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道靜 Wang Daojing
(南京財經大學藝術設計學院,江蘇南京 210023)
李澤厚先生《美的歷程》中總結北宋山水畫特色為“無我之境”,南宋山水畫特色為“細節忠實和詩意追求”[1]。劉松年《四景山水圖》是南宋畫院風繪畫作品,現藏于故宮博物院,畫卷為絹本設色,分春夏秋冬四時描繪了幽居在山中的士大夫閑逸安然的生活,整幅畫卷滿是棲居的詩意與文人的風雅。畫面中,近水遠山環繞、山石樹影掩映的深宅大院,意境幽深簡淡,建筑或敞庭或高閣或水榭平橋,斗拱抬梁、懸魚惹草、格子門窗等的描繪精致細膩,為宋代建筑的研究提供了標準的圖像范本。
劉松年是南宋四大家之一,工人物、山水、界畫,是“南宋四家”中畫風最為精致細微的一家。他的很多繪畫作品都是描繪文人生活的,如《山館讀書圖》《秋窗讀易圖》《松蔭鳴琴圖》《十八學士圖》《五學士圖》等。《四景山水圖》分四景:春圖(圖1)踏青,夏圖(圖2)納涼,秋圖(圖3)觀山,冬圖(圖4)賞雪。畫作描繪的是西湖貴族庭園別墅的四時景色[2],它從一個側面反應和再現了宋文人士大夫居住建筑與環境面貌。畫中的亭臺樓閣是以傳統界畫手法描摹的。
春圖描繪的是堤邊莊院內外景色。畫面以敘事性手法,描繪了主人游春歸來庭中小憩的場景。畫中建筑位于畫面的右側,背襯遠山,前依靜水,庭前山石半遮,其后堂閣樹木掩映,高高的樓閣描摹精致逼真,一幅山水田園的幽居環境。

