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慶女黑老大懺悔錄：覆滅在親媽護夫的廢墟上

耕訥齋主

王隊長是重慶市公安局一名老刑警。辦案二十余年，他遇見過許多少女在再婚家庭里，因生存空間被極度擠壓而釀成悲劇的案子，其中他印象最深刻的女主就是蔣荔……本文是他的自述。

報警，這個17歲女孩不簡單

2009年深冬，我帶著刑警隊幾個兄弟身著便衣，進了區里一家豪華KTV。半年前，鄰省發生一起兇殺案，犯罪嫌疑人是名30歲的女子，曾在我們區出現過，領導讓我牽頭協助調查。分析資料后，我認為該女子極有可能隱匿在歌舞廳。那天，我以酒會友摸排到第七間包房時，居然一眼看到了蔣荔。

彼時，我是重慶市下轄區縣的一名刑警。在一線工作十余年，接觸過許多案件當事人，蔣荔給我的印象最深，以至于時隔一年多，我還能一眼認出她來。

那是2007年8月的一個深夜，我和同事正在值班。門衛突然帶來一個女孩，還沒進門，女孩就大聲吼道：“叔叔，我被強奸了。”女孩一頭短發，穿著超短衣褲，渾身還冒著酒氣。這個女孩就是蔣荔，17歲，剛剛參加完高考，正等著放榜。

蔣荔陳述，晚上她和幾個同學聚會，喝了幾瓶啤酒。十一點回家，母親趙穎和繼父程浩文外出旅行了，她就換了睡裙躺在沙發上追劇。誰知，程浩文突然回家，強暴了她，還威脅她不準報警。蔣荔在QQ上向一個社會上的朋友傾訴自己的遭遇，懇請對方找幾個人幫她教訓程浩文。朋友勸她報警。她是趁程浩文睡著偷跑出來報警的。

蔣荔打開一個方便袋，取出一條內褲，幾團紙巾，還有一條斷了肩帶的睡裙，說：“可以給根煙我抽嗎？心情煩躁，我想靜靜。”一個未成年女孩居然知道提供這些證據，令我不得不注意她。

我發現，她外形靚麗，會打扮，十個手指都美過甲，但右手食指和中指有明顯的煙熏痕跡，稚嫩的瓜子臉上有股與年齡不相稱的成熟。這個女孩，不簡單。但不管她是怎樣的女孩，我還是認真處理警情，給她進行適度的心理輔導。

程浩文到案后，漫不經心地說：“是她自愿的，否則我干不出來這事。這孩子從小就厭學、叛逆，耍過好幾個朋友了，也不是沒跟那些人睡……”

“你還是人不？信不信老子打死你？”我也是有女兒的人，程浩文的無恥徹底激怒了我。可想到正在審訊，后半句話硬是被我咽了下去，“就算蔣荔就是那樣的人，這些話是一個當父親的該對著外人說的嗎？”程浩文說：“事后她找我要一萬，我給一千，她嫌少，就反過來誣告我！家庭教育失敗啊！”

我辦過近20起繼父奸污繼女的案子，沒見過程浩文這樣抹黑孩子的！從現場勘查的證據以及蔣荔與朋友的對話來看，我相信她報警屬實。

一番審訊下來，程浩文在證據面前低了頭。他坦白，他一年多前就打起了蔣荔的主意，一直沒機會。前天，他原本是要陪老婆趙穎去旅行，想到蔣荔獨自在家，就找借口留了下來，趁機強暴了她。

案發的第二天上午，蔣荔的母親趙穎來找我哭訴，說她在銀行上班，前夫蔣邵東幾年前自殺了。她跟開健身房的程浩文再婚。夫妻倆感情好，經濟寬裕，程浩文對蔣荔關愛有加，但蔣荔不領情，還厭學，亂交朋友，夫妻倆傷透了腦筋。無論如何，她都不相信程浩文能干出那種事……這些，我們辦案時也有所了解，我還了解到，蔣荔以前是學霸。

“程浩文被判刑，到時候八卦會滿天飛，我女兒就全毀了！”女兒17歲就遭逢不幸，我也跟著趙穎難過起來，還建議她帶蔣荔去看心理醫生。

誰知，趙穎說：“撤案不是更好嗎？蔣荔未成年，我是監護人，我申請撤案。”

我立即反駁：“程浩文涉嫌強奸，是公訴案件，公安機關已立案偵查，當事人不能申請撤案。”我預感不對，送走趙穎后立即報告支隊領導，協調相關部門，緊盯趙穎的手機、QQ，同時再次詢問蔣荔，訊問程浩文，以固定外圍證據。但蔣荔電話關機，QQ不在線，趙穎也不知其去向。

