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少華
這些年來,談到前賢風范、地方文化或者書法界的往事的時候,我會經常說到陳獨秀這個名字,說到他暮年流寓重慶的一件小事。
抗戰時期,陳獨秀隨著內遷避亂的逃難隊伍幾經輾轉,最后寄跡于重慶江津鄉下一個姓楊的人家。暮年的陳獨秀雖然貧病交加,但他倔強而又孤傲的性格至死不渝,寧可餓死也不受嗟來之食,頻頻拒絕各種利益的引誘和朋友的饋贈,以致他死后所遺物質財富唯有土豆一堆。
一次年關將近,陳獨秀前往同時客居江津的佛學大家歐陽競無家中做客,偶然見到歐陽競無藏書中的《武榮碑》,頓時為其渾樸的氣象所吸引,以至于回家之后還念念不忘,旋即作詩一首記錄心跡:“貫休入蜀惟瓶缽,臥病山中生事微。歲暮家家足豚鴨,老饞獨羨武榮碑。”
唐代末年,畫僧貫休避亂入蜀,曾有詩句“一瓶一缽垂垂老,萬水千山得得來”自感身世。陳獨秀以貫休自喻其晚境凄涼,托足山野,貧病之余別無長物。歲末年初家家戶戶殺雞烹鴨籌備年貨,自己卻饑寒交加,但最讓他眼饞的卻不是這些,唯獨是那本點畫凝重、氣勢開張的漢碑拓片——《武榮碑》。
歐陽競無看到陳獨秀的詩作后,有感于心,隨即寶刀贈英雄,毫不含糊地將《武榮碑》送給了陳獨秀。
陳獨秀的書法恰似其人,筆法卓異,不尋常理,更無刻意安排雕飾,往往大起大落,隨緣任運而神韻自見。其書法藝術的成就在名家輩出的民國時期也堪稱翹楚。由于他是新文化運動的發起者、五四運動的思想指導者、馬克思主義的傳播者和中國共產黨創始人之一,其書法成就反被遮蔽,鮮為人知。近些年來,因為陳獨秀遺作的不斷面世和現當代史料的逐漸厘清,越來越多的人方覺察出他獨絕的筆墨功力和深邃的藝術眼光。
據說還在北大時期,一次陳獨秀敲開了沈尹默家的門,開門見山就說:“我叫陳仲甫,昨天在劉三家看到你寫的詩,詩做得很好,字則其俗在骨。”劉三,即劉季平,與陳獨秀、沈尹默都是朋友。沈尹默這時不僅是中國新詩的先驅人物,還是書法界的大腕,面對陳獨秀的當頭棒喝,他只好謙遜地說:“我的字受了南京仇淶之老先生的影響,用長鋒羊毫,至令不能提腕,所以寫不好。”陳、沈二人從此結為好友,爾后他們經常“徜徉于湖山之間,相得甚歡”。
抗戰時期,陳獨秀與沈尹默同寓巴蜀,雖難見面,詩詞唱和亦復如舊。一次陳獨秀在給沈尹默學生臺靜農的信中寫道:“尹默字素來工力甚深,非眼面朋友所可及,然其字外無字,視三十年前無大異也。”沈尹默對此已無以為意,他深知陳獨秀直率的為人,也深知自己藝術的取向,對書法的理解不同,見仁見智大異其趣,才導致了陳獨秀評價的偏執吧。
陳獨秀天馬行空、不受約束的性格在他的書法中得到真實的反映,在《實庵自傳》中他回憶:“至于寫字,我喜歡臨碑帖,大哥總勸我學館閣體,我心里實在好笑,我已打定主意,只想考個舉人了事,決不愿意再上進,習那種討厭的館閣字做什么!”從這句話我們看出,陳獨秀不愿寫以“烏、方、光”為標準的館閣體,不愿以漂亮矯揉、甜俗光滑的書法姿態討好世人,他是一個頗具反骨的人,藝術上亦多有反叛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