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秦 朔
今年是“十四五”開局之年,是中國實現第一個百年奮斗目標后,向第二個百年奮斗目標進軍的開局之年。百年這一沉甸甸的概念,催人思考。
最近看金沖及先生的《二十世紀中國史綱》,對這段從屈辱到抗爭、獨立、走向繁榮富強的歷史,我并不陌生,但讀到有些細節,還是感慨萬千。
1900年,20世紀的開卷之年,八國聯軍攻入北京。列強凌辱,清朝卻不得不悔禍自責,恨自己無知,感謝其見諒,以舉國之力令其歡心。
120年過去了,中國已然覺醒,崛起。歷史選擇了中國共產黨帶領中國人民,披荊斬棘,傲然屹立。今年是建黨百年,我幾次到深圳這座中國經濟的窗口城市采訪,在和“50后”的TCL董事長李東生、“60后”的比亞迪董事長王傳福、“70后”的榮耀終端CEO趙明等企業家交流時,每每聊到百年中國史,每個人都為自己是這個時代的中國人和創業者感到欣慰,感到振奮。

后來,我又在《人民日報》讀到平安集團董事長馬明哲的署名文章《風華正茂奮進新征程》。回首平安創立33年,他寫道,平安有幸創立于深圳蛇口,是改革開放的時代產物,“中國平安的每一步跨越,都離不開中國共產黨的堅強領導,離不開黨的改革開放政策和創新發展的偉大實踐,離不開社會進步、國家繁榮和客戶信賴的深層涵養”。
我長期研究中外商業文明史,我看到的圖景是,中國故事可能是有史以來最為宏闊和壯麗的經濟詩篇。
宏闊代表體量,無論從需求側還是從供給側,這個故事已經成立。壯麗代表高度,代表對人類的貢獻,特別是創新方面的貢獻,這個故事已經開啟,將是未來的主旋律。在這一征程中,一批優秀的中國企業正在發揮引領作用。
1984年的一天,38歲的曹德旺和朋友在武夷山旅行,途中下車買了一根拐杖,拿著拐杖準備上車時,司機說:“別碰壞了擋風玻璃,一塊要幾千塊錢!日本進口的,國內沒有。”這句話刺傷了他的自尊心。
曹德旺是福州福清市的高山鎮異形玻璃廠廠長,做水表玻璃。當時從日本進口汽車玻璃一片賣8000元,而成本是200元左右。外企認為中國沒有人能做出這樣的玻璃。
曹德旺不服氣:“我一定要做,不會讓汽車玻璃的成本超過200元!”他從上海耀華玻璃廠買了一套設備圖紙,從國外弄來機器,請來福建工程院的一批專才,1987年,福耀車用玻璃制造公司(福耀集團前身)創立。
1987年,44歲的任正非與幾個伙伴募集了2.1萬元資金,在深圳南油新村的一幢居民樓里創立了華為。在紀錄片《華為的真實故事》中,任正非說,創辦華為時任何經驗都沒有,“我們那時代理銷售中國香港的交換機,賣得很好以后,他們也不供貨了,就把我們逼到必須自己做產品”。
研發人員沒日沒夜,困了就睡,洗個澡繼續工作,幾乎一個月不出公司。任正非則經常拿著一個大茶缸在實驗室外邊給大家打氣:將來世界通信業,我們要三分天下取其一。
1986年,招商局舉行“仁濟和保險公司”成立100周年座談會,31歲的招商局蛇口工業園區社保公司副經理馬明哲發言:“我們能不能像100年前招商局辦保險公司一樣,讓工業區重操舊業呢?”