■圖1 春圖

■圖2 夏圖
夏圖描繪的是主人端坐敞庭納涼觀山的景象。畫中的建筑從水中向岸上依次延伸:水榭-平橋-露臺-敞庭-長廊-庭院(內有建筑組)。庭院內建筑,部分被山石遮擋,部分可見屋頂結構。畫面中的水榭以木樁置于水中,闌檻將水榭、平橋、露臺連接成一個整體。
秋圖畫面空間以建筑墻門為界分兩部分,外是湖山景觀,內是庭院與建筑。庭院以樹石圍墻環繞,設小橋曲經通幽。畫面中的主建筑體是一座半敞的庭堂,堂中一老者獨坐觀山,堂側另一與之直角相通的建筑內有侍童在煮茶,庭外橋邊一名侍者正在汲水。
冬圖主題是觀雪。整幅畫面分建筑內與建筑外山水自然環境兩部分,內外以圍墻為界,橋路相連。建筑是臨水而建的標準合院式布局,部分建筑在水中植木樁支撐主體結構。畫面中,橋頭一老翁騎驢張傘似是在賞雪,充滿閑適之趣。
卷首李東陽題記:“劉松年畫考之小說,平生不滿十幅,人亦難得。此圖四幅作寫數年乃成。今觀筆力細密,用心精巧,可謂畫中之圣者”[3]。
北宋郭熙《林泉高致》提出山水畫“四可”畫論:“可行、可望、可居、可游”[4],這即是山水畫的價值和功能,也是建筑與環境關系理想體現。居是親,人與山水為鄰相親相伴;行望游是人與環境的互動、感官上的感受、身心的舒適愉悅。《四景山水圖》畫作主題——踏青、納涼、觀山、賞雪,蘊含了居游行望的意蘊:靜則于樓閣堂榭中居、望、納、觀、賞;動則行、游,亭臺廊榭、平橋堤徑,水岸庭院等,都是動時所在和去處。
建筑是人類為了生存需要植入地球環境的外物,其內空間滿足人居住生活需要,外空間為人類提供生存資源與精神愉悅。來自《四景山水圖》的啟示是,建筑在選址并以居游并置性植入自然山水中時,應循地貌構建并與自然地理環境內外交融和諧共存。《四景山水圖》中各建筑選址均依山傍水,夏圖建筑與水岸相連,其他三圖以橋與宅院門相接作為進出的通路,圍繞著水岸的橋路連通直至建筑門庭,預示了“游”的意指;此外,建筑與水比鄰而居或植根于水中,顯示出建筑與自然環境相容相擁的親和性。
可居可游的建筑的行望之本,在于框架結構的木建筑以闊達開放的姿態與自然環境融通交匯。行望的通路和意指在于建筑的門戶,宋代建筑的開敞通達性在《四景山水圖》中體現分明。畫作中建筑大多三面開敞通透,如,夏圖四面臨風的水榭,以及岸上的露臺,和露臺上三面開敞、一面與長廊相通的敞庭;秋圖中三面開敞的庭堂;冬圖局部開門窗的兩廂;以及春圖里高高的樓閣上四面可遠眺的通廊,這些都具有“望”的意指,是建筑室內外環境融通,建筑、人與環境親親融融的標志。
《四景山水圖》傳達的棲居內蘊是詩意:詩意的棲居。選擇自然山水景色優美處,依據地形地貌修園建宅,使建筑盡量親近山水,居有敞庭闊堂高閣的舒適,游有亭臺水榭顯人與山水之親,有水岸堤徑平橋可暢行,這樣的人居環境盡顯文人的風雅。居游行望的物象源泉是建筑,以及建筑外的山水;精神意象上,人借助聯想與想象,于居游行望間進入幽思狀態,于虛靜中物我兩忘,天人合一。蘇軾《涵虛亭》中“水軒花榭兩爭妍,秋月春風各自偏。唯有此亭無一物,坐觀萬景得天全”,抒發的便是這種虛靜、空無、物我兩忘間的人天交匯之韻。
中國傳統建筑群組空間組織遵循儒家審美,儒道思想結合,形成獨特的空間組織形式。具體而言,建筑群組性的布局以單體組合形成合院或半合院式并強調對稱性;空間使用上遵循儒家“禮”的秩序性;建筑類型、建筑單體結構與裝飾上具有豐富的變化性、濃厚的思想精神和文化寓意。這些在《四景山水圖》中得到體現和表達。

