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嶸
(廈門大學人文學院,福建廈門 361001)
20世紀后半葉,羅蘭·巴特與布爾迪厄、福柯、拉康這些名字一樣惹人注目,在當時的文學、電影、戲劇、音樂、服飾等文化領域都能見到巴特神話學思想的延伸。作為神話學理論的奠基人,巴特獨到精神的思想在法國乃至整個西方世界都影響深遠,極大地推動了當代社會學、人類學、精神分析學、語言學、美學等人文社會科學的發展。本文以羅蘭·巴特的“神話學”代表論著《神話—大眾文化詮釋》為例,探討符號學視域下大眾文化背后隱匿的意識形態編碼問題,以及巴特的神話學思想在當代影視傳媒中的意義嬗變。
羅蘭·巴特1957 年創作的《神話—大眾文化詮釋》是結構主義符號學、社會學分析和意識形態批評相結合的經典之作。傳統意義上,神話是指人們對自然事物以及原始社會生活方式的想象,并以超越現實和自然形象的方式所呈現的故事傳說。巴特所說的“神話”是指主流意識形態觀念創造文化符號并將其“自然化”的過程。在與傳統神話傳說的比較中,巴特看出了兩者之間共同的虛構性。羅蘭·巴特把“神話”定義為“一種傳播體系、一個訊息、一種意義構造方式、一個話語,”神話與內容無關是一種言語修辭術,是一種言語行為及其結果,其本質不在自身而在于言語背后的意義。
巴特的《神話—大眾文化詮釋》從日常生活中見微知著,通過豐富具體的時事評論闡釋大眾文化的運行機制和“神話”制造過程。例如在“一個穿著法國軍服的年輕黑人在敬禮”的海報圖中,巴特指出其背后的意指:行軍禮的年輕黑人是法國軍隊的象征。法國的所有子民包括所謂的受壓迫者都忠實地在她的旗幟下服務,沒有膚色歧視。這張圖的意義超越了“一個法國士兵敬禮”的簡單事實。統治階級將法國“包容性”的完美形象樹立在讀者心中,掩蓋了殖民主義本質。
巴特的神話學思想揭示了一定歷史統治階級為自身利益通過文化修辭術制造文化符號,借助大眾傳媒將其意識形態、價值觀改造成看似自然的、正當的因果關系傳播給大眾,來隱藏其真實意圖,人們欣然接受這種虛偽的自然化過程而不自知。這種現象普遍存在于新聞傳播、敘事文學、影視廣告、流行服飾等文化領域,看似中立的大眾文化背后,存在一種被歷史選定的語言。神話意指正如《瑞典女王》中嘉寶的臺詞:“只要你撒謊撒得像真的一樣,就會有人相信”。巴特的神話學思想對文化批判具有重要的啟示意義。
巴特的神話學思想對大眾文化研究產生了深遠影響。鮑德里亞繼承了巴特的符號學思想精髓,在《消費社會》中重新思考日常社會生活的消費活動,在對物的研究中建立起自己的消費文化符號理論。鮑德里亞認為,在消費社會中日常的物已經以符號的存在形式被消費“消費是一種符號的系統化的操控活動。”消費文化滲透下的主流意識形態已掌控大眾的購買傾向,物的使用價值已經被它所象征的身份地位、階級趣味等深度內涵意義所替代。物品背后的指涉被當作符號來操控大眾。
鮑德里亞看到了當代“生產的社會已經被消費社會取代”,“消費”意識形態用符號制造物的象征意義,他揭露了在消費活動中人的奴性處境問題。廣告作為意識形態的傳播媒介,在宣傳中引導消費者不自覺地進入符號秩序,利用消費者購買身份地位等符號意義的心理,使物的使用價值向符號價值轉化。“廣告和新聞在各種傳媒中的承接和交替都令我們覺得自然……記者和廣告商都是神奇的操縱者:他們導演、虛構物品或時間。”消費文化締造了當代西方社會新的神話。
鮑德里亞更深刻的地方在于,他看到了商品并不是單獨的符號,物與物之間在廣告媒體的轟炸中已經形成一種連鎖消費符號系統,“今天無所不在的廣告偽造了一種‘消費總體性’,它讓一個符號參照另一個符號、一件物品參照另一件物品、一個消費者參照另一個消費者”,在生產交換系統中,不僅所有消費者不自主地相互牽連,而且物也以全套的形式組成符號鏈條。巴特從統治階級意識形態的謊言中看出了單個物作為符號的神話意指,而鮑德里亞進一步開創了“物體系”思想,使消費者在更大范圍內更穩固地被整套物的“符號價值”所牽制。
作為羅蘭·巴特的得意門生,克里斯蒂安·麥茨深受巴特思想的影響,為當代西方電影符號學理論做出了最具影響力的理論建樹。《想象的能指》是麥茨最負盛名和最重要的代表性作品,麥茨在巴特的神話意指理論基礎上提出了電影是“想象的能指”的理論表述。“想象”有映現、構想和非理性的含義;“能指”即表現手段。“想象的能指”具有雙重含義:電影是表現想象的手段,同時,這種手段本身就是想象的。麥茨看到了作為大眾文化的電影也滲透著意識形態話語,“傳統電影是作為故事而不是作為話語來呈現的。……但這種話語的基本性質以及它作為話語的真正原則,卻恰恰是抹消闡明的一切痕跡,并偽裝成為故事。”麥茨解讀出電影話語的含混性和其將歷史變為自然的過程,也有巴特神話學思想的滲透。
