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摘? 要:19世紀俄國著名革命民主主義美學家車爾尼雪夫斯基,在我國美學界有重要的影響,他的美學著作《藝術對現實的審美關系》,早在上世紀40年代即由周揚從英文譯出,書名按英譯為《生活與美學》,后多次修訂再版。車爾尼雪夫斯基“美是生活”的美學思想,既有革命性、辯證性、創新性、先進性的一面,同時因俄國當時社會的落后,又有不徹底的唯物主義、人本主義和空想社會主義因素。我們應當努力從馬克思主義的觀點,對“美是生活”的得與失,進行歷史的、實是求事的、科學的再評價。
關鍵詞:美學;車爾尼雪夫斯基;美是生活;人本主義
一
19世紀俄國著名革命民主主義美學家車爾尼雪夫斯基在我國美學界有重要的影響,他的美學著作《藝術對現實的審美關系》①,早在20世紀40年代即由周揚從英文翻譯到我國,書名按英譯為《生活與美學》,后多次修訂再版。車爾尼雪夫斯基“美是生活”的美學思想,總的說來,在西方美學史上顯得格外光彩奪目、光前裕后。它既有革命性、辯證性、創新性、先進性的一面,同時因俄國當時社會的落后,又有不徹底的唯物主義、人本主義和空想社會主義因素,“沒有上升到、也不可能上升到辯證唯物主義的水平”。對于世界歷史上一切著名的思想家,包括車爾尼雪夫斯基在內,我們都應以歷史主義的觀點,進行比較科學的、歷史的、實事求是的評價。既要充分地肯定他們的成就和功績,同時也不能忽略和掩飾其某些重大的缺陷和局限。我們應當力求以馬克思主義的觀點,對“美是生活”思想的得與失,進行歷史主義的、符合原有本意的再評價。
普列漢諾夫曾經指出,車爾尼雪夫斯基的《藝術對現實的審美關系》,在他的大量著作中占有著重要的地位,“它特別清楚地表現出車爾尼雪夫斯基的現實和思維方式的一切優點和缺點”[1]407。這是對年青的車爾尼雪夫斯基所寫的第一部美學著作(碩士論文)公正的、符合實際的概括評價。的確,在整個車爾尼雪夫斯基的世界觀和哲學觀中,美學思想顯然是非常突出和具有代表性的。通過車爾尼雪夫斯基的美學思想,我們不難從一個方面看到這位偉大的俄國革命民主主義者的整個思想的偉績和局限。
車爾尼雪夫斯基本人,也是非常重視自己的《藝術對現實的審美關系》這部著作的。1888年,也就是作者逝世的前一年,在經過了21年的監禁、苦役和流放回到故鄉后,他以頑強的意志和毅力,在短短的幾天時間里,就將這本書作了修訂,準備再版,并且專門為此寫了第三版序言。他在這篇序言中寫道:
約莫在認識費爾巴哈之后六年,作者由于生活上的需要寫了一篇學術論文。他感到,他可以應用費爾巴哈的基本思想,來解決知識領域內,某些未經他的宗師探討的問題。[2]4
接著,作者還聲稱:“我正在給它寫序的這本小書,就是應用費爾巴哈的思想,來解決美學基本問題的嘗試”。”[2]4
1828年7月24日,車爾尼雪夫斯基出生在伏爾加河畔美麗的薩拉托夫城。1850年,他在彼德堡大學文史系畢業,次年回到故鄉,在中學教語文,宣傳進步思想。教學之余,他繼續潛心于費爾巴哈的哲學研究,閱讀和搜集了大量有關美學的材料,作了許多筆記,長期孕育著他的美學論文。這時,他進入了社會,已經具有完全成熟的革命思想,并且決心要從運用唯物主義哲學解決美學基本問題入手,繼承俄國文學藝術中的現實主義傳統,積極地投身到思想戰線上的激烈斗爭中去。1853年5月,車爾尼雪夫斯基重返彼得堡,他立即向母校彼得堡大學申請報考碩士學位,確定撰寫《藝術對現實的審美關系》的論文。1855年5月3日,這本書作為碩士論文正式出版。當時,車爾尼雪夫斯基打算論文通過后,在大學為自己謀取一個職務,這就是他所說的寫作論文的“生活上的需要”。
