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瑩


那些與我們同時代的光芒熠熠的人物,其實和伴隨我們的日月星辰沒什么區別,平時你總不大會時常想起他們,你總覺得他們永遠會在。然而他們卻又和日月星辰不同,是西沉了就不再升起,劃過天幕就不再回來。
2021年5月28日,著名歷史學家、思想文化史學家、翻譯家何兆武先生在北京逝世,這位百歲老人終究沒有等來這一年的盛夏,而他像水一樣的百年人生,卻在后人心中激起萬千浪花。
人生中最愜意的好時光
1921年9月,何兆武出生在北京,彼時的中國仍處于內憂外患之際,從小學、中學一直到大學、研究生,他一步步的求學經歷見證了日本入侵、國土淪喪、舉國抗目、抗戰勝利的整個過程。
“1931年‘九一八事變的時候,我正讀小學五年級。”何兆武回憶道。為了躲避戰亂,少年何兆武和家人一起坐火車輾轉回到祖籍湖南。然而抵達岳陽后他們發現“南方也未有凈土”。在湖南的日子里,何兆武看到了日軍的為所欲為。
隨后,何兆武回到了北京。在初中求學階段,何兆武和所有生活在北京的人一樣,時刻生活在日軍入侵的恐懼之中:“我還記得有一陣兒每天天不亮的時候,就聽到飛機在北平城上空盤旋,還有機關槍咔咔咔的聲音,大家都在這種不安中醒來。”
1937年抗目戰爭全面爆發時,16歲的何兆武正在讀高中,突如其來的戰火讓何兆武本就“膽戰心驚”的生活變得更加不平靜,這方戰火也一直延續到他讀大學。
彼時受戰亂影響,北京大學、清華大學、南開大學三校南遷至長沙,后又遷至昆明,正式改成國立西南聯合大學。1939年,何兆武考入西南聯合大學。從1939年到1946年,何兆武在這里完成了他的本科教育和研究生教育。
回憶起在西南聯大上學的時光,何兆武稱它為“人生中最愜意的好時光”。“現在回想起來,我覺得最值得懷念的就是在西南聯大做學生的那七年了,那是我一生中最愜意的一段好時光。”在口述隨筆集《上學記·遷徙的堡壘》的開篇,何兆武這樣說道。
1939年秋天,何兆武初到昆明西南聯大報到,彼時他剛看了豐子愷的《西洋建筑講話》,“從希臘羅馬的神殿一直講到中世紀的教堂建筑,我覺著挺有意思,于是就想學建筑”。加之當時受“沒出息的才去念文科”的社會風氣的影響,何兆武在大學一年級的時候選擇了工科,進了土木系。到大一第二學期的時候,何兆武發現自己的興趣不在建筑學,于是決定改行。
后來,何兆武轉入了歷史系,談及為何會選擇歷史系,何兆武曾說,“也許有兩個潛在的原因吧。第一,我小時候在北京,看了好些個皇宮、園囿,從香山一直到北大、清華這一帶,都是皇家園林,這就容易使人‘發思古之幽情。第二,那時候正值國難,小學是‘九·一八,中學是中日戰爭,剛一入大學就是二戰,對人類命運也很關心,以為學歷史能更好地理解這個問題。”
1943年,何兆武從西南聯大的歷史系畢業,后在西南聯大繼續讀研究生。受同窗王浩(后為著名數學家)的影響,何兆武最終選擇了哲學系。在哲學系讀了一年,何兆武患了肺病,養病期間他找來一些文學書排遣,讀了大量的雪萊、拜倫、濟慈的詩歌作品,被那種“暢論天人之際”的精神境界打動,在西方詩歌中,他找到了心靈的慰藉,病愈后就轉到了外文系。
在何兆武的蔥蘢歲月里,西南聯大對他的影響可謂之深刻,這其中,就有西南聯大的“自由”。回憶起在西南聯大的求學經歷,何兆武說:“聯大保持了原有的作風,個人行為絕對自由。自由有—個好處,可以做你喜歡做的事,比如自己喜歡看的書才看,喜歡聽的課才聽,不喜歡的就不看、不聽。”何兆武表示,“這種作風非常符合我的胃口。”
