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楊 Li Yang
(常州大學美術與設計學院,江蘇常州 213164)
宋代在中國家具史發展中具有及其重要的地位,是低座向高座的快速蛻變時期,是建立完善的垂足而坐的生活方式推動高型家具發展的時期。此《西園雅集》(卷/絹本/設色/34×191cm/現存于中國臺北故宮博物院)。被多數學者認定此作為南宋劉松年所繪。陳寅格《鄧廣銘宋史職官志考證序》里說“宋代學術之復興,或新宋學之建立是已。華夏民族之文化,歷數千載之演進,造極于趙宋之世。后漸衰傲,終必復振。譬諸冬季之樹木,雖已凋落。而本根未死,陽春氣暖,萌芽日長,及至盛夏,枝葉扶疏,亭亭如車蓋,又可庇蔭百十人矣”[1]。宋代不僅出現了眾多的家具形制,其種類也更為細致全面。宋代家具造型合理,結構精煉,是中國明式家具前期的探索者與開拓者,其風格深深影響中國鼎盛時期的明式家具[2]。筆者從《西園雅集》畫中家具入手,研究其6類家具形制,并以此梳理宋代家具形制、形式與風格審美特征,洞察宋代家具所能體現出內在的審美思想。對后期特別是現當代中國傳統家具的傳承與創新設計有重要的借鑒和指導意義。
“西園雅集”寄托了文人的夢想[3]。宋文人畫中出現家具繪制相對豐富,對家具種類、造型、結構、裝飾風格都有明確的描繪。在這一題材繪畫中,東晉的“蘭亭集”與北宋汴京的“西園雅集”影響最大。“西園雅集”這一題材繪畫被后歷代畫家反復描繪,不同時期都有不同版本的《西園雅集圖》問世。在缺少宋代家具實物的條件下研究宋代家具的確有很多阻礙,更要另尋突破,以圖像學視角切入去窺探宋代家具發展。 (圖1)《西園雅集》(卷/絹本/設色/34×191cm/現存于中國臺北故宮博物院)。所繪均為北宋文人相聚在王詵西園的文人盛會中的人物形象與家具,宋代文人雅集活動,琴、棋、書、畫必不可少,歌舞曲藝、古玩彝器、飲酒美食也是常見。畫中表述清晰且有記載,蘇軾、蘇轍、黃魯直、秦觀、王詵、李公麟、米芾、蔡肇、李之儀、鄭靖老、張耒、王欽臣、劉涇、晁補之以及僧圓通、道士陳碧虛,主加上侍姬、書僮,共22人。王詵、蔡肇和李之儀圍觀蘇軾寫書法,秦觀聽陳景元彈阮,王欽臣觀米芾題石,蘇轍、黃庭堅、晁補之、張耒、鄭靖老觀李公麟畫陶潛歸去來圖,劉涇與圓通大師談無生論。畫中出現家具形制豐富且描繪清晰,文人畫中文人的狀態與家具形制也側面表述了其審美風格,盡可能的簡化的家具設計也反映出宋代文人雅士的審美情趣。對宋代文人畫中的家具研究是宋代家具研究不可以繞開的重要方法。

