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瓜
巡護員多布杰家的小院里,兩只黑頸鶴趴在地上。一只黑頸鶴雙腿受傷,另一只單腿受傷。它們偶爾發(fā)出一聲鳴叫,許是因為疼痛,聽著有些凄慘。出于對于人群的恐懼,它們試圖飛起,然而因為傷勢過重,原地折騰幾下無果,于是放棄,頗有“虎落平陽”的架勢。
今年48歲的多布杰是林周縣甘旦曲果鎮(zhèn)久榮村亞榮組村民,他還有一個身份是獸醫(yī),平日給四鄰八鄉(xiāng)的牛羊看病。2008年,他被林周縣林草局聘為巡護員。
多布杰告訴我們,這兩只黑頸鶴是林周縣林草局的工作人員在格桑橋下巡邏時發(fā)現(xiàn)的,它們因碰觸了高壓線而受傷。
這種情況時常發(fā)生,黑頸鶴原本能準確判斷高壓線高度,但因為當(dāng)天風(fēng)過大,飛不過去,變成“折足的天使”。
多布杰蹲在地上,開始拆黑頸鶴腿上的繃帶,繃帶已被染紅甚至發(fā)黑,拆下舊的,再將新繃帶沾上青霉素和酥油開始熟練地纏繞。青霉素用來消炎止痛,加酥油是為了止血,這套救護動作是每名巡護員必學(xué)的。
“單腿受傷的這只,每三天換一次藥,大約兩周可以康復(fù)。”多布杰介紹。黑頸鶴康復(fù)狀況取決于受傷的嚴重程度,嚴重的需要休養(yǎng)半年。康復(fù)后,巡護員會把它送到喂食的田里,加入鶴群后飛走;有的黑頸鶴,終其一生再也無法飛起,雙腿受傷的那只便是如此,巡護員只能在家里養(yǎng)著。
巡護員多布杰和兩只受傷的黑頸鶴 圖/張靜
多布杰告訴我們,這個越冬季,他共救助了8只黑頸鶴,其中一只因雙腿受傷不治而亡。在多布杰家大門門框上,掛著若干死去黑頸鶴被風(fēng)干的鶴腿,這多少帶著點儀式感,顯示著它們和世界的關(guān)聯(lián)。對于黑頸鶴“從哪里來到哪里去”的問題,多布杰老實地回答,不知道。問到黑頸鶴在藏族人心目中的地位,他的答案是:吉祥的鳥。
作為吉祥鳥的黑頸鶴是國家一級保護動物,同時也是世界上15種鶴群中唯一一種能在高原生存的鶴種。為了能更好地保護黑頸鶴,1993年,林周縣成立了黑頸鶴自然保護區(qū),2003年,升級為國家級自然保護區(qū)。
早些年獵殺黑頸鶴的現(xiàn)象早就不復(fù)存在,加上食物水源充足,黑頸鶴的數(shù)量逐年遞增。據(jù)了解,林周黑頸鶴數(shù)量由十幾年前的兩三百只增加到現(xiàn)在的兩千多只,幾乎占到全世界黑頸鶴數(shù)量的1/5。
3月下旬,天氣轉(zhuǎn)暖,大群黑頸鶴已經(jīng)踏上了拉薩林周—當(dāng)雄—那曲班戈—申扎的遷徙路,偶爾能看到幾只“落后分子”在田間徘徊覓食。“現(xiàn)在黑頸鶴不僅在這里越冬,而且有的來了不想走,干脆就在這里繁衍,這在以前是沒有的。”頓珠次仁告訴我們。
頓珠次仁的家位于卡孜水庫邊上,孤零零的一座房子和不算平靜的水面,水中游著斑頭雁等野生鳥類,他們以此為家,或者說他們共同以此為家。
早些年,頓珠次仁在家里開著茶館。在四五十歲的村民中,他屬于見過世面、普通話講得比較好的一個,再加上他住得離水庫近,2007年被選為巡護員。在他之前還有一名年長的巡護員,但老人已經(jīng)過世。
