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近二十年(2000-2018)唐詩研究發展突飛猛進,在“唐詩學”體系之建構、出土文獻與唐詩研究、域外漢籍與唐詩研究、唐詩的傳播接受史研究、新視域的開拓與唐詩史的宏觀研究、唐詩的文獻整理與實證研究諸方面,均呈現出驕人的成績。作為一個高度成熟的學科,唐詩研究已取得豐富的經驗,但成熟也意味著老化,經驗也易于形成套路,如何在已有基礎上堅守文學本位,變換研究視角,力避陳舊選題與低水平重復;如何不只在知識、技術層面求積累、求變化,而在超越知識、技術的觀念層面、藝術層面求創新、求突破,似應成為未來研究予以重點思考的問題。
關鍵詞:唐詩;唐詩研究;詩學;文學史
DOI:10.16346/j.cnki.37-1101/c.2021.03.12
新時期以來,唐詩研究取得了突飛猛進的發展,據初步統計,相關論著迄今已多達34930項。如果將此一時期分為1978-2000年和2000-2018年兩大時段,則前一時段歷時22年,成果量為15424項①;后一時段歷時18年,成果量為19506項②。關于前一時段的研究概況,早在二十年前即新舊世紀交際之時,已有多位學者撰文予以詳盡評述,其中有回顧百年唐詩研究史者,亦有專就新時期前二十年之研究態勢予以評說者③,其文俱在,茲不贅述。關于后一時段的研究概況,尚少有全面關注者④,故本文擬擇取其主要方面,就研究之進展與成就、經驗與不足予以述論,希望從事實層面厘清頭緒,以對今后的唐詩研究提供一些參考和鏡鑒。
一、學科體系建構與新材料的系統開掘利用
如果將關注目光不只局限于數量,而是從研究的創新度、影響力著眼,那么,近二十年唐詩研究的主要進展和成就似首先表現在“唐詩學”體系之建構、出土文獻與唐詩研究、域外漢籍與唐詩研究③ 相關綜述文章,約有陳允吉《十幾年來國內唐詩研究綜述》(《中國社會科學》1993年第5期),董乃斌等《史料·視角·方法——關于二十世紀唐代文學研究的對話》(《文學遺產》1998年第4期),胡明《關于唐詩——兼談近百年來的唐詩研究》(《文學評論》1999年第2期),陶文鵬《20世紀前半葉的唐詩研究》(《湖北大學學報》1999年第5期),陶敏《20世紀唐代文學史料研究整理工作回顧》(《唐代文學研究年鑒[1999]》,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0年),陳尚君《唐代文學文獻學研究的回顧與展望》,張明非《90年代以來唐代文學研究回顧》,張忠綱等著《中國新時期唐詩研究述評》(合肥:安徽大學出版社,2000年),陳友冰《海峽兩岸唐代文學研究史》(臺北:“中央研究院”中國文哲研究所,2001年),葛曉音《唐詩研究百年的走向和得失》(《唐代文學研究年鑒\[2001\]》,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2年),陳伯海《二十世紀隋唐五代文學研究概觀》(《南京師范大學文學院學報》2002年第1期),杜曉勤《二十世紀隋唐五代文學研究綜述》(北京:北京出版社,2003年)。
④ 今所見者,主要有王志清《改革開放三十年唐詩研究的態勢及其走向》(《唐代文學研究年鑒\[2010\]》,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10年)。王氏另有《改革開放30年唐詩研究的態勢及走向》(《遼寧師范大學學報》2009年第1期)及《潮平兩岸闊,風正一帆懸——改革開放三十年唐詩研究綜述》(《深圳大學學報》2009年第3期)二文,內容略同,可參看。
幾大方面。下面,即就此諸端之詳細情形稍予揭示。
(一)“唐詩學”體系之建構
“唐詩學”是20個世紀80年代初、中期由傅璇琮、陳伯海先生先后提出和細化的概念,其意在于突破傳統治唐詩者多零敲碎打、散兵游勇的狀態,而從學理高度重新審視唐詩特質及其發展演變,摸清主脈,探索規律,將唐詩及其研究作為古典文學的一個重要分支學科來對待。1988年,陳伯海率先推出《唐詩學引論》,以“正本”“清源”“別流”“辨體”“學術史”諸篇為其綱目,初步建構了唐詩學的宏觀雛形;同時稍后,又出版了與人合著或主編之《唐詩書錄》《唐詩論評類編》《唐詩匯評》;進入21世紀,相繼推出《歷代唐詩論評選》(2003)、《唐詩學史稿》(2004)諸書,并于近年對以上各書內容改訂增補,連同新撰的《意象藝術與唐詩》(2015)、《唐詩總集纂要》(2016)一起,合成8種17冊的“唐詩學書系”,由上海古籍出版社于2015-2016年出版,從而構成了一個體系大致完備的唐詩學架構。總觀這一架構,其突出特點在于,既重理性認知,又重文獻整理,兼顧學術史流變,三位一體,相互支撐,使得理論、文獻、學術史三大板塊得以有機結合。在這三者中,理論建構是為先導,重在解決“唐詩是什么”“何以是”“如何是”之類根本性理念問題;學術史考察是為主干,既橫向涉及選詩、編集、注釋、考證、圈點、品評、論說、習作等多種接受形態,又縱向勾畫唐詩學由萌生、成長、興盛、總結以至蛻變、更新的演化軌跡,并提示其內在動因;而文獻整理則成為支撐前二者的堅實基礎,其中書目總錄與總集纂要,既是初學者的入門向導,也是資深研究者必備的參考要籍;評論類編與文獻集萃,則將相關唐詩評說或分或總,或縱或橫,按不同類別和時代順序匯聚組合,一方面對唐詩相關資料作了迄今為止最為全備的整理和編排,一方面也為從接受史角度研究唐詩者提供了很好的參考和便利;至于唐詩匯評,精選500家詩人的5000余首詩作,在每位作者、每首詩下都詳列歷代相關評說和鑒賞,一冊在手,全唐詩人的六分之一、詩作的十分之一盡入眼底,頗為實用。
與“唐詩學書系”的編纂相同時,其他相關論著也開始批量涌現。其較具代表性者,大致有如下幾類:
以時段言,有劉寧《唐宋之際詩歌演變研究》(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2002年版)、錢志熙《情性與通變——唐人詩學的基本思想與方法》(《長江學術》2006年第1期)、張伯偉《論唐代的規范詩學》(《中國社會科學》2006年第3期)、王園《唐詩與宋代詩學》(三晉出版社2012年版)、張紅《元人唐詩學》(岳麓書社2006年版)、孫學堂《明代詩學與唐詩》(齊魯書社2012年版)、孫春青《明代唐詩學》(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年版)、王順貴《清代:古典唐詩學的總結與終結》(《南京師范大學學報》2008年第2期)、趙耀鋒《民國時期唐詩學研究》(西北大學2014年博士學位論文)、任曉勇《民國唐詩學研究》(安徽師范大學2014年博士學位論文)、張艷輝《宋代閩地唐詩學研究》(西北大學2014年博士學位論文)。
以類別言,有張伯偉《全唐五代詩格匯考》(江蘇古籍出版社2002年版)、陳斐《南宋唐詩選本與詩學考論》(大象出版社2013年版)、金生奎《明代唐詩選本研究》(合肥工業大學出版社2007年版)、賀嚴《清代唐詩選本研究》(人民出版社2007年版)、韓勝《清代唐詩選本研究》(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0年版)、盧燕新《唐人編選詩文總集研究》(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4年版)。
以代表性作家和流派言,有郝潤華《杜詩學與杜詩文獻》(巴蜀書社2010年版)、左漢林《杜甫與杜詩學研究》(東方出版社2015年版)、張培《王安石唐詩學研究》(河南大學2014年博士論文)、孫達《元好問唐詩學研究》(河南大學2009年博士學位論文)、孫紀文《王士禛與清初唐詩學》(《寧夏社會科學》2008年第2期)、張麗華《清代乾嘉時期唐宋詩之爭流變研究》(蘇州大學2009年博士學位論文)、郭前孔《清代晚期唐宋詩之爭流變史》(蘇州大學2009年博士學位論文)。
以學術史與文化關聯言,有朱易安《唐詩學史論稿》(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0年版)、黃炳輝《唐詩學史述論》(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版)、劉文剛《杜甫學史》(巴蜀書社2012年版)、孫微《清代杜詩學史》(齊魯書社2004年版)、劉寧《唐代詩學與詩教》(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2年版)、張海沙《佛教五經與唐宋詩學》(中華書局2012年版)等。
這些論著,或著眼于通史,或注目于斷代,或論詩格,或論選本,或以作家為主,或取宗教視角,在更廣泛的意義上,為“唐詩學”之整體建構提供了較堅實的材料和多方面的補充。
(二)出土文獻與唐詩研究
