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味苦瓜

●汪微微

小時候，我最不愛吃的一道菜便是苦瓜。但每個夏天，我都逃不過這道菜。以至于很多年后，想起暑假，就似乎嗅到了苦瓜的味道。

小腳奶奶愛吃苦瓜，她做苦瓜的方法很是簡單粗暴：先將苦瓜直面劈開并橫切成條，接著撒鹽拌勻腌制十幾分鐘，然后徒手捏干水分，小火下鍋干煎至完全脫去水分，最后把它們扒拉到鍋旁邊，留出中心位置放油，撒入蔥花、蒜末和紅椒絲，爆出香味后，再把苦瓜扒拉過來一起翻炒。待到干癟的苦瓜舒展開來，空氣中散發出焦香味，這盤菜便可以出鍋了。

奶奶吃苦瓜時眉頭都不會皺一下。她常常對哭喪著臉不肯下咽的我說，總有一天，你會明白，苦瓜這點苦根本算不得什么。奶奶這一生過得很是清苦。她本是爺爺兄弟的媳婦，前夫意外離世，年輕的奶奶是把干活好手，族人不想失去一個好勞力，硬留說不過去，于是族中長輩出面，把爺爺奶奶強扭在了一起——肥水不流外人田，這便是奶奶第二段婚姻的基礎。

奶奶生了四個孩子，只有最小的那個，就是我的父親存活下來。據說父親在十來歲時一度罹患重病，爺爺不愿意花錢為父親治病。他說自己這一生，沒有兒女之緣，也不指望享兒子的福。奶奶賣掉自己唯一的念想——前夫留下的一對耳環，獨自拉著板車，頂風冒雪五十多里地，送兒子去看病。

父親康復后，奶奶這才放心地大哭了一場。母親常說，父親這一生最重要的角色就是兒子，做得最好的角色也是兒子。干煎加爆炒，是奶奶做苦瓜的方法，也是她一生的活法——她勤勤懇懇把一個家縫補在一起，然后煎熬著，苦撐著，直到父親長大成人，她緊鎖半生的眉頭總算舒展開來。

比起奶奶，母親做苦瓜的方法就講究了許多。在她這里，苦瓜從不會單獨上桌，她總會配著肉絲來炒。無須腌制，她直接將切成片狀的新鮮苦瓜匯入炒得七成熟的肉絲中，起鍋時的苦瓜看起來仍鮮嫩明快，很有賣相。吃進嘴里，苦瓜脆嫩，肉絲鮮香。

母親過日子就像她做的苦瓜肉絲，她一邊坦然接受苦瓜的苦澀，一邊不忘用肉絲犒勞自己。很長一段時間，家中日子過得特別艱難，母親時常奔走在四處借錢的路上。有一次我陪她去一個遠方親戚家借錢，對方明白母親的來意，數次巧妙掐斷了母親的話頭。小小的我都聽出了親戚心底洶涌的逐客令，可母親沒有放棄，繼續周旋著，一再低聲下氣地扭回了話頭。親戚不耐煩，拿出十元錢，像打發叫花子一般。母親賠笑著接過那錢，嘴上再三感謝著。親戚臉上掛不住了，訕訕地進里屋又取了一點錢。出門后，我忍不住淚流滿面。母親緊緊拉住我的手說，人家并不欠咱們的，幫咱們是情分，不幫咱們是本分。

母親一生豁達樂觀，即便人生的暴擊紛至沓來，她也從未被困成一張苦瓜臉，始終一副樂呵呵的模樣。她想得開，也看得開，不與人計較，也不為難自己，活得特別敞亮。

我愛上吃苦瓜，是在獨自面對生活的風雨之后。慢慢明白了成年人的世界必須竭盡全力，也慢慢學會有時像奶奶那樣迎面而上，有時像母親那樣看淡看開。吃過生活的苦，再去吃苦瓜，真的算不得苦。而有不甘，人生才會有回甘——這是苦瓜教會我的。

（丁強摘自《時代郵刊·上半月》/圖 沐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