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嶺貝
消費主義文化是20世紀在西方出現的一種文化思潮和生活方式,自21世紀60年代以來,歐美國家的經濟持續繁榮,這一切都得益于科學技術的不斷突破,生產力的突飛猛進。但這種生產力的發展最終也導向了生產的相對過剩,為了能夠消耗掉過剩的產品,消費行為開始被鼓勵和提倡,進而發展出了消費主義文化。現在,消費主義已經不僅僅局限于西方國家,而是成為一種遍布全世界的文化現象。
在消費主義文化當中,粉絲的文化消費又被看作一種十分典型的代表。粉絲分為很多種,其中“cp粉”指的是喜歡某對情侶的粉絲。他們會假想自己喜歡的兩個明星或兩個虛擬人物是情侶關系,并為他們進行各種不同形式的文化消費。
一、粉絲文化消費中的符號生產
在傳統社會當中,人們更多關注的是產品的物性特征、物理屬性、使用與實用價值,但在消費社會中,人們對物的消費已經不再僅僅滿足于它的使用價值和交換價值,而開始更多地關注其符號價值與象征價值。正如尚·布希亞在《物體系》當中所說:“可以將消費設想為一個我們的工業文明特有的作用模式—條件是要將由一般接受的意義中:把它作為一種滿足需要的程序,釋放出來。消費并不是這種和主動生產相對的被動的吸收和占有……消費是一種[建立]關系的主動模式,它是一種系統性活動的模式,也是一種全面性的回應,在它之上,建立了我們文化體系的整體。”[1]毫無疑問,這是一種消費的異化,物品只有在成為符號之后才能被當作消費的對象。而我們當今粉絲文化當中的文化消費現象,反映出來的正是這種符號消費的內容。在粉絲進行文化消費的過程中,生產這一過程實際上是由粉絲和產品的提供者共同完成的,粉絲本人也主動地參與到了產品意義的符號生產當中,并且通過這一方式和產品建立起了特有的聯系。
以粉絲文化當中的“嗑cp”為例,粉絲所喜歡的cp組合實際上就是一種符號,是由粉絲們參與其中并且和產品的提供者共同生產出來的符號。那些明星所構成的cp組合在公共領域的各種互動或者在影視作品當中所呈現的表演,都會被粉絲們拿來作為解讀的文本。“cp粉”會在這些文本的基礎之上做出具有創造性的私人化解讀。解讀的內容大多都落腳在這一對組合之間親密關系的結構上,比如兩個人的情侶關系當中誰占據著主導的地位,兩個人的性格和趣味是否構成互補等一系列的內容。
“cp粉”參與到了文化消費符號的意義構建當中,并且在“嗑cp”的過程中獲得了個人情感體驗的滿足。cp組合這一符號通常可以滿足粉絲對于理想愛情的情感體驗,因此cp組合這一符號的意義通常呈現出了粉絲心中理想愛情的形象。我們有時候也會聽到粉絲高喊著,“我可以單身一輩子,但我追的cp一定要在一起”。事實上,愛與被愛是一種十分正常的情感需求,粉絲們喊出這句口號,并不意味著他們不需要愛情,不向往愛情,而是因為在“嗑cp”的過程中,他們對于愛情的情感需求本身就獲得了滿足,甚至因為他們在構建符號意義過程中所營造出來的是遠超現實所能遇見的理想愛情模式。他們在這種情感體驗的活動中可能會獲得比自己談戀愛更大程度的滿足感。
正如尚·布希亞所講的那樣:“要成為消費的對象,物品必須成為符號,也就是外在于一個它只作意義指涉的關系—因此它和這個具體關系之間,存有的是一種任意偶然的和不一致的關系,而它的合理一致性,也就是它的意義,來自于它和所有其他的符號—物之間,抽象而系統性的關系。這時,它便進行‘個性化,或是進入系列之中,等等:它被消費—但不是它的物質性,而是它的差異。”[2]在“嗑cp”的符號生產的過程中,不同的粉絲對于理想愛情都有不同的理解與期待,他們將自己對于愛情的理解和期待注入符號中,從而給生產出來的符號打上屬于自己的獨一無二的印記。這樣生產出來的符號所具有的意義是具有私人性、個體性的。在這一生產過程當中,所有人共享同樣的現實文本—客觀世界當中cp組合之間所發生的互動,但最終生產出來的符號各有不同。在文化消費的過程當中,消費的重點并不在于產品本身如何,而在于消費者參與到產品所具有的符號意義的生產當中之后,建立起具有差異性的符號內容,并在這一過程當中通過符號的生產與產品之間產生聯系。
值得一提的是,粉絲同消費符號之間的聯系并非單向的,他們之間建立起的是雙向的聯系。粉絲在參與到生產消費符號過程的同時,他們也受到了符號所攜帶意義的潛移默化的影響。這種影響不單單體現在個人情感欲望的體驗和滿足之上,甚至可能在情感滿足的基礎之上進一步影響到粉絲對于世界、自我和他者的認知。同樣以上述的那句“cp粉”的常見發言作為例子,當粉絲在“嗑cp”的文化消費過程當中獲得了足夠的情感體驗和精神滿足后,他們就不再想在現實世界當中嘗試去開始一段愛情。某種程度上,他們同現實世界的情感體驗和聯系,會在符號意義的消費當中鈍化。當然,這里只是具體例子的具體分析,實際情況下粉絲受到自己所生產的符號的潛移默化的影響十分復雜,落實到每個不同的人身上都會有不同的結果,這也是一種差異性的體現。但具有一致性的內容是,粉絲同自己參與生產的符號之間的關系是雙向的:他既參與到符號意義的生產當中,為自己所要消費的符號注入個性化內容,同時他又在消費符號的過程當中,被符號所攜帶的意義影響著。這種個體化的聯系的建立,就是我們當下文化消費的內在機制。