學術的推進,與新材料的發現密切相關。“在短短十幾年內,石刻史料從一種邊緣性史料成為中古特別是唐代研究最為豐富的信息來源之一。造成這場靜悄悄的革命的是數以萬計反映唐代各類人群生活景觀的新出墓志。這使許多以往學界難以著手的研究課題成為可能。”榮新江、陸揚:《石刻史料與中古文史:主持人語》,《北京大學學報》2013年第4期。事實上,新出史料特別是唐代墓志的批量發現和系統纂輯,極大地擴展了人們的學術視野,也一定程度地改變著固有研究格局和研究方式。出土文獻在20世紀即已引起人們的濃厚興趣,相繼出版了《千唐志齋藏志》《北京圖書館藏中國歷代石刻拓本匯編》《隋唐五代墓志匯編》《唐代墓志匯編》等大型文獻整理典籍;進入新世紀以來,又先后出版了《唐代墓志匯編續集》(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年版)、《新中國出土墓志》(上、下,文物出版社2003年版)、《全唐文補遺》(第7、8輯及千唐志齋新藏專輯,三秦出版社2000、2005、2006年版)、《大唐西市博物館藏墓志》(北京大學出版社2012年版)、《秦晉豫新出土墓志搜佚》(國家圖書館出版社2011年版)、《洛陽流散唐代墓志匯編》(國家圖書館出版社2013年版)等;而各地新發現的唐人墓志也層出不窮,屢見報端,其中較重要者,如郭虛己墓志、韋應物墓志、上官婉兒墓志、丁元裕墓志、盧照己墓志、鄭虔墓志、廖有方墓志、獨孤申叔墓志、姚合墓志、李益墓志等,都提供了大量新的材料。正是建基于此,近二十年來關于唐代新出墓志與唐詩的研究遂成顯學,其中關于唐代詩人個體、家族及唐詩文本、名物、地域文學、女性文學等研究都取得了顯著成就參看胡可先、楊瓊:《新世紀唐代文學與出土文獻研究綜述》,中國唐代文學學會等編:《唐代文學研究年鑒(2014)》,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14年,第291-323頁。,并隨著研究者的深入探掘,在整體格局上提升到了一個新的進境。
此一研究領域活躍著一大批積極參與者,如陶敏、戴偉華、李浩、毛陽光、趙力光、馬驥、牛紅廣、王勝明、朱關田、唐雯、朱玉麒、咸曉婷、謝思煒、周曉薇、鐘明善等學者,都曾發表多篇研究論文,而以陳尚君、胡可先的相關研究最具代表性。陳尚君自20世紀80年代編纂《全唐詩補編》以來,即特別注意對出土文獻的關注和利用,所著《石刻所見唐人著述輯考》(《出土文獻研究》第4輯,1998年)分輯經、史、子、集四類書目,僅集部即得唐人著述63種,可補傳世文獻之未足及其缺誤。2002-2004年,他先后發表《隋唐五代文學與歷史文獻》(《社會科學戰線》2002年第5期)、《新出石刻與唐代文學研究》(《六朝隋唐學術研討會論文集》,逢甲大學出版社2004年版)等文,就石刻文獻之特點及重要性、近二十年唐代石刻的影印和整理、新出石刻的文獻考訂等予以論述。其后又相繼發表《唐代石刻文獻的重要收獲》(《碑林集刊》第12輯,陜西人民美術出版社2006年版),《〈本事詩〉作者孟啟家世生平考》(《唐代文學研究》第12輯,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6年版),《韋應物一家墓志的學術價值》(《文匯報》2007年11月4日),《鄭虔墓志考釋》(《傳統中國研究集刊》第3輯,上海人民出版社2007年版),《〈才調集〉編選者韋縠家世考》(《羅宗強先生八十壽辰紀念文集》,中華書局2009年版)、《〈洛陽新獲七朝墓志〉新史料評述》(《洛陽師范學院學報》2011年第12期)等文,或對新出墓志之價值率先評說,引領風氣;或對其內容進行釋讀,多有新的發現。至2016年,陳氏匯纂眾文,成《貞石詮唐》一書,由復旦大學出版社出版。該書末附《長沙窯唐詩書后》《從長沙窯瓷器看唐詩在唐代下層社會的流行》二文,亦頗具參考價值。
胡可先的唐詩研究起步較早,成果頗豐,近些年則將主要精力用在對唐代墓志的收集、考索和釋讀上,借以解決其與唐詩、唐人行跡、唐代文學家族相關的一些重要問題。其《出土文獻與唐代文學史新視野》(《文學遺產》2005年第1期)一文,從作家研究、文學史研究、唐代文學背景研究等角度,論述了新材料、散佚作品之發現的功用和價值;《出土文獻與中古文學研究》(《浙江大學學報》2012年第4期)則進一步揭示了出土文獻對深入了解各時段文學背景、文學演變、文學主體、文體形態之助益,借以糾正長期以來文學史研究偏重線性梳理的缺失。在十多年的時間中,他先后考察了杜并(2001)、李郃(2003)、鄭虔(2008)、裴宜直(2008)、盧照己(2008)、苑咸(2009)、廖有方(2009)、薛元超(2010)、竇牟(2011)等多人墓志,每有新見;如利用杜并墓志考察杜甫世系及先世遷居襄陽情況,并借以推測杜甫的終葬之地(《杜甫叔父杜并墓志銘箋證》,《杜甫研究學刊》2001年第2期);由白勝碑及白敏中、白邦彥墓志考證白居易先世和家世、子嗣(《新出石刻與白居易研究》,《文獻》2008年第2期);據三方新出墓志與史籍參證,詳考劉長卿任陳留浚儀縣尉、登進士第、任監察御史、為鄂岳轉運判官的時間(《劉長卿事跡新證》,《學術月刊》2008年第6期);其他如《墓志新輯挽歌考論》(《浙江大學學報》2009年第3期)、《唐代詩人事跡新證》(《浙江大學學報》2010年第5期)、《新出墓志與唐代文學研究的拓展——以〈大唐西市博物館藏墓志〉為中心》(《北京大學學報》2013年第4期)、《文學自傳與文學家傳:新出土唐代墓志的家族因素》(《浙江大學學報》2013年第5期)等文,雖研究方向不一,然均注重細節探微,由小及大,頗有斬獲。在長期個案研究的基礎上,胡氏先后出版了《出土文獻與唐代詩學研究》(中華書局2012年版)、《考古發現與唐代文學研究》(浙江大學出版社2014年版)、《新出刻石與唐代文學家族研究》(北京大學出版社2017年版)幾部專著,以更集中的方式,向學界展示了出土文獻與唐詩研究的豐碩成果,并承擔“考古發現與中古文學研究”的國家社科基金重大項目。在今后一段時間內,在他和他的團隊努力下,一批相關新成果的產出是可以預期的。
除上述唐人墓志外,出土文獻的另一大宗,是近百年來倍受世人關注的敦煌寫本文獻以及吐魯番文獻。早在新世紀之初,陶敏、李一飛即在《隋唐五代文學史料學》(中華書局2001年版)一書中辟有專節,分別就敦煌遺書中的隋唐五代文學史料、敦煌文獻要籍、敦煌文獻的利用予以紹介,詳實細密,頗便初學;與此同時,徐俊《敦煌詩集殘卷輯考》(中華書局2000年版)一書,在學界引起廣泛關注。該書首次將敦煌詩歌編于一帙,上編校定詩集63種,詩1401首,下編輯錄零散詩篇524首,二者合計1925首。陳尚君認為此書“足以代表當代中國敦煌學研究的水平”陳尚君:《新書選評·〈敦煌詩集殘卷輯考〉》,中國唐代文學學會等編:《唐代文學研究年鑒(2001)》,第188-195頁。;胡可先評價該書“突出了寫本時代詩集的特點,是精審的文獻整理與深層的詩學探源相結合的示范著作”胡可先、楊瓊:《新世紀唐代文學與出土文獻研究綜述》,中國唐代文學學會等編:《唐代文學研究年鑒(2014)》,第291-323頁。。繼此之后,張錫厚主編《全敦煌詩》(作家出版社2006年版)一書,在對敦煌遺書所存二萬余首詩辨誤刪重之后,共得4500余首,而其中從未面世之作即達1200余首,且大部分為唐代作品。以上二書面世,使得現有唐詩大大擴容,堪稱新世紀敦煌詩歌文獻整理的重大成果。
在敦煌文獻研究方面,項楚先生介入甚早,用力極勤,創獲亦多。20世紀后期,他曾先后出版《敦煌變文選注》《敦煌文學叢考》《王梵志詩校注》等力作;進入新世紀后,又新版或增訂再版《寒山詩注》(中華書局2000年版)、《敦煌歌辭總編匡補》(巴蜀書社2000年版)、《敦煌詩歌導論》(巴蜀書社2001年版)、《唐代白話詩派研究》(巴蜀書社2005年版)、《項楚論敦煌學》(上海科技文獻出版社2007年版)等著作。其中《敦煌詩歌導論》將敦煌詩歌細分為文人詩歌、釋道詩歌、民間詩歌、鄉土詩歌、王梵志詩五大類,而對唐五代作品予以重點論述,有深度,有新意。此外,荒見泰史《敦煌講唱文學與寫本研究》(中華書局2010年版)、慶振軒《河西寶卷與敦煌文學研究》(人民出版社2012年版)、劉傳啟《敦煌歌辭文獻語言研究》(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6年版)、黃永武《敦煌文獻與文學叢考》(浙江大學出版社2017年版)諸書,以及伏俊璉等《見于傳世本的唐代文人詩作》《敦煌遺書保存的唐代文人佚詩》(《絲綢之路》2012年第12、16期),王彥明《敦煌本〈高適詩集〉考述》(《社科縱橫》2012年第1期),陳靜《敦煌詩歌寫本的傳播特征及其形成原因》(《首都師范大學學報》2013年第3期),李肖、朱玉麒《新出吐魯番文獻中的古詩習字殘片》(《文物》2007年第2期),朱玉麒《中古時期吐魯番地區漢文學的傳播與接受》(《中國社會科學》2010年第6期)、《吐魯番文書中的玄宗詩》(《西域文史》第7輯,科學出版社2012年版)等文,也都或總或分,或考或論,從不同方面推進了敦煌、吐魯番文獻的整理和研究,為人們重新認識唐詩提供了重要材料和新的視角。
