碩大的悲傷

康慨

《重返暗夜>

作者：【智】羅貝托·波拉尼奧

譯者：趙德明

出版社：上海人民出版社

出版時間：2021年3月

定價：58元

波拉尼奧的小說并不適合特別膽小的人。《重返暗夜》同樣如此。

這是一本短篇集，收入了十三個故事，從頭到尾彌漫著死亡的氣息，也有很多性和暴力，有時令人“肝兒顫”，但絕不淫猥或血腥。

在與書名同題的這一篇里，一個法國經理人在凌晨四點猝死于歌廳，隨即歸煞，眼睜睜看著兩個護工把自己的尸體從太平間抬進汽車，運到巴黎的一戶豪宅。等待這具新尸的，是世界上最偉大的時裝設計師維爾納夫——一個戀尸癖。

你想到了誰？伊夫·圣洛朗？

《2666》的讀者會欣喜地發現，其中的核心人物——大作家阿瑪爾菲塔諾重新登場，作為《又一個俄羅斯故事》的敘事者，講一個塞維利亞人當了佛朗哥的志愿軍，為德國人打仗，陰差陽錯地進了黨衛隊的兵營，結果被紅軍俘虜。當蘇聯人用火鉗子夾他舌頭時，他拖著長音喊出的西班牙語臟字“陰戶”變了聲，聽起來就像是德語里的“藝術”，因此撿了一條命。

這兩個可以互換的詞是某種隱喻嗎？

在稍后的三個短篇——《警探們》《獄友們》和《照片》——當中，我們見到了阿圖羅·貝拉諾。他是《荒野偵探》的主人公，也是波拉尼奧在書里的分身。在第一篇里，兩個智利警察一邊駕車，一邊對話，漸漸談到政變、酷刑、殺人和強奸，以及他們的老同學貝拉諾，講他如何從僑居的墨西哥回國參加革命，卻被關進了監獄。傳言這正是波拉尼奧本人的經歷。

我們還將看到其他人物：蘇聯黑幫頭子、南美毒販、西班牙女革命家、漂亮的俄國跳高運動員、神秘的非洲足球明星、憂郁的選美比賽亞軍、會說話的死人、鬼魂般的活人、高談闊論的夢中人、城郊的妓女和色情電影演員。

《喬安娜·西爾維斯特里》寫的是20世紀80年代，彼時艾滋病尚未大規模暴發，加州的色情電影業正處于黃金時代。女演員喬安娜仍然愛著老明星杰克·霍姆斯——顯然是美國著名色情演員約翰·霍姆斯（1944～1988）的化身——他雖然得了“人們說的那種疾病”，而且性器凋零，但在業內德高望重。他來喬安娜的劇組探班時，演員們無不格外賣力，導攝美服化道也變得莊嚴肅穆，“好像由于他的在場，攝影棚被神圣化了，”喬安娜說，“似乎我們的影片、我們的工作、我們的生命都被神圣化了。”

接下來的一篇《拉羅神父的預想》，由一個南美毒梟講述。他是神怪色情電影明星的兒子，如今回憶起母親和公牛、神鷹、死人、圣人、乞丐一起拍片的歲月。女演員們有時打扮成母雞，在小飯館里被一群饑餓的男演員吃掉，因為根據劇情，廚師忙于性交，忘了做飯。她們說，這揭示了色情電影演員在資本主義社會遭受無情剝削和野蠻吞噬的真相。而男演員們被選中的原因，統統是為了“表現遼闊與孤寂中碩大陰莖的悲傷”，他們最后不是死于艾滋病，就是被人捅死在窮街陋巷。只有一位活到了晚年，那也是其中最令人傷心的一根。

《雪》的講述者本是智共高官子弟，1973年軍事政變后流亡蘇聯，混跡于莫斯科的地下世界，給一個名叫巴甫洛夫的黑幫頭子當馬仔，賄賂運動員踢假球，同時為他物色跳高運動員做情婦。巴甫洛夫待他像狗一樣。一個冬夜，他打了馬仔，然后一面坐下來繼續讀布爾加科夫，一面問他是不是和跳高運動員上了床。馬仔掏出刀，殺死了巴甫洛夫。

《威廉·伯恩斯》是科恩兄弟式的殺人喜劇。《克拉拉》描寫了錯過的愛情。在《行兇的婊子》里，一個妓女綁架了在電視上看到的青年舞男，完成交配后便開始折磨他，準備把他殺掉。《布巴》大概是最長的一篇，寫的是一位使用神秘滴血儀式來幫助隊友和球隊的非洲足球運動員。一個也叫波拉尼奧的智利詩人在最后一篇故事里出場，有人帶他去見了已去世多年的同胞詩人恩里克·林恩。

波拉尼奧是個多么好的作家呀，哪怕這些書里總有些重復，總有些粗率。可他對人性的深刻觀察，常常讓我們眼里含了淚。趙德明的譯文也好，好就好在不做作，因為波拉尼奧就不做作——他精確，那種用隨意達成的精確。

是的，藝術可以和器官互換，黑幫頭子也是文學專家，革命者是脆弱的，戀尸癖是誠實的，色情演員可以柔腸欲斷，霍姆斯們拿回了被艾滋病剝奪凈盡的尊嚴。只有可憐的貝拉諾，他的青春小鳥一去不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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