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峰
21世紀以來,《大英雄狄青》(沈壽林、吳鈞,2003)、《秦時明月》(沈樂平,2004-2020)、《中華小子》(張天曉、周磊,2007)、《山海寶貝》(陳大振、逄偉,2017)等不同題材和年齡面向的電視動畫作品推陳出新,以豐富的內容、逐年上升的出產量與收視率初步顯示了中國新興動漫行業的實力,初步標示出傳統文化題材國產大型動畫逐漸成為文化強項的事實。這一令人欣喜的成績是豐富的傳統文化資源在中國的人口與經濟總量增長帶來的文化消費增長、動畫商品化改革釋放的市場活力等諸多因素的相互影響下,充分以動畫這一藝術與商品形式釋放出自身活力的結果。在中國電視動畫持續發展,逐步從小制作向大制作、低技術標準到高技術標準、低齡目標受眾向全年齡目標受眾等方面轉型時,構成國產電視動畫重要組成部分的傳統文化也在內容、認知、主題、傳播策略等方面開始了新一輪革新。
一、創作視野中的電視動畫創新方式
(一)更新商業類型動畫主題
動畫是一種現代文化工業,也是一門誕生于19世紀的現代藝術,而故事篇幅長、登場人物眾多、教育意義深遠的電視動畫雖然具有商業屬性,但更是一個國家文化價值觀的表達載體,其角色塑造、情節設置、敘事主題間均彰顯出一個大國崛起的文化氣象。就生產量、收視率等數據看來,商業類型動畫構成了中國電視動畫的重要組成部分。中國功夫、武俠類型動畫是中國類型動畫中最具代表性的類型動畫,其主題脫胎于中國通俗文學,先天帶有中國文化基因,因此,其不僅應該是中國傳統文化傳承的重要載體,也要注重功夫外殼上對人類情感與價值的表達,在武打奇觀下延續對中國人文的抒發,在傳統人物設定之外,進行符合中國文化的反臉譜化建構。以上海美術電影制片廠出品的歷史題材動畫連續劇《大英雄狄青》為例。劇集圍繞北宋名將狄青展開,展現了狄青從幼年遇險、學藝到行俠仗義、奉命刺殺孫義,再到投奔楊宗保、領軍擊敗西夏王元昊的成長歷程。在傳統的俠義精神外,劇集以狄青、包拯、展昭等傳奇歷史人物傳遞出勇敢、仁愛、堅毅、寬恕、慈悲等中華傳統優秀品德,并著力表現了北宋時期中原漢文化和以西夏為首的西域各少數民族的民俗風情,在商業化的動畫拍攝流程中增加了豐富的傳統文化表達,使《大英雄狄青》的主題豐富多元、煥然一新,為之后的商業類型動畫積累了寶貴經驗。
(二)使用全新的傳統文化符號表達
與電影類型類似,使用傳統文化符號進行表達也是國產動畫創作與傳播中的重要思路。在對傳統優勢符號進行優先動畫化表達的同時,也應當注重梳理挖掘其他適應動畫傳播的中國文化符號,并將其有效納入不同類型的影片中。曾被譽為“國漫之光”、從首部制作播出至今歷時十余年仍飽受中外觀眾喜愛的《秦時明月》開始就圍繞著看似經典的武俠加冒險主題,呈現出許多既具有古典美學特性,又別具現代風格的文化符號與形象。例如天明從墨家禁地銅人陣中得到的武器最初形似機關關隘的鑰匙,也可以變形為劍、鏢、盾牌、弩、飛爪、螳螂跳、逆鯊齒等各種形狀的武器;這把武器名為“非攻”,它承載著墨家向往和平,“兼愛非攻”的思想。除此以外,中國數千年歷史中產生的種種傳統技藝、生活物件與古典意象,也為新興文化符號的設計和傳播提供了基礎條件。古琴、樂舞、工匠技巧、中醫等具有人文藝術特征的傳統美學符號均成為人物設計中十分重要的美學意象。《秦時明月》在對人物、場景、敘事的審美中融入了古典范式的理想人格,在求仁得仁的琴師高漸離、重情重義的舞者雪女、心懷天下的機關師墨家巨子、救死扶傷的醫者端木蓉等角色中,都寄托著將古典符號審美人格化的傾向。《秦時明月》并不以真實的歷史性為主要價值追求,而是結合動作、冒險、喜劇等其他敘事類型,以戲劇化的方式呈現秦朝末年諸子百家爭鳴的繁榮景象。各種傳統文化符號與古典意象大量出現,把古典符號比作角色道德精神風貌的象征物。