“工作不復(fù)雜,每天早晚沿著水庫轉(zhuǎn)一圈,監(jiān)測和記錄黑頸鶴的數(shù)量,看看是否有鳥兒受傷,打電話跟林草局匯報工作。”頓珠略帶靦腆地說。
巡護員頓珠次仁拿著望遠鏡看著遠處的飛翔的黑頸鶴
巡護員頓珠次仁在自己負責(zé)的區(qū)域內(nèi)揚撒冬小麥
林周的黑頸鶴來到田地吃巡護員撒下的冬小麥
林周縣林草局林業(yè)工程師次仁吉姆介紹,從2004年起,林周縣林草局開始陸續(xù)雇人看護黑頸鶴,目前林周縣共有9名野生動物專職巡護員。早期,巡護員主要是在卡孜水庫、虎頭山水庫和春堆鄉(xiāng)等黑頸鶴集中的區(qū)域進行巡邏,檢查是否有黑頸鶴受傷。2018年,林草局在卡孜鄉(xiāng)、強嘎鄉(xiāng)、春堆鄉(xiāng)、邊林鄉(xiāng)等地設(shè)立了10個投喂點,每年采購兩萬斤冬小麥和青稞(以冬小麥為主),巡護員增加了一項工作——定點投喂。
“這是我負責(zé)投喂黑頸鶴的區(qū)域。”頓珠將卡車停下來,指著卡孜鄉(xiāng)切瑪村的一塊空地說。這塊空地有十幾畝,相對平整,3月的草還有些枯黃。“到了夏季,降水量增多,這里會變成濕地。冬季食物少,所以要投喂。”
每年10月底到來年3月黑頸鶴越冬季,頓珠每隔幾天會開著卡車載著兩三袋小麥來到地里,然后分裝在布袋中,掛在腰上,邊走邊均勻地撒向草叢中。“每一季差不多要撒兩千斤,撒完后,黑頸鶴會自動過來吃食。”黑頸鶴習(xí)慣和人保持著距離,至于距離多遠,頓珠介紹,“如果什么工具都不帶,黑頸鶴和我們的距離能保持在50米左右。”
飽餐一頓后的黑頸鶴并不做停留,晚上會回到卡孜水庫或虎頭山水庫過夜。問及原因,頓珠回答簡潔明了:“安靜!安全!”
“這么多年,我好像從來沒看到過黑頸鶴的尸體。”頓珠表示困惑。當(dāng)然,除了受傷死去的以外。另外,讓頓珠驚嘆的是,今年2月6日,他經(jīng)過一片農(nóng)田時,看到一大群黑頸鶴。“特別多,有上千只。”為了證明他說的是真的,他從手機中找出視頻。手機對著黑頸鶴“掃”了一圈,15秒,黑頸鶴像是在開一次大型會議,整整齊齊地排列著,視頻中,頓珠還配了旁白,是用藏語說的“我從來沒看到這么多黑頸鶴”。
頓珠等9名巡護員的保護對象不只是黑頸鶴,還有赤麻鴨、黃鴨、斑頭雁等。“卡孜水庫的斑頭雁數(shù)量最多,有時候一下能看到兩三萬只,白白的一片。黃鴨的數(shù)量不多。”今年,頓珠救助了三只黑頸鶴,兩只活了下來,一只死了。一兩個月后,頓珠把活下來的黑頸鶴放歸鶴群。他還救助了一只斑頭雁,這只斑頭雁腳折斷,受傷原因不明。頓珠按慣例對它“施法”并悉心照顧,小家伙很快康復(fù)。康復(fù)之后的斑頭雁成為了頓珠家“一霸”,在房間內(nèi)蹦來蹦去,有時候過于激動,會直接跳上沙發(fā),試圖破窗而出。被放歸卡孜水庫后,小斑頭雁又重新回到集體和自然的懷抱。“我不記得它,它也不記得我。”頓珠并沒有遺憾,畢竟自然才是鳥兒真正的歸屬。
如今的頓珠,茶館生意已經(jīng)不做了。頓珠家里還有六七畝地,每年種青稞、小麥和油菜,生活過得去。他表示,“巡護員的工作我能做到老。”
黑頸鶴只是林周生態(tài)變化的一個縮影。
