排爆英雄的初心與本色

陳志音

我不想說，今天享受著幸福生活的人們，究竟漠視忽略過多少身邊的英雄？大家更多地熟悉江姐、韓英、李大釗，深知革命先烈為新中國獻出了熱血和生命。但，還有更多無名英雄默默保衛著社會的平穩百姓的安全？經歷了挑戰“死神”且付出命懸一線的傷殘代價，榮膺“全國優秀人民警察”“全國公安一級英模”等光環的排爆專家張保國，在2021年5月的那個夜晚，走上了山東省會大劇院的舞臺。這一次，并非英模授勛儀式或演講專題報告會。他，滿懷激動的心情，同全場觀眾一起觀看了音樂劇《敬禮》。在陳蔚大師工作室和濟南市歌舞劇院最新創演的音樂劇中，他化身男一號衛國這個角色。演出謝幕，全場觀眾高聲歡呼，在鮮花與掌聲中，張保國用那雙傷殘之手莊嚴敬禮，那一刻，忍不住熱淚奪眶而出，我心中最大的沖動：起身，向英雄敬禮！真實的、現實的、生活中的、舞臺上的英雄，他就是最可愛最可敬的人。

翻閱大量資料，張保國的事跡令人無限感懷、無比震動。他曾成功處置涉爆現場100多次、排除爆炸裝置和可疑爆炸物130多個，曾親自鑒定、排除、銷毀各類炮彈炸彈等4000余發（枚），還銷毀廢舊雷管30余萬枚、導火索50余萬米、導爆索1萬余米，還完成重大活動的防爆安檢、防爆備勤任務900余次；榮獲“中國青年五四獎章”“全國公安一級英模”等榮譽稱號，榮立個人一等功1次、二等功5次、三等功3次。這難道還不足以激發藝術家的創作熱情？總導演陳蔚率領創作團隊，趕赴張保國所在的濟南特警部隊，經過沉浸式深度采風，一部以英模原型為創作藍本的音樂劇《敬禮》順利誕生。

眾所周知，英模人物不好寫，寫不好就成了先進報告。從張保國從軍從警三十余年的人生歷程，青年劇作家錢曉天擷取了幾個關鍵節點與重要事件，將其濃縮演化于一部兩小時的音樂劇。《敬禮》為四幕八場結構，全劇起承轉合、節奏張弛有度。圍繞男一號衛國的主次人物設置巧妙：老丁——衛國從事排爆專業的第一推手，既是伯樂又是領導，更是英雄歷程的同行者與見證者，小王——衛國重點培養的年輕人，既是徒弟又是兄弟，更是英雄理想的好苗子和接班人；兩個“旦角”——衛國的妻子和小王的女友；還有衛國軍營的五個親密戰友和警隊的五個青年警員。罪犯和人質，有喊叫無歌聲且僅在第一場出現。編劇有意識安排“雙男主”？歌隊長，身份特殊進退自由、身兼數職戲份很重，他，既是講述者、旁觀者，又是親歷者，見證者。

開演之前大幕敞開，背景紅光映照立柱橫梁，這堂景貫穿始終，可謂《敬禮》最簡明的意象化的標識，它賦有深遠內涵且意味深長：人民軍隊和人民警察是支撐著國家和人民安全的最堅實可靠的棟梁。舞臺后方的電聲樂隊，編制不大樂手不多，青年指揮家周君任音樂指導，同鍵盤（亓亞囡/劉佳）、架子鼓（羅藝君）、吉他（王威/唐泉城）、貝斯（張大雷）+小號（宋凱）現場互動。這讓我想起總導演陳蔚新世紀元年首演的國內第一部小劇場歌劇《再別康橋》，20年前，她就用了一支以弦樂四重奏為基礎的迷你樂隊。“因地制宜”“看米下鍋”“在哪座山唱哪座山的歌”是陳導超群優勢中的一項，濟南市歌舞劇院配齊全編制管弦樂隊，恐有困難？她就是來為你們解決困難的神仙。既然有支電聲樂隊活躍舞臺，那就用起來！按照這個方案，青年作曲家張巍寫出了一部由七人電聲樂隊演奏的音樂劇，他為該劇譜寫編配了24首聲樂曲和序曲、間奏曲、背景音樂。聽慣了卡拉OK式伴奏的音樂劇演出，再聽現場樂隊演奏，感覺就是不一樣，真好！

簡短的序曲僅有一分半鐘，小號領奏，從F大調屬音起上行三度，再由下行二度第六級音下行三度，模進的三度上下帶附點的切分音型，構成一個簡明的主題動機，這就是作曲家為主人公設定的角色標識。但凡衛國重要唱段之前，這個主題動機都會作為前奏引子，“他”并不高亢激越，而是一種在極不穩定中尋求解決恒定歸屬，仿佛帶有神思沉靜且從容鎮定的情態，但卻蘊涵著深藏不露蓄勢待發的內在動力。這個主題動機重復再現貫穿全劇，小號是樂隊中唯一“非插電”樂器，這個器樂化的“角色”演繹得栩栩如生神氣活現，深刻而良佳的印象長久縈繞心底揮之不去。