(三)打破對傳統文化題材的固有認知和刻板印象
在21世紀的動畫創作中,對網絡文學、數字電影以及具有較強熱度的同題材外國動畫進行廣泛的借鑒之后,中國動畫開始在文化心理和價值表達上實現了傳統資源的再創作。托馬斯·沙茨曾言,各種類型的整體既提供了展開戲劇動作的視覺舞臺,同時也建立了一個某些特定的動作和價值觀受到尊崇的固定領域。相似題材中的一系列動畫往往以敘事為主導,在主題敘事模式、人物原型、視覺母體等方面都形成了規范化的審美模式。[1]在角色身份和造型上,動畫藝術的造型手段為不同傳統人物形象特別設定了各自的才能、性格、愛好、心理動機等,這些創新使其成為區別其他角色的重要因素,以豐富有趣的形象徹底打破了成人世界對傳統人物形象的固定認知。動畫片《八仙過海》(李忠,2018)在文學作品和民間傳說的基礎上,汲取山東蓬萊地方民俗文化中對八仙傳說的描繪,豐富了傳說中沒有的故事細節,生動而富有新意地講述了八位性格各異的仙人,懷著各自經世濟民的理想渡海到達仙島蓬萊,修煉成仙的過程。例如,“鐵拐李”李玄在大眾語境中是一位國破家亡后修道成仙的老者,在成仙后恩澤鄉里,動畫中則是為了救助少女紅玉的母親與兇殘的病魔“彘”斗智斗勇,不惜耽誤渡海成仙與傷腿的青年醫生,善良熱心的本性使他從一位平凡的醫者成長為仙界神醫;歷史上出身武將世家的鐘離權在動畫中則突出了其善良忠勇的一面,在他奉命出征前就穿著布衣與鄉里的孩子玩耍,得勝而歸后由不顧自身安危救出了飲用毒水的部下們。原本飄逸神駿的蓬萊使者仙鶴在動畫中也扮演了惹人喜愛的喜劇角色,在仙鶴抓著身材肥胖的鐘離權勇斗化蛇的過程中“你太胖了”的“吐槽”令觀眾忍俊不禁。這種對傳統資源的新形象與新認知,使東方奇幻、魔幻題材與傳統歷史題材一起成為電視動畫創作的不竭題材之源。
二、國產電視動畫創作轉型中對傳統題材的深度挖掘與主題創新
(一)從低技術低齡向到高技術全年齡向的產業轉型
盡管中國電視動畫目前已在年產量上超越了世界大多國家,形成了相對成熟的產業鏈條,成為文化產業上的“動畫大國”,但中肯地說,我國目前的電視動畫在敘事功底、角色塑造以及整體動畫的質量表現上,與發展時間長、動畫技術成熟的國家和地區相比尚有很大差距。近幾年,國內的大部分電視動畫仍以低技術標準、以低齡兒童受眾為主,如果放置于國際市場,在文化生產能力較低的非洲、東南亞、中東等第三世界發展中國家和地區擁有較高的話語權;而在全年齡向動畫作品豐富多樣的日本、歐美市場,國產電視動畫的競爭力仍需行業集體的不斷努力,達成從低技術低齡向到高技術全年齡向的產業轉型,從而完成從“動畫大國”到“文化強國”的歷史轉型。從“動畫大國”到“動畫強國”的夢想實質上是從高生產數量與高收視率轉向高技術含量和廣受眾范圍,需要我們理性地審視和判斷。在國產電視動畫逐漸做大做強的過程中,各類相關的資本、新技術、專業人才也不期而至,動畫技術等方面的國際影響力均有大幅提升。隨著技術手段的快速進步,奇幻、科幻、魔幻類動畫成為數字技術與動畫緊密結合的革新產物,也是體現計算機數字特效技術特性最為適宜的動畫類型。我國電視動畫需要抓住這一機會,以想象力為創新轉型的核心,以發達國家的成熟作品為技術標準,結合傳統文化特色創作具有高假定性和現代價值的電視動畫作品。
(二)現代價值觀下對中國傳統美學與價值的深度發掘