據(jù)林周農(nóng)場的知青白秀英回憶,20世紀七八十年代,林周縣到處是荒山禿嶺、爛河灘,樹木很少,而且樹木的成活率非常低。林周有句順口溜“一年種,二年黃,三年見閻王”。2020年,白秀英再回林周,她驚訝地發(fā)現(xiàn)沿途白楊、榆樹成行,有些樹已經(jīng)像電線桿子一樣粗。
從唐古村到熱振寺,一路均可見古老粗壯的柏樹 圖/張靜
熱振寺外的千年柏樹 圖/張靜
近年來,林周縣加大自然保護區(qū)澎波河區(qū)域綠化力度,自然保護區(qū)核心區(qū)域綠化以原生態(tài)為主,保護區(qū)周邊栽植樹木,提高水域岸邊保護,滿足野生動物的棲息覓食需求,為野生動物營造一個舒適的家。
林周縣林草局的另外一位林業(yè)工程師次仁卓瑪介紹,2018年,林周縣積極推行“消除海拔4300米以下‘無樹村”,戶均種5棵樹。為了保障成活率,當(dāng)?shù)剡x種的主要是成活率高的楊樹和榆樹,同時,林草局每年要簽訂責(zé)任書,負責(zé)澆水等后期管理。到目前為止,林周縣已經(jīng)種植了144263棵,徹底消除了“無樹村”“無樹戶”。
據(jù)來過此地的攝影師說,夏季的林周滿山都是綠色的,格桑花、油菜花競相開放。雖然離綠樹青山還有一定的距離,但畢竟不再是荒山禿嶺。
在林周,真正的綠樹青山,是熱振寺所在的熱振國家森林公園。
從林周縣到熱振寺,剛出縣城不遠,兩只落單的黑頸鶴停在路邊的農(nóng)田里覓食,在攝影師試圖逼近時,立刻展翅“仙遁”。
汽車沿著山路一路爬升,在林周,念青唐古拉山支脈——恰拉山橫貫全境,將林周縣分割為南北兩大部分,北部以牧區(qū)為主,南部以農(nóng)區(qū)為主。翻越4850米的恰拉山口后,沿途經(jīng)常看到牦牛在半山坡吃著草,一團團“墨黑”點綴著空曠寂寥的山坡。牧民用石頭砌出“地基”,到了夏季,地基用來固定黑帳篷,冬季,牧民都蟄伏在山下的石頭房子里“貓冬”。
山下的旁多水庫半是冰半是水,藍得晶瑩剔透,旁多水庫被譽為“西藏三峽”,它的存在既滿足了農(nóng)田灌溉需求,也滿足了周邊村莊和拉薩供水需求,同時,還解決了農(nóng)牧區(qū)用電問題。
沿著熱振藏布一路向上,在駛?cè)胩乒培l(xiāng)唐古村時,古柏明顯多了起來。
在古柏林中,矗立著西藏噶當(dāng)派的第一座寺廟——熱振寺。
公元1840年,一位名叫欽則旺布的藏族僧人行遍衛(wèi)藏腹地,將藏傳佛教各派系的主要圣跡記錄整理成《衛(wèi)藏道場勝跡志》一書。在這部古籍中,開篇記載的第一座寺院就是“佛的阿蘭若降熱振寺”。
1056年至1057年,熱振寺由阿底峽弟子、噶當(dāng)派創(chuàng)始人仲敦巴創(chuàng)建,比甘丹寺還早了三百多年。紅白的平川式藏族寺廟建筑群于蒼翠的古柏中顯得森嚴莊重,高高的窗欞和門框的墊木下懸掛著斑斕的絲制刺繡飄帶和幢幡。
相傳,古時熱振是一座沒一棵草木的禿山,后來藏王松贊干布到這里巡邏,把洗發(fā)的水灑在山坡上,并祈禱祝福,于是長出了兩萬五千棵翠綠的柏樹;另一個傳說是熱振寺建寺之初只有兩根柱子,后眾仙女從天降下,化身為一百零八根巨柱,熱振寺因此逐年擴大,最終名揚藏地,而森林內(nèi)的一百零八棵古柏則被視為仙女化身;還有一個傳說是觀音菩薩曾在普央崗欽山修行,功成圓滿后剃下的頭發(fā)化為柏林,從不枯敗。