17、18世紀的西歐各國發生的資產階級革命,在封建農奴制的俄國引起了巨大的震動和反響。封建地主貴族對農民的殘酷剝削和壓迫,沙皇政府的反動統治和腐朽無能,愈來愈多地激起俄國廣大勞動群眾、特別是農奴的反抗。1853-1856年的克里米亞戰爭,更加暴露了沙皇農奴制的落后和腐敗,使俄國的社會矛盾和階級斗爭都更趨尖銳化。農民的騷動和起義不僅次數增多,而且規模越來越大,遍及全國各地,要求廢除農奴制的主張和呼聲,也響徹俄羅斯大地。
革命的浪潮和風暴對俄國先進的知識分子產生了巨大的影響,以教士、職員、小官吏、市民、農民以及小商人子弟為主要成分的平民知識分子,是受過教育的自由民主資產階級的代表,他們代表廣大農民的利益,反對局部的改良,主張用革命的手段,自下而上地徹底推翻封建農奴制。貴族革命時期的“十二月黨人”和以赫爾岑為代表的先進知識分子,喚醒了廣大勞動人民的革命,成為以阿·伊·赫爾岑(1812-1870)、維·格·別林斯基(1811-1848)、尼·加·車爾尼雪夫斯基(1828-1889)、尼·亞·杜勃羅留波夫(1836-1861)及德·伊·皮薩列夫(1840-1868)等為代表的先進的俄國革命民主主義者。
車爾尼雪夫斯基在撰寫他的碩士論文《藝術對現實的審美關系》前,已經初步形成了他的唯物主義哲學和革命民主主義思想。1853年2月21日,他在日記中就曾寫道:
一定會發生革命。人民對政府、賦稅、官吏和地主的不滿情緒正日益高漲。只消有星星之火,就可以使這一切燃燒起來。同時,在受過教育的人們中間,敵視現有制度的人數,也正在增多……如果革命爆發的話,我一定不能坐視,我一定參加進去。無論骯臟也好,拿著棍棒爛醉的農民也好,殺戮也好,都不能將我嚇倒。[3]
他甚至還認為,自己已經成為社會主義者、共產主義者和徹底的共和主義者的擁護人了。
初看起來,《藝術對現實的審美關系》似乎僅僅是一篇美學碩士論文,其實并不盡然。按照作者的意圖,它和當時的俄國社會的現實生活密切相關,是有意識地要從思想領域最根本的哲學基本問題上,向統治階級的意識形態進行挑戰。正如他自己后來回顧所說:
現在,黑格爾的追隨者在德國本國已所剩不多了,在我國就更是寥寥無幾。但是,在四十年代末和五十年代初,他的哲學卻支配著我們的文學界。差不多所有思想開明的人都對他的哲學起了共鳴,根據我國政論家們不完備的闡述認識了它。少數習慣于閱讀德文哲學著作的人,還在自己的小組里講解了在當時俄國報刊對黑格爾哲學的闡述中所沒有談到的東西;人們如饑如渴地聽他們講解,好學的朋友們都十分尊敬他們。在黑格爾生前,由于他個人的威望,在他的門徒中間保持了思想方法的一致。但是即使在他生前,德國哲學中已有這樣的研究著作出現,在那些著作里,從他的基本思想出發,竟得出為他所避而不談的結論,或者是他在極端需要時甚至加以譴責的結論。這些研究著作中,最重要的是匿名著作《論死與不死》(《Gedanken ber Tod und Unsterblichkeit》)。[2]