按照日本動漫研究者東浩紀的觀點,動畫題材可以分為“把主人公(我)和女主角(你)兩人為中心的微小的關系性的問題與‘世界的危機‘世界的終結這樣宏大而又抽象的問題直接聯系起來”的“世界系”,以及不關涉這些宏大命題,僅考慮主人公日常生活的“日常系”[2],這也是在現代價值與現代背景下對中國傳統動畫深度發掘的兩條重要途徑。前者例如講述少林寺的俗家少年弟子經過種種歷練,從千年魔頭黑狐王手下拯救河南百姓的《中華小子》、講述現代小鎮不周鎮上的少年們與接連出現新的神獸達成結印協議,在友情的增長中進行圖騰的角逐并守護天界的《山海寶貝》等作品,這些講述主人公拯救世界的“世界系”敘事,通過對富有古典美學意蘊的虛擬世界觀的構建,帶來具有幻想性的東方主義浪漫傳奇故事,并進一步通過故事世界的結構和內容,展現和探討“責任是否先于自由”“追求力量還是追求和平”“群體價值是否高于個人價值”等帶有東方傳統價值觀或中國傳統美學的命題;后者則有《新大頭兒子和小頭爸爸》(英達,2018)、《大耳朵圖圖》(速達,2004)等立足社會現實、開拓與傳統相結合的現實主義美學題材作品。《新大頭兒子和小頭爸爸》《大耳朵圖圖》將現代核心家庭作為故事發展的核心單位,并以“大頭兒子”和“大耳朵圖圖”的兒童視角審視現代社會生活中的新現象和新問題。
(三)立足社會現實,開拓與傳統結合的現實主義美學題材
隨著中國綜合國力與文化軟實力的不斷上升,中國主義題材美學也隨電影、電視劇、動畫等文藝產品的制作而廣為傳播。新世紀以來的電視動畫與20世紀90年代相比,已經在題材和內容上實現了巨大的歷史飛躍;在這個歷史節點,中國動畫需要向現實主義的新題材積極開拓,需要在對當下現實的真實把握中向國際傳播真實美好的中國社會,表達現代化國際化的社會現實和當代國人健康向上的生活態度。盡管20世紀90年代已經有魏星、崔世昱導演的《大頭兒子和小頭爸爸》(魏星、崔世昱,1995)這樣的“日常系”或現實主義題材影片出現,但其中標準核心家庭的封閉格局、卡通化的人物和場景設計,都在去背景化的設計方式中顯現出脫離社會現實、反而與美國家庭情景劇相似的特征。21世紀再創作的《新大頭兒子與小頭爸爸》則以更低的成本與更高的畫質再次以健康輕松的童年題材傳遞出對社會現實的關懷,向社會傳達了熱愛生活、家庭和諧的人文審美圖景。新加入的大頭兒子的爺爺“老頭爺爺”與圍裙媽媽的表妹“花裙小姨”分別呈現出當下獨居老人執拗頑強的性格與剛畢業的“北漂”一族對未來充滿信心的面貌;大頭兒子聽了田螺姑娘的童話故事后將食用田螺放生的行為則充滿童趣,同時鼓勵孩子熱愛小動物,保護大自然。《大耳朵圖圖》也以流暢的動畫演出、獨特的美學風格、輕松詼諧卻關照現實的審美趣味徹底革新了“日常系”電視動畫。《大耳朵圖圖》的動畫導演不僅在輕松愉快的情緒調動設計中觸及整容整形、寵物飼養、理性消費等都市熱點問題,還在圖圖對父母的孝順、為孤寡老人牛爺爺準備生日、帶公園中離家出走的成成哥哥回家,并在成成父母的允諾下將成成送走等行為中體現了多種中華民族傳統美德,使原本的傳統資源在現實主義美學中生發出新的活力。
三、國產動畫中中國傳統文化的期待視野與數字傳播策略
(一)期待視野下的中國傳統文化呈現
利用中國動畫實現傳統文化的海外傳播是中國動畫制作者和動畫觀眾長久以來的共同文化愿景,同樣對外國觀眾而言,也存在對中國動畫與中國文化的期待視野。包括電視動畫在內,所有藝術文化產品的海外推廣與文化傳播都需要符合接受者的心理預期。這一術語興起于20世紀五六十年代接受美學理論興盛之時。接受理論與美學大師姚斯首先以這一術語指向文學作品的閱讀中,閱讀作品的體驗不僅來自于作品本身的獨立特性,更在于作者的文學閱讀經驗構成的思維定向和先在結構,以及在閱讀活動中與接受主體的期待視野。相對地,閱讀者對其閱讀作品的接受也要在相對客觀的標準下獲得,期待視野則指代這種集體化形成的客觀化標準[3]。這一標準同樣適應于電視動畫等承載傳統文化的文藝作品。東方傳統文化的接受與動畫期待視野的客觀化和具體化,離不開中國制作者與海外觀眾兩種視野的交匯與融合。