羅蘭·巴特的神話學思想在當代文化語境中仍具有深遠影響和借鑒意義。影視文化的意識形態編碼慣例由來已久,但并非總如巴特所說的,是統治階級為自身利益偽裝意圖、欺騙大眾的表現,它更可能是一種積極正向的價值觀引導。一個明顯的例證就是女性形象在電影中的演變。1975年勞拉·穆爾維在《視覺快感與敘事電影》中提出了好萊塢電影鏡頭代表了男性“凝視”的著名理論觀點:“女性即影像,男性即看之載體”。女性身體作為視覺奇觀以引發情欲的方式成為男性觀眾的被看對象,這是父權制意識形態的映射。女性作為男性的附庸對敘事沒有掌控能力,即使要掌控敘事,也要以去除女性氣質的“男性化”裝扮呈現在銀幕中,如好萊塢電影《瑞典女王》中嘉寶去性別的中性形象,都可以看作是20世紀的主流意識形態為吸引大眾注意力而創造的審美神話。
新世紀的主流價值觀已經重新定義了女性的自我價值和銀幕形象,顛覆了傳統社會對女性的形象枷鎖和刻板認知,完成了從貶斥女性到推崇女性、關愛女性的轉變。女性不再單向度地被展示為視覺奇觀、情欲對象和敘事工具,也不再以“男性化”的裝扮隱藏自己的女性氣質。影視作品中的女性形象得到了本真保留和升華,即使不扮男相也可兼具男女兩性的性別氣質與性吸引力。如2013年陳喬恩版《笑傲江湖》將東方不敗性別游離模糊的男性形象改為女性,凸顯魅惑女性氣質。演員劉濤雖然在早期電視劇中樹立起“國民賢妻”的人設,但直到在《瑯琊榜》《歡樂頌》中演繹出“霸氣總攻”的女強人形象才躍居當紅一線。
當代女性影像變得更為豐富立體、蘊含深度。職場精英、文藝青年、勵志少女等形象的塑造凸顯了當下女性追求奮進、獨立和自由的精神氣質。電影《你好李煥英》《我的姐姐》,電視劇《三十而已》等女性題材影視劇都在一時間異軍突起,霸榜熱搜,充分體現出女性對敘事的主動掌控能力。“她綜藝”也成為近兩年觀眾的關注熱點,《乘風破浪的姐姐》《女兒們的戀愛》《婆婆與媽媽》都是備受市場關注的綜藝品牌。“女性向”影視作品和綜藝節目熱播的背后,不僅體現出觀眾審美趣味的變化,也預示著主流價值觀對積極正面女性形象的引導和展示。“她”經濟和“她”時代的到來促使影像敘事開啟了新一輪的女性“神話”。
除此之外,巴特的神話學理論雖然警醒大眾在混淆視聽的傳媒語境中理性消費大眾文化,但他對大眾文化的批評持精英主義立場,他認為“神話”是統治階級為掩蓋自身意識形態而制造的謊言,影像一旦被編碼,便意味著真實的缺場,其他階級只能被動接受。巴特的視線僅停留在文化制造者一方,沒有考慮到消費者的自主能動性和反抗意識。相比而言,約翰·費斯克更強調大眾的能動性和創造力,他認為大眾不是神話意指的被動接受者,大眾也可以參與文化意義的建構。“不可能存在一種宰制性的大眾文化,因為大眾文化之形成,永遠是對宰制力量的反應,并永遠不會成為宰制力量的一部分……宰制者無法全盤控制大眾所建構的意義……大眾并不是無法抵擋的意識形態體制下的無援無助的主體”,“大眾文化是大眾創造的,而不是加在大眾身上的;它產生于內部或底層,而不是來自上方。”這表明,文化符號的意義不能強加給大眾,大眾也擁有抵抗和顛覆意識形態的力量。
新媒體時代,大眾已不再全盤接受意識形態話語,而是自主創造文化意義。以網絡電影為例,大眾不再局限于影院你播我看的單向傳播模式,而是通過視頻網站隨時隨地自主選擇觀看內容,并使用彈幕即興發布觀影感受、自主定義影像意義。大眾創造意義的過程帶來參與的快感。當前網絡電影的觀看方式對大眾而言是積極的、參與式的,每個觀眾都掌握著觀看的決定權,無法引發自我認同的影片只需點擊關閉按鈕就可以進行“上帝的審判”。網絡電影也呈現出利用受眾觀影大數據指導題材創作的產品思維,電影不再只是個體或國家的造夢機器。這都體現出大眾與日俱增的洞察力對意識形態神話的反叛。
羅蘭·巴特的神話學思想揭露了“自然化”表征的大眾文化背后隱匿的意識形態偽裝。雖然他批判大眾文化的精英主義視角,忽視了大眾對宰制力量的反叛和顛覆,但其神話學思想至今仍值得我們引以為鑒。在文化符號無孔不入的消費時代,我們更應以辯證的思維和清醒的態度解讀大眾文化和傳媒視聽背后的潛在意指,警惕“擬像”對真實和理性的遮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