(三)域外漢籍與唐詩研究
域外漢籍成為近些年學界關注的一方熱土,首先在于其為研究者提供了可資采借的稀見版本和大量新的材料。所以,影印出版或整理校訂相關典籍,便成了不少學人非常重視的一項要務。諸如《分門纂類唐宋時賢千家詩選》(李更、陳新校證,人民文學出版社2002年版),《唐宋分門名賢詩話》(張伯偉編校,收入《稀見本宋人詩話四種》,江蘇古籍出版社2002年版),《唐詩類苑》(中島敏夫編,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年版),《千載佳句》(宋紅點校,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年版),《域外珍本詩話叢刊》(蔡鎮楚編,北京圖書館出版社2006年版),《唐宋千家聯珠詩格校證》(卞東波校證,鳳凰出版社2007年版),《和刻本中國古逸書叢刊》(金程宇編,鳳凰出版社2012年版),《日本漢籍圖錄》(沈津、卞東波編,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14年版)等,均在此期相繼推出。其中最值得關注的,是盧盛江《文鏡秘府論匯校匯考》(中華書局2006年版,修訂本2015年版)及孫猛《日本國見在書目錄詳考》(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年版)兩部大著。前者為完成匯校匯考任務,作者曾兩赴東瀛,入深山、訪古寺,又輾轉于海峽兩岸,廣搜現存傳本,清理前人成果,在版本斟辨、原典考證、語詞注釋諸方面多有創獲;后者對此一重要典籍之文本、成書、傳播、研究資料等予以精校、考訂、追蹤、輯佚,提供了大量新文獻和研究成果,被譽為“近年治日本流傳漢籍難得之力作”陳尚君:《孫猛著〈日本國見在書目錄詳考〉初讀述感》,《中華讀書報》2016年1月20日。。
同時,關于域外漢籍的研究也取得了一系列成績。仍以《文鏡秘府論》為例,盧盛江在《文鏡秘府論匯校匯考》基礎上,詳細考察了該書之研究歷史、版本流傳、原典經緯、聲病理論、屬對規則等,出版《〈文鏡秘府論〉研究》(人民文學出版社2013年版)一書,頗受好評。他如張伯偉《〈文鏡秘府論〉與中日漢學》(《中國詩學》2005年第10期),陳翀《〈文鏡秘府論〉古鈔六卷本補證》(《國際漢學研究通訊》2013年第8期)、《空海撰三卷本〈文鏡秘府論〉之選編經緯及原本形態考》(《域外漢籍研究集刊》2015年第11輯)等,也都是較深細的研究之作。與此相關,對《文鏡秘府論》作者空海的研究日漸增多,如蔡毅《空海在唐作詩考》(《域外漢籍研究集刊》2005年第1輯)、興善宏《日本漢詩史上的空海》(《域外漢籍研究集刊》2006年第2輯)、王勇《唐人贈空海送別詩》(《文獻》2009年第4期)等即是。
借助域外文獻研究唐詩,既需廣采各類可資借鑒之版本,又要留意、發現新文本,提供前人未見之新材料。在這方面,一些學者花費深心大力,也取得了不俗的成就。謝思煒《白居易詩集校注》(中華書局2006年版)較此前白集整理本之一大優勝處,即在于廣采金澤文庫本、東大寺本、真福寺本、伏見天皇臨摹本等日藏寫本,擴大了比照、校勘的視域;吳在慶《杜牧集系年校注》(中華書局2008年版)則以朝鮮刻本《樊川文集夾注》等為參校本,使得校注較前趨于精審。對《十抄詩》的整理、研究也是如此。《夾注名賢十抄詩》為高麗朝初出現的一部唐人七律選集,全書抄錄三十位詩人共三百篇作品,保存了《全唐詩》以外的一百三十八首唐人佚詩,有很高的文獻價值。查屏球對此書予以首次整理,并于2005年在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金程宇《〈十抄詩〉叢札》(《域外漢籍研究集刊》2005年第1輯)、張鵬《夾注名賢十抄詩補正》(《域外漢籍研究集刊》2008年第4輯)、楊為剛《朝鮮十抄詩對全唐詩的校勘意義》(《長江學術》2012年第4期)、房銳《十抄詩與高麗朝科舉文化》(《四川師范大學學報》2015年第1期)等文,則從不同角度,對該書或補正,或申發,將研究逐步引向深入。他如金程宇《分門纂類唐宋時賢千家詩選新探——以兩種稀見日藏本為中心》(《中國典籍與文化》2010年第2期)、《詩學與繪畫——中日所存唐代詩學文獻〈琉璃堂墨客圖〉新探》(《文藝研究》2012年第7期),朱玉麒《日本宮內廳藏〈張說之文集〉研究》(《唐代文學研究》第14輯),琴知雅《朝鮮申緯編〈全唐近體詩選〉考論》(《中國詩學》2008年第12期)、《朝鮮后期“唐詩詩意圖”表現出來的朝鮮風》(《中國詩學》2011年第15期)、陳翀《日本古文獻〈江談抄〉所見全唐佚詩句輯考》(《中國典籍與文化》2013年第4期)、童岳敏《日藏〈李長吉歌詩〉抄本及批點本考述》(《文獻》2014年第1期)、戶崎哲彥《日本舊校抄〈增廣注釋音辯唐柳先生集〉四十五卷本及南宋刻〈音注唐柳先生集〉略考》(《文史》2014年第1期)、陳文佳《和刻三卷本〈韓內翰香奩集〉之版本研究》及趙庶洋《和刻本〈又玄集〉跋》(均見《域外漢籍研究集刊》2014年第10輯)等,在利用新材料方面也都作出了不同程度的努力。
利用域外漢籍對唐代詩人、詩作、詩體乃至詩學現象展開研究,是此期學者關注較多的另一個方面。以杜甫研究為例,既有采借日本文獻考察者,如王京鈺《義堂周信詩文中的“江云渭樹”——日本五山文學杜甫受容的一個側面》(《遼寧工學院學報》2004年第5期)、尚永亮《論前期五山文學對杜詩的接受和嬗變》(《中華文史論叢》2006年第4期),也有采借朝鮮文獻考察者,如左江在推出《李植杜詩批解研究》(中華書局2007年版)一書的同時,先后發表《〈纂注分類杜詩〉研究》(《域外漢籍研究集刊》2005年第1輯)、《〈纂注杜詩澤風堂批解〉與諸家注杜比較研究》(《中國詩學》2008年第12期)、《朝鮮文人李世龜次杜詩研究》(《域外漢籍研究集刊》2015年第11輯)等文;他如崔晳元《論朝鮮文人金堉的集杜詩》(《古典文獻研究》2012年第15期)、《朝鮮時代私家杜注考》(京都大學《中國文學報》2012年總第83冊)等,以不同面向多元展開,揭示了此期杜甫研究的若干特點。相比之下,張伯偉《典范之形成:東亞文學中的杜詩》(《中國社會科學》2012年第9期)具有更開闊的視野。該文認為,杜詩典范在東亞文學史上的形成方式主要有三種,即中國的以文壇巨擘的弘揚表彰、日本的以學者眼光的專業衡量以及朝鮮半島的以王室力量的直接推動。其中前二者屬民間,后者屬官方,但即便屬于官方,與民間也仍然有著溫和而友善的互動。朝鮮半島文學中更為強烈的政治色彩、日本文學中較少對社會政治的介入,與杜詩品格或契合或疏離,促使杜詩在各區域成為不同類型的文學典范,這體現了不同區域在接受中國文化影響時自身的文化選擇。文壇上不同類型、不同層次的新舊典范多元并存是東亞文學史上的常態,也是漢文化圈中文學典范形成的東方特色。與此相前后,張氏還發表《東亞文化意象的形成與變遷——以文學與繪畫中的騎驢與騎牛為例》(《域外漢籍研究集刊》2010年第6輯)、《“文化圈”視野下的文體學研究——以“三五七言體”為例》(《中國社會科學》2015年第7期)等,均為視野開闊而考察細密的佳作。
此外,關于白居易、寒山、李白、盧仝等詩人及其作品,也都有若干論著發表,如文艷蓉《日本白集版本源流綜論》(《文獻》2010年第3期),胡可先、文艷蓉《論長恨歌的序與傳》(《社會科學戰線》2008年第5期),陳翀《日藏舊抄本長恨歌序真偽考》(《域外漢籍研究集刊》2011第7輯)、《慧萼鈔南禪院本白氏文集卷十三復原稿》(《域外漢籍研究集刊》2012年第8輯),羅時進《日本寒山題材繪畫創作及其淵源》(《文藝研究》2005年第3期),張天健《論寒山》(《唐代文學研究》2006年),區鉷《寒山詩在日本的傳布與接受》(《外國文學研究》2007年第3期),張石《寒山與日本文化》(上海交通大學出版社2011年版),劉玉才《〈寒山子詩集〉早期刊本源流鉤沉》(《北京大學學報》2012年第6期),金程宇《盧仝與韓國漢文學》(《文學評論叢刊》2013年),林浚哲《試論韓國古代詩歌中中國詩歌意象的接受和演變——車天輅與李白詩的“鰲”意象比較研究》(《中國詩學》2006年第11期)等,林林總總,各具勝意。
譯介海外學者的漢籍研究,也成為此期值得注目的現象。如中華書局的“域外漢籍研究叢書”、上海古籍出版社的“日本宋學研究六人集”均已出版兩集數十冊(其中有涉及唐詩者);2014年,中華書局又出版蔣寅主編“日本唐代文學研究十家”叢書,其中包括赤井益久《中唐文人之文藝及其世界》、市井桃子《蓮與耦的文化史——古典詩歌中的植物名研究》、齋藤茂《文字覷天巧——中晚唐詩新論》、下定雅弘《中唐文學研究論集》、戶畸哲彥《唐代嶺南文學與石刻考》、深澤幸一《詩海撈月——唐代宗教文學論集》、松原朗《中國離別詩形成論考》、松本肇《韓柳文學新論》、丸山茂《唐代文化與詩人之心》、芳村弘道《唐代的詩人研究》;西北大學出版社則于2018年推出由李浩、松原朗主編的“海外中國研究書系:日本學人唐代文史研究八人集”,其中松原朗《晚唐詩之搖籃——張籍姚合賈島論》、古川末喜《杜甫農業詩研究——八世紀中國農事與生活之歌》、埋田重夫《白居易研究:閑適的詩想》諸書,即是關于唐詩的專著。
