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負二代”跌入養老院深坑：所有堅強都是父愛生的繭

王瀛

閆帥曾是個玩世不恭的少年，令望子成龍的父親閆志才痛心疾首。2008年，一場家庭變故之后，閆帥的人生因為父親，與一群老人“捆綁”在了一起……

頑主的選擇：20歲扛起人生的重量

2008年之前，閆帥與閆志才父子倆水火不容。

閆帥1987年出生在北京市豐臺區，曾是個玩世不恭的少年。閆志才和妻子孔鳳蓮一個做運輸，一個開酒樓，打拼多年積累了豐厚的家底。他們計劃著送兒子閆帥出國留學，歸來后接手家業。但閆帥從小就不喜歡讀書，最愛跟志同道合的小伙伴一起玩音樂。

鋼鐵老父親遇上“頑主”兒子，氣得從不正眼瞧他。閆帥年輕氣盛，也總跟父親頂牛。孔鳳蓮夾在中間甚是為難，更為兒子的將來擔憂。

閆帥中專畢業后，簽了家音樂公司，準備勇闖娛樂圈。兒子“不務正業”，閆志才痛心疾首，聯合妻子托人給他找了個對象。女孩叫潘蕾，比閆帥大一歲，河北人，家里也是做生意的。潘蕾文靜，穩重，懂事，父母盼著閆帥早點跟潘蕾成家，倒逼他成長。閆帥跟父親懟：“什么年代了？還玩包辦婚姻？”閆志才兇他：“你不讀書也不想管家里的生意，結婚生子傳宗接代總可以吧？”閆帥抵觸早結婚這個緊箍咒。為此，閆帥跟閆志才越發不對付。

2008年3月，閆志才沖到練歌房將閆帥拎回家，說：“你媽病了，宮頸癌。”這消息，猶如晴天霹靂。閆志才嚴肅地說：“癌癥意味著什么你心里清楚。你這個敗家子……多陪陪她吧。”

第一次見鋼鐵老父親掉淚，閆帥嚇得手足無措，亦步亦趨地跟在他身后，一路抹著眼淚去了醫院。孔鳳蓮見到兒子，傷感道：“你爸手上有爛攤子要收拾，我這一病，養老院可怎么辦……”

閆帥這才知道，幾年前家里生意就出了問題。2006年，父親投入全部家當，在北京市房山區自家的地上建了家養老院。因為各種原因，養老院經營慘淡，父親耗盡家財，還欠下了240萬外債。母親早些年就身體不適，因為忙沒去看病，結果拖成了惡疾。這些年，父親的氣急敗壞、母親的唉聲嘆氣背后，竟有這么多曲折和艱難。向來無憂無慮的閆帥，從來沒想過父母會有離開他的那一天……他心慌意亂，又無處訴說，哭著打電話給潘蕾。潘蕾得知后，立即請假來醫院照顧孔鳳蓮。

閆志才要忙另外的爛尾合作，孔鳳蓮要住院手術，養老院還住著四位老人，閆志才和孔鳳蓮愁眉不展。最后，閆帥站了出來，說：“我去養老院吧。”閆帥想得很簡單，這家養老院傾注了父母的全部心血，他必須守住。再說，家里這種狀況，得有個能糊口的營生。為了支持閆帥，潘蕾辭職來醫院照顧孔鳳蓮，好讓閆帥安心去養老院處理日常事務，照顧好老人。

孔鳳蓮住院治療期間，閆帥一個人守著養老院照顧老人。十指不染陽春水的“小院長”，每天在后廚幫忙做飯，打掃衛生，接待家屬來訪。

孔鳳蓮的手術很成功，也進行了幾次化療。但出院后，她情緒低落，整個人狀態很差。閆帥特別害怕母親會抗爭不過病魔。患難之中生真情，閆帥和潘蕾決定早點結婚，讓母親開心。

2008年底，閆帥與潘蕾舉行了婚禮。婚后，潘蕾也到養老院做了護工。冬天，養老院要取暖，但家里沒錢買煤。閆帥和潘蕾在養老院附近發現一個工廠常往外倒煤渣，很多都還沒燒透。夫妻倆每天凌晨5點就去出門撿煤渣，連同自己養老院鍋爐沒燒透的煤渣都撿回來再燒。從前花錢無度的閆帥學會砍價，還學會煲湯、炒菜。夫妻倆開源節流，想盡辦法維持養老院的基本運營。