■圖1 《西園雅集》34×191cm 中國臺北故宮博物院藏
《西園雅集》中,共出現了墩、榻、幾、屏、案、椅等6大類家具形制。墩,(圖2)中,蘇軾坐于鼓墩,源于五代,其造型十分有特點,圓潤豐滿,多為中空,周邊有嵌釘。墩上加墊,墩側面弧度酷似鼓。鼓墩區別于圓墩與方墩,功能性一致下,則取決于側面形態的變化來區分。鼓墩形象可在北京西郊遼墓壁畫、《竹林談道圖》《秋庭嬰戲圖》《高士圖》《會昌九老圖》《貓戲圖》《女孝經圖》《十八學士圖》《夜宴圖》等畫中看到。福建南平宋墓還出土了石制鼓墩[4]。墩的出現,使便捷性增強,上鋪墊,使用舒適性進一步增加。這種便捷的家具多次出現,表明這種便攜輕巧的家具在宋代廣為盛行。
圈椅,圖2中王詵面朝蘇軾,坐于圈椅上,圖10唐代周昉的《揮扇仕女圖》,最早出現圈椅的形態---圓弧形靠背、四條方形椅腿。王詵坐具為圈椅而非太師椅的原由在于,太師椅是在交椅之上發展而來,且有荷葉拖首特征,在(圖9)南宋佚名《春游晚歸圖》仆人肩扛太師椅的圖像清晰可見。與西園雅集中并不相符,則推斷為圈椅,宋代圈椅有靠背,扶手呈現圓弧形,且出頭扶手內卷較多,呈內漩渦形。也符合宋代圈椅特征。明式家具中代表性家具明式圈椅(圖8)也在此基礎上發展而來,呈天圓地方的形態,圈椅扶手與搭腦圓弧形線條,更多的適應了人的舒適性需求,是人機工學上的進步。
折背樣(平頭式玫瑰椅),在北宋李公麟《西園雅集圖》中就已出現,且繪制清晰,李之儀坐于折背樣,推斷為明玫瑰椅最初的雛形,其形制特點與明玫瑰椅相同,折背樣屬于一種過渡形式,是明代玫瑰椅的前身。“折背樣”其意為普通靠背高度的一半,是高低層次的概念,并非指可折疊的結構[5]。宋代的折背樣扶手與靠背平齊是顯著特點,折背樣形制簡練,無券口牙板、牙條,家具比例優美,更筆直線條構成的設計而非裝飾性設計是它最為獨特的地方,是宋代家具審美思想的體現。
榻,“榻”源于漢代,是一種臥具,延續至宋代則具有多功能屬性,發展為坐、臥兩用[6]。在(圖3)中,四文人圍于榻,宋代榻的功能不僅僅用于坐臥休憩,更多的功能則被賦予,且三面沒有設圍,可放置一些物品,榻的多功能性得以顯現,唐雖有高型坐具出現,但垂足而坐的方式并沒有完全普及,是一種高低坐具并存的時代,高型坐具大多用于地位顯赫的達官貴人,唐大量繪畫中可以得到證實,五代南唐周文矩(合樂圖)、唐代張萱(搗練圖)、南宋馬遠(西園雅圖集)中也有類似的布局,可見塌的功能與使用方式的不同。榻四周與折背樣搭配使用,可見宋代榻的高度增加,榻上多放置書畫,瓷器等,多用于交談與博古,也從另一角度佐證其功能多樣性。此塌呈框型結構,榻的壺門造型精煉帶托泥。使用需求決定家具功能,榻的多樣化功能出現,也從側面體現了當時對家具功能細分的要求。起居中心也逐漸演變為便捷移動的桌、榻,與之使用功能相匹配的家具廣泛出現,這是高型坐具形制類別快速發展的重要原因。中國傳統起居方式的改變,也正式確立了高型坐具為中心的家具選擇。