還需注意的是,2018年,由上海師范大學查清華、復旦大學查屏球分別擔綱的《東亞唐詩學文獻整理與研究》和《日韓藏唐詩選本研究》入選國家社科基金重大項目,更使得域外漢籍與唐詩研究由個體走向群體,由分散走向集中。可以預料,在未來的數年時間中,相關成果還將批量涌現。
二、多元視角延伸與基礎研究的強化
除前述幾個領域外,唐詩的傳播接受史研究、新視域的開拓與唐詩史的宏觀研究、唐詩的文獻整理與實證研究諸方面,也都有不同程度的創獲,值得關注。
(一)唐詩傳播接受史研究
作為20世紀后期影響最大的文學理論流派之一,接受美學對中國學術研究產生了深遠的影響。進入新世紀以后,這種影響持續強化,并導致唐詩研究領域相繼涌現出大量有關傳播接受史的論著,一時間蔚為大觀。首先是一二流詩人成為學者關注的重點對象。諸如宋之問、寒山、孟浩然、王維、李白、杜甫、岑參、韋應物、劉長卿、孟郊、韓愈、張籍、白居易、元稹、柳宗元、賈島、姚合、李賀、杜牧、李商隱、許渾、馬戴、趙嘏、杜荀鶴等詩人,均有相關研究成果,其中較突出者,如劉學鍇《李商隱詩歌接受史》(安徽大學出版社2004年版)、米彥青《清代李商隱接受史稿》(中華書局2007年版)、黃桂鳳《唐宋杜詩接受研究》(遼海出版社2008年版)、谷曙光《韓愈詩歌宋元接受研究》(安徽大學出版社2009年版)、吳淑玲《元白詩歌的傳播學考察》(《貴州師范大學學報》2009年第3期)、查金萍《宋代韓愈文學接受研究》(安徽大學出版社2010年版)、王紅霞《宋代李白接受史》(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版)、李德輝《李賀詩歌淵源及影響研究》(鳳凰出版社2010年版)、袁曉薇《王維詩歌接受史研究》(安徽大學出版社2012年版)、楊再喜《唐宋柳宗元傳播接受史研究》(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3年版)等,或首開先河,或后出轉精,均具特點。
其次是一些名篇及其成為名篇的歷史,為研究者所關注。如陳文忠《從“影響的焦慮”到“批評的焦慮”——〈黃鶴樓〉〈鳳凰臺〉接受史比較研究》(《安徽師范大學學報》2007年第5期)、《唐人青春之歌走向頂峰之路——〈春江花月夜〉1300年接受史考察》(《東方叢刊》2008年第1期)、《從“手抄本”到“印刷本”的文化旅程——〈尋隱者不遇〉傳播接受史研究》(《浙江社會科學》2011年第12期)、羅漫《天下第一絕句〈靜夜思〉——兼談“床前明月光”何以后來居上》(《中南民族大學學報》2007年第6期)、殷學國《唐詩經典影響史的三個層次——柳宗元〈江雪〉影響研究》(《安徽師范大學學報》2012年第1期)、童明輝《李商隱〈無題〉詩接受史研究》(湘潭大學2005年碩士學位論文)、王兆鵬《千年一曲唱陽關——王維〈送元二使安西〉的傳唱史考述》(《文學評論》2011年第2期)等,因選題具體、筆墨集中而較具深度,往往能給人意想不到的啟發。
其三是對唐詩傳播接受的整體考察,成為不少學者筆下的熱門選題。如柯卓英《唐代的文學傳播研究》(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9年版)、陶濤《唐詩傳播方式研究》(安徽大學出版社2010年版)、張浩遜《唐詩接受研究》(浙江古籍出版社2010年版)、張毅《唐詩接受史》(人民文學出版社2012年版)、吳淑玲《唐詩傳播與唐詩發展之關系》(中華書局2013年版)、沈文凡《唐詩接受史稿》(現代出版社2014年版)、劉京臣《盛中唐詩對宋詞影響研究》(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4年版)、黃俊杰《唐代文人文學傳播意識研究》(武漢大學出版社2018年版)等,大都體系完整,考察全面,其中尤以吳淑玲、黃俊杰的幾部著作探討細密,較具勝解。
其四是唐詩的海外傳播接受研究,也出現了一批成果。如江嵐《唐詩西傳史論:以唐詩在英美的傳播為中心》(學苑出版社2009年版),尚永亮、黃超《日本漢詩對王維詩之空寂、幽玄美的受容》(《江西社會科學》2009年第8期),曹春茹《論朝鮮漢詩對韋應物及其詩歌的接受》(《云南大學學報》2012年第2期),李南鐘《在韓國傳統時期孟浩然詩接受樣相》(《吉林師范大學學報》2012年第3期),蔣向艷《唐詩在法國的譯介和研究》(學苑出版社2016年版),周彥《唐代女詩人薛濤在美國的譯介》(學苑出版社2016年版),沈文凡《杜甫韻文韓國漢詩接受文獻緝考》(吉林大學出版社2017年版),譚燕保《斯奈德寒山詩英譯與詩歌創作的互文性研究》(武漢大學出版社2017年版)等,其涉及地域多為歐美日韓,一定程度開啟了人們的視野。
此外,受風潮影響,相當一批碩、博士學位論文也紛紛以唐詩的傳播接受為選題,廣涉詩人個體與詩派,諸如孟浩然、劉長卿、韓愈、白居易、元稹、賈島、姚合、杜牧、許渾以及韓孟詩派、元白詩派等,都被納入考察視野。這些論文既從不同方面深化了對研究對象的認知,也為傳播接受學研究之興盛添加了助力。
在此一時期,較值得注意的是陳文忠、尚永亮、王兆鵬等人的相關研究。陳文忠是國內傳播接受學研究的較早提倡者和實踐者,1998年即已出版《中國古典詩歌接受史研究》的專著,從“接受史研究的理念與方法”“經典作品的審美闡釋史”“藝術原型的創作影響史”“面對經典的詩學沉思史”幾個方面,進行了深入的學理思考,并對《江雪》《長恨歌》《琵琶行》《春怨》《江亭》等經典唐詩予以深細解讀,所提出的一些基本原則和研究路徑,對后來的同類研究發生了大的影響。進入新世紀以后,陳文忠又相繼推出《文學美學與接受史研究》(安徽人民出版社2008年版)、《為接受史辯護》(安徽師范大學出版社2014年版)兩部論集,一方面對原有的思考作了深化和推進,一方面圍繞接受史研究面臨的問題和困境,就接受史的學術性質和方法論意義著力強調:一部眾聲喧嘩的經典接受史就是一個“思想史事件”,真正的接受史研究,不能望文生義地將之僅僅視為排比文獻資料的敘述方式,而應深入探尋隱藏在這個“思想史事件”背后的人生意義、審美意義和詩學意義;與此相關,接受史作為學術方法,具有相互關聯的三層含義:一是搜集材料的接受史方法,即按歷史線索對接受文本作全面系統的搜集整理;二是對待材料的接受史態度,即前人的理解不是我們理解的障礙,而是我們重新再思考的財富;三是研究問題的接受史意識,即一部經典的接受史是一部動態的心靈對話史,應當把它作為一個動態的微觀思想史來研究。在這兩部論集中,諸如《詩歌接受史與古典詩學研究》《接受史視野中的經典細讀》《20年文學接受史研究回顧與思考》《走出接受史的困境》《唐詩的兩種輝煌》等文均頗具問題眼光和理論深度,它們與作者關于《春江花月夜》《黃鶴樓》《尋隱者不遇》諸詩的細密解讀一起,在理論和實踐兩個層面形成有機結合,為唐詩接受史研究展示了成功的范例。
尚永亮、劉磊、洪迎華所著《中唐元和詩歌傳播接受史的文化學考察》(武漢大學出版社2010年版)是一部百余萬言的著作,前后歷時八年始告完成。該著對中唐元和時期的韓孟詩派、元白詩派和劉柳為代表的貶謫詩人群進行接受史層面的系統梳理和考察,其主要創新在于:一是由傳統的個體接受研究轉向詩人群體的接受研究;二是將唐詩的創作史、傳播史和接受史打通,予以關聯研究;三是從接受主體、接受內容、接受方式、接受原因、接受過程和接受效應諸層面入手,將創作接受和理論接受、顯性接受和隱性接受、內部接受和外部接受有機結合起來;四是在充分關注“第一讀者”的同時,提出“第二讀者”的概念,并予以深入的例析和理論概括;五是發現和解決了若干文學史中隱而未彰的重要問題,如將爭論千年的“元和體”概念置于傳播和接受視角下,對其原初內涵予以新的梳理和界定;對中唐兩大詩派之構成及特點,從交往詩創作和接受理念不斷變更的角度作考察,還原其動態嬗變的過程;將柳宗元詩歌細析為酬贈和獨白兩類,從詩人遭遇論述生存狀態對其詩歌傳播造成的直接影響;拈舉王若虛、元好問、方回和《御選唐宋詩醇》為典型案例,深入探索白居易詩在金元時期和清中期異軍突起的特殊境遇;以人文并重與人文分合為關捩,對歐陽修、王禹偁、范仲淹、蘇軾、王安石、杜牧等人在韓愈、白居易、柳宗元、張籍、李賀諸人接受史上所發揮的第一讀者的開啟作用,以及元好問、葉燮等人在柳宗元、白居易、韓愈諸人接受史上所發揮的第二讀者的轉折作用,予以集中探討,得出若干新的結論。在2011年舉辦的“文學傳播接受高端論壇”上,與會專家對該書有較高評價,謂其“對打破目前文學傳播接受研究的僵局具有重要的啟發性和導向意義”李婭、陳水云:《尋找文學傳播接受研究的突破口——武漢大學“文學傳播接受研究高端論壇”綜述》,《長江學術》2011年第2期。;一些書評認為:該著“極大地超越了當下接受史研究中常見的簡單化、平面化現象,發揮了接受史在古典文學研究中獨特的學術作用”陳文忠:《為接受史辯護——〈中唐元和詩歌傳播接受史的文化學考察〉的學術意義》,《文學與文化》2011年第3期。,“將中國古代文學的傳播接受研究提升到了一個新的學術高度”王兆鵬:《建構文學接受史研究的范式——尚永亮〈中唐元和詩歌傳播接受史的文化學考察〉的方法論啟示》,《北京大學學報》2012年第1期。。