《論死與不死》是德國唯物主義哲學家和美學家費爾巴哈1830年匿名發表的一部重要著作。全書共三章,第一章闡述人格對實體或自然界的關系,指出自然界是人格的界限;在“我”之外的每一件事物都是“我”的有限性的一種標志,都證明“我”不是絕對的實體,“我”是以其他實體的存在為界限的,因而“我”不是什么不死的人格。第二章闡述了空間和時間的規定性是人的人格所固有的。人是本質上屬于地上的實體,不能與地球分離。第三章指出人格不僅在形體上或感性上,而且在精神上也是被規定的、受限制的;人在人類這個大團體中,在歷史中,都有他一定的命運、地位和使命。所謂生存的無限延續性是與這一事實相矛盾的。年青的費爾巴哈以抽象的哲學語言,初步表達了自然界是人的前提的思想,批判了宗教神學所謂超自然的無限延續的人格即靈魂不死說。他抗拒宗教神學的生命學說,反對抽象的唯心主義生命觀,將現世的生命視作真正的生命,把自然作為生命存在的物質基礎,并將死亡視作生命向自然的復歸。《論死與不死》為費爾巴哈的生命觀乃至生命哲學奠定了唯物主義的、人本學的基調,在當時思辨哲學盛行的德國引起相當大的轟動。車爾尼雪夫斯基在對照研讀過黑格爾和費爾巴哈的原著后,毅然決然地站到了唯物主義哲學家費爾巴哈的一邊。
《藝術對現實的審美關系》坦率地對讀者告白:“作者決不自以為說出了什么屬于他個人的新的意見。他只希望做一個應用在美學上的費爾巴哈思想的解說者。”[2]4然而,費爾巴哈的名字在當時俄國公開的出版物中,卻是被禁止的。19世紀中葉,俄國思想界顯著地分裂成為兩個對立的陣營:一個是革命民主主義陣營,另一個則是地主農奴主和資產階級自由派聯合組成的反動的陣營。后者的思想理論基礎,就是哲學上的唯心主義和宗教神秘主義。而黑格爾哲學中的反動、落后的方面,則被那些他的拙劣門徒們更加負面地、惡性地發展,并且支配了包括美學在內的俄國思想界。別林斯基在早期也是一個黑格爾的唯心主義的信奉者,但是到了19世紀40年代,他就逐漸轉向了唯物主義,并且最終擺脫了唯心主義的影響。車爾尼雪夫斯基肯定和繼承了他的事業,以費爾巴哈唯物主義的人本主義為武器,向黑格爾的唯心主義哲學發起了進攻。美學領域便成為俄國思想界這場生死博斗的第一個戰場。
車爾尼雪夫斯基在研讀過黑格爾的大量著作后,敏銳地發現它的理論和體系之間的矛盾,它在論證上的空虛和軟弱無力,斷定這一哲學體系必將讓位于新的唯物主義世界觀與人生觀。他認為:“這種世界觀和人生觀也許缺少誘人的幻想,可是更符合于在今日自然科學、歷史科學和道德科學發展之下,從嚴格研究事實所求得的結論。”而“美學既然是密切地依賴我們對自然和人的總概念,那末,隨著這些概念的改變,藝術理論也應該有所改變。”[2]4他確認,唯心主義哲學不僅已經過時,而且還對科學、藝術以及社會生活的其他方面,帶來負面的、有害的影響。車爾尼雪夫斯基實現了歷史上“美學的革命”,從而創建和樹立了舉世矚目的、滲透著革命精神的美學。
費爾巴哈沒有寫過專題的美學論著,他只是在自己的大量著作、尤其是哲學著作中,附帶地涉及和論述到美的問題。他站在唯物主義人本主義的立場上,對黑格爾的客觀唯心論美學觀進行了尖銳的、有力的批判。例如,在對車爾尼雪夫斯基產生過深刻影響的《基督教的本質》這本著作中,作者就相當明確地指出,解決美的問題,應當立足于現實的基礎之上,人的美感的產生,是由于不依賴于人而客觀存在的美的實體,作用于人的必然的、自然而然的結果。因而,黑格爾把美看作是理念的感性顯現,只有屬于心靈產生的美,不是真正的美的思想,只不過是宗教哲學的一部分。