在19世紀70年代,中國還沒有自己的保險公司,只有外商保險公司,對中國貨船要么拒保,要么收取高額保費,費率按保險金額的10%計算。為扭轉“寄人籬下,權自彼操”的局面,1875年,輪船招商局設立了保險招商局。1876年,保險招商局創辦了仁和水險公司,1878年創辦了濟和水火險公司,1886年仁和、濟和合并,即“仁濟和保險公司”。
1988年5月27日,中國第一家股份制、地方性的保險企業——平安保險正式營業。辦公室在蛇口招商路,是租來的,扣除洗手間和通道,使用面積為200平方米左右。
馬明哲說:“白天一起騎自行車跑業務,走街串巷,晚上用最原始的鉛字打字機,一個字一個字地打印保單,為節省成本,就在辦公室席地而眠。”
這三家剛好都在1987、1988年創立的企業,刻畫的是整個中國優秀企業群體的風骨。
今天的福耀,是世界最大的汽車玻璃生產商,中國每3輛汽車有2輛使用福耀玻璃,全世界每4輛汽車有1輛使用福耀玻璃。
今天的華為,是高科技和全球化的標桿,在世界知識產權組織發布的PCT國際專利申請量排名中,華為已經連續四年位居世界第一。
今天的中國平安,是2020年《財富》世界500強第21位,單以金融收入計,平安已是世界規模最大的金融企業。中國每1000個人有1個是平安的員工,每7個人中有1個是平安的客戶,平安平均每天繳稅2.8億元。
同為總部在深圳的企業,特別值得一提的是,2020年華為實現銷售收入8914億元(凈利潤646億元),平安實現營收12183億元(歸屬于母公司股東的凈利潤1431億元)。以銷售收入計,華為在所有中國制造企業中排名第二,僅次于鴻海精密,在中國大陸制造企業中排名第一,平安則在所有中國服務企業中排名第一。
這樣的企業,無論如何都擔得起“中國核心企業”的稱號。
上述這三位企業家,我都采訪和交流過。他們不止一次地說是時代造就了他們。
改革開放的時代,也是體制機制不斷突破的時代。
曹德旺1976年到福清市高山鎮異形玻璃廠當采購員,因有經營頭腦,廠子后來就交給他來承包。后來因為和他一起承包的幾個人退出,鎮里希望他繼續承包時,曹德旺提出“合資制”,以房子為抵押,鎮政府擔保,從銀行借了8萬元,市政府為感謝他承包時的貢獻,又借了他3萬元,這樣他就以11萬元的出資額成為玻璃廠的最大股東。
任正非多次說,1987年深圳出臺的18號文件明晰了民營企業產權,“沒有18號文件,我不會想要創建華為”。文件全稱是《深圳市人民政府關于鼓勵科技人員興辦民間科技企業的暫行規定》,明確了“民間科技企業”的地位,也明確指出:“除了資金,商標、專利、技術等無形資產同樣可以入股辦企業,而且不受雇工人數的限制。”
這一文件后來被譽為中國民營科技企業的“準生證”,也是深圳成為“創新之城”最初的制度基礎。基于此,深府辦(1987)608號文件批復同意成立“深圳華為技術有限公司”。到1988年5月,深圳市政府發文批準的民間科技企業達到77家。

平安的創立,在某種意義上更難,因為要打破當時只有中國人民保險公司一家保險公司的局面。但改革開放的春風給了平安破土的可能。1985年3月,國務院發布《保險企業管理暫行條例》,規定了設立保險公司的條件,雖然對新生主體還有不少限制,但預留了接生的空間。
1986年7月,國家體改委和中國人民銀行總行把廣東列為全國金融體制改革試點省,強調試點省要在保險改革方面邁出較大步伐。在此背景下,袁庚提出辦一家新型的“社會主義股份制保險公司”,順理成章。1986年12月6日,蛇口工業區向中國人民銀行遞交了《關于合資成立“平安保險公司”的請示報告》,經過努力獲得批準。
“感謝時代,感謝改革開放”,對中國企業家來說,是心口合一,發自內心的。他們身處大時代、大市場,有著前人沒有的機會、機制,所以倍加珍惜,并自覺地把企業命運和國家命運關聯在一起。
1999年,中國企業在世界500強中還是個位數,但在深圳這個建立特區剛剛10余年的地方,華為和平安就提出要成為世界級的中國企業的愿景。
