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大偉
“不忘階級苦,牢記血淚仇”,老底子常常要進行回憶對比。爹爹講起自己的家史來,開頭幾乎千篇一律:“我8歲死娘,10歲死爺,13歲從寧波到上海來學生意……”
下面我就來講講“學生意”那些事——
父輩學生意
經親友介紹,爹爹13歲來到上海,在一家化工原料行學生意,就此一輩子從事一個行當:采購化工原料,沒有做過其他工作,其忠誠度可謂高也。
學生意,要拜師。舊社會職員、店員拜師叫拜先生,學手藝的叫拜師父。爹爹拜的先生是原料行的老板。聽爹爹講,拜先生要有引薦人和擔保人,師徒雙方簽的契約叫拜師帖。拜師帖里寫得清清爽爽,“天災人禍,各聽天命,與師無涉。中途輟學,賠償膳費。情出本心,絕無反悔,空口無憑,謹據此字”云云。我從網上搜索到一些舊時的拜師帖,里面都隱示著師徒之間既如父子,又如主仆的復雜關系,拜師帖等同于生死契約。爹爹講,簽好拜師帖按上手印后,還要舉行拜師儀式。請來先生、師母、保人及師兄師弟們,先生、師母坐在上座,學生仔(學徒)磕頭,呈上拜師帖,然后大家吃一頓。“吃一頓”是中國人的傳統,銅鈿當然要學生仔自己出。出不起,就寫借條,先欠著。學生意期間是沒有工資的,要“吃三年蘿卜干飯”(意思學徒期間的日腳是很苦的,這句話一直傳到阿拉一代),老板只發少量月規鈿,只夠用來買買肥皂草紙牙刷牙膏。不過爹爹回憶對比起來,很少講他先生的壞話,看起來他跟他先生的關系還算可以,沒有遭受特別的“階級苦”,也沒有啥個“血淚仇”。所以爹爹的“回憶對比”,在當年算是不合格的。
倒是我小辰光讀過的工人作家胡萬春寫的《過年》《骨肉》,學徒飽受苦難的故事,至今還有印象。記得其中有個故事,幾個學徒趁老板不在的辰光,偷偷懶,做點壞事體,奇怪的是第二天老板都會曉得。后來他們發現是每天負責送飯來的一個小師弟告的密。當大家把憤怒發泄到小師弟身上時,才曉得原來老板規定,小師弟必須每天把師兄們做的“壞事體”告訴老板,哪一天沒有哪一天就沒有飯吃。記得當時對老板的行徑非常義憤,也對小師弟這樣沒有“骨氣”很不理解。后來有機會與胡萬春一起“下生活”搞創作,我談起當年他寫的《過年》《骨肉》,胡萬春依然很興奮,滔滔不絕地談起自己小辰光學生意的故事(那次“下生活”后,他寫了本長篇小說《戰地春秋》)。我發覺,胡萬春學生意的故事里,有爹爹當年的影子。
小辰光我頂喜歡看張樂平的《三毛流浪記》,其中的“三毛學生意”苦中作樂、笑中有淚的橋段,記憶深刻。幾趟搬家,整理書籍,那本《三毛流浪記》是舍勿得處理掉的。爹爹講,在他記憶里“吃三年蘿卜干飯”辰光,常常是幫老板娘生煤爐、倒夜壺、領小囡,還幫老板一家買小菜燒小菜。后來爹爹成家后,家里來了人客,爹爹能燒出一桌好菜,他說都是他“學生意”辰光打下的基本功??础叭珜W生意”的故事,我看到了爹爹當年學生意的影子。爹爹講,老底子想要學到點真本事實在勿容易,必須偷偷摸摸地學。先生是勿會真心把自己的本事全部教給學生仔的。儂看先生在配原料,做到要緊關頭,先生就會支儂出去,“替我去買包香煙”。等儂香煙買回來,他的生活已經做好了。不過閑話講轉來,“教會徒弟,餓煞師父”的例子多了去了。技術高的先生常常會留一手自己的“看家本領”。老虎拜貓學本領,要不是貓留一手“上樹”的看家本領,恐怕早已命歸西天了。
