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英瑾
“白左”一詞近些年來在中文互聯網廣為流傳,其大致的含義是指:某些西方知識界人士,抽象地支持“人權”“平等”等理念,但只是單純為了滿足自身的道德優越感,而不是為了真誠地面對世界中所存在的各種問題。這些人士對于種族問題、同性戀權益問題、環保問題有著壓倒一切的關注,卻相對忽略使得社會得以正常運作的經濟問題。有意思的是,從哲學角度看,“白左”的這種理念并不算歷史上的新東西。哲學史上“白左”與“反白左”之間的最重要的哲學辯論,早已展開在康德哲學與黑格爾哲學之間??档率浅橄蟮娜说乐髁x者,他認為每一個個體都應當成為倫理實踐的終極目的,而不僅僅是手段。而且,他認為這樣的一個理念是需要被施加給任何一個民族與時代的,因此具有普遍必然性。與之對比,黑格爾是歷史主義者,他認為人道主義的理念只是西方文明發展到一定階段才展現出來的精神樣態,它自身還有進一步發展的余地。黑格爾特別強調特定的政治理念與特定的文化風土之間的匹配問題,強調理念普遍性與風土特殊性之間的辯證關系。他特別嘲笑了拿破侖將法式自由平等理念強行移植到西班牙之后所遭遇到的失敗—這似乎是天才的預報了后世美軍試圖將“普世價值”強行移植到阿富汗后所遭遇到的失敗。
但非常有趣的是,雖然黑格爾哲學在歷史上曾經紅極一時,并曾經在英語世界也收割了一批哲學家粉絲,但在今天的西方世界,其影響卻被康德哲學全面碾壓。今天在英語世界如日中天的實踐哲學理論,如羅爾斯的分配正義理論、福山的歷史終結論,實際上都是康德哲學的徒子徒孫,而黑格爾哲學則被棄之如敝屣。關于如何解釋這種差異,筆者曾經頗為困惑,因為康德哲學里的要素,黑格爾哲學里其實都有,而黑格爾哲學中的很多要素,康德哲學卻沒有—按理說,應當有更多的人擁戴黑格爾哲學才對。但仔細一想,也恰恰是因為黑格爾哲學復雜,才導致了其傳播上的困難。以美國的傳播環境為例:美國的物產相對豐富,種族割裂問題卻相對嚴重,因此,分配的問題似乎要比生產的問題顯得更為顯豁。羅爾斯的分配正義理論在美國大行其道便不足為奇了。而黑格爾的哲學自帶強烈的歷史厚重感,而這一點又使得其在缺乏歷史意識的國家缺乏合適的共情環境。同時,其相對晦澀的表達,亦使得公眾對于它的理解門檻被大大提高了。
看得更深一點,康德哲學在傳播上的勝利,可能也是因為其迎合了市場經濟的思維方式的需要。市場經濟需要將每個市場主體視為自由的、獨立的、平等的主體,以此來降低交易成本。在這種情況下,對于種族、性別、文化等信息的過濾,就會成為符合這種交易模式的意識形態的題中應有之義。但黑格爾的政治哲學的深刻之處,就是意識到了市場邏輯僅僅是現代社會運作的一種邏輯—在這種邏輯之下有家庭運作的邏輯,在其之上有民族國家運作的邏輯,而且,這三種邏輯在某些場合中會發生互相的碰撞與抵消。很明顯,家庭運作與民族國家運作的邏輯都是有風土性的,這就使得康德式的普遍主義可以在這上、下兩個環節得到制衡。在市場經濟的全球化拓展順風順水的時候,這樣的制衡機制或許會隱而不現,但是在民族國家之間的壁壘變得顯豁的時候,普遍主義自身的虛弱性與抽象性反而會露出水面。很明顯,這個世界還欠黑格爾哲學一個公道,讓其歷史主義的思維方式能夠得到更強大的發聲渠道,以構成對于“白左”的制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