開始第一場，警方與全國通緝犯緊張《對峙》。“千鈞一發 左右為難”，丁大隊長望眼欲穿翹首以盼一個人的到來。“這個軍人叫作衛國”，簡單的話語介紹這個人的來歷，青年男低音歌唱家田浩飾演歌隊長，他嗓音渾厚語調沉穩徐徐道來：“那個時候公安局沒有排爆警察”，相對而言精通彈藥專業的工程師被派到現場臨危救險。“這是個什么東西？我有些看不出來——”罪犯手中的自制爆炸物，似乎讓衛國一時有些束手無策？好不容易搬來的救兵，原來也并非神通廣大無所不能。“它超出了我的常識……不是我擅長的方面。”青年男中音歌唱家高鵬飾演的英雄人物，感覺非常到位。舞臺上的衛國不是一個“高大全”“冷硬酷”的形象，他并未被編劇夸張抬舉為“神”，他就是一個現實生活中褪去光環的“人”。這個角色，錢曉天老老實實地寫下來，高鵬老老實實地演出來，英雄，非常人性美、特別接地氣。從頭至尾，衛國的每一個行動、每一次選擇，無不具有堅實的基礎、縝密的邏輯，因此也相當富于感染力和說服力，可信可敬、可嘆可贊。

一幕二場和三幕二場，應該是編劇為觀眾精心安排的“緩沖地帶”。兩場群戲，帶有鮮明的喜劇色彩諧謔味道，但卻絲毫也未出戲。前一場的主題，關于衛國第一次面臨抉擇：這會兒他正和軍營戰友一起，圍著信號不穩圖像不清的電視機干著急。賽場上斷斷續續的喧囂嘈雜，似乎折射他深藏內心的焦灼忐忑——馬上轉業到公安系統？繼續留守在軍械要塞？原本已決定了、拒絕了。誰料想來了個鍥而不舍的老丁，資深球迷用音質清晰的半導體，支開了衛國的戰友。帶著槍傷的老兵一番自述，語重心長發人深省，“國家的需要、人民的安全、組織的期望、黨旗的名義”可謂一段引線，引爆一顆重磅炸彈，那是衛國內心積蓄已久的火熱能量。后一場的主題，關于衛國再一次面臨抉擇：這會兒他正和警營戰友一起，意圖幫著徒弟順利成婚，要把辦公室改造成炊事班。通過歌隊長和丁局長的對話，我們已知衛國原本應該調往遠離危險的安全崗位，但他卻想把這個機會讓給渴望幸福的小王。

兩段諧謔喜劇緊扣嚴正主題。從老丁的角度說，前一場他千方百計要拉衛國入行上崗，后一場他上下奔走想推衛國改行離崗；從衛國的立場說，前一場他從被動到主動成為第一代專業排爆警察，后一場他從不填申請表到轉讓申請表，小王被師父一番肺腑之言所感動、所震撼，他對女友也從好心善意“欺騙”到毅然決然堅定信念，最后兩代排爆警察并肩繼續向前。我想，如果老丁勸告衛國的那段“自白”譜上曲，是否會更像音樂劇？男二能唱起來而非干說著，即便不是全部配上音樂，哪怕部分詞曲一體呢？且說且唱也勝于長篇大論。經陳蔚和李大海調教，青年演員丁小鵬飾演小王，他用他的唱法、他有他的演法，新一代排爆警察的成長歷程表現具有一定層次感，表現不錯還挺全面。

最驚心動魄的是二幕一場男主深入險境不幸重傷、三幕一場衛國重振雄風勇排險情；還有四幕二場的高仿真演習也極具戲劇性張力，看到排爆隊長被恐怖分子綁上炸藥，引爆器讀秒倒計時，所有人一籌莫展，現場觀眾已經把心提到了嗓子眼兒……突然發現，這部戲，竟然沒用多媒體。因為濟南歌舞劇院目前沒有這套設備，總導演陳蔚無法強人所難等米下鍋，身兼該院院長的導演李大海同樣“巧婦難為無米之炊”，舞美設計王琛和燈光設計王琦也竭盡所能爭取做到最好。想象中如果有多媒體技術設備的輔助功能，一個老舊發煙罐突發自燃、兩條紅黃引爆線瞬間剪斷等，舞臺效果將更加兼具令人震撼的視聽沖擊力。