2009年9月，落魄的日子里，閆帥當了爸爸。兒子大寶的到來，分散了孔鳳蓮對病情的注意力，心態也樂觀了起來。然而，閆帥還沒喘過氣來，這年冬天，閆志才突然腦梗，住院、吃藥成了常態。

父母雙雙病倒，自己又拖家帶口，養老院還要運營，閆帥的肩頭擔子萬分沉重。他不得不在管理養老院的同時，兼職給旅行團開車。游客下車逛景點，吃飯，他就坐在車里拿前一波游客剩下的面包礦泉水充饑，晚上就躲進公廁里休息。外出兼職的第一個月，閆帥帶回來幾千塊錢，用于養老院的日常開銷。

這天，他還買了兩塊醬驢肉回來，父親愛吃。閆志才遞給他一塊，命令道：“分你一半，喜歡不喜歡都得吃！”從小到大，閆帥最抗拒的就是閆志才下命令。這次，聽到父親的命令，他聽話地接過驢肉。父親的命令里帶了幾分溫度。或許，是病痛削弱了父親命令里的威嚴，啃著驢肉的閆帥，鼻子酸酸的。父母都病著，孩子也要養，只靠兼職的工資哪夠生活，更不談還債了。閆帥四處考察學習，決定改變經營策略。

養老院降低收費標準，允許短期入住，按月交費。因為父母的緣故，閆帥和員工們對老人們像自家親人，注意積累口碑。在他的努力下，養老院的入住人數到了三位數。然而，閆志才卻被查出尿毒癥。

暴風式成長：2400萬買不走的勇敢擔當

閆志才拒絕治療。閆帥將親友都喊過來做父親的工作，閆志才勉強同意住院。因為養老院人手不夠，閆帥傍晚回到養老院值班。

凌晨一點多，閆帥突然接到醫生來電，讓他火速趕去醫院。去了之后才知道，父親趁著夜深人靜，悄悄摸出病房，試圖自殺，幸虧值班護士及時發現。閆帥沖到病房時，父親還在跟醫生鬧脾氣，要出院。

閆帥哀求父親好好治療。閆志才卻說：“我給你留了一堆債，可不想再給你一筆債，讓你覺得我這個老頭子沒用……”閆帥噗通一聲跪倒在父親跟前，哽咽著說：“爸，債可以慢慢還的。我媽已經病了，我真的不想您也有事。以前我不懂事，沒珍惜一家人在一起的日子。我現在懂了，求您讓我是個有爹有媽的孩子……”閆志才還是不為所動，堅持要出院，情緒一激動，人昏迷了過去。閆帥趕緊簽字，醫院給閆志才進行急救并做了第一次透析。次日清晨，閆志才一睜眼就看到了守在病床邊的閆帥。父子倆四目相對，千言萬語，都融在了淚水里。

每周，閆帥都會抽時間送父親去透析。病痛折磨人，閆志才的身體日益衰弱，連脾氣都變了，變得有些黏人。有一次，閆帥到美國考察養老項目，剛下榻到賓館就接到了父親的電話：“你什么時候回來？你快點回來啊，有點兒想你了。”這是二十多年來，父親第一次說想他，第一次如此溫柔。只是，父親的聲音，有些蒼涼疲憊，有些無助。異國他鄉，閆帥無法入睡。父親重病后，母親給他講過父親在生意場上拼殺半生的過往。父親一生剛強、仗義，可如今，他老矣衰矣……閆帥心里不是滋味。他爬起來，連夜處理公務。次日晚上，閆帥就火急火燎地飛回了北京。

