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麗姝
到底是什么原因讓奧列格 · 佩尼科夫斯基(1919—1963)變節的,沒人知道。在成為西方情報員之前,佩尼科夫斯基在蘇聯情報機構仕途得意。從炮兵學校畢業后,他參加過波蘭戰役、蘇芬戰爭和衛國戰爭。后來,他上了軍事外交學院,畢業后分配到格魯烏(俄羅斯對外情報局),隨后被派往土耳其。到任不到一年,他又從安卡拉被召回,至于什么原因,無從得知。
據說,他在土耳其倒賣首飾被抓;還有一種說法是,他跟上司起了沖突。不管怎么說,他灰頭土臉地回到蘇聯,前途一片暗淡。先是被格魯烏開除,1960年又被任命為國家科技委員會對外聯絡局局長,他就是在這個位置上被英國軍情六處招募的。
幾年后,他在軍情六處的聯絡員、英國商人格里維爾·韋恩在《莫斯科來客》一書中這樣描述了佩尼科夫斯基的同事:“博杰尼科夫穿一件尼龍襯衫,系著西方生產的領帶,身上的西裝像是一整夜都沒脫過似的;頭發亂蓬蓬的,雙手像礦工一樣,指尖被尼古丁熏成了褐色,指甲很臟;風吹日曬的紅臉膛上,胡子沒刮凈。坐在他旁邊的兩名同事也差不多。”寫到佩尼科夫斯基時,語氣就完全不同了:“他不彎腰駝背,不心浮氣躁,直挺挺地坐著,很安靜,一雙白凈有力的手放在桌子上,指甲修剪得很整齊。他身穿絲綢襯衫,系一條普通的黑色領帶,西裝干凈得無可挑剔,面部表情剛毅有力、生動活潑。”佩尼科夫斯基的樣子分明在表示,他不想成為蘇聯官僚階級的一員。為了徹底擺脫這個圈子,他走出了相當激進的一步。

1960年,他給包括英國女王伊麗莎白二世、肯尼迪總統、尼克松總統和美國中央情報局局長杜勒斯在內的西方政客寫了12封信。他在信中說準備加入為真正的自由世界而奮斗的事業當中,即幫助西方民主國家同蘇聯做斗爭。據資料顯示,為了引起注意,他還在信中隨附了一條西方國家可能感興趣的秘密情報。問題只有一個,那就是如何把這些信交到收件人手中。佩尼科夫斯基在莫斯科大街上找到幾名外國游客,請他們把信轉交給西方國家大使館。不可思議的是,這個辦法竟然奏效了:先是美國中央情報局跟佩尼科夫斯基取得了聯系,然后是英國軍情六處。1961年出差的時候,佩尼科夫斯基在倫敦被正式招募,官方還給他做了一套英國情報機構的上校制服,據軍情六處特工說,佩尼科夫斯基特別喜歡這套制服,穿上后對著鏡子照了老半天。
佩尼科夫斯基在西方情報機構工作了一年半,每周一次通過聯絡員將記錄秘密情報的膠卷送出去,這些情報從蘇聯的工業狀況、導彈系統數據到部隊官兵和主管部門軍校學員的名單,一應俱全。1961年末他的行動暴露了。官方先是跟蹤了他一段時間,1962年將他逮捕,1963年將他槍決。揭發他的人是喬治·布萊克——一名特工和雙面間諜,他就像佩尼科夫斯基的一面鏡子:如果說佩尼科夫斯基希望成為西方世界一分子的話,布萊克則相反,他想跟西方一刀兩斷。
即使喬治·布萊克(1922—2020)不是雙面間諜,他的經歷也夠寫一本驚險小說了。25歲以前他住在埃及,戰爭爆發前他回到家鄉荷蘭,參加過當地的抵抗運動,進過英國皇家艦隊,后來成為英國軍情六處特工。“二戰”后布萊克來到海牙,組建軍情六處在海牙的間諜機構,之后去漢堡招募前納粹德國海軍軍官,再后來去了韓國,任務是以英國大使館副領事的身份做掩護,在蘇聯濱海地區設置間諜網。軍情六處倫敦辦公室相信,布萊克能輕易從漢城抵達符拉迪沃斯托克(海參崴),并在那兒為英國招募特工。結果恰恰相反。
幾天后北朝鮮就占領了漢城,外交使團的工作人員成了俘虜,30歲的布萊克被關進集中營。可是過了不到一年他就像英雄一樣回到了英國。1954年他跟軍情六處一名女同事結了婚,1955年赴柏林招募雙重間諜。此前他自己已經是一名雙重間諜了。