不過,費爾巴哈對黑格爾哲學(包括美學)的批判,還是屬于從唯物主義人本主義出發,這是舊的、機械的、狹隘的唯物主義,它從抽象的、一般的人的原則出發,直接套用生理學原理,把人看作是自然界的一部分,用來考察和說明自然界和社會現象。盡管這樣的出發點是正確的,與唯心論的意識第一性、物質世界是派生的針鋒相對,但卻離開了具體的、歷史的社會關系,最后只能停留在不徹底的、不確切的唯物主義的道路上。
車爾尼雪夫斯基同唯心主義美學的斗爭,既然如他自己所說,“是應用費爾巴哈的思想,來解決美學基本問題的嘗試”,無疑地也就帶來了人本主義固有的狹隘性和局限性。這一點,我們在下面具體地分析他的美學思想時,還將詳細說明。這里要說的是,比起費爾巴哈的美學觀點,車爾尼雪夫斯基已經有所前進和發展。可以說,他在某些問題上,局部地克服了人本主義的一些弱點和缺陷。首先,與費爾巴哈不同,車爾尼雪夫斯基注意和吸收了黑格爾哲學和美學中一定的合理因素,尤其是辯證法思想,沒有全盤否定和拋棄;其次,他開始注意到階級斗爭在人類社會發展中的作用,并試圖運用階級分析方法,來看待社會現象和美學現象;最后,他肯定實踐在認識中的重要作用,并在美學中同樣堅持“實踐是一切理論的無可爭論的試金石”[4]12。當然,他所理解的實踐,也多少是膚淺的、狹隘的,并未達到、也不可能達到辯證唯物主義認識論的水平。
二
在車爾尼雪夫斯基的《藝術對現實的審美關系》中,提出了“美是生活”的著名論斷。作者認定:“任何事物,凡是我們在那里面看得見依照我們的理解應當如此的生活,那就是美的;任何東西,凡是顯示出生活或使我們想起生活的,那就是美的。”[4]1他說,這個定義是與黑格爾的美學、具體地是指黑格爾學派著名的代表人物費希爾所提出的“美是一般理念在個體上的完全顯現”,針鋒相對而提出的。黑格爾從客觀唯心主義哲學出發,斷言“美是理念的感性顯現”。在黑格爾那里,所謂“理念”就是“絕對精神”,它是某種在自然界和人類出現以前,就已經存在的世界基礎;客觀物質世界和任何事物,都是由這個先天的“理念”創造出來的,都不過是“絕對精神”的體現和表現。而當這個“理念”完全顯現在感性的個別事物上時,它就是美的。這就是由黑格爾客觀唯心主義哲學體系,直接導引出的“美是理念的感性顯現”的學說。
車爾尼雪夫斯基針對這個學說,首先要從根本上去摧毀客觀唯心主義的哲學體系,要把這個頭腳倒立的美學理論再顛倒過來,不讓它有藏身之地。在車爾尼雪夫斯基所處的19世紀上半葉,盡管科學的社會主義學說,即馬克思主義理論在歐洲已經誕生,但由于俄國的落后和閉塞,他還未能接觸到這一先進思想。直到逝世的前一年,他仍然認為:“直到目前,關于所謂引人探討的基本問題的科學概念的最好解說,仍然是費爾巴哈的解說。”[5]因此,正如我們前面已經強調的,他只能借用費爾巴哈的人本主義,來建立新的唯物主義的美學體系。