■圖3 秋圖

■圖4 冬圖
《四景山水圖》中的建筑群組,以圍墻為界區分宅戶的界域,盡管圍墻的造型隨建筑地形與環境變化而變化(如春圖中圍墻沿水岸地勢起伏),建筑群組內卻或多或少描摹出合院式的布局,在合院式以及對稱中呈現變化(圖5),冬圖描繪了標準的合院式建筑布局,院門進入后是中廳,廳后是方正的院落,院落左右兩邊分別有東西廂房,中廳與東西廂房以耳房相連,耳房延伸至畫面左側被山石遮擋,推測應該還有一座主屋建筑被隱去;夏圖和秋圖的建筑布局在合院式布局以及對稱指導下出現變化,如夏圖局部工字形布局,秋圖局部丁字形布局。這種變化在傅熹年先生的《<千里江山圖>中的北宋建筑》中有總結。
《四景山水圖》畫面構圖中,流動變化的遠山近水的自然性,被建筑群組的對稱性布局牽制,形成變化中有平和,平和中又呈現跌宕變化性的畫境效果。分析四景,夏圖與冬圖中建筑群組中心對稱軸線水平延展,平穩地橫貫畫面。春圖與秋圖,建筑宅院墻外以橋連接院墻門形成對稱軸線,該軸線向建筑群組內院延伸;延伸的軸線在春圖中成為建筑群組的軸線直達最高的閣樓建筑;在秋圖中此軸線過門入院后斜向上轉折,通過小橋后繼續延伸對接主人閑坐的庭堂臺階,與庭堂軸線重合。這種對稱并折變的形式賦予建筑流動變化的外向和端莊穩定的內蘊。
在建筑形式上,春圖里的樓閣,夏圖里的水榭、露臺與敞庭、長廊,秋圖里的庭堂以及庭院臨水一側掩映在林木間的小亭,冬圖里四面建筑相連通的回廊等,都預示著宋建筑形式的豐富多樣性。宋建筑類型在《營造法式》總釋中有“宮、闕、殿、樓、亭、臺榭”七類。各類建筑依據不同的地貌環境選用。北宋司馬光的《獨樂園記》在蘇軾《蘇文忠公全集》中描述為:“青山在屋上,流水在屋下。中有五畝園,花竹秀而野”[5]。獨樂園依據地形鋪陳的建筑,有“聚書出五千卷”的“讀書堂”;“懸注庭中,若象鼻……繞庭四隅,會于西北而出”的“秀水軒”;“圓若玉……如漁人之廬”的“釣魚庵”;“開戶東出,南北列軒牖,以延涼颼,前后多植美竹”的“種竹齋”;此外,還有“采藥圃”“澆花亭”“見山臺”等[6],司馬光形容其為“不知天壤之間復何樂可以代此也”。
中國傳統建筑材料一以貫之地使用木材,木材的選用體現了古人樸素的自然觀與生命觀。作為植入自然環境中的人造物,它不僅和自然萬物一樣生滅有道,還以自然為原型進行結構裝飾。《四景山水圖》中木構架建筑的結構部分都能清晰分辨臺基、柱子、斗拱、抬梁、屋脊等結構,以及細節裝飾。如夏圖中的水榭內層由圈梁連接的四根柱子上有角科斗拱,柱間是三個補間斗拱。《四景山水圖》各景圖中建筑皆是宋代歇山頂形式,即《營造法式》中的“廈兩頭”,屋頂正脊飾鴟尾,垂脊飾吻獸,建筑側面歇山造型上三角形山花部分,蜀柱平梁與博風板、惹草和懸魚裝飾描摹得惟妙惟肖(圖6-圖7)。鴟吻防火的功能在《唐會要》中有論述:“漢柏梁殿災后,越巫言海中有魚,虬尾似鴟,激浪即降雨,遂作其像于屋,以厭火祥,昔人或謂之鴟吻非也”[7]。水生植物“惹草”與“懸魚”配合在一起,也具有防火的象征寓意。
宋代《營造法式》記載,“上棟下宇”的木構架結構建筑室內空間分隔形式及結構有:各類截間格子、截間版帳、照壁版、障目版、照壁屏風、屏風等。看似簡單的結構形式,配合幾案椅榻箱柜等家具,構建出的建筑室內空間面貌卻豐富多樣,簡素清雋。