多年后布萊克接受采訪時說,他是在集中營時決定投敵的。因為他發現美國飛機不分好歹地炮轟朝鮮貧窮山村,男女老幼一概不能幸免,他為自己站在恃強凌弱的一方而感到深深的愧疚。在集中營里他第一次讀完了馬克思的《資本論》,于是這種愧疚轉變成為堅定的革命信念。這并非他首次接觸左傾思潮,年輕時他就對共產主義思想著迷,他聽堂兄講過很多故事,這位堂兄是日后埃及親共民族解放運動的奠基人。他對一名到集中營探班的蘇聯軍官說,他想在蘇聯工作。
在10年的雙面間諜生涯中,布萊克向蘇聯提供了大約40個在社會主義國家工作的西方間諜的名字。但這只是軍情六處的說法,按照布萊克自己的統計,這一數字要多出10倍。他的存在價值如此之高,以至于近乎一年蘇聯情報機構都裝作不知道美國中情局和英國軍情六處聯手挖了一條通往東柏林的地下隧道(目的是接通蘇軍總參謀部在德國的電話線)這件事。對于蘇聯來說,泄露這一情況比暴露布萊克身份的威脅要小。
盡管采取了預防措施,布萊克還是在1961年暴露了,同年倫敦法院創紀錄地判處他42年監禁。作為在英國判刑的本國公民,他無法寄希望于間諜交換,看來他注定要死在監獄里了。但布萊克并不打算接受命運的安排。1966年10月22日,當其他囚犯和看守看電影的時候,他從監獄窗戶跳到院子里——前不久獲釋的一名獄友將一根繩梯搭在7米高的監獄圍墻上,布萊克獲得了自由。整個越獄過程不到5分鐘,但從倫敦逃跑花的時間要長一些:他藏在一輛廂式貨車車座下面,另一名先前的獄友跟妻子和孩子一起裝成外出過圣誕節的模樣,將貨車一直開到德國邊境。
2020年12月26日,布萊克在莫斯科逝世,享年98歲。他目睹了冷戰結束和蘇聯解體,普京總統親自給他頒發過勛章,他還出版有一本自傳《透明的墻》。據說85歲的時候,他仍然參與特務機構的工作,直到生命盡頭他依然相信共產主義。也許他是最幸福的間諜了。從某種意義上來說,這要感謝出賣他的另一名間諜——波蘭人米哈伊爾·戈列涅夫斯基。
社會主義國家間諜史上最著名的背叛事件之一,不是源于跟政權當局有思想意識上的分歧,也并非基于金錢誘惑,而是發端于個人生活中遇到的麻煩。米哈伊爾·戈列涅夫斯基(1922—1993)的職業生涯起步于1945年波蘭的反間諜機構,當時他負責調查反共產主義團體和前蓋世太保成員。憑借審訊時用鞭子毒打嫌疑人,他獲得了很多秘密情報。因為遭到下屬投訴(戈列涅夫斯基對待手下同樣存在濫用職權問題),1957年他被調到對外情報管理部門。負責受理這些投訴和對戈列涅夫斯基進行評價的內務部共產黨委員會建議將他從國家機關開除,但領導層不想失去這么一位寶貴的員工。
接手新工作的時候,正趕上他個人生活的艱難時期。多年來,戈列涅夫斯基妻子的偏執性精神分裂癥日益嚴重,治療效果不佳。她的主要攻擊對象就是自己的丈夫戈列涅夫斯基。她鼓動孩子們反對他,編造了很多莫須有的事情栽在他頭上。受盡折磨的戈列涅夫斯基自己也得上了神經官能癥,經常找借口出差。在去德國的路上,他遇見了一個德國女人伊姆加德·康普,兩人談起了戀愛。康普勸戈列涅夫斯基跟美國情報機構取得聯系,以便在必要的時候有機會去西方工作。
有兩年半的時間,戈列涅夫斯基化名“狙擊手”向美國大使館傳遞秘密情報,并為了有一天能去西方過上幸福生活努力攢錢。1960年上級知道了他跟康普之間的戀情,于是禁止他離開波蘭。經過長期談判,戈列涅夫斯基終于獲準去柏林幾天,據他所說目的是永遠離開康普,而實際上,他跟情人一起去了美國領事館要求政治避難。