“美是生活”這個重要的美學命題,從根本上將美從天上的“理念”拉回到現實的人間,從高高懸空的“絕對理念”世界,降到客觀現實的堅實的生活之中,這無疑是在世界美學思想史上,寫下了一個嶄新的篇章。車爾尼雪夫斯基在《藝術對現實的審美關系》中正確指出,“美是理念的顯現”這個流行的定義,是由世上萬物都是神(上帝)的思想(觀念)直接導引出來的。這是由先驗的假設出發,把自然界的一切都看作只是抽象的觀念的體現。按照這樣的理論,自然界中根本就沒有真正的美,不存在著美;自然美只是我們的想象所強加于現實的一種幻想,只是未受哲學思想的啟發,缺少洞察力而發生的“假象”,美實際上便只是我們想象的創造物。這是地地道道的頭腳倒置,脫離生活、脫離現實、脫離客觀存在的美學觀。無數的鐵的事實,印證著這種理論從根本上是無稽之談、荒謬絕倫。
車爾尼雪夫斯基認為,應當把唯心主義的所理解的現實世界和想象世界的關系顛倒過來。自然界決不是由某種觀念制造出來的,物質先于精神,它不依賴于人的意識而客觀地存在;相反地,人的觀念和意識,卻是物質的產物,最終要由物質所制約和決定。因此,美的事物和現象自身,在本質上就是一種客觀存在;它們存在于客觀現實之中,存在于人們的實際生活中,并不依賴于人的觀念,也不因人的意志而轉移。他非常明確地指出:“現實中的美是由自然所產生的,是與人對美的愿望無關的。”[5]57
《藝術對現實的審美關系》的作者站在唯物主義立場上,詳盡地駁斥了唯心主義否定和貶低現實美的種種言論。例如,黑格爾的弟子費希爾曾經說:“自然中的美是無意圖的;單憑這個理由,它就不可能和藝術中的美一樣好,藝術中的美是照人的意圖制造出來的。”車爾尼雪夫斯基并不否認客觀現實中的美的無意圖性,但是,“這種傾向的無意圖性、無意識性,毫不妨礙它的現實性,正如蜜蜂之毫無幾何傾向的意識性,植物生命之毫無對稱傾向的意識性,毫不妨礙蜂房的正六角形的建筑和葉片的兩半對稱型一樣”。又如,費希爾斷言自然中的美是偶然的、稀有的、個別的,它們只是人的幻想和假象,而并非是真實的存在。車爾尼雪夫斯基反駁說:事實并非如此。他認為,生活是廣闊多樣的,豐富多彩,美在現實生活中,普遍地、大量地存在,只有那些平淡無味的人,才把生活看成是空虛和無聊的,因而感到生活中沒有美。即使有些美的東西并不太多,但這絲毫也不減損這些現象的存在和美的客觀性。“一味埋怨現實中美的稀少,并不完全正確;現實中的美決不像德國美學家說的那樣稀少,至少這一點是無可懷疑的。”“但即令真是這樣,這種稀少也只是對我們的美感說來說深堪惋惜,卻毫不減損這少數現象和物體的美。鴿蛋大小的鉆石難得看到;鉆石愛好者盡可正當地嘆惜這個事實,但他們還是一致公認這些稀有的鉆石是美的。”[5]140
車爾尼雪夫斯基還批駁了“自然中的美是瞬息即逝的”“現實中的美是不經常的”“現實中的美包含許多不美的部分或細節”“自然中的美只有從一定的觀點來看才是美的”等奇談怪論。他用大量的事實、從各種不同角度,論證“美是生活”的正確性:“客觀現實中的美是徹底地美的”“客觀現實中的美是完全令人滿意的”。這樣,他把自己的唯物主義美學與黑格爾的客觀唯心主義美學進行各方面的對比后,就自然而然地得出下面的結論:“在通常的概念中,最主要的是觀念;而在我們的概念中,最主要的卻是生活。”[5]140 ——這就是兩種不同的美學觀從根本上對立的界限。