何兆武認為,自由是學術的生命。他在《上學記》中寫到,“學術自由非常重要,或者說,學術的生命力就在于它的自由。”
在何兆武看來,“一個所謂好的體制應該是最大限度地允許人的自由,沒有求知的自由,沒有個性的發展,就沒有個人的創造力。如果大家都只會念經、背經,開口都說一樣的話,那是不可能出任何成果的。”
何兆武和《上學記》
2006年,耄耋之年的何兆武將他的求學生涯口述出來,由文靖整理成冊出版——《上學記》。盡管這只是1920年代一1940年代末不足30年間他學生時期的陳年往事,卻蘊含著一個飽經滄桑的老人對整個20世紀歷史的反思,濃縮了20世紀中國知識分子的心靈史。
透過這本書看那個年代,是一個熟悉又陌生的年代,上海復旦大學文史研究院及歷史系特聘資深教授葛兆光說:“他的回憶中,有我們從沒見過的時代。”
在那個軍閥混戰、日軍進攻的灰暗年代,歷史書上的字里行間無不透露著那個年代的“苦難”。然而,在何兆武的口中,那個我們熟悉的、充滿著炮火與外敵的年代似乎多了些生活的氣息,他將我們在歷史書中看不到的煙火與溫情糅雜在其中。宛如葛兆光在《上學記》序中所寫的,“在何先生(何兆武)的往事記憶中,那個時代,不僅有北京從軍閥的‘五色旗變成青天白日滿地紅,有‘一二九那—年多雪的冬天,有北平中學里的尊孔讀經和白話教育之爭,有那個時代中學生‘無事亂翻書的愉快,還有短暫平安時期看西洋電影的震撼。”
這份口述史帶著何兆武的回憶,使那些已經隨歷史遠去的人物又從歷史中走了出來。為我們重構了那一代學術和文化的歷史,以及那些年代知識分子所追求的幸福。
盡管生活在戰火紛飛的年代,何兆武卻從來不覺得自己不幸福,反而在《上學記》中多次提及“幸福”,他說,“我想,幸福的條件有兩個,一個是你必須覺得個人前途是光明的、美好的,可是這又非常模糊,非常朦朧,并不一定是什么明確的目標。另一方面,整個社會的前景,也必須是一天比一天更加美好,如果社會整體在腐敗下去,個人是不可能真正幸福的。”
在何兆武看來,當時他們正處于戰爭年代,但他們直覺地、模糊地又非常肯定地認為戰爭一定會勝利,勝利以后將會是一個非常美好的世界,能過上非常美好的生活,所以即便那時候物質生活非常苦,但他們仍覺得非常幸福。
“現在的年輕人也許不太能理解那個時代的知識分子,他們的幸福觀和自由觀好像都有些太單純,甚至太簡單”,何兆武曾感慨。但他們的單純和簡單卻留下了永恒,他們追隨著“五四”時代的精神,把民主、自由和科學當作矢志不渝的追求,把國家整體的富強當作永恒的理想,成為那一代中國知識分子的自由和幸福。
《上學記》對人們重新認識過往、觀察現在以及展望未來都有著重要的啟迪,但同時這本書又獨具個性,在功利滔滔的世界上,何兆武對知識與真理的熱誠仿佛一股清泉,可以沖洗那些被熏染的心靈,使其復現潤澤。他在書中談到,“讀書不一定非要有個目的,而且最好是沒有任何目的,讀書本身就是目的。讀書帶來內心的滿足,好比一次精神上的漫游,在別人看了,游山玩水跑了一天,什么價值都沒有,但對我來說,過程本身就是最大的價值,那是不能用功利標準來衡量的。”
何兆武對讀書有自己的看法與見解,毫無疑問,他也是熱愛讀書的。直到90多歲高齡,何兆武依然沒有停止每天閱讀的習慣。何兆武把讀書視為一種享受,“我讀書很多時候是跟著興趣走的,喜歡什么就讀什么。”在他看來他自己是“無故亂翻書”。