最感人肺腑的是二幕二場衛國妻子那段《活著就挺好》。第一也是唯一的女主“詠嘆”，特別富于人性化的角色感，張巍寫得用心，韓霞唱得動情。雖然看不到手術室的搶救場景，但昏迷中丈夫忍不住燒傷劇痛的聲聲嘶喊，如尖刀一般刺傷妻子滴血的心。她，既不大放悲聲哭天喊地，也未哀慟欲絕泣不成聲：“你能活著真是太好！”第一聲由衷的感嘆，催人淚下令人動容。她好像欲哭無淚，我卻已淚眼迷蒙……假裝平靜、假作鎮定，從頭到尾女高音的演唱極為克制，表達著真摯而自然、豐沛而平實的情感。“徹夜不眠的孤燈是我內心的煎熬”，聽聽這詞兒，寫得有多妙！所有摸不透的情緒、所有看不清的畫面，所有深藏內涵的詞意樂思，全都清晰在衛國妻子的歌聲里面。一個善解人意、純樸仁厚的妻子沒有任何奢望，衛國是否升官發財、家庭是否榮華富貴，這一切與她無關。“這盞燈前有你有我……我真覺得挺好。”只要衛國活著，她心底永遠閃耀那道最明亮的希望之光。

在這部戲里，高鵬的表演又有新的變化。看過他的楊白勞、黃大年等歌劇音樂劇一眾男主，衛國，應該是他最有意識往里“收”著演的一個角色。可能基于其通過沉浸式采風對原型人物的深度了解？現實中的張保國，他就是這樣一個人：拒絕高光聚焦、回避高調張揚。在舞臺上，衛國所有的戲劇行動都很有分寸感，他的聲音狀態與形體動態特別“穩”，變速加速從容不迫，張弛疾徐情理合度。原本嗓音寬厚結實卻不裝腔作勢虛張聲勢，一位排爆英模的歌聲盡顯其本能與本性、本分與本色，所謂舞臺表演，實則貼近真實自然，所以尺度剛剛好，相當吻合衛國那句常掛嘴邊的口頭禪：“都穩住！”青年男中音歌唱家緊緊抓住人物性格特征與心理本質，所有唱段都完成得很有質量。第一個重要唱段“摘下領章就要離開軍營”，歌聲充滿深思但求無愧于心的坦然與釋然；后面的核心唱段“終于找回了久違的平靜”，表達了主人公重新鎖定生命支點的欣然與安然；“生命不息就在這條路上奔跑”，這是衛國對自我和后輩鞭策勉勵的昂然與泰然。只是感覺他開始前兩場，某些樂句停頓略顯零碎間斷，好不好再連貫流暢一些？

關于風格，我想說，無須依照某種模式，何必強求某地方言？雖說區域素材可以為角色貼上身份標簽，但張保國不僅屬于山東，他是全國公安英模，音樂語言基調格局的輻射面，應該可以開放兼容，更有高度、寬度、深度。張巍積累了音樂劇創作的豐富經驗，一支七人電聲樂隊音效相當豐富，緊張度、抒情性、色彩感樣樣俱全。其中幾段“小提琴”獨奏溫暖飄逸悠揚舒展、美輪美奐動人心弦。音樂頻繁轉調甚至遠關系轉調，張巍技術過硬手法嫻熟，最后的《敬禮》從1個降號轉到6個升號。帶后附點節奏從大調三級音下行級進到主音，這個小動機形同《國際歌》副歌首句，但并未走向下行屬音，而是拐到上面的下屬音，再開始模進式下行級進。終曲雄壯剛健尾聲氣勢非凡，振奮人心高潮迭起。

提點小問題：前兩場某些歌段不太理想，“上個世紀90年代”“公安請求部隊派他臨危救險”等類似宣敘調的演唱，“衛國同志說話越來越像政委”對話式的重唱等，在特定場景、特殊環境，豈能奢望風花雪月優美抒情？作曲家自覺破除傳統的旋法走勢包括和聲色彩，倒字在所難免，但頻繁倒字極易造成聽覺障礙。實際稍微動一兩個音就不一樣，順，可聽又好聽。“我用受傷的手給大家敬禮”寫得非常感人，“但我心中依舊充滿感激”這句格外“刺激”。問題就出在“中”字上，突然掉落下去，感覺好難受！“中”和“心”兩個字不都讀平聲嗎？即便“心中”不同度，五度大跳下行也值得掂量：要么“中”字去掉不用也通，要么微調一個音符就好。

衛國——張保國不單是公安系統干警的典范，相信從這部音樂劇里，所有普通觀眾都會獲得精神的洗禮：在閃光的勛章和耀眼的榮譽背后，英模曾經歷過常人無法想象的生死抉擇；“我是共產黨員，我是排爆隊長，有排爆任務我先上，如果我不在了，你們誰的黨齡長誰上。”一個排爆警察的初心與本色，值得我們挺身獻上崇高的敬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