記得住在復興坊那段辰光,附近有個老木匠,做出來的家生(家具)挺括,生活乓乓響。阿拉弄堂里好多人家,都喜歡請他到家里來做木匠生活,根據要求,搭個閣樓,做個圓臺面,或者做只夜壺箱、五斗櫥,甚至大櫥。老木匠做出來的家生,不但結實,而且式樣也好看。老木匠帶了個徒弟當他的下手,小木匠動作利索,做生活邪氣把結(很賣力)。老木匠休息辰光,喝喝茶吃支香煙,小木匠也勿歇一下,他搬木材,掃刨花,手腳不停。小木匠跟了老木匠好多年,在阿拉印象里,小木匠就像是老木匠的尾巴。
后來老木匠老了,做不動了,被他老太婆接到鄉下去了。小木匠仍舊留在上海,繼續做他的木匠生活。居民們家里有木匠生活要做,大家也繼續叫小木匠來做。不過后來大家發現,小木匠手里的生活,遠勿如他的師父。老底子看一個木匠師傅生活好勿好,看他榫頭裝得好勿好就曉得了。小木匠裝出來的榫頭,看上去總覺得有點七翹八裂,有辰光他看自己裝勿好榫頭,干脆敲起了釘子。小木匠跟他師父勿好比,原來是個“洋釘木匠”。閑話傳開來,叫他做木匠生活的人便逐漸少了起來。后來,阿拉弄堂里就看勿到小木匠的影子了。我猜老木匠留了一手,沒有把自己的“看家本領”教給徒弟。
講到“學生意”,老底子來上海灘的“打工人”(用現在的說法),似乎都有區域性的,比如有揚州人的“三把刀”(切菜刀、修腳刀、理發刀),蘇州人的刺繡,寧波人的“奉幫裁縫”(又稱紅幫裁縫),山東人的賣拳頭賣狗皮膏藥,甚至紹興專門出“師爺”……仔細想想,每個行當師父收徒弟,總要有保人推薦的,于是便出現了同鄉推薦同鄉的現象,慢慢就形成了區域打工人的固有“圈子”。
老三屆學徒工
我是當年的“老三屆”,1968年11月分配進工廠,當了一名學徒工。學徒三年,統一規定,勿管你要學的“手藝”難度高不高。當學徒,就有師父帶。我三年里頭換了兩個師父,第一年在高溫車間,帶我的師父姓倪。后面兩年,在金工車間工作,師父姓史。
其實“師父”和“師傅”的稱呼是有區別的?!皫煾浮笔菍W生對傳授自己技藝的人的尊稱,據說最早是由“一日為師,終生為父”的說法而來;而“師傅”是對有專門技藝的工匠的尊稱。那些年,當工人吃香,“工人階級領導一切”,于是人們之間勿管認得勿認得,都以“師傅”相稱,以示尊敬?!皫煾怠钡姆Q呼,甚至延續至今,還是耳有所聞。
我第一年進的是高溫車間,力氣活,一個禮拜就學會了。師父是紹興人,沉默寡言,跟他一天講不上幾句閑話。后來他老肝復發,調到門房間看門去了,我就沒有師父了。由于我做生活賣力,業余辰光還參加青年突擊隊搞技術革新,到了第二年被選拔進金工車間,學刨床,技術工種。老底子工廠里的人都說,“學會車鉗刨,走遍天下都能跑”。學刨床,我心里邪氣開心。
車間領導讓一位姓史的老工人帶我,做我的師父。很快我就發現史師父是個“飯泡粥”(形容話多),整天嘴巴里啰里八嗦的,還喜歡說戲話(笑話),常常說得周圍的人笑得肚皮疼。他特別關心國家大事,每趟看到報紙上登出的一大串名單,他都會一個名字一個名字仔細地看,并且即時公布他的重大發現:誰誰誰的名字不見了,誰誰誰的名字排到前頭了,誰誰誰的名字移到后頭了。不過要說他的技術,實在不敢恭維。他磨刀只會磨幾種固定的式樣,角度也常有偏差,刨出來的零件,光潔度總是達勿到要求。于是我只好偷偷觀看其他師傅的刀具角度,還專門上書店去買了本《刨工工藝學》研究。后來師父發現我磨的刀具跟他教的勿一樣,邪氣勿開心,跟我的閑話明顯少了起來。當時我心里蠻著急的,跟自己的師父關系也搞勿好,哪能可以講“接受工人階級再教育”?