王兆鵬于20世紀末即開始采借傳播接受學方法進行研究,新世紀以來,他相繼發表多篇(部)相關論著,其中尤以《中國古代文學傳播研究的六個層面》(《江漢論壇》2006年第5期)具有影響度。該文將中國古代文學的傳播學研究概括為相互關聯的六大層面,即一要追問傳播主體,即誰在傳播文學,有哪些人或哪些機構傳播;二要追問傳播環境,即在什么環境中傳播;三要追問傳播方式,即怎樣傳播;四要追問傳播內容,即傳播什么,傳播誰的作品和什么樣的作品;哪些人的作品能得到及時的傳播,什么樣的作品更受當下和后世的歡迎;五要追問傳播對象,即向誰傳播;六要追問傳播效果,即傳播有什么作用和效果,為什么會有這種效果。這一概括,既具很強的學理性,也具實際的操作性。評者認為,該文“引導了中國古代文學傳播研究的轉向……是對文學傳播研究的全面擴展”吳淑玲:《近十年唐詩傳播研究綜述》,《唐代文學研究年鑒(2015)》,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15年,第281頁。。王兆鵬的另一創舉,是率領團隊編纂了以定量分析方法為主進行研判定位的《唐詩排行榜》(中華書局2011年版)一書,其中通過歷代唐詩選本選錄、批評家評論、作者仿效等數據統計,排列出以崔顥《黃鶴樓》為第一的百篇優秀唐詩。該書的出版,引起學界和社會的廣泛爭論,有是之者,有非之者,非之者的主要理由是唐詩是情感藝術的表達,其優劣不宜以計量的方法來評定;王書所用數據、權重是否全面、合理等參看陳尚君:《唐詩憑什么排名》,《東方早報》2012年2月19日,后收入氏著《行走大唐》,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18年,第262-273頁。。這些看法無疑具有一定合理性,可供作者修訂時借鑒,但就傳播接受學層面所進行的學術創新及引導經典走向大眾而言,該書還是頗有貢獻的,它在一定時段形成一個社會關注點,引發了受眾群體對唐詩及相關審美評價的濃厚興趣。
(二)新視域的拓展與唐詩史的宏觀研究
唐詩研究已歷時千年之久,相關成果汗牛充棟,要在此一前人反復耕種的土地上再予創新,難度之大,可想而知。但新世紀唐詩研究的顯著特點之一,即在于新的研究視域的拓展,以及在舊視域基礎上的細化和深化,由此產出一批新人耳目的力作。這從以下幾個方面可窺斑知豹。
一是詩歌流派和詩人群體研究。其中有傳統詩派研究的再深入,如畢寶魁《韓孟詩派研究》(遼寧大學出版社2000年版)、姜劍云《審美的游離:論唐代怪奇詩派》(東方出版社2002年版)、洪靜云《韓孟詩派險怪奇崛詩風研究》(中央編譯出版社2015年版)、陳才智《元白詩派研究》(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7年版),也有新的詩歌流派的探索和宏觀審視,如項楚《唐代白話詩派研究》(巴蜀書社2005年版)、張震英《姚賈詩派研究》(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2年版)、吳懷東《唐詩流派通論》(新華出版社2004年版)。還有對詩人群體的深入考察,如賈晉華《唐代集會總集與詩人群研究》(北京大學出版社2001年版)、王秀林《晚唐五代詩僧群體研究》(中華書局2008年版)、袁行霈、丁放《盛唐詩壇研究》(北京大學出版社2012年版)。
二是唐詩體類與樂府詩研究。所謂“體”,既包括唐詩的不同體裁,也包括詩的相鄰體裁及其相互關系,如薛天緯《唐代歌行論》(人民文學出版社2006年版),梁海燕《唐代俗體詩研究》(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5年版),錢志熙《唐代近體源流》(北京大學出版社2015年版),余恕誠、吳懷東《唐詩與其他文體之關系》(中華書局2012年版),張紅運《唐代詩序研究》(鄭州大學出版社2015年版),任文京《唐宋詩序跋研究》(人民出版社2016年版)。所謂“類”,既指詩歌類別,也兼詩歌內容,如彭國忠《唐代試律詩》(黃山書社2006年版)、鄭曉霞《唐代科舉詩研究》(復旦大學出版社2006年版)、薛亞軍《唐代試律研究》(中國戲劇出版社2010年版)、李正春《唐代組詩研究》(鳳凰出版社2011年版)、李乃珍《拗體唐詩與仄韻唐詩》(齊魯書社2013年版)、張明華《唐代分韻詩研究》(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3年版)、周秀榮《唐代田園詩研究》(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3年版)、岳娟娟《唐代唱和詩研究》(復旦大學出版社2014年版)、王士祥《唐代應試詩賦論稿》(商務印書館2016年版)、杜曉勤《六朝聲律與唐詩體格》(北京大學出版社2017年版)。此外,樂府詩研究在此一時期頗受關注,以吳相洲為首的一批學人在這方面投入相當大的精力,就樂府詩的文獻、音樂、文學諸方面進行深細考察,取得了可觀的成果。由北京大學出版社2009年出版的九冊《樂府詩集分類研究》雖非全與唐詩相關,但無疑深化了對唐代樂府詩的認知;吳氏所著《唐代歌詩與詩歌——論歌詩傳唱在唐詩創作中的地位和作用》(北京大學出版社2000年版)、《唐詩創作與歌詩傳唱關系研究》(北京大學出版社2004年版)、《樂府學概論》(人民文學出版社2015年版)均是與之相關的專著。此外,僅2002-2007年以唐人樂府為題的碩、博士學位論文,即有關于溫庭筠、李賀、李白、劉禹錫等人樂府創作以及《唐聲詩》、唐大曲、唐代樂舞歌辭、唐代樂府詩、晚唐樂府詩、新樂府辭、中唐樂府題邊塞詩、中唐婦女題材樂府詩、唐代音樂機構、唐代樂府制度、漢唐音樂典籍等方面的研究參看吳相洲:《樂府學概論》,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15年,第381-382頁。,一時間風生水起,引人注目。
三是唐詩藝術及相關藝術門類研究。審美意識、語言特色、藝術風格等是唐詩的核心要素,但歷來重視不夠。新世紀以來,這方面有了若干較集中的研究論著,如劉潔《唐詩審美十論》(民族出版社2002年版),韓成武《杜詩藝譚》(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年版),陶文鵬《唐宋詩美學與藝術論》(南開大學出版社2003年版),房日晰《唐詩比較研究》(安徽大學出版社2005年版),何方形《唐詩審美藝術論》(浙江大學出版社2007年版),于年湖《杜詩語言藝術研究》(齊魯書社2007年版),尚永亮《唐詩藝術講演錄》(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8年版)、《唐詩藝譚》(高等教育出版社2016年版)及其主編《唐宋詩分類選講》(高等教育出版社2007年版),吳振華《韓愈詩歌藝術研究》(安徽師范大學出版社2012年版),辛曉娟《杜甫歌行藝術研究》(清華大學出版社2013年版),陳伯海《意象藝術與唐詩》(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年版),葛曉音《唐詩流變論要》(商務印書館2017年版),陶文鵬《唐宋詩詞藝術研究》(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8年版)等,都在這方面有了一定程度的開拓,就中尤以后出之陳著、葛著、陶著最具特色。陳著在系統勾勒意象發展軌跡的基礎上,著力于對意象在盛唐之成熟、中晚唐之轉型予以考察,對從意象思維到意象語言再到意象結構之創作過程作了深細的揭示;葛著以詩歌體式研究為核心,提煉出表現感覺、表現原理、表現潛力、敘述節奏、鋪陳節奏等概念,頗具學理深度;陶著則貫穿著推重“文學本位”的主線,既著眼于唐宋詩詞的核心藝術現象,亦用力于作家作品的深細考察和體悟,視野宏通,情理圓融。此外,關于唐詩與其他藝術門類的關系研究,也成為此期引人關注的現象。諸如肖占鵬等《唐代音樂與文學》(天津社會科學出版社2016年版)、楊名《唐代舞蹈詩研究》(人民出版社2016年版)、張之為《唐詩與音樂》(暨南大學出版社2017年版)等,也都別具新意,尤其值得一提的是劉磊從詩歌與書法的互動來探討唐詩藝術,令人耳目一新劉磊:《中晚唐書僧尚奇求變風氣下的詩書互動》,《濟南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6年第3期。。