寺廟后山同樣古柏林立,柏樹幾乎延伸到山頂,墨黑色塊間雜的白色是108座舍利塔。古柏招來的有各種小生靈,叫不出名字的小鳥或藏在樹上嘰嘰喳喳,或在地上覓食時嘰嘰喳喳,透著股不知愁,它們啄食著柏樹籽,然后飛來飛去,新的柏樹有了發(fā)芽成長的機會。
次仁卓瑪告訴我們,熱振國家森林公園內(nèi),目前共有22萬株大果圓柏,樹齡300~500年。
大果圓柏回饋給當(dāng)?shù)氐倪€有曾頗受歡迎的百香籽手串,從而給當(dāng)?shù)貛砹私?jīng)濟利益。但為了防止有人前去采摘,從而破壞大果圓柏的樹枝和樹干,林周縣林草局雇傭當(dāng)?shù)卮迕褡龉茏o員對熱振國家森林公園進行管理和保護。
從寺廟頂往后山看,接近山頂?shù)牧珠g,有一道明顯山體滑坡痕跡。夏季降水量大,山洪會加劇地表水土流失,趕上特大風(fēng)暴,會摧毀根系淺薄和樹干中空的樹木。古柏雖已百年,但仍需小心翼翼“伺候”,林周縣林草局在熱振寺、桑旦林寺選拔了4名僧尼作為護林員,管護熱振森林公園的生態(tài)植被。對待那些已中空且不知道什么時候倒下的樹木,公益林管護站的工作人員和護林員一起砌筑石料保護及支持加固,使其保持屹立不倒的姿態(tài),滄海桑田,也許又是幾百上千年。
因柏樹而存在的熱振國家森林公園,更是形成了其獨特的小環(huán)境,除了鳥兒,這里還有很多珍稀野生動物,如白唇鹿、棕熊、雪豹、巖羊、藏雪雞和高山兀鷲。
從高處看,從唐古村沿著熱振藏布一路向上到藏雄村全是古柏,這樣一想,松贊干布在潑洗頭發(fā)的水時過于寫意。藏雄村吸引我們的倒不是柏樹,而是“山洞中的冰川”,據(jù)唐古村年輕的駐村干部旦增說,山洞里的水與納木錯相通,這難免讓人想起《藏地密碼》里藏地發(fā)達的地下水系統(tǒng)。
“冰川”就在路邊的一處山洞里,山洞勉強稱之為洞,足夠高,像是山體被掏空了一塊,在洞壁上,垂掛著兩坨冰,下邊一個小水潭,水很淺。“與納木錯相通”顯見是謠傳。發(fā)照片給中國科學(xué)院青藏高原研究所研究冰川的王老師看,一句話定論:不是冰川是冰掛,冬季滴水形成,夏季就融化了。
折返路上,熱振藏布的河谷里,柏樹像是被人刻意修剪過,呈現(xiàn)出千姿百態(tài)的造型。路邊時不時有巖羊和藏馬雞出沒,但遺憾的是,很難拍到。
藏雄溝一處天然形成的冰洞 圖/張靜
我們返回拉薩的當(dāng)晚,旦增發(fā)來微信說,一頭白唇鹿溜溜達達走進了村委會,其姿態(tài)如同回家。
白唇鹿曾是我們設(shè)定的林周探訪目標之一,它是青藏高原特有物種,也是國家一級保護動物,在林周,主要棲息于阿朗鄉(xiāng)。但由于3月的白唇鹿多聚集在山上,所以我們無緣得見。但聽當(dāng)?shù)厝酥v,
到了夏季,白唇鹿會從山上下來飲水,中途難免啃食飼草。為了保護白唇鹿,又不讓村民的利益受損,阿朗鄉(xiāng)政府在飼草種植點的圍網(wǎng)外面種了蘿卜,白唇鹿下山后會吃外面的蘿卜,里面的飼草就被保護了起來。
自此,村民和白唇鹿得以和平共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