這一年,任正非和華為新員工座談時說:“今年年底,我們將提出一個口號,就是在窄帶通信領域要做到世界領先。怎么做到?要虛心、認真學習國外主要競爭對手的優點,并時時看到和改正自己的缺點。我們唯一努力的就是使中國盡快強大起來,能和他們抗衡,這才是為中華民族做了我們應做的貢獻。”
這一年,馬明哲帶領團隊制定平安的企業文化,他在《平安新價值管理文化》中寫道,“民族的強大是每一個人的心愿,弱國無外交,落后就要挨打,國家富強,人民才能揚眉吐氣”“中國的崛起是一個不爭的事實,中國崛起的背后,一定是以幾家全世界最杰出、最優秀的企業作為支撐,平安必定是其中的核心企業之一”,平安要成為一家“強大的民族企業”,為國家創造財富,為人民生活提供保障。
當年的愿景,今天都已成真。回望歷史可以看到,中國核心企業的成長不是偶然的,而是時代機遇和企業的家國情懷、實實在在的拼搏奮斗的結合。兩者之間循環加強。
而從經營管理的角度來看,危機感驅動的創新是中國核心企業成長的不二法門。
平安把“來自于市場瞬息萬變、優勝劣汰帶來的深刻危機感”作為平安文化的基因,不斷自我超越,在競爭中求生存,在創新中求發展。從1988年創立后第一個10年探索現代保險,到第二個10年探索綜合金融,到第三個10年探索“金融+科技”,到第四個10年開啟“金融+生態”,變革從未停止。
順帶說一下,平安在科技投入和創新方面也不遺余力。截至今年一季度,其科技專利申請數已超過3.2萬件,其中金融科技、數字醫療科技專利申請數位居全球第一,人工智能專利申請數位居全球第三。
華為一直懷著冬天將至的危機感,一直強調以客戶為本,以奮斗者為本,堅定不移投入研發,近10年的研發費用超過7200億元。華為已經邁進了“基于愿景假設和世界級難題驅動的理論突破和基礎技術發明的創新2.0時代”。
建設創新型國家的使命,中國核心企業必須擔當,也正在擔當。
在初步勾勒了改革開放后中國核心企業和企業家精神的大致輪廓后,我想探討的命題是:一個國家的企業家精神是會一成不變,還是會有所變化?
從學術研究看,的確,能永葆企業家精神活力的國度確實不多。
以英國為例,18世紀下半葉,英國以棉紡織業技術革新為起點,成為世界第一個工業化國家。英國最早發生工業革命是一種成就,不是偶發事件,是艱苦努力、敢于創新、發揮想象力和企業家精神的結果。19世紀中期,英國工業產量占全世界的一半,成為“世界工廠”。
但從19世紀70年代起,英國逐漸喪失工業霸主地位。1870~1913年,英國工業產值增長1倍多,而美國增長8倍多,德國增長4倍多。以電力廣泛應用為標志的第二次工業革命,最先發生在德國。
英國為何落伍?美國學者馬丁·威納在《英國文化與工業精神的衰落:1850~1980》中指出,19世紀中期以后英國出現了一股強勁的“反工業文化”,致使企業家的進取精神弱化。除了工業化對社會有負面影響、遭遇批評外,也是因為英國的貴族制度和貴族精神影響巨大,實業家們在積累財富后追求貴族的“典雅”生活,“向上流社會看齊”,開始“紳士化”過程。他們羨慕貴族紳士不事生產、流連社交的田園生活,不惜重金到鄉間購買鄉村地產,或熱衷從政為官。
英國史學家艾瑞克·霍布斯鮑姆指出,當時英國企業家還有廣闊的帝國市場,仍能從舊的投資中獲得充足利潤,逐漸成為“一個寄生型而不是競爭型的經濟體,純粹依靠國際壟斷盈余,依靠欠發達世界,依靠過去的財富積累而過日子”,安享其成,競爭精神衰退。
在英國的企業家精神漸漸弱化時,在北美新大陸,企業家精神卻蓬勃發展。美國的企業家精神更加持久,并因一輪又一輪的移民潮得到持續補充,也更具“沖破舊規則的束縛、創立新規則”的創新性。
理查德·?S.泰德羅在《創新者:影響歷史的商業七巨頭》中說,“近250年以來,我們可以很公平地宣稱:美國在創辦和培育新企業方面是最出色的”,美國的企業家們不是向貴族紳士看齊,而是“對未來下注”,他們的心理取向是“追求未來的財富和繁榮”。