幾,塌旁放置幾,頂部放置香爐,支撐香爐的正是香幾,伴隨高形坐具的出現,幾自身形制也發生相應變化,由低矮發展為高幾,其功能也由憑倚轉變為放置小件物品的承具。幾,古人低坐時憑倚之具,隨后演化為放置小件器物的家具,具有承具的屬性,但憑幾等憑倚家具在宋代仍有使用。也側面說明兩種起居方式相互交融。幾類家具豐富多樣,炕幾、桌幾、書幾、足幾、茶幾、花幾、香幾、榻幾、書幾、足幾等。幾的功能一直在不斷外延。憑幾形象有四川大足北山佛灣第177號窟北宋石雕地藏菩薩像中的憑幾、江蘇淮安4號宋墓憑幾、四川大足舒成巖4號龕南宋三清像中的憑幾等。另外一些繪畫也有出現,如北宋李公麟《維摩詰像》《維摩天女像》、宋佚名《人物圖》、宋佚名《十八學士圖g焚香》、南宋劉松年《琴書樂志圖》與南宋佚名《白蓮社圖》等畫中也有大量幾類家具。《西園雅集》中,此幾造型精煉,高挑,四幾腿細長高俊,十分精致,嫣然如一件裝飾物,香幾“鶴膝”腿上下纖細瘦勁,儀態骨干、輪廓簡練,意韻含蓄內斂、情趣純真。牙、腿、面、漆等裝飾致簡。“鶴膝方幾”極富自然清雅的姿態;結體瘦勁,突顯結構和榫卯技藝精益[7]。這種幾的盛行也與宋文人的審美情趣有很大的關系,去除不必要的繁復裝飾,盡顯風雅。上中部設棖,是為了更為穩固的結構,筆者認為,不僅是結構的必須,線的構成形式,讓整個香幾更為精致,也符合宋文人的審美。牙子輪廓干練,弧線柔和卻有彈性,這種細部精致的造型,不僅一直延續到明代,乃至當代。
桌、屏、席,圖6中侍從高舉一桌,此桌較小可一人抬起,形制簡潔,四腿設棖,均為直線造型,桌面略突出,由此可見,小型桌案類家具也得到發展,廣受文人喜愛,南宋趙佶《文會圖》中也有出現,《聽琴圖》中也有琴桌出現,此桌形制簡潔,一改唐代厚重之感,更多表現出清雅之氣。《唐五學士圖》中也曾出現不同風格桌的造型,一種清雅秀氣,一種厚重凝重,也從側面得以求證,宋代不僅僅是高型坐具完全取代低矮坐具的重要轉折時期,也是家具裝飾由繁致簡的審美方式轉變的重要階段。兩侍從抬起挑箱,雙人挑起,用于物品的存放移動。一遍三根呈散射狀結構,是其顯著特征,在南宋佚名《春游晚歸圖》中也有一件相同樣式的挑箱。圖4中,秦觀聽陳景元彈阮,陳景元一手扶阮,一手彈奏,兩人均呈坐姿,家具沒有明確繪制,更像座于樹干之上。畫面前方侍從用木板架于石之上,形成了簡易矮案,放置器皿與雜物之用。在圖5中,以石為桌,家具形制多為天然物雕琢加工而成。在圖7中劉涇與圓通大師談無生論局部中,兩人坐于圓形席,并有一定厚度,從繪畫中可清晰可見竹節樣,后置竹節屏風,從席與屏的繪制中看到幾何圖形的應用,從側面反映出宋代家具制作的工藝水準,宋代家具在裝飾上,充分挖掘材料本身之特性[8]。幾何圖形的應用也十分現代化,抽象歸納總結提取的藝術手法在家具設計中得以體現。屏風旁也出現了香幾,兩側設雙棖,形制依然簡潔明快,由此得知,兩種結構形式的香幾在南宋都有出現。《孝經圖》中的茶幾,《萬年青圖》中的花幾,《十六羅漢第十尊者》(日本清涼寺藏)中的香幾,《水閣納涼像》中的束腰三萬腿圓香幾等等,都反映出宋代幾類形制豐富類別多樣。