我們借助“嗑cp”這一現象,可以看到文化消費現象的整體面貌,這正是尚·布希亞所說的“消費是一種建立關系的主動模式”。這一關系不僅僅指人和被消費物之間的關系,也是人和集體以及世界之間的關系。
二、粉絲社群中的話語強權
粉絲文化消費的途徑有很多種,包括但不限于參加演唱會、買周邊、進行各種線上或者線下的應援活動。盡管粉絲在文化消費中生產的符號具有差異性,但他們常常會組成粉絲社群來共同參與到某項文化消費的活動中去。在粉絲社群當中,粉絲之間存在關系網絡,他們可以相互溝通和交流。這種因相同或相似的興趣愛好而形成的交際活動,會在粉絲的社交中占據很重要的位置。社群交流是粉絲們表達自我和獲得認可的重要途徑。
粉絲社群本身具有一定的類宗教特征。以“cp粉”為例,粉絲群體內部具有嚴格的類別劃分。在某一對“明星cp”的組合當中,會有更喜歡其中哪一方的區分,以及自己是那個明星的什么類別的粉絲劃分。這樣一來,同一個“明星cp組合”的“cp粉”,被不同的具有特征性質的區分要素劃分成了一個個更小的“cp粉”的社群單元。在這種劃分過程當中,粉絲自身的差異性不僅沒有得到強調和尊重,反而被抹平了。當我們使用這種表現化的手段對社群中的個體進行分類和歸納時,無疑就是在抹除他們個體的差異。
粉絲進入粉絲社群之后,粉絲社群會作為一個消費單位,有生產出某一特定類型符號的需求。當這一特定類型的符號意義被生產出來后,粉絲社群當中的每個人都要接受這個符號所包含的意義,并且將這一符號意義帶入到自己的文化消費活動當中。可以明確的是,在這一過程當中,粉絲自身的差異會被抹平,集體的意志成為話語權的主導者,這無疑是粉絲集群的類宗教特征的最好體現。通常情況下,集體的意志是由多數人的意志所決定的。在這種情況下,個體的意志同集體的意志幾乎不可避免地要發生沖突。當這種沖突發生時,個體的意志會面臨兩種選擇:一是順從于集體的意志,并融入集體當中,那么個體就會被迫接受集體所生產出來的符號意義;二是堅持自己的意志,并脫離集體,個體或許會因此失去集體當中所獲得的認同感,但也能因此保留住自己個體的特異性。在“cp粉”的集體社群活動中,通常組織者都會要求報名活動的人利用已有的特征性標簽闡明自己的立場,然后再將立場不會產生沖突的人聚集在一起,這樣才能更好地形成統一的集體意志。這種個人納入集體之后差異被抹除,取代以統一的集體意志的現象,無疑表現出在粉絲這一消費群體當中由多數人所主導的話語強權支配結構。
三、“虛擬的符號”與“真實的現實”
在現代社會的文化消費當中,消費者大部分的情感需求的滿足都來源于同生產出的符號意義之間產生的聯系,而并非來自物本身的功用價值。換言之,消費者的幸福感來自自身的想象所抵達的世界,幾乎是完全在精神層面上的互動過程,而缺乏現實的支撐。當“cp粉”在“嗑”一對cp時,那對cp組合之間是否真正具有戀愛關系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粉絲認為他們是在戀愛狀態當中,哪怕是那對cp組合公開宣布二者之間并沒有戀愛,粉絲們也可以把這當作一種為了逃避大眾視線的迂回之策。粉絲所構造出來的符號意義在不斷生產的過程當中,對于現實文本的解讀有時會嚴重脫離現實本身。對于粉絲們而言,他們所構造出來的那一個他們所希望相信的符號意義,才是真實的世界,而這個世界只能被他們的想象力所抵達。
當“虛擬的符號”和“真實的現實”產生碰撞時,難免會有割裂感。在這種沖突當中,粉絲往往會選擇去相信自己想要相信的,其結果就是他們可能會進一步沉浸于其中。這也就是為何很多粉絲在“嗑cp”獲得情感滿足的同時,反而并不想自己去談戀愛了。試想,他們在“嗑cp”時所體驗的是自己最為理想和完美的愛情,當他們從這種愛情體驗當中獲得情感滿足之后,現實生活當中的實際戀愛還有什么吸引力呢?這種在“嗑cp”過程中所表現出的對于自由與浪漫的極度想象,實際上卻是對現實的逃避。這種粉絲文化消費背后所掩蓋的過度想象與逃避現實,或許是需要我們去警惕和反思的。
注釋:
[1][法]尚·布希亞:《物體系》,林志明譯,上海人民出版社,2001年,第222頁。
[2][法]尚·布希亞:《物體系》,第223頁。
(作者單位:北京師范大學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