“他們或者創造了新技術,或者擁抱了新技術。與利用其他競爭優勢取勝相比,他們都更巧妙地利用了新技術取勝。”理查德·?S.泰德羅寫道。
而德國工業之所以超過英國,也與一大批熱衷發明創造的企業家高度相關,奔馳、博世、西門子都是他們的名字。最早提出了發電機工作原理的維爾納·馮·?西門子說:“請首先一直盯住較遠的未來,這是最主要的。”
西門子公司造出了人類第一臺自勵式直流發電機和直流電動機。電力機車(1879)、電梯(1880)、有軌電車(1881)、無軌電車(1882)等也都是西門子利用創始人的發明最先投入市場的。
從歷史來看,哪個國家的企業家群體能心向未來,永不自滿,哪個國家就能永葆創新活力。

中國的企業與企業家目前處在何種階段?仍在黃金時代。
雖然國際環境的不確定性在增大,但中國的超大規模市場優勢正在展開。通過“放管服”改革,中國著力培育和激發市場主體活力,“讓人民群眾敢于創業奮斗,讓市場主體敢于創新發展”。這一趨勢的確定,對沖了外部變化的不確定。
回眸改革開放,每個時代的發展,都和中國共產黨領導的以人民為中心的制度創新密不可分。
20世紀80年代的創業大潮,動力來自農村的聯產承包責任制改革,城市允許“勞動部門介紹就業、自愿組織起來就業和自謀職業相結合”,以及建立特區和經濟技術開發區等試驗田。
田紀云曾說:“鄉鎮企業的發展,不用國家投資,只是在稅收政策上給一些優惠,農民用自己的錢搞工業化建設,在10余年時間里吸收的勞動力相當于城市大工業30余年里吸收的勞動力的總和。”
20世紀90年代,中國出臺《股份有限公司規范意見》《有限責任公司規范意見》,1993年又出臺《公司法》,一大批按照現代企業制度創立的企業雨后春筍般涌現。
2001年,中國加入WTO,開放邁上新臺階,外資大量擁入,極大提升了中國加工制造的供應鏈能力,這些能力在若干年后成為本土創業者依托的資源。
在21世紀,尤其是黨的十八大以后,從高速公路網到高鐵網、物流快遞網,從PC互聯網到移動互聯網到智能互聯網,從“三減兩免”型的稅收優惠到一網通辦的制度創新,企業家生態不斷優化,他們也可以把主要精力用于提升核心能力,為社會創造價值。
迄今為止,人類的四次工業革命,機械化、電氣化、信息化、智能化,再加上市場化、城市化、國際化,濃縮在這幾十年的中國,為創業者和企業家創造出了比世界上任何其他地方都廣闊的發展空間。他們把國際先進管理經驗、中國的文化價值,以及日新月異的技術創新,融匯在一起,正在開辟新的可能。
中國共產黨的百年歷程,是一部波瀾壯闊的奮斗史。當代中國核心企業發展的每個階段,從20世紀80年代的市場化創業,到20世紀90年代對標國際水平、建立現代企業制度,到21世紀擁抱以互聯網為代表的創新科技,再到最近10年致力于高質量發展,都與這個國家的進步一脈相承。
今年五四青年節,曹德旺創立的河仁慈善基金會宣布,出資100億元,建立福耀科技大學。
今年5月27日,馬明哲在平安創立33周年之時與100多萬平安人共勉:平安要“趕考”新時代,堅守回饋社會之初心,讓發展有溫度,與國家繁榮、人民幸福同頻共振。隨后,他在平安壽險第25屆高峰會上宣布,平安第三次壽險改革將依靠國際標準、中國優勢、科技賦能,創造“中國化”的全新壽險模式,以順應新時代發展需求。
6月2日晚,華為發布手機版鴻蒙系統,覆蓋眾多IoT智能終端,邁出萬物互聯的關鍵一步。
在新的起點上,中國核心企業再次出發。
當然必須看到,中國核心企業與世界最高水平仍有差距。例如,2020年蘋果的銷售收入約為三星的1.35倍,約為華為的2倍,而利潤約為三星的2.3倍,約為華為的5.7倍。
但是,歷史告訴未來,只要心系家國,心系創新,心系未來,中國企業的故事仍將澎湃不息,下半場將更加精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