四是唐詩與政治、制度、地域、家族等關系研究,所占比重甚大。其中一些論著雖非專論唐詩,但卻與唐詩發展演進有著緊密關聯,如胡可先《中唐政治與文學》(安徽大學出版社2000年版)、《政治興變與唐詩演化》(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3年版)、《唐代重大歷史事件與文學研究》(浙江大學出版社2007年版),均為從政治視角考察唐代文學的力作;尚永亮《貶謫文化與貶謫文學》(蘭州大學出版社2004年版)、《唐五代逐臣與貶謫文學研究》(武漢大學出版社2007年版)以貶謫及其相關制度為切入點,系統考察政治給予唐代詩人的生存影響和創作影響。他如戴偉華《唐代使府與文學研究》(修訂本,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7年版),李德輝《唐代文館制度及其與政治和文學之關系》(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年版)、《唐宋時期館驛制度及其與文學之關系研究》(人民文學出版社2008年版),吳夏平《唐代中央文館制度與文學研究》(齊魯書社2007年版)、《唐代文館文士社會角色與文學》(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2年版),左漢林《唐代樂府制度與歌詩研究》(商務印書館2010年版),徐曉峰《唐代科舉與應試詩研究》(北京大學出版社2015年版),陳飛《文學與制度:唐代試策及其他考述》(商務印書館2015年版),劉萬川《唐代中書舍人與文學》(人民出版社2017年版)等,則分別考察了唐詩與使府制度、文館制度、館驛制度、樂府制度、科舉制度、中書制度等的關系,多具開創價值。在地域、家族方面,代表作有李浩《唐代三大地域文學士族研究》(中華書局2002年版)、《唐代關中士族與文學》(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3年版),戴偉華《地域文化與唐代詩歌》(中華書局2006年版),胡可先《唐詩發展的地域因緣和空間形態》(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0年版),洪迎華《唐兩京與文學創作的文化學考察》(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7年版),梁爾濤《唐代家族與文學研究》(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4年版),王偉《唐代京兆韋氏家族與文學研究》(北京大學出版社2015年版)。地理、交通方面,則以李德輝《唐代交通與文學》(湖南人民出版社2003)、吳淑玲《唐代驛傳與唐詩發展之關系》(人民出版社2015)等較具特色。
五是唐詩與唐人社會角色、日常生活、民俗文化、內在心態等方面的研究。如馬自力《中唐文人之社會角色與文學活動》(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5年版),趙睿才《唐詩與民俗關系研究》(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版),彭梅芳《中唐文人日常生活與創作關系研究》(人民出版社2011年版),莫麗蕓《唐詩里的衣食住行》(新世界出版社2011年版),池萬興、劉懷榮《唐代文人心態史》(長春出版社2015年版),尚永亮《詩映大唐春:唐詩與唐人生活》(北京大學出版社2017年版)等,均涉及前人較少關注的領域;他如考察唐詩與邊塞生活、外來文明、盛唐生態、園林建構、博物之學、唐人本事及隱逸、俠風、體育、中醫、私學、經濟、宗教等關系者,也漸次出現,呈現出多元展開的局面。
與新視域的拓展相關聯,對唐詩史的宏觀研究在此期也有若干突破。其中較醒人眼目的,就筆者管見所及,有吳光興、林繼中、蔣寅等的研究成果。
吳光興《八世紀詩風:探索唐詩史上沈宋的世紀》(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3年版)是在其博士論文基礎上,經過二十年打磨,于近年推出的一部近百萬言的大著。其主要特點在于選取新的視角,通過對大量原始材料的深入解讀,一方面考察李白、杜甫崛起于詩壇的時間點及其背景,一方面考察律詩之創制對于唐詩史的特殊意義,由此對傳統的四唐說,尤其是以李杜為旗幟的盛唐說提出質疑,認為自公元705年至805年的唐詩史,是沈佺期、宋之問代表的以律詩規范為主導的創作史和影響史,而尊沈、宋,乃是開天、大歷時代大體一貫的主導性的詩歌風尚,從而構成“沈宋的世紀”。在此基礎上,又以時代為序,將百年間主要代表性詩人分為六組,即以李邕、張九齡等為代表的先驅者,以王維、崔顥、王昌齡等為標桿的開元鼎盛一代,以李白、杜甫、岑參(以及李華等一系列復古文人)為典范的天寶后起之秀,以“十才子”為英杰的大歷律詩群體,以盧綸、李益為骨干的貞元新變先鋒,以元白等為核心的元和未來領袖。從整個唐詩史的角度看,以“八世紀詩風”為樞紐,形成對“沈宋的世紀”先建構后挑戰的格局。至于大歷、貞元時代逐漸興起的尊崇李杜的風潮,則大致扮演著“八世紀詩風”終結者的角色。細讀該書,作者這一新的立論容或可商,但其借助文本細讀、知識考古、分析文學史學等方法,盡力“以唐還唐”,卻給人以深刻啟迪。它使我們看到,唐詩史特別是傳統所謂“盛唐”詩史之外,還可能存在為人忽視的另一種形貌。張劍評價該書“在視角、方法和史料上都有不凡創獲,整體性地推進了當下的唐詩研究”張劍:《八世紀詩風:探索唐詩史上“沈宋的世紀”(705-805)》,中國唐代文學學會等編:《唐代文學研究年鑒(2014)》,第259頁。,可謂確論。
林繼中的《文化建構文學史綱(魏晉—北宋)》(北京大學出版社2005年版)是在其同名舊著“中唐—北宋”段基礎上增補改訂而成,重點論述自魏晉經隋唐至北宋的文化、文學進程,視野頗為開闊。作者以文化史與文學史之雙向同構為核心理念,著重揭示了9至11世紀間由雅入俗又化俗為雅的文學演進路徑,并從政教一體化的要求推導出士大夫人格機制與文學傾向的轉變,從文學經典化的角度,勾勒出杜甫被選擇為詩歌典范及其由“詩史”到“詩圣”,最終蛻化為向內觀照的“山谷模式”的過程。當然,該書另一位序者趙昌平在予以肯定的同時,也指出其所存在的一些問題,認為其以“士族文學”與“世俗地主文學”為兩階段文學特質的標志,并以士庶之判與雅俗之分作大體對應,以黑格爾正—反—合思辨模式與“通變”相聯系等做法值得商榷。但這些問題,似乎并不影響該書對中唐至北宋時段文學演進的整體判斷,而作者所作的頗具深度的一些思考,既可深化讀者對唐宋文學史之走向的理解,也可為重新認識近些年再度興盛于學界的“唐宋變革論”提供一種反思。
蔣寅較早涉足唐代文學研究,且有《大歷詩風》《大歷詩人研究》等若干頗具影響的成果,此后雖一度轉入清代文學研究,但其對唐代文學仍未舍初衷,常常借助遠距離的觀察,發現身在其中所未能看得真切的一些問題,其《百代之中:中唐的詩歌史意義》(北京大學出版社2013年版)就是這樣一部貫穿著對中唐文學和文化的一種總體認識的論集。該著除首章“中唐:變革與開拓的詩史時段”為總體論述外,其下各章分別對孟郊的復古與個體意識、權德輿的心態史意義、賈島的意象化進程與姚合對“吏隱”主題的開拓、李賀詩的藝術精神、韓愈七古的聲調分析與詩風變革等,展開個案研究,而其思考的重心,則大都與中唐文化與文學的轉折相關,這種轉折,即該書前言所說此一時段作家的職業身份和體制意識開始自覺、文體由偏擅走向全能、娛樂性文體超過實用性文體、古典藝術規則被突破等特點。他的宏觀考察,沒有離開具體的微觀探析,而其文本細讀與個案研究,又以宏觀的視野亦即整體研究之需要為歸結,因而將小結裹與大判斷結合在了一起,較具實在性和說服力。
(三)唐詩的文獻整理與實證研究
