并在載體支撐層面以“央企+民企”創新聯合體、產學研融通組織以及新型研發機構等組織模式實現產業共性技術突破[32-33]。
以企業為主體、產學研結合的技術創新體系在建設創新型國家的進程中發揮了突出作用。在建設科技強國以及新型國際關系的情景下,探索以企業為主導的創新發展模式,是進一步落實黨的十九屆五中全會精神、加強國家戰略科技力量建設和提升企業技術創新能力的新探索。本文聚焦以企業為主導的創新發展模式,初步進行相關的理論剖析、建設重點和創新理論構建等研究,使以企業為主導的創新發展模式能夠行穩致遠,為進一步完善新時期國家創新體系、推動科技強國建設做出理論貢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