三天后，蔣荔突然來到刑警隊，說她是自愿與程浩文發生關系的。同事反駁說：“那你為什么要找人教訓他？為什么要報警？”蔣荔一副玩世不恭的模樣，說：“他睡了我，錢沒給夠，我覺得劃不來。”

我立即正告蔣荔：“誣告也涉嫌犯罪。”蔣荔不屑地說：“王叔，我沒滿18歲，你們不能拘我、判我。我犯了錯，現在來糾正還不行嗎？”

此時，技偵科的同事來電，說有律師在給趙穎策劃翻案。我讓大家緊盯蔣荔的通訊。果然，蔣荔一出刑警隊，技偵科就發現她登錄QQ跟朋友吐槽：“我媽逼我來改口供，否則就斷絕母女關系。我沒同意，她跪在我跟前，說渣男不嫌棄她年齡大，不嫌棄我這個拖油瓶，我們不能這樣對他……”我和同事兵分三路，分別傳喚了蔣荔、趙穎及其背后的律師。在徹底突破蔣荔的口供后，我單獨跟她長談了一下午，試圖引導她走出陰影，卸下違背父母意志的枷鎖。

那個下午，我記憶深刻。蔣荔一直沉默著，低著頭，靜靜聽我說。臨走時，她突然問我：“王叔，您說我應不應該對您說聲謝謝呢？”我吃不透她的意思，只好千方百計往我認為正確的道路上引：“你肯定做得對，程浩文就不是個人。”“那對趙穎呢？對還是錯？”沒等我回答，她就笑著離開了。

那抹笑，我也一直沒琢磨明白。2007年底，重慶市黔江區人民法院以強奸罪判處程浩文4年有期徒刑。案子告一段落。我偶爾會想起蔣荔，想問問她的近況。可擔心提及往事會令她難堪，最終作罷。

創業，人生第一次有成就感

沒想到，蔣荔竟然淪落到在歌舞廳陪酒。那個瞬間，蔣荔也看到了我。我頓時覺得尷尬，更怕身份暴露，打草驚蛇。還好，蔣荔壓根沒提我的警察身份，跟那些顧客說我是她叔，還鼓動大家回敬。經她這么一調和，大家好像是久別的老友。

離開時，我給蔣荔說了房號，讓她抽空過來聊天。過了會兒，蔣荔提了箱啤酒過來了，不由分說噼里啪啦全部打開，說：“今晚不做業務了，陪王叔喝酒。”我問她為什么不讀書。她一笑：“我還在讀書。本來想去成都讀書的，趙穎非要我留在本地讀職校，說我去成都就不給我錢。可我在本地讀書，她也沒給我錢……我想憑自己的本事求生，又沒其他特長，只好出來陪人喝酒。”我勸道：“你還是學生，陪酒既傷身體又耽誤學業。你要多跟你母親溝通，錢不夠及時跟她說。”蔣荔苦笑道：“每次找她拿錢，她都要罵我把程浩文弄進去了……叔，我有分寸，不會胡來的。”

那天，蔣荔得知我是來查案的，當即豪氣沖天地說：“這個圈里的人我熟，我幫你找到那個人！”說完，她轉身點了一大串男女對唱的歌，說是好不容易再見到我，要陪我唱歌。可我發現，唱到某些詞句時，她眼角明顯有淚痕……

三天后，我們根據蔣荔提供的線索抓到了人。犯罪嫌疑人移交后，我找了個休息時間去了趙穎家，委婉地說了蔣荔的情況。趙穎說：“我每個月給她生活費了，盡責了。她18歲了，該走什么路，她自己負責。”我愕然。不一會兒，蔣荔的電話來了：“叔，她知道我在陪酒，打電話來羞辱了我一頓，順帶又責怪我本就是這個爛名聲，還坑了程浩文……我們徹底鬧掰了。”我這才知道，程浩文坐牢后，趙穎每個月要去探監，卻從沒去學校看過蔣荔，所以不了解蔣荔的情況。我為自己的莽撞給她帶去麻煩而懊悔，更為她心疼，告訴她，以后有什么我可以幫上忙的，盡管來找我。蔣荔答應了，但她從沒主動找過我。我主動聯系過她幾次，每次都不忘勸她“改邪歸正”。蔣荔總乖巧地回我：“叔，我知道的。”