“生活”一詞,在俄語中還有“生命”的意思。車爾尼雪夫斯基正是從唯物主義的人本主義原則,來理解這個詞的涵義,并把它運用于美學理論之中。從他對美所規定的定義中,不難看出“生活”一詞的雙重意義。在和死亡相對而言的意義上,也就是他所說的“任何一種生活”,“活著到底比不活好”這個意義上,實際指的就是“生命”的意思。而在談到對人來說,他所喜歡的、世界上最可愛的東西時,這個詞相對地來說,所指的意義比“生命”就要廣泛,它已經包含普遍的人的社會生活。當然,這兩種意義是相互聯系的。按照車爾尼雪夫斯的理解,“生命”是“生活”的基本條件和基礎,而前者不過是人的有機體中的一種非常復雜的化學組合的過程。
生物學就是研究一切生物,包括人在內的這種有機體的生命過程現象的科學。哲學中的人本主義,既然建立在生物學的基礎上,那就要把人看作是具有某種本性的生物機體,由此去研究人的生活和一切產生的社會現象。“美是生活”的原理,美學所研究的對象和領域,自然而然地也被包括在整個人本主義范圍之內,成為這個學說的一部分。車爾尼雪夫斯基美學的人本主義性質,“美是生活”這個定義的涵義,從一開始就顯得十分清楚和明瞭。
“美是生活”當然不能理解為任何生活都是美的或有同樣的美,也就是說,不能認為生活中的任何事物和現象,都是美的事物和現象。生活中存在美,同樣也有不美和丑。因此,車爾尼雪夫斯基在肯定“美是生活”的基本定義后,又添加兩條補充的定義:“任何事物,凡是我們在那里面看得見依照我們的理解應當如此的生活,那就是美的;任何東西,凡是顯示出生活或使我們想起生活的,那就是美的”[2]6。照車爾尼雪夫斯基看來,前者用以說明社會美,后者便于解釋自然美;那么,能夠在人們的心中喚起美的情感的一切事例,似乎都可以得到圓滿的解說。
什么是“在那里面看得見依照我們的理解應當如此的生活”呢?什么又是“凡是顯示出生活或使我們想起生活的”呢?首先,他把“生活”的概念,與“勞動”的概念聯系起來,因為按照人本主義的觀點,運動就是生命,作為人來說,勞動是運動的根本形式;美的生活必須是真實的生活,而人的真實的生活就是勞動。在《怎么辦?》這部小說中,車爾尼雪夫斯基借主人公羅普霍夫之口,直截了當地表述了這個人本主義的生活觀。羅普霍夫認為,除了勞動這種根本的運動形式,“所有其他的運動形式,如娛樂、休息、游戲和消遣,都是從這根本形式里獲得基礎和內容的,它們一離開事前的勞動,便失去了真實性。而沒有運動就沒有生命,也就是沒有真實性,所以這是一種虛假的——腐朽的泥土”[6]。這樣,照車爾尼雪夫斯基看來,只有普通勞動人民那樣經常的、認真的而又不過度、不致令人精疲力竭的那樣一種富足的生活,才是“依照我們的理解應當如此的生活”,也才是健康的、真實的、美的生活。這種美的生活固有的屬性,以及它所帶來的結果,則與剝削階級的那種飽食終日、百無聊賴、缺乏勞動的閑散的、病態的、虛假的生活,恰恰是對立的。
另一方面,車爾尼雪夫斯基還認為,“美是生活”應當包括那些能顯示生活或使我們想起生活的對象,或者說,就是能“使我們想起人以及人類生活的那種生活”。這里顯然是指自然界事物和現象的美,也就是說,“美是生活”這個定義,其中所說的“生活”的內容,還應包括那些作為人的生活條件和環境,以及與人有密切聯系和非常相關的自然事物和現象。它們依然是客觀現實中不依賴于人而獨立存在的對象,或者是這些對象固有的屬性,但卻能夠“顯示”出人的生活,與人類生活發生了密切相關的某種關系,因而成為美的對象和屬性。