后來發生的一樁事體,一下子改變了這個僵持的局面。由于師父平時閑話多,雖然一知半解,卻特別喜歡評論時事政治,結果有一趟閑話講豁邊了,被人家檢舉揭發,貼了大字報。師父曉得了,嚇得面孔格料斯白。他這個人會講勿會寫,老家在常州,子女又勿在身邊,這種辰光啥人肯給他寫“認罪書”???于是他只好老著面皮跟我商量,是勿是幫他寫寫“認罪書”?我當然責無旁貸,幫他上綱上線,認認真真地寫好,并且用毛筆抄出,貼了出來。此次風波過后,史師父雖然話少了許多,對我卻明顯熱情了。
我的師父曉得自家的技術不如人家,自從那次風波我“幫了他忙”之后,他常常主動給我介紹幾位技術高的師傅。他講得也實在,“其實學生意,不必只盯住自己的師父一個人學。啥人有本事,就跟啥人學。人家勿肯教,儂就偷偷地學”。自從少了忌諱,我就如魚得水起來,先后學習“車鉗刨銑磨”。到了滿師日腳,已經能夠獨立開出一副頗為復雜的散熱器模具。
屈指算來,我在工廠工作了整整17個年頭,算是個老師傅了,也曾經帶過好幾個徒弟。記得我對每一個徒弟都照搬我師父曾經講過的話,“其實學生意,不必只盯住自己的師父一個人學。啥人有本事,就跟啥人學。人家勿肯教,儂就偷偷地學”。
我的帶教老師
1984年2月,經過社會公開招聘,我進入上海人民廣播電臺擔任少兒節目的編輯,年已33歲。雖然在工廠里我算是老師傅,可進了廣播電臺當編輯,一切都要重起爐灶,從零開始。廣播電臺里沒有叫“師傅”的,都叫“老師”。劉念曾是我的帶教老師,相當于自己學生意辰光的“師父”。
她,瘦小的個子,平時閑話勿多。在我印象中,她似乎整天坐在辦公桌前在那盞綠玻璃燈罩的臺燈下,寫稿、審稿、改稿。聽說她是當年從蘇北解放區進入上海的一個老資格的編輯、記者。我得好好向這位帶教老師學學。記得劉老師交給我編寫的第一篇稿子是《華山搶險記》。她要求我根據報上刊登的一篇長篇報道,改寫成可以播講給少年兒童收聽的廣播文稿。那時我已在報紙雜志上發表過一些文章,改寫廣播文稿,還不是小菜一碟。不料稿子給她一看,竟然毛病勿少。她一邊字斟句酌地修改,一邊教我如何將書面文字改得口語化,如何調整文章的順序和改變表達方式,如何把長句子改寫成短句,如何形成一種獨特的語感?!皬V播文稿要求通俗,一聽就明白,特別是播講給少年兒童聽,更要容易聽,容易懂,必要時還要有點‘重復。記牢,寫廣播稿就像平常自己在講閑話一樣?!彼屛矣锌盏某焦猓嗦犅犜u書、評彈,從那里可以學到一些通俗、形象、生動的表達方式。于是我開始留意收聽電臺里播出的評書、相聲和滑稽節目,收聽長篇小說連播,記得有《戰斗的青春》《烈火金剛》《平原槍聲》等等。我對照著原著聽廣播,品味、研究演播者口語化的處理方式,做了勿少筆記。在學習中實踐,在實踐中學習,有帶教老師指點,有作品實例,果然有效。我逐漸掌握了將書面文字轉化成口語的表達方式,自己筆下的文字也變得順暢起來。我記牢了,“寫廣播稿就像平常自己在講閑話一樣”。
劉老師經常帶我出去采訪,教我如何在采訪前“做功課”,如何設計采訪提綱,如何提問如何傾聽,如何對采訪素材“劃重點”。記得有一次劉老師帶我去上海賓館采訪。1985年上海賓館是上海最高的樓,比24層樓的國際飯店還高。我帶著背包錄音機,聽賓館同志介紹,制作錄音訪談和采錄音效,錄制了一篇帶音效的錄音報道《上海最高的樓》,播出后受到好評,蠻有成就感。
在這位帶教老師的指點下,我先后獨立采制了100集的《當代少年心態錄》、100集的《當代少年熱門話題》。每一次得獎,劉老師總是特別高興,閑話也變得特別多。記得她經常講,“啥人有本事,就跟啥人學,能者為師嘛”。她講的跟我在工廠里“學生意”辰光師父說的一式一樣。我跟老記者學采訪,跟老編輯學咬文嚼字,也跟播音員學,跟錄音師學。仔細想想,自己出版的100多本少兒讀物,基本上都是自己從事少兒廣播節目的“副產品”,其中都滲透著當年劉老師悉心帶教的心血。
記得劉老師退休那天,大家都依依不舍,我心中甚至覺得似乎一下子失去了主心骨。2012年我出訪美國參觀鳳凰衛視美洲臺辰光,曾經邂逅劉老師的小兒子,大家談得很暢,也很感慨。劉老師的大兒子現在中央人民廣播電臺國際臺工作。她的兩個兒子“子承母業”,都在廣電戰線上為國家作貢獻。想起自己在少兒部工作的日日夜夜,我時常會想起劉念曾,我的帶教老師,一位“馬列主義老太太”(絕非貶義),一位在廣播戰線上辛勞耕耘的前輩。
我在廣播電視崗位上工作了30年,換了勿少工作崗位,目睹不少勤勤懇懇、謙虛好學的年輕人,他們成長得很快;也看到一些自以為是的年輕人,似乎讀了個研究生、博士后,就覺得自己本事大得勿得了,“功夫”用在“詩外”。然而幾年、十幾年過去了,好多還在原地打轉。
其實,對于當今新知識、新技能蓬勃發展的時代,阿拉每個人都需要不斷“拜師父”“學生意”。想想現在人們互相之間習慣稱“老師”,也是對的?!澳苷邽閹煛?,“三人行必有我師”,“聞人善即師”,老古話都是這樣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