文獻整理是唐詩研究基礎層面的工作,歷來受學者重視。進入新世紀以來,這方面的研究持續強化并深入,取得了頗為可觀的成果。其中最引人注目的,是有關作者別集的點校、箋證、集注。諸如傅璇琮《李德裕文集校箋》(河北教育出版社2000年版),胡大浚等《梁肅文集校點》(甘肅人民出版社2000年版),項楚《寒山詩注》(中華書局2000年版),胡問濤等《王昌齡集編年校注》(巴蜀書社2000年版),齊濤《韓偓詩集箋注》(山東教育出版社2000年版),李之亮《羅隱詩集箋注》(岳麓書社2001年版),鄭在瀛《李商隱詩集今注》(武漢大學出版社2001年版),齊文榜《賈島集校注》(人民文學出版社2001年版),陶敏等《沈佺期宋之問集校注》(中華書局2001年版)、《劉禹錫全集編年校注》(岳麓書社2003年版),楊軍《元稹集編年箋注》(三秦出版社2002年版),韓理洲《唐高祖文集輯校編年》(三秦出版社2002年版),郝世峰《孟郊詩集箋注》(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年版),祖保泉、陶禮天《司空表圣詩文集箋校》(安徽大學出版社2002年版),肖占鵬《沈下賢集校注》(南開大學出版社2004年版),廖立《岑嘉州詩箋注》(中華書局2004年版),劉學鍇、余恕誠《李商隱詩歌集解》(增訂重排本,中華書局2004年版),尹占華《王建詩集校注》(巴蜀書社2006年版)、《張祜詩集校注》(巴蜀書社2007),謝思煒《白居易詩集校注》(中華書局2006年版)、《杜甫集校注》(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劉學鍇《溫庭筠全集校注》(中華書局2007年版),吳在慶《杜牧集系年校注》(中華書局2008年版)、《韓偓集系年校注》(中華書局2015年版),熊飛《張九齡集校注》(中華書局2008年版)、《張說集校注》(中華書局2013年版),嚴壽澄等《鄭谷詩集箋注》(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年版),蔣寅《戴叔倫詩集校注》(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版),胡大浚《貫休詩歌系年箋注》(中華書局2011年版),徐禮節、余恕誠《張籍集系年校注》(中華書局2011年版),周相錄《元稹集校注》(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年版),吳企明《李長吉歌詩編年箋注》(中華書局2012年版),林梓宗《劉軻集校注》(廣東人民出版社2012年版),李定廣《羅隱集系年校箋》(人民文學出版社2013年版),尹占華等《柳宗元集校注》(中華書局2013年版),何錫光《陸龜蒙全集校注》(鳳凰出版社2015年版),彭慶生《陳子昂集校注》(黃山書社2015年版),祝尚書《楊炯集箋注》(中華書局2016年版),王錫九《常建詩歌校注》(中華書局2017年版),黃大宏等《蕭穎士集校箋》(中華書局2017年版)等,其中有些雖為舊作修訂后之再版,但更多的則是新著或該別集的首次整理。同時,特別值得提出的是蕭滌非、張忠綱領銜的《杜甫全集校注》(人民文學出版社2013年版)和郁賢皓《李太白全集校注》(鳳凰出版社2016年版),這是兩部久歷時日、規模宏大、體例完備、校注較為精良的大書,在學界頗受好評。
此外,關于詩人年譜、研究資料匯編及工具書的編纂,也都取得了不俗的成績。如周相錄《元稹年譜新編》(上海古籍出版社2004年版)、熊飛《張九齡年譜新編》(香港教育出版社2005年版);劉學鍇、余恕誠、黃世中《李商隱資料匯編》(中華書局2001年版),張金海《杜牧資料匯編》(中華書局2006年版),謝漢強《劉蕡文獻匯編》(廣西人民出版社2006年版),張進等《王維資料匯編》(中華書局2014年版),張忠綱主編《全唐詩大辭典》(語文出版社2000年版)、《杜甫大辭典》(山東教育出版社2009年版),周勛初《唐詩大辭典》(修訂本,鳳凰出版社2004年版),吳文治、謝漢強主編《柳宗元大辭典》(黃山書社2004年版),王輝斌主編《孟浩然大辭典》(黃山書社2008年版)等,作為基礎層面的工作,為研究者提供了很大便利。
還需注意的是,不少學者以求實求真為目的,對相關典籍及其所涉及之詞語、人名、人物行跡等予以闡釋、考訂、鉤沉索隱、辨偽存真。如魏耕原《全唐詩語詞通釋》(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1年版),張伯偉《全唐五代詩格匯考》(江蘇古籍出版社2002年版),傅璇琮《唐翰林學士傳論》(遼海出版社2007年版)、《唐翰林學士傳論·晚唐卷》(同前)等,皆深心大力,多有貢獻,其中有些成果已“成為此一領域研究的最權威著作”陳尚君:《唐代文史研究的典范著作——評傅璇琮先生〈唐翰林學士傳論〉兩種》,《星垂平野闊》,北京:商務印書館,2017年,第151頁。。而在這方面,最值得關注的是陶敏的相關研究。陶敏先生多年來將主要精力投入唐代文史文獻之整理考訂,厚積薄發,貢獻甚大。其20世紀末所作《唐才子傳校箋》之《補正》析疑糾謬,多所發明,是公認的一流精品;新世紀以來,又有多部著作享譽學林。其與李一飛合著之《隋唐五代文學史料學》(中華書局2001年版)是一部詳細介紹隋唐五代文學史料的專著,其中別集、總集、詩文評、其他文獻諸章與唐詩關聯較多,極便初學;其《全唐詩人名匯考》(遼海出版社2006)是對舊著《全唐詩人名考證》的修訂,對五萬余首唐詩詩題、詩序、詩篇中所見唐代人名逐一解釋,補考人名及各類人物事跡數百處,頗見功力。《唐代文學與文獻論集》(中華書局2010年版)收錄其三十年間重要論文七十多篇,以輯佚、年譜、書評、專書研究等為主,而于唐詩甄別辨偽尤為深細。此外,由其主編并主要執筆的《全唐五代筆記》(三秦出版社2012年版)以及由李德輝整理的陶氏遺著《元和姓纂新校新證》(遼海出版社2015年版)也相繼面世,為學界提供了大量可資采借的高質量成果。就此而言,陶先生可以不朽了。
三、經驗與問題
唐詩研究近二十年來之進展與成就已略如上述,而在這些成就的背后,還存在著若干需要總結的經驗和問題。
經驗之一,緣于健全的各級學會及主要負責人的大力推動。前面談到,在十八年時間中,唐詩研究的成果量為19506項,在少于前一時段四年的情況下,成果量卻超出4082項,這樣一種僅從數量上即可察知的繁榮態勢,除學術自身不斷演進等原因外,唐代文學學會及其下屬各分學會的組織和引領在其中發揮了不可忽視的作用。唐代文學學會成立于1982年,至今已召開了十八屆年會。學會之下,又先后成立了全國性的杜甫、李白、王維、韓愈、柳宗元、劉禹錫、李商隱等著名詩人的研究分會,而在這些分會之下,還設有若干不同省區的同名研究會,這些一、二、三級學會數量之總合,在整個中國文學各類別、各時段學會中似當首屈一指。從這些學會活動看,大致兩三年舉行一次年會,每次會議所提交論文多在五十至百篇之間,若取其平均數,則僅此一項,十八年中相關研究成果當即達數千篇。此外,除唐代文學學會設有《唐代文學研究年鑒》《唐代文學研究》兩個定期出版的會刊外,各分學會也都不定期出版會議論集,這些會刊和論集既發布最新研究成果,也還兼及相關紀事、會議綜述、新書選評、問題述論、海外動態、索引目錄等資訊,對廣大研究者具有很強的影響力、指導性和使用價值,對相關研究也產生了不可忽視的助推作用。特別值得指出的是,唐代文學學會歷任會長如蕭滌非、程千帆、傅璇琮、陳尚君都是國內最著名的學者,他們本身的學術成就及人格魅力已具某種標桿意義和影響,在長時段的賡續闡揚中,形成了唐代文學學會扎實穩健、富于活力的學風,而傅璇琮于1992年出任會長以來,這種意義和影響尤其顯著。傅先生以一流學者、資深出版家的身份主持學會工作長達十六年之久,其謙和寬容的精神和凡事親力親為的作風,廣泛團結了老中青三代學者,不僅組織、出版了諸如《唐才子傳校箋》《唐五代文學編年史》等多部極具影響力的大著,為學界起到示范作用,而且以其學術敏感和深邃眼光,時時指出若干隱而未顯卻事關重大的學術問題,由此一定程度上導引著相關研究方向。
經驗之二,緣于重要學者新的學術理念、大力倡導以及高效的團隊參與和有效組織。通過考察我們發現,在研究過程中,能否高屋建瓴,洞察態勢,提出一個既舉足輕重又具有充分發展空間的研究課題,由此逐步凝練、提升學術理念,同時身體力行,組織起一個高質量的、可以攻堅克難的團隊,是最終產出重大學術成果的關鍵。在這方面,陳伯海領銜的“唐詩學書系”提供了充分的例證。前面說過,陳先生提出“唐詩學”的構想是在20世紀80年代初,而這一構想的最終落實,委實緣于其始終不懈的初心堅守及其日趨深化的理論思考和學術創造,緣于其所帶領的學術團隊的集體努力。在這幾個因素中,倘無前者,課題本身就失去了應有的水準;倘無后者,此一浩大工程極可能半途而廢。有知情學者曾舉“書系”之一《唐詩匯評》為例說:整個團隊多次赴全國各地重要圖書館“查稿本、善本、孤本”,“前后十年,通過抄卡片,然后篩選,按照體例再把它編纂起來”,誠可謂“十年磨一劍”孫遜:《“唐詩學書系”出版感言》,《學術界》2016年第7期。。一種書如此,八種十七冊均如此;偏重文獻者如此,偏重理論者更需于青燈黃卷前殫精竭慮、反復考量,其間的勞苦艱辛,實有難向外人道者。