戈列涅夫斯基和康普被送到美國,就這樣這位前波蘭情報員成了美國中情局特工。在兩年時間內,他向自己的新同事講了數十名在英國、瑞典、美國、德國和以色列工作的蘇聯和波蘭特工的事以及他所知道的特別行動。他似乎過上了期待已久的幸福生活,但事情并沒有這么簡單。在美國,戈列涅夫斯基的神經官能癥變得日益嚴重起來,表現為思維混亂、躁狂妄想。在中情局當一名普通情報員已不能讓他感到滿意,他公開說自己是尼古拉二世的兒子阿列克謝·羅曼諾夫。到最后,中情局終于不愿意再讓這個胡說八道的人繼續工作,不久康普也帶著小女兒離開了他。戈列涅夫斯基余生一直住在紐約,靠中情局提供的微薄退休金度日。他出版了一本極右派陰謀論日記《雙頭鷹》,依然聲稱自己是皇太子,并要求西方銀行把羅曼諾夫家族的錢給他用。間諜生涯結束后,他也沒有放棄過奢侈生活的夢想。從這個意義上來說,他跟被他揭發的蘇聯間諜科農·莫洛德很不一樣。
打小時候起,科農·莫洛德(1922—1970)的經歷就很有意思。科農出生在莫斯科,7歲時父親去世,9歲時母親的姐姐從美國來家里做客,當她看見妹妹帶著兩個孩子生活困頓時,就建議把孩子們帶到美國去,承諾讓他們過上正常的生活,接受良好的教育。可是妹妹一口回絕了,但科農愿意跟她走。在這之后就是用非正常渠道辦理簽證的過程了(當時蘇聯和美國尚未建立外交關系)。科農 · 莫洛德在美國住了6年,1938年回到莫斯科。畢業后他進了部隊,之后上了前線。“二戰”期間他在情報部門工作,后來考入外貿學院,1951年終于被蘇聯對外情報機構招募,這是因為他有在資本主義國家長期生活的經歷,能說一口流利的英語。
1953年莫洛德被秘密派往加拿大,以戈登·朗斯代爾的名字傳遞情報。他用這個假名在美國工作了不長時間,后來在倫敦定居下來。在倫敦,他收獲了一段不可思議的經歷。作為蘇聯情報機構的間諜頭目,莫洛德管理著倫敦情報網,負責收集有關倫敦和美國軍事基地、核設施和細菌研究等方面的情報;沒想到的是,戈登·朗斯代爾還是一名成功的企業家。一開始他的生意做得比較低調,在倫敦各地設立了十來個自動音樂咖啡機。有了這樁買賣,他就能一天24小時隨時去城里而不至于引起懷疑。后來生意越做越大,除了自動咖啡機外,他又開始銷售香煙、口香糖和零食。1958年,他聽說手下一名技工的父親發明了一臺有防盜功能的電子設備(有人撬鎖的時候這臺設備能自動關鎖),于是他幫忙申請了發明專利,然后買到它的生產權,并因此榮獲布魯塞爾展覽會金獎。伊麗莎白女王給他頒發了獎狀,獎勵他“在國際知名展會上為英國爭光”。

莫洛德的企業辦得相當成功,很快他就成了百萬富翁,但他對財富不太感興趣。“戴上富翁的面具我就有權過奢侈的生活,但我謹慎地使用這一權力,免得在人群中顯得太扎眼。”他后來說道。雖說他給自己買了一套豪宅和幾艘游艇,但同時他還供養著整個間諜機構,而不靠莫斯科的資助。據他的聯絡員莫里斯·科恩說,莫洛德對名下企業取得的成績非常自豪,但根本原因是,他認為賺來的錢能用來建設社會主義。1961年米哈伊爾·戈列涅夫斯基提供的一條情報出賣了他。
威廉·菲舍爾(1903—1971)生于職業革命者家庭,他的父母是列寧創建的“工人階級自由解放聯盟”成員,1901年從俄國逃到英國。威廉·菲舍爾本人對社會生活和政治活動毫無興趣,他更喜歡研究音樂和繪畫。1920年全家返回蘇聯時,威廉決意當一名畫家,兩年后輕松考上了高等藝術技術學校。事實上,他在這所學校待的時間不長,因為他的美學品位跟先鋒派相距甚遠,同學和老師都嘲笑他風格保守。不久他就轉到了莫斯科東方學研究所。如果繼續當畫家的話,他很可能大有作為,因為到了1930年代先鋒派就被保守的現實主義所取代。然而此時的菲舍爾已經過上了另一種生活。