例如,太陽和月亮是美的,因為這是自然界一切生命的源泉,有益于人的生命機能,同時也有益人的精神狀態。又如,美的植物或動物,由于它們本身的特點或屬性,能夠“顯示”或“暗示”人的生活,使人想起人類正常活動的某個方面,也就可能引起人的美感。車爾尼雪夫斯基特別聲明,這并不意味著,這些事物和現象的美的屬性,是人把美的觀念或理想外加到它們身上才有的。黑格爾認為自然界本身并沒有美,美只是觀念的顯現,就屬于這種看法。車爾尼雪夫斯基強調,盡管黑格爾有時也提到“生活”,然而從觀念出發所理解的“生活”,與從客觀現實物質屬性出發的“生活”,在一開始就是根本對立的。他要求人們把他所說的一部分對象及其屬性對“生活”的“顯示”或“暗示”,與絕對理念的“顯現”,嚴格地區分開來。
由此而來,車爾尼雪夫斯基認為,從“美是生活”這個定義中,可以自然而然地推論出:“真正的最高的美是人在現實世界中所遇到的美,而不是藝術所創造的美;根據這種對現實中的美的看法,藝術的起源就要得到完全不同的解釋了;從而對藝術的重要性也要用完全不同的眼光去看待了。”[2]86因此,從現實生活是第一性的唯物主義基本原理出發,在看待現實美與藝術美的關系上,將前者作為基礎和本源,而后者則是前者的反映和再現,就是無可置疑的了。正如“藝術對現實的審美關系”這個書名本身要說明的那樣,作者首先要解決的就是這個美學和哲學的基本問題、中心問題。
把藝術看作是現實的再現和摹仿,并不是車爾尼雪夫斯基的獨創,這是唯物主義哲學認識論的共同出發點,也是美學史上唯物論思想家們的普遍共識。古希臘思想家德謨克利特早已明確地指出,藝術是自然的摹仿,因為人在許多重要的事情上摹仿禽獸,作禽獸的小學生:“從蜘蛛我們學會了織布和縫補;從燕子學會了造房子;從天鵝和黃鶯等歌唱的鳥學會了唱歌。”[7]而亞里士多德則把“摹仿說”作為自己《詩學》理論的基礎。18世紀德國啟蒙運動美學家萊辛,也曾捍衛過這類觀點。在俄國,以別林斯基為奠基者的19世紀現實主義文藝理論,更是將“再現論”作為對唯心主義藝術觀批判的有力武器。
別林斯基反復強調:“藝術是現實的再現,是復制的、仿佛重新創造的世界。”又說:“藝術是現實的再現,卻不是現實的抄襲。”[8]車爾尼雪夫斯基直接繼承別林斯基等人的現實主義文藝思想傳統,力圖借助費爾巴哈的唯物主義人本主義,從哲學的根本問題上,為這個理論提出更加強烈有力的依據。
在《藝術對現實的審美關系》中,車爾尼雪夫斯基把現實和藝術進行多方位的對比,來證實“藝術是現實的再現”的合理性、正確性。他寫道:“藝術的第一目的是再現現實。”[5]41“藝術的第一作用,一切藝術作品毫不例外的一個作用,就是再現自然和生活。”[5]42他把藝術作品和現實生活之間的相互關系,比擬為印刷的畫和由它所復制的原畫的關系,以及畫家對他所描繪的對象的關系。印刷的畫由原畫復制,并非是由于原畫不好;恰恰相反,正是因為原畫很好才需要更多的復制。同樣地,藝術再現現實,也并不是因為現實本身不夠美,并不是為了要消除它的瑕疵,恰恰相反,正是因為它的美而需要復制。