■圖5 《四景山水圖》建筑布局
建筑室內空間層次豐富多變性主要依賴建筑結構件的組合與變化。在宋代,落地格子門窗是可以拆除的結構部件,《南宋館閣錄》里多處建筑記錄了這種結構:“前有綠漆格三十扇,冬設夏除”[8]。《四景山水圖》中夏景、秋景的格子門窗即部分拆除。宋代建筑還有擎檐柱和橫陂。擎檐柱一般位于建筑的四角,或根據結構需要增加,如夏圖中水榭與平橋連接處增加兩根共六根。擎檐柱之間的橫陂類似明清時期的掛落。擎檐柱與橫陂、格子門窗共同組合,形成了建筑內外空間的組合變化性(圖7)。一方面,落地格子門窗拆除的位置與數量的不同,會使建筑內外聯通的關系呈現不同變化,豐富室內空間形態;另一方面,當建筑主體臺基兩柱之間的格子門窗拆除后,由橫陂連接的擎檐柱下的虛空間即成為建筑內空間的一部分,建筑內外空間無界無礙交匯融合,豐富了建筑空間層次[9]。
具有功能開放性的各類型建筑,配合靈活變化的結構形式后,使用功能更加靈活機動。建筑功能的模糊性特征在臺榭、敞庭敞堂等建筑類型上表現最為突出,比如,夏圖中的敞庭和露臺,在一些畫作中是宴舞升歌的所在;夏圖中的水榭,在趙伯簫《風檐展卷圖》中是文人閑坐掛畫展卷的場所,在趙士雷《荷亭消夏圖》中是文人臥榻納涼的所在。功能模糊性的建筑空間還包括一些可以拆卸格子門窗的建筑體,如,秋圖中通敞的庭堂,夏天觀山休閑,冬季裝上格子門窗可作他用。亭榭建筑在宋代依據季節或生活活動功能也設有可拆卸的格子門窗。
宋代建筑室內空間分隔,除了固定于地面的格子、版帳等外,還有靈活變化的屏風。《四景山水圖》的春秋冬三圖中,每處視線的端景,或用屏風,如秋圖,或設版帳或障目,如夏圖中閣樓與入戶門建筑之間的建筑室內。屏風因具有靈活劃分空間的特征而被廣泛使用。繪畫中的屏風有著深刻的畫境意義,屏風自身又常常繪有山水花鳥等裝飾。屏風在宋代生活中使用的普遍性和靈活性在劉松年畫作中可以得到驗證,如,《四景山水圖》秋圖有一座座屏,《羅漢圖》有一座三折屏,《補衲圖》有一座榻屏,《山館讀書圖》和《秋窗讀易圖》中各有一座單屏、《十八學士圖》有多座屏風,等等。
陳炎《中國審美文化史》中總結宋人審美“陰柔、細膩、內向、儒雅”[10]。宋文人生活不僅離不開書,與書相伴的生活以“雅”為要。南宋《夢粱錄》記載宋文人四雅:“燒香點茶,掛畫插花,四般閑事,不宜累家”[11]。《四景山水圖》描摹可見的室內空間,家具與陳設簡素清逸并有著詩性的風雅。例如,秋圖室內“四雅”俱全:畫面中庭堂內靠近院落的一側有一條案,案上一只梅瓶、一卷書、一只香爐,側面一座屏風,梅瓶、香爐兩物件象征插花與焚香,畫中汲水與煮茶的小童代表茶事,屏風在很多畫作中是掛畫的道具[12]。代表文人風雅與氣韻的梅瓶、香爐、燭臺、書卷、筆硯等,在劉松年的《秋窗讀易圖》《山館讀書圖》,馬遠的《西園雅集圖》,佚名的《槐蔭消夏圖》,趙佶《聽琴圖》等等都有細膩的描摹。若從畫中抽離于畫外觀畫,畫境中文人隱逸于山水間生活的閑雅與詩性氣韻撲面而來[13]。
中國傳統文人宜居環境選擇的思想淵源與基礎是中國傳統哲學思想[14]。老子與莊子為代表的道家將萬物化生歸于“道”“道法自然”“天人合一”;而儒家思想代表孔子將儒學中“智”與“仁”的品格以山水相喻,“智者樂水,仁者樂山”。儒道雙重理論為文人士大夫或描摹山水,或樂游山水,或擇山水而居,或疊山修溪造園等提供了理論依據。山水畫中的建筑雖是點睛之物,它卻反映了文人的價值取向、生命精神與情懷[15-16]。

■圖6 《四景山水圖》春圖(局部):建筑結構與裝飾

■圖7 《四景山水圖》秋圖(局部):空間
作為藝術作品的《四景山水圖》,在自然和藝術上獲得了完美的平衡,作為建筑空間與環境研究范本的《四景山水圖》卻給予現代設計諸多的啟示。
第一,建筑、人與自然關系上,以“居、游、行、望”為依據,依據地形地貌鋪陳,并使用靈活變化的結構形式,使建筑與環境和諧融匯,和合共生;
第二,建筑空間組織上追求一種內在的秩序性,并依據建筑環境需要選擇合適的建筑類型進行組織;
第三,以一定的秩序性鋪陳的合院式建筑,在建筑單體室內空間功能上,依據一定的結構形式,形成多義性的功能空間,和富于變化的內外空間形態與層次;
第四,簡素清逸的室內家具與陳設,反應了文人的精神追求與氣韻,內含詩性風雅意蘊。
總之,《四景山水圖》描摹和呈現的是詩意的棲居,棲居的詩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