1930年他得到了蘇聯國家政治安保總局外事部的一份工作,接受了情報員培訓。由于在英國出生,他是這一角色的完美人選。拿到英國護照后,他帶著妻子和孩子來到挪威,負責整頓蘇聯間諜機構。1935年,他帶著同樣的任務來到英國,1937年回到莫斯科。“二戰”期間他培訓話務員,1948年帶著新任務前往紐約。
他是以秘密間諜機構領導人的身份來到美國的。在這里,期待已久的生活成了他的保護傘:他成了畫家。他化名埃米爾·戈德富斯,租了一間不大的工作室,與一群年輕畫家保持來往,跟他們分享美學觀點。他們反對先鋒派和現代派,大罵波洛克、德·庫寧,徹夜不眠地討論藝術和政治。這些人幾乎全部持有左傾觀點,他們譴責美國政府,渴望社會公平。菲舍爾給他們講述藝術史,他們給他講色彩理論和繪畫技法。這種幸福生活一直持續到1957年菲舍爾被自己陣營里的一名話務員告發為止。菲舍爾被捕了,被判32年監禁,但5年后蘇聯政府就用美國偵察飛行員加里·鮑爾斯和大學生弗里德里克·普拉伊爾把他換了回來。據說關押期間菲舍爾畫了一張肯尼迪肖像,并把它送給了總統本人,這幅肖像甚至還曾掛在總統辦公室里。菲舍爾在蘇聯協助培訓情報員,臨死前一直在作畫,但是像在美國那樣和畫家們聚在一起的舒心愜意的日子,再也沒有出現過。順便說一句,菲舍爾此生不能缺了另一名蘇聯間諜約瑟夫·格里古列維奇的參與,正是約瑟夫幫助菲舍爾找到嬰兒時期夭折的埃米爾·戈德富斯的出生證明并冒名頂替之。

約瑟夫·格里古列維奇(1913—1988)的經歷足夠十幾部電影和小說用的了。還在13歲的時候,他就對地下工作很感興趣,并參加了立陶宛秘密共產主義組織。一年后,警方發現了這一組織,格里古列維奇被學校開除。媽媽帶著他搬到鄰國波蘭,希望他遠離共產主義地下組織,但在波蘭他又參與了共產黨的宣傳工作。1934年他跟隨共產國際去了阿根廷,1936年回到歐洲參加西班牙戰爭,1937年來到蘇聯。
在蘇聯,格里古列維奇參加了情報員速成班,得到了去墨西哥刺殺托洛茨基(無產階段革命家、十月革命領導人)的任務。為了這個任務,他準備了差不多兩年,這期間格里古列維奇結了婚,組織了一個20人團隊,并于1940年5月24日向托洛茨基的住處發動襲擊。這次行動沒有成功,格里古列維奇也被迫從墨西哥逃往阿根廷。在阿根廷,他受命壯大蘇聯間諜機構,并對從拉丁美洲向納粹德國運輸糧食和軍用物資的行動制造干擾。
1945年,格里古列維奇認識了智利駐哥斯達黎加領事,并告訴他,自己是領事已故朋友的私生子,地震的時候把證明文件弄丟了。深受觸動的領事給格里古列維奇發了一本新護照。1949年格里古列維奇用新護照攜妻子搬到羅馬,并在羅馬做起了售賣哥斯達黎加咖啡的生意,生意做得相當成功,甚至負責向羅馬教皇供應炒熟的咖啡豆。這位成功的商人經常發表反共言論,引起了哥斯達黎加政府的注意。1951年政府任命他為哥斯達黎加駐意大利總領事館秘書,一年后升為大使。就這樣,一名蘇聯間諜成了哥斯達黎加駐意大利首位大使,事實上,他從未去過他所代表的這個國家。
格里古列維奇經常代表哥斯達黎加參加聯合國大會,認識了不少美國外交官,還常跟羅馬教皇見面,簽署過一些對哥斯達黎加有利的合同,并被任命為哥斯達黎加駐南斯拉夫和梵蒂岡大使,還得過馬爾他騎士勛章。與此同時,他仍在蘇聯情報機構工作。這種生活一直持續到1953年底,格里古列維奇攜妻子和剛出生的女兒突然離開了他們在意大利的大使官邸。至于為什么急著離開,到現在也沒人知道,很可能是因為他的身份面臨暴露的危險。到莫斯科后他也沒閑著,接下來的34年中,他專心研究拉丁美洲史和天主教史,在科研領域成果卓著,不但當上了歷史學教授和科學院通訊院士,還出版了30多本書,發表科技論文100多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