來去匆忙，閆帥沒來得及給父親買禮物。回來后的第二天清早，閆帥特地去附近老字號買了酸豆汁兒和焦圈給父親。閆帥看著父親吃完，又帶他到院子里曬太陽。那時那刻，兩人都沒有說話，但一切是那么安靜，美好。閆志才積極配合治療，孔鳳蓮的病情得到控制，不僅能幫閆帥帶孩子，還能和閆帥一起打理養老院事務。只是，養老院的經營依然很艱難。

2015年，潘蕾生下兒子小寶。這一年，大寶到了上學的年紀，潘蕾便帶著兩個孩子住回了豐臺區的家里，養老院全靠閆帥一個人坐鎮。

6年時間，閆帥總管養老院的各項工作和各類工作人員，也堅持在一線做護理，帶學徒。慢慢地，閆帥從中找到了成就感，也漸漸愛上了這份事業。

但這份事業需要財富來支撐，閆帥沒有。父親的病情不容樂觀，閆帥多么希望在父親的有生之年里，將養老院發展得紅紅火火。閆帥的神經，每天都繃得緊緊的，為父母，更為這家養老院。

做投資的朋友，知道他扛得艱難，給他介紹了一家投資公司。該公司看中養老行業，對養老院那塊地也滿意，愿意出2400萬高價收購。這筆巨款不僅能還清所有外債，還能給父母提供更好的醫療和生活條件。自己才二十多歲，也還有大把的青春可以重新去追夢。朋友也勸他：“何必那么累？你不是大俠，你的養老院也不是慈善機構。”在巨大的壓力和金錢誘惑面前，閆帥心動了。閆志才嘆氣道：“如果你收了這2400萬，以后的人生就只剩銀行卡上這串數字了。”

這些年在養老行業摸爬滾打，閆帥親眼見過入不敷出的民營養老院被收購后改建為高端養老項目的案例。因收費高，普通家庭的老人根本住不起。

閆帥舍不得那些老人。他給他們喂飯，陪他們聊天，送他們就醫，彼此早就成為對方生活里重要的一部分。當初，養老院難以為繼時，李奶奶塞給他一張存折讓他拿去救急。閆帥記得很清楚，那張存折皺巴巴的，上面有5萬元，他流著淚拒絕了。孤寡老人王爺爺，在生命的最后時刻，一直是閆帥陪著的。劉奶奶深夜犯病，在外忙了一天的閆帥，顧不得扒口飯就急著送她去醫院。怕劉奶奶半夜在醫院餓了，他特意買了牛奶和餅干交給護工，劉奶奶卻塞給他：“你忙了一天都沒吃飯，快拿去吃……”

這些年，住進他們普樂園養老院的老人，不論是離開還是新入住的，每位老人都住進了閆帥的心里，就像他自己的父母、親人。捫心自問，他沒法丟下他們不管，自己拿了錢去過瀟灑日子。

最終，閆帥還是拒絕了投資商，帶著債務和一百多位老人，繼續負重前行。

暖心“小院長”：堅強都是父愛生的繭

2018年，閆志才的身體越發糟糕，時而清醒時而昏迷。每次，閆帥都守在病床前掉淚，后悔從前的自己太混，從不讓父親省心。有一次，閆志才再次昏迷，人奄奄一息。醫生也覺得無力回天。閆帥哭得兩眼通紅。閆志才像是聽到兒子的哭聲，奇跡般醒來，佯裝生氣地兇閆帥說：“別哭啦，一個大老爺們兒。放心，我還有力氣吼你。”

這樣危急的情況，這兩年發生得越來越頻繁。閆帥急切地想改變養老院的窘境，守護好父親一手創立的普樂園養老院，讓父親為他驕傲。

然而，養老洪流已然來臨，但民營養老院生存環境依然艱難，人手短缺的問題尤為嚴峻。為了留住人，閆帥親自帶學徒，教專業護理知識，還拿出心頭好當禮物來“籠絡”他們。可縱使閆帥使出渾身解數，該走的還是走了。