■圖2《西園雅集》局部

■圖4《西園雅集》局部

■圖5《西園雅集》局部

■圖6《西園雅集》局部

■圖7《西園雅集》局部
宋代“雅”文化不僅影響著文學、書法、 繪畫等藝術領域,智慧性總結、提煉、沉淀[9],還進一步影響著家具設計[10]。文人士大夫對家具的審美根植于士人個人的內心世界,顯著它獨特的藝術魅力[11]。
文人士大夫的潛移默化下濃縮成一種生活美學態度[12]。宋代家具以新儒學觀形成獨特的審美觀念,以“淡”足以概括其精髓。理學的發展也深刻影響其理性思考,以程朱理學為代表,理學思想中非常重要的意識概念,如,“義利”“知行”“致良知”等,對北宋時期人們的思想與生活產生了舉足輕重的深刻影響[13]。后發展為佛學、道學與儒學相互影響的新儒學。宋代文化意識豐富多元,高于宋代政治體制發展與軍事發展。一方面家具通過一定的材料和工藝,展現了文人士大夫藝術化的生活方式和內在精神,宋代統治者對文化的重視,宋代經濟的發展,如孟元老《東京夢華錄》中述有北宋都城汴梁商業空間情形:“遇仙正店,前有樓子,后有臺,都人謂之‘臺上’,此一店最是酒店上戶”,“東去沿城皆客店,南方官員、商賈、兵級皆于此安泊”[14]。方能體現其繁榮程度。
科舉制度的盛行,使之涌現出眾多士大夫,這種文人審美也進一步影響了宋代統治者的審美,兩種風格相互交融,相互影響下宋代家具首先從意識形態上明確了家具設計新的審美角度,是“宋明理學所強調的心性為本與道德意志的提升方式,存性去欲、保持內斂的生活態度實踐達到天人合一意境[15]。手工藝的發展與商業繁榮也是宋代家具發展的必要條件,李誡的《營造法式》不僅僅是對建筑發展起到巨大作用,同樣對木制家具的發展提供相關的技術與制作參考。宋代家具的發展是多方面相互影響的產物。《西園雅集》是宋文人理想中的家園,也是宋文人的生活日常與審美趣味的體現。這種趣味也從上而下深深的影響了家具的制作與使用。
直到宋代,中國人的起居方式做出根本性選擇,高型坐具普及并快速發展,北宋時期,在文人畫中高型坐具出現市井化。在《清明上河圖》中,可以看到大量的市井家具,結構清晰,體量優美,少裝飾或無裝飾的高型家具在宋代家具形制的各個方面都有體現。宋代家具最顯著的特征之一就是箱體結構家具向框架結構加急的轉變,與箱型結體敦實的充實美表達相比,逐漸趨于西方所倡導的極簡主義風格[16],是簡素美思想的源頭。框架結構的結體塑造了家具造型空靈簡況的藝術表現[17]。

■圖8 明代環形架扶手圈椅

■圖9 宋佚名《春游晚歸圖》

■圖10 唐代周昉的《揮扇仕女圖》
宋代是商品經濟空前發展的時代[18]。宋代起居方式的變革使高型家具的種類、功能更為完備齊全。宋代家具逐步通過相互影響仿效建筑梁柱木架的構造方式,重視木質質感,材料的敦實,造型功能也更為優美,出現了與之相匹配的硬木家具制造工藝技術,注重椅桌日常起居的配套制作。宋人在審美上講究淡雅,《白虎通·禮樂》曰:“雅者,古正也。[19]”。這與家具風格基本吻合,鄭玄注《禮記·玉藻》曰 :“居士,道藝處士也。[20]”。梅堯臣也有詩曰:“做詩無古今,唯造平淡難。”詞嚴意正質非俚,古味雖淡醇不薄。”“淡”這個詞尤為重要,在宋詞、宋畫、宋園、宋瓷中都能感受到這種美學思想的影響力,在美學史上具有極高藝術價值。正是由于宋人尊崇自然,倡導秩序,忠愛簡單形態,節儉意識強所形成。宋代文人追求以物喻人,寄情于物[21]。
藝術與意識觀念也不知不覺潛移默化的生活中所認可,家具的發展一定程度上也進一步促進了宋代審美思想的傳承與延續。宋代家具設計中追求人與自然的和諧平等關系,將人文精神彰顯得淋漓盡致[22]。宋代家具是在宋文人美學意境的表述,則特別著重在“意”的表達[23]。以家具為載體,體現出特定的藝術觀,士大夫的審美情趣潛移默化的影響家具,家具淡雅,空靈,俊秀的特點也是順應審美情趣發展而來。
《西園雅集》的圖像學考釋是對于宋代家具研究的一種補充,宋代興盛的手工業,繁榮的商業,精湛的大、小木作技藝是宋代家具發展的有力支撐[24]。眾多宋代文人畫中都會有家具出現,在繪畫中描繪出盡可能詳盡的家具。為更加清晰的展現宋代家具提供有力圖畫像資料,可以更加準確地把握宋代家具所包含的表征與內涵。通過《西園雅集》中家具研究,宋代家具是由厚重向輕巧的趨勢演化的[25]。這一點十分明確,圖中不同形制的家具研究,為進一步考證宋文人家具相對完整風格與形制,特別是明代與宋代家具關聯性研究增磚添瓦。《西園雅集》描繪了宋文人士大夫的會友狀態與情形,真實反應文人生活與當時使用家具,進一步補充雅集類繪畫題材中的家具研究,對進一步解讀宋代家具形式與風格有重要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