不久后，我調到了市里，原本工作就忙，來了市局就更忙了。前幾年，我又被借到市掃黑辦，離開了一線。蔣荔就像所有我辦過的案子的當事人一樣，漸漸從我的生活里消失了。

直到2019年，重慶破獲一起涉黑大案，我從案卷上看到了蔣荔的名字！因團伙主要成員和大部分成員是女性，很少見，也暴露了文化娛樂行業監管方面的問題，領導讓我牽頭調研。

經過安排和協調，我在監獄里見到了蔣荔，她穿囚衣，留短發，一副桀驁不馴的樣子，與我記憶里的那個少女大相徑庭。多年不見，她還是一眼認出了我，以少女般的笑臉相迎。我感到一絲欣慰。

得知我的來意，蔣荔苦笑道：“叔，我都老老實實徹徹底底交代了。”“案卷我看了，你們說得很清楚，他們也辦得很公正，但我更想和你聊聊案子以外的事，不記入案卷，不作任何證據使用。”我怕她不配合，說：“我們十多年前就打過交道，你還給我幫過忙，應該了解我的為人。”

“你怎么突然開起了歌廳？”案卷上記錄了蔣荔開歌廳滋生了不少事，但為什么開歌廳沒說清楚。“我能做什么工作？大學幾年里壓根兒沒讀書，大部分時間在陪酒，一天不喝幾杯不唱幾曲心里就煩。我習慣了這種生活，又熟悉了歌廳的套路。”

她說，那些年，她陪酒走了十幾個歌廳，認識了不少人物，在這行小有名氣，很多歌廳老板高薪挖她。看到歌廳生意好，她便萌生了開歌廳的想法。2011年底，區體育館附近一家老歌廳轉讓，轉讓費只要60萬。蔣荔想盤過來，但積蓄不夠。

糾結了很久，蔣荔終于低下“高貴的頭顱”找趙穎投資，收益按投資比例分成。這是強奸案后，蔣荔第一次主動找趙穎幫忙。她坦陳了這些年的艱辛，也為自己的叛逆而道歉，同時也拿自己的人脈和經驗來佐證自己能經營好歌舞廳。

對蔣荔來說，這是個上岸的好機會。但趙穎說她沒錢。蔣荔想到了父親去世時留下的50萬存款。趙穎卻說那筆錢還了房貸。蔣荔明明聽父親說過，房子是全款買的。一氣之下，她向趙穎討要父親留下的遺產中該她繼承的部分。母女倆大吵一架。

這次爭吵后小半年，程浩文刑滿釋放，重新開了家健身房。蔣荔悄悄去看過，那地段和規模，前期投入也得五六十萬。蔣荔了解程浩文的情況，他根本沒錢。蔣荔哭了好幾天。從醉酒中醒來后，她發誓，要將歌廳開起來，做出一番事業打趙穎的臉。

蔣荔想盡辦法四處借款，籌到70萬，接手了那家歌廳。經營一年多，她才懂其中的艱辛和無奈。好在，有人站在她身邊撐她，這個人就是黃誠。

2013年的七夕，黃誠向她表白了。黃誠比蔣荔大四歲，是個孤兒，給當地一個建材老板當司機，經常帶朋友來蔣荔店里。蔣荔將自己的過去一五一十告訴了黃誠。黃誠不但沒有離開，還用實際行動帶她走出過往，兩人相戀了。黃誠跟老板跑生意，見過些場面，多少有些人脈，蔣荔終于有了依靠。

但歌舞廳競爭異常激烈，蔣荔先后投入了100多萬元升級歌廳，但她的店還是太小，利潤薄。想當初，她賭氣借債開店就是想壓趙穎程浩文一頭。如今，她的精力和青春都耗進去了，卻離當初的目標越來越遠，怕是要給趙穎和程浩文看笑話了。

一個偶然機會，蔣荔發現了商機。她注冊公司，請音樂、舞蹈、禮儀等專業老師來訓練歌手和舞蹈演員，再對接大大小小的歌舞廳，兩邊收取中介費。一年多下來，蔣荔成了“名導”，出入有司機和秘書跟隨。人生第一次有了成就感，她比過了趙穎。

叔叔，我的夢想是當警察

蔣荔膨脹了，想進一步擴大規模。她和黃誠開始組織年輕人以談戀愛、交朋友等方式，招募大量年輕女性到KTV、音樂茶座等場所提供有償陪酒服務，他們再兩邊抽成和收取保護費。其間，為控制陪酒妹陪唱妹、壟斷市場、樹立團伙權威，蔣荔他們多次實施敲詐勒索、聚眾斗毆、故意傷害、尋釁滋事等犯罪，并逐步發展成以她為骨干成員的黑社會性質組織，坊間稱為“娘子軍”……蔣荔被抓后，于2019年1月，被重慶市第一中級人民法院判處有期徒刑18年。