有一天，一個新聞App給閆帥推送了一條人工智能小短片。閆帥靈光乍現，做了一套智能養老方案。朋友幫閆帥向幾家科技公司推薦智能養老方案，尋求合作，沒有得到回應。閆帥不死心，抱著試試的心態給阿里發了郵件。阿里很快回復，并聯合云起智能協助閆帥在養老院安裝了智能系統。

閆志才和孔鳳蓮夫婦都是有情義的人，做養老，不能為賺錢而失了人情味兒。他們不能接受冷冰冰的智能系統來替代人工。不管閆帥如何解釋，孔鳳蓮都覺得，他踏實了幾年，又開始瞎胡鬧。

閆帥堅持己見。忙碌了兩個月，智能系統幫閆帥解決了護工短缺的問題，也讓老人能與家人通過視頻即時互動，增強了老人與家人的感情交流。

2018年底，閆帥和阿里聯合舉辦了推廣智能養老理念的發布會，贏得了許多同行的稱贊。發布會結束，閆帥匆匆趕回家，將這個好消息告訴了父親。昏迷中的閆志才抬起手碰了碰他。閆帥淚如雨下。

2019年5月，閆帥在江蘇出差時突然左耳失聰，不得不在當地住院治療。5月20日，他準備出院，突然接到妻子的電話：“快回來，咱爸走了！”

閆帥趕到北京良鄉醫院時，見到父親渾身插滿管子，靜靜躺在病床上。醫生告訴閆帥，病人已腦死亡，目前只是靠藥物維持心跳脈搏。閆帥不信父親已經死亡。父親遭遇十幾次危機，最終都轉危為安，這次也一定能。

閆帥守在父親病床前，一天一夜，不吃不喝，一個勁兒地跟父親說話：“爸，從事這一行快10年，我越來越覺得您是個特智慧的人。您是不是故意辦個養老院，讓我提前看看人一生最后的日子，好讓我學會珍惜學會承擔？”“爸，我買了副象棋，快起來嘛，我們下兩盤。”“爸，您說，人是不是特別怪？我以前特煩您吼我罵我，現在呢，就想您立馬起來吼我一頓……”

話音剛落，心率檢測儀開始滴滴作響，那條跳躍的紅線慢慢變成直線……

父親走了，沒跟他說上一句話，也沒給他留下一句遺言。閆帥落入巨大的悲傷悔恨遺憾里。這十年，他在努力成長，努力做養老院，努力讓父親放心，但他始終沒能鼓起勇氣為自己曾經的頑劣向父親道歉。如今，他再也沒有道歉的機會了。

為了告慰父親，閆帥發誓要守護并發展養老院。閆帥組建了自己的科技公司，以此來解決養老院資金短缺的問題。想到父親沒留下遺言就離開了，閆帥研發了電子遺囑App，用戶以此記錄情感。沒想到，這個App竟意外成為拯救抑郁輕生者的工具，一下火了。閆帥的公司也有了名氣。科技公司的營收，閆帥全部補貼進了養老院里。

2019年底，閆帥還清了所有外債。養老院有了資金支援，發展勢頭良好，入住人數達到180人。2020年發生疫情，閆帥利用這個時間進一步學習管理，錄制抖音視頻，希望能吸引更多年輕人關注養老行業，關注民營養老院遇到的困境。他們一家人在養老院的生活，養老院爺爺奶奶的故事，讓無數網友感動落淚，網友親切地稱閆帥為“暖心小院長”。

把父母的事業變成自己的事業，讓普通人住上條件好有人情味的養老院，閆帥做到了。閆帥兩次登上央視，還被評選為“北京市愛老敬老楷模”。

2021年5月，孔鳳蓮的生日，一家人在養老院吃了個團圓飯。中途，孔鳳蓮開心地發了一條朋友圈：“我有靠山了，兒子長大了！”

那天夜里，閆帥特別想問母親，父親當年投入全部身家辦養老院，是不是為了讓他早一點看到生命尾端的歲月，讓他早點兒懂得責任和珍惜？

編輯/張亞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