在何兆武看來,讀書是要有興趣的,但讀書不能光憑興趣,還是需要有一個宗旨的。他將讀書分為兩種,一種是非功利性的一面,比如消遣式的、趣味性的讀書,何兆武稱之為“作為消遣,看熱鬧”。另一方面,他認為讀書也有功利性的一面,他指出讀書如果與工作相關,就要認真讀,要有明確的目標,閱讀是要圍繞這個目標展開的。他表示,“當我們準備做一個研究,或者搞一個課題,或者想弄明白什么、回答什么問題的時候,目標明確、有方向、有系統地閱讀就顯得非常重要。”
何兆武把讀書比作吃飯,他認為書讀得好壞和拼不拼命沒有關系,讀書要適量,也要掌握正確的方法。他不將自己桎梏在讀書的條條框框內,但從未迷失過自己,宛如他的人生一般。
沒有哲學深度就不能真正理解歷史
讀書為何兆武打開了人生的一扇窗,青年時對學術書的偏愛為他種下了翻譯學術著作的種子。他的譯著盧梭《社會契約論》、帕斯卡爾《思想錄》、康德《歷史理性批判文集》和羅素《西方哲學史》等影響了幾代學人,對國內思想哲學領域的開辟和推進影響巨大。2015年,94歲高齡時他獲得了“翻譯文化終身成就獎”。
在何兆武百年生命歲月里,除了翻譯工作之外,他在學術研究方面也有著極大的成就。1978年,他的《中國思想發展史》出版,全書50多萬字,綜合了哲學思想、邏輯思想和社會思想,系統、全面、科學地論述了中國思想發展史。在史學理論方面,何兆武不僅在國內篳路藍縷,開拓了對當代西方歷史哲學和史學理論的系統而深入的研究;另外一方面,他闡發自己有關歷史哲學與史學理論的思想的一些重要論文,置之二十世紀世界史學理論領域最具原創性的作品之列。
何兆武認為,“真正理解歷史一定要提升到哲學的高度,不然只知道姓名、知道年代,你可以知道很多很多零碎的知識,但不一定就意外著你理解了歷史。”
何兆武說,他對于歷史問題感興趣,可是他更感興趣的是歷史學家是如何來了解過去,從何種角度理解過去,是如何得出單靠史料未必能夠得出的觀點的。所以說他對歷史學的興趣,從年輕的時候就更多帶有理論性的色彩。這一切理論的思考當然都會和哲學有著深刻的關聯。他在采訪中表示:“我在做學生的時候就對哲學感興趣,覺得沒有點哲學的深度就不能達到深入的理解。當然你也可以對歷史問題做純技術的考證工作,但那個不等于理解歷史。我總是覺得要有點思想的深度才能理解歷史。我們的歷史研究,可以有不同的方面和層次,可以有政治史、經濟史、社會史,等等,但最重要的還是應該研究思想史和心靈史。我覺得無論對于一個人還是對于整個民族的文化,這個層次上的理解才是最根本的。”
作為一位人文學者,何兆武在晚年依舊關心的是當下這個時代,希望更深入地理解個體與國家、時代、命運之間的關系。清華大學副校長彭剛在接受采訪中說道,“何先生的百年人生經歷了從北洋政府到新中國的各個發展階段,由于《上學記》廣為人知,人們更熟知西南聯大對于他人生經歷的重要性。我想,他們這一代學者最為關切的是國家民族的命運,特別是人民在這個世界、這個國家如何才能幸福地、有尊嚴地生活。尤其是在中國這樣一個具有深厚文化傳統的國家,能否處理好19世紀中葉以來就困擾著我們的中西文化之間的關系,這也是他一直關心的問題。”
何兆武非常喜歡意大利思想家克羅齊的一句話:“一切歷史都是當代史”,時代和學術發展階段不同,從不同的立足點出發研究中學、西學之間的關聯,就會有不同的理解和評價。
一生追求自由的何兆武,從不為名利所困。在追名逐利的浮躁氛圍中,學富五車的何兆武始終與思想為友,甘于清貧,甘于寂寞,寧靜淡泊。談及他半生成就,他也只是一笑置之。在他看來,“人的一生,就像是把名字刻在水上,一邊刻著,一邊隨水流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