那天，蔣荔抱歉地說：“我也是受到傷害和凌辱的女性，最后卻害得不少妹妹受傷害，這是我一生中做得最缺德的事……”

蔣荔長長地嘆了口氣，問我能否找幾支煙給她抽。看守所不準提訊民警給犯人抽煙，但為了達到調研效果，我提前做了溝通，喊來管教，點了一支煙給她，還在她手邊放了半包。“叔，不曉得您當年辦我的案子時調查過趙穎和程浩文沒有？”我搖了搖頭。當年辦案時，程浩文從頭到尾沒說過蔣荔一個好字，蔣荔也自始至終都在說程浩文的惡。現在我才感覺，當年只顧查清案情，沒有詳細問她的家庭情況、成長經歷，也沒有深入調查過趙穎和程浩文。

抽了口煙，蔣荔開始講述她的過往。她一出生就“長在糞包包里”（指家境優渥），小學時各科成績都名列前茅，還是體育、音樂、美術尖子。加上她遺傳了趙穎姣好的面貌，走到哪兒都是人見人愛的乖孩子。“我從小就夢想當警察，想查清我爸死亡的真相，想不到十幾歲就成為你們‘專政的對象。”蔣荔苦澀一笑。那時，趙穎在銀行的行政部工作，經常在外陪領導應酬。蔣邵東學校和家兩點一線，孩子和家務都是他一手包辦。后來，趙穎去了信貸部，開始三天兩頭去做美容，到健身房鍛煉保持身材。

蔣荔六年級時，趙穎和蔣邵東經常吵架。有一次，她親耳聽到父親沖母親吼：“你是不是在外面有人？”趙穎嗤笑道：“不管是健身還是唱歌跳舞，那都是發展工作和人際交往的正常需要。你自己不社交就算了，還這么小肚雞腸！”蔣荔年紀小，父母無休止的爭吵讓她很害怕，而父親開始長吁短嘆，對她生活和學習上的照料也越來越敷衍。這年小升初，蔣荔考砸了。

初二那年，蔣邵東跳樓身亡。警方調查的結論是，蔣邵東患抑郁癥，跳樓自殺。周圍人議論紛紛，說蔣邵東度量太小，就算被綠，分開就好嘛。說到父親，蔣荔眼淚滾落而出。父親的死，蔣荔覺得另有蹊蹺。更令蔣荔崩潰的是，父親才去世半年，趙穎就跟程浩文結婚，還多次跟她說，他們是在她父親去世后才戀愛的。婚后，趙穎出錢給程浩文開了家健身房。趙穎還一再跟她洗腦：“程叔叔比我小十歲，還是頭婚，他不嫌我是寡婦又帶個拖油瓶，你要感激他。”

“程浩文小她10歲，頭婚，老家是農村的，幾間破瓦房，她還不是圖程浩文是小鮮肉。此前沒問題，鬼才信。”蔣荔眼圈都紅了。“這和你的現在沒有關系呀？”我說。蔣荔突然情緒激動起來：“怎么沒關系！我爸還在的時候我就去過健身房，撞見了他們舉止親昵，趙穎以為我不知道。我搭理一聲程浩文，也是為了照顧她的面子……我就是從那時候開始厭學的。”“你母親過得怎么樣？”我準備以這種友好的問候結束我們的談話，彌合她們家庭的仇隙，沒想到蔣荔突然哭了起來。最后，蔣荔跟我說了兩件事。程浩文出獄后開的健身房盈利了，他出軌了一個年輕女學員，并想辦法跟趙穎離了婚。為此，趙穎精神出了些問題。2015年，程浩文被人捅了，案子一直沒破。

另外，她始終懷疑她父親是趙穎和程浩文合謀害死的，懇求我幫她重新調查。“如果我爸確實是自殺，我會原諒趙穎。否則，我這輩子都不原諒她。”我的眼眶濕潤了。其實，來之前，我已經詳細翻看了蔣邵東的所有案卷，走訪了當年處理警情的民警和相關人員，蔣邵東確實是自殺身亡。思慮良久，我將調查的結果告訴了蔣荔。蔣荔聲嘶力竭地哭起來：“叔，我是原諒她，還是不原諒她……”

（因涉及隱私，文中人物均為化名。）

編輯/張亞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