目前,國內電視動畫的海外推廣基本趨勢為低齡向作品偏重歐美與亞非各國。在歷史悠久、思想文化成熟度高、與中國傳統存在較大隔閡的歐美發達國家和地區,《中華小子》《成龍歷險記》等幾部有限的全年齡向作品制作方式以合拍為主。這些合拍動畫往往結合了中國武俠電影的類型化特征,其中出現了主要角色為匡扶正義以中華武術打擊敵人的暴力場景,其海外接受也是海外受眾的期待視野與作品本身融合的過程與結果。除此以外,過于豐富的文化符號與東方文化語境很有可能存在文化折扣因素,限制大齡觀眾對動畫內容的理解。例如《成龍歷險記》中反派黑虎亮出的“白鶴亮翅”在美國語境中被翻譯為“烏鴉坐飛機”,完全喪失了傳統武術飄逸靈動的古典之美。對于中國歷史背景與文化語境不熟悉的西方觀眾可能通過對純粹東方形象的滿足,將影片所表達的傳統文化背景進行完全的陌生化處理,借此完成對古典中國文化的想象;而全年齡向作品則試圖向穩定市場已經達到一定飽和度的日本市場擴展,在相似的東亞社會文化語境中尋求理解與接納。期待視野與中國相近的日本動畫觀眾,往往可以通過影片中呈現的相似人物關系、矛盾沖突自覺地在亞洲文化的共性基礎上引發相應的思考或想象。因此,這些電視動畫更具現實意義或國際政治意義。
(二)數碼轉型后的傳統文化傳播策略
伴隨著數碼轉型以來電視動畫在制作、存儲、傳播媒介的信息化、數字化變革,傳統文化的傳播策略與方式也出現了相應的調整和變化。中國電視動畫海外傳播的主要渠道在外交、商業院線、電視電影節獲獎等傳統傳播渠道的基礎上,發展到網絡傳播、知識產權授權傳播等新興的推廣渠道。新舊多渠道間的交叉與融合,越發呈現中國傳統文化海外推廣的全球化、數字化和跨媒介化特征。作為承載傳統文化的重要傳播媒介,中國電視動畫發生了前所未有的變化。一方面,盡管還有許多家庭習慣通過電視收看動畫節目,但電視動畫已然不再像互聯網時代前一般依賴于電視播放與家庭體驗,互聯網技術下的流媒體與短視頻網站以愈加豐富的技術支持電視動畫由雙向交流到跨時空交流的轉變;另一方面,傳統文化自身的形態與影響方式也借助網絡發生了本質性的改變。動畫視頻網站及其衍生的網絡評分系統、動畫網絡榜單、影迷討論組等形式也促進了中國動畫作品的存儲、上傳、下載、分享與傳播,成為目前中國傳統文化動畫的在線傳播中必不可少的網絡推廣渠道。
結語
國產電視動畫中的傳統文化在審美轉型的過程中,可以在創作中更新商業類型動畫主題、使用新符號表達傳統文化、打破對動畫題材的固有認知等具體策略,從內容,形式、主題、風格等方面全面破舊立新。立足于廣闊的社會現實開拓新的美學題材,并針對不同觀眾的期待視野實現從低技術低齡向到高技術全年齡向的產業轉型,是今后國產動畫制作傳播的新思路與新策略。
參考文獻:
[1]郝建.影視類型學[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2:17.
[2]東浩紀.動物化的后現代:御宅族如何影響日本社會[M].臺北:大藝出版社,2012:31.
[3]陸貴山.唯物史觀與文藝思潮[M].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7:7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