從唯物主義反映論的觀點來看,把藝術與現實的相互關系,看作是外部世界在人的意識中的特殊反映(或復制),這是正確的理論前提和基本原則。這是從源和流兩者的因果關系上,正確看待和理解現實生活與藝術創作兩者之間的關系。然而,正如古代“摹仿論”對這個問題理解帶有幼稚性和淺浮性一樣,人本主義唯物主義在這里也存在著某種機械性和狹隘性。當然,車爾尼雪夫斯基對古代“摹仿說”的局限性具有清醒的認識,他批判了亞里斯多德《詩學》中的缺陷,看到了英國感覺論機械地理解美的對象在人的意識中反映的牽強附會,還明確地宣稱他所說的“再現”和“復制”,與自然主義的“模擬”有原則性的區別。他指出,說自然和生活勝過藝術,目的是為現實辯護,是企圖證明藝術決不能與活生生的現實相提并論。因此,這并不否認藝術的積極的、強有力的作用,更不意味著藝術對現實的“再現”和“復制”是多此一舉、沒有必要。藝術不僅僅“再現”現實,還要“說明生活”“對生活現象下判斷”。他把藝術視為與科學同等重要的,它們都肩負著“人的生活教科書”這樣高尚和美麗的使命。車爾尼雪夫斯基用自己的文藝創作實踐,來證實自己的“美是生活”的論點。
在《怎么辦?》這部獄中寫成的小說中,車爾尼雪夫斯基稱頌莎士比亞是最偉大的詩人,認為他的作品說出了許多生活的真理。實際上,他自己也不隱晦,撰寫《怎么辦?》這樣的長篇小說,正是要向人們指明他們應當追求、向望和為之奮斗終身的生活理想。在《果戈里時期俄國文學概觀》這篇長文里,他說拜倫在人類歷史中,是一個比拿破侖還要重要的人物;而拜倫對于人類發展的影響,卻遠沒有其他許多作家的影響重要。他還指出,果戈里這樣的作家,對于俄羅斯的重要,是世界上任何一個作家都不可比擬的。因此,得出了“文學幾乎比一切比它站得高的東西,還要無比地重要”[5]152。由此可見,在車爾尼雪夫斯基的美學思想的某些論斷中,已經包含一定的唯物辯證法的因素。車爾尼雪夫斯基運用人本主義的觀點,系統地闡述了美的根源和本質,以及藝術和現實的審美關系后,又進一步用同樣的觀點來分析其他的審美范疇,如崇高、滑稽、悲、喜等。這些美學范疇在德國古典哲學的著作中,如康德、黑格爾的美學里,都是以唯心主義的基本思想來加以說明和解釋的。為了清算它們在哲學和美學領域的負面影響,車爾尼雪夫斯基有針對性地論述了自己的對這些概念看法和駁斥了唯心論的觀點。他還打算在《藝術與現實的審美關系》出版后,再專門撰寫有關這些問題的通俗論文。可惜由于當時種種條件的限制,這個愿望未能實現;而遺留下來的一篇關于崇高和滑稽的論文,也因故沒能寫完。這對于我們進一步研究他的美學思想,不能不說是一件憾事。從目前我們能看到的殘稿中可以發現,他關于這些美學范疇的理解,基本上是與對美和藝術的看法一致的。總地來說,在反駁唯心主義的哲學和美學思想時,顯著地體現出唯物主義的戰斗精神;同時,由于人本主義的局限性,也暴露出不少缺陷和弱點。這個問題,有待于更全面、深入地專題研究。
注釋:
①車爾尼雪夫斯基關于美學的碩士論文,在我國最初由周揚同志翻譯出版時,按英譯為《生活與美學》,1979年譯者重新校訂再版時,書名改為《藝術與現實的審美關系》。本文接俄文原意直譯為《藝術對現實的審美關系》。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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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涂武生,中國藝術研究院研究員,主要研究方向為美學和文藝理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