再以域外漢籍與唐詩研究為例,其所以取得較突出成績,并形成繁盛的發展態勢,重要原因之一,似即得力于若干學者的慧眼卓識和大力倡導。早在新世紀之初,陳尚君即應陶敏之邀,在后者所著《隋唐五代文學史料學》(中華書局2001年版)中專辟《域外漢籍》一節,對域外漢籍之源流、特點、藏書及其與唐代文學相關之研究概況等予以系統介紹;其后,又時時關注海內外研究動向,評介相關成果,傳達新的信息。張伯偉也是較早關注域外漢籍并作出突出成就者。其學術貢獻,除前述關于杜甫和相關詩體、詩學現象的論文外,還多從新視域、新方法等角度進行思考,先后發表《域外漢籍研究答客問》(《南京大學學報》2006年第1期)、《域外漢籍研究——一個嶄新的學術領域》(《學習與探索》2006年第2期)、《作為方法的漢文化圈》(《中國文化》2009年第2期)、《中國古典學研究的新材料、新視野、新方法》(《典范轉移:學科的互動與整合》,臺灣“中央”大學文學院編,2009年)、《域外漢籍與唐詩學研究》(《學術月刊》2016年第10期)等多篇文章,一再強調域外漢籍對研究的價值和意義,強調新領域的開拓以及對新材料、新方法的采用,這些意見,對提高相關研究的精準度不無導向意義。原因之二,緣于一些高校在近二十年間紛紛成立了相應的研究機構,或創辦專輯,或舉辦會議,而部分刊物、出版社也給予了有力的支持。2000年3月,南京大學域外漢籍研究所正式成立,成為國內第一個以域外漢籍為研究對象的學術機構,并于2007、2017年相繼舉辦兩屆“域外漢籍研究國際學術研討會”;2002、2005年,臺灣大學、上海師范大學也相繼成立了“東亞文明研究中心”“域外漢文古文獻研究中心”;2007年,復旦大學成立了包括“從周邊看中國”“域外所藏有關中國的文字資料和圖像資料”為研究方向的文史研究院;2016年,武漢大學成立了“域外漢學與漢籍研究中心”,同年舉辦“域外漢學漢籍研究的新視野與新材料”研討會;2017年,山東省委宣傳部與山東大學聯合啟動全球漢籍合璧工程。此外,由張伯偉任主編的《域外漢籍研究集刊》于2005年創刊,至今已由中華書局刊行18輯,發表文章數百篇;《華南師范大學學報》2005年第1期專辟“韓日唐代文學研究筆談”欄目;《中國詩學》2011年第15輯、《唐代文學研究年鑒》2012、2013、2015年號分別刊載日、韓等國唐詩研究動向及域外漢籍與唐代文學研究綜述等文。與之相關,前述中華書局、上海古籍出版社、西北大學出版社相繼推出的海外研究專著,也在這方面起到了推波助瀾的作用。
經驗之三,緣于視角變換與文本細讀。視角就是觀察問題的角度,同一事物,從前后、左右、上下各方面去看,其形貌是頗有不同的;視角的變化也意味著視域的拓展,坐井觀天與背負蒼天向下看,其得到的觀察效果也迥然有異。因而,只有更新視角,才能發現此前未曾留意的新問題,才能在舊材料中讀出新見解,才能變已知為未知,化腐朽為神奇。否則,新材料也可能成為舊認識的注腳參看尚永亮:《方法與創新——以文學研究為中心》,《中文論壇》2017年第1期。。以《八世紀詩風》為例,作者在“自序”和“前言”中自述其摸索中國文學史“真相”的過程,一方面受到諸如艾略特、庫恩等西方學人的理論啟發,萌生出在看似平穩的“文學傳統”延續過程中,容或有類似“革命性轉變”發生的想法;另一方面則是受到李商隱《獻侍郎巨鹿公啟》“推李杜則怨刺居多,效沈宋則綺靡為甚”李商隱:《樊南文集》卷三,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年,第188頁。一語的啟示,由此注意到在唐人眼中,李杜、沈宋的品題分別代表著兩種各有擅長的詩歌風范;而后又從獨孤及筆下的一段論述,見到了有關開天、大歷兩代詩人前赴后繼、一脈相承、追崇沈宋代表的文學事業的歷史記錄,于是聯系當時作者“效沈宋”的眼光和實踐,再觀照貞元、元和以下幾十年“推李杜”之思潮,從他人忽略的視角入手,通過文本細讀,描繪出8世紀詩歌的演進脈絡,理清了很多隱而未彰的細節,諸如此一時期主流的評詩觀念、各大中小詩人作品的數量和體裁、重要詩人之間交誼的具體過程、主要詩人的提攜與被提攜關系等等,都以不同于現行文學史的面貌呈現出來,諸多早已被排除在文學史重點論述之外的詩人被納入視野,一些被人視為定論的觀點也得到修正。一言以蔽之,作者借助視角改變和文本細讀,將舊問題談出了新意義。
經驗與問題往往是相伴而行的,在前述若干成功個案的背后,實際上已隱藏著大量因與之相左而存在的缺憾,如學術理念的欠缺、視角更新的不足、頻繁更換研究對象而疏于長期堅守等,都一定程度地影響了相關成果的質量;而就整體情形論,還大抵存在如下一些主要問題。
其一,研究布局嚴重失衡。綜觀近二十年來唐詩研究,一個突出的現象,便是多數研究者將目光集聚于一流的知名詩人,較少關注中小作家,也很少關注文學史上較少提及的詩學現象,從而導致熱者極熱,冷者甚冷。據筆者統計,此一時期僅涉及杜甫、李白、王維、白居易、韓愈的成果,即分別為3030、2053、1458、1108、1019項,合計8668項,如果加上成果量排名僅次于他們的柳宗元(934)、李商隱(869)、李賀(450)、劉禹錫(271)諸人,則已達11192項。這就是說,在此期19506項成果中,僅前五人所占比例已達44%;加上后四人,已占57%。從作品研究看,情況亦復如此。相當一批成果集中在知名作家的代表性作品,其排名前五者分別是白居易的《長恨歌》(228)、《琵琶行》(104)、張若虛的《春江花月夜》(131)、李商隱的《無題》(123)和《錦瑟》(101),合計687項。從這樣一個數據不難看出,就研究者而言,對重點作家和傳世名作蜂擁而上,而對大作家的其他作品以及眾多二三流或被文學史忽略的作家作品卻少人問津,則其在研究布局上的失衡是顯而易見的。
其二,選題陳舊與低水平重復。這是由前一問題必然導致的結果。一般而言,大作家和知名作品能更多地引起人們的關注,乃是必然現象。但也因其研究成果多,若立意不高不新,便極易流于俗套,給人似曾相識之感。此一問題,前些年曾有學者一再指出,卻未能引起應有的注意,究其原因,較重要的一點恐怕是研究的惰性與思維的慣性所致。因為有惰性,所以甘愿在前人走熟的路上修修補補而怯于創新,而不愿多花精力去細讀文本,開創新局;因為思維慣性,總被拘束在單一的路徑進行思考,而難以變換視角,發現新的問題。除此之外,這種研究惰性和思維慣性還表現在:雖然有些選題是新的,但因一味沿襲別人的研究套路,致使研究過程和所得結論難脫窠臼,這樣的成果多了,便難免雷同,令人生厭。以詩歌接受史而論,便經歷了一個由生而熟、漸趨模式化的過程,不少研究成果缺乏對接受者和接受對象的深層認知,缺乏對接受背景的文化分析和不同接受者差異的細微分判,也缺乏對接受美學理論的通透把握和靈活運用,將接受史研究變成了單純的影響史或評論史,等而下者,甚至變成了后世批評文獻的匯編,由此形成嚴重的單一化、同質化、模式化弊端。有學者指出,當下的文學接受史研究遇到了瓶頸,有學者拍案而起,要為真正的接受史辯護,其意都在指出問題,開具藥方,以免糟蹋了接受史的名號,最終出現劣帀驅逐良帀的情況。
其三,重文獻整理而輕理論研究。文獻和理論是文學研究之一體兩翼,所謂“高明者多獨斷之學,沉潛者尚考索之功,天下之學術,不能不具此二途”章學誠著,葉瑛校注:《文史通義校注》卷五《答客問中》,北京:中華書局,1985年,第477頁。。這說明偏重何者,實與人的才學性分有關,其間并無高下之分。而且就中國古代文學言,因其歷史性、古典性的特點,理應在文獻整理和研究上多下功夫。然而,當下研究中文獻整理的成果非常厚重,而理論研究特別是有深度有新意的理論研究成果卻相對稀缺;加之近些年國家社科基金公布的一般項目和重點、重大項目,也多是“某某文獻的整理與研究”,由此漸漸形成一種選題導向。在此種導向下,學者們熱衷于各類文獻的搜集、整理和數據庫建設,熱衷于不同版本的舊書重印,有些本無大價值的書甚至被一印再印,耗資耗力,疊床架屋,唯獨忽略了相應的理論研究,忽略了研究中的思想含量,這是深可憂慮的。王元化先生多年前曾呼吁“追求有思想的學術”王元化、許紀霖:《追求有思想的學術》,《文史哲》1996年第1期。,陳伯海先生總結20世紀唐代文學研究時說:“唐詩學由古典向現代學術形態的轉變,關鍵倒不在史料的發現,而在于觀念的更新。”陳伯海主編:《唐詩學史稿》,石家莊:河北人民出版社,2004年,第786頁。因為學術只有與思想、觀念結合,才能喚醒其深層活力,才能強化、提升其穿透力和引領力,有時甚至會帶來某些革命性的變化。這其中的道理,值得我們每一位治唐詩者深思。
其四,“文學本位”立場的缺失。文學是人學,也是美學、藝術學,其集中展示的既是人的喜怒哀樂、心路歷程、生存狀態、終極關懷,也是其有別于歷史、哲學等學科而獨具的形式美和詩性特征。所有這些固然與社會政治、文化、宗教、地域、家族等有斬不斷的關聯,需要我們從不同層面乃至跨學科的角度進行綜合考察,但其最終歸趨仍是為了解決文學自身的問題,否則,眼光只朝外看,往而不返,文學便成了為別家打工者,失去了自身的獨立地位。這一現象,在近些年的唐詩研究中也程度不同地存在著,關于人的生命、命運、心靈史、精神史的深層研究,關于詩歌語言、意象、結構、聲律、體性、功能等藝術特點的獨立研究,關于不同文體間交叉影響及其發生、發展、嬗變之規律的綜合研究,雖時或一見,如前舉諸例,但佳作恨少且多被淹沒在各類文化研究的眾聲喧嘩之中。針對此現象,陶文鵬等學者曾一再呼吁,要求研究回歸文學本位,既要從文本細讀中體悟詩之為詩的玄妙所在,又要以會通的眼光考察不同時期的詩美特征及其承接轉換。現在看來,這一呼吁是及時而必要的。
綜觀近二十年的唐詩研究,成就與不足并存,問題與機遇同在。作為一個高度成熟的學科,唐詩研究已取得了驕人的成績和豐富的經驗,但成熟也意味著老化,經驗也易于形成套路。如何在已有基礎上另辟蹊徑;如何不只在知識、技術層面求積累、求變化,而且要在超越知識、技術的觀念層面、藝術層面求創新、求突破,似應成為未來研究予以重點思考的問題。
[責任編輯 劉 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