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曹子健 CAO Zijian 張 凡 ZHANG Fan
中國一線城市的建設已進入轉型階段。一方面,隨著國內經濟由增量到存量發展模式的轉變,城市發展也由大尺度的城市開發向既有城區的城市更新傾斜;另一方面,民族文化認同感的提升和歷史價值的覺醒,讓歷史城區的意義得到進一步重視。
1956 年,時任哈佛大學設計研究生院院長何塞·路易·賽特就美國城市發展作出以下論述:“我們美國的城市,經過了一段高速發展和向郊區的無序蔓延擴張后,是時候需要承擔其在昔日城鎮繁榮之時未曾認識到的責任了?!盵1]
在土地經濟之后,中國的城市發展也必將承擔起歷史街區復興的重任,給城市中心的沒落之地一次新生。
范型,即范式的類型。城市復興的范型是從成功的城市復興案例及既有理論中總結的典型成功路徑。城市復興可分為物質、經濟、社會三個層面[2],其中,物質復興對應物理空間,社會復興對應社會空間,經濟復興對應更新機制范型和功能導向。因此,歷史街區城市更新的范型也從以上4個方面展開(圖1)。

圖1 歷史街區城市復興的范型
城市更新為社會服務,涉及到眾多利益集體的共同利益和共同決策,因此,更新機制至關重要??傮w來看,更新機制可分為自上而下、自下而上和各方聯動3 種范型。
城市更新的主體包含政府、開發商和居民3 個主要部分,自上而下機制包括政府主導與政企合作,如巴黎馬萊區、倫敦金絲雀碼頭、舊金山米慎灣、上海新天地等。
作為自上而下更新的代表,巴黎馬萊區的更新體現了政府對于城市振興的作用。1962 年,政府頒布《馬爾羅法令》,將歷史街區保護納入法規;1965 年,馬萊區成為巴黎第一個保護區;1996 年,《保護與價值重現規劃》獲批,標志著自上而下的城市更新走向成熟。政府首先應用“刮除術”(curettage)的方式,強制清除建筑上的“寄生物”和其他加建,將主要在17—18 世紀建造的府邸建筑的內庭院和花園恢復原狀,接著在可剔除的區域內建造一些能夠很好融入城市肌理的新建筑(圖2)。自此,馬萊區由擁擠混雜的沒落城區變成了新舊共生的文化混合街區。馬萊區的更新是減量更新模式的經典案例,該模式下,政府的經濟與政策支持不可或缺。

圖2 “刮除術”前后馬萊區的肌理變化[2]
自下而上的更新是居民與小商業者意志的強烈表達,蘊含了驅動城市更新的內在動力,廣泛體現在社區微更新中,如日本“社區營造”潮流下的街區更新、上海田子坊等。
田子坊是上海租界時期形成的工業與居住混合街區,改革開放前后,上海面臨產業轉型升級,里弄工廠走向衰敗。90 年代末,一些藝術家開始租用廢棄工廠作為工作室,這一嘗試迅速推動了整個街區向藝術家街區的轉型,“小資”氣質吸引游客不斷聚集。2005 年開始,文創和餐飲類商家看到該地區的潛力競相進駐;如今,田子坊已然成為商業、文創、居住混合的藝術街區。
各方聯動的更新是利益相關各方博弈、制衡和共同決策街區發展走向的模式(圖3),如紐約高線公園、北京南池子、臺北大稻埕等。

圖3 各方聯動范型的作用機制
臺北大稻埕的更新生動呈現了這種博弈的過程。迪化街是大稻埕地區的主干街道,20 世紀80 年代,政府計劃將7 m 寬的道路拓寬為20 m,并將迪化街兩側街廓劃為特定專用區;1988 年,樂山文教基金會動員聯合學者及文化精英組成保存聯盟,聯合刊登文章《搶救永遠的迪化街》,聯合市民要求政府暫停道路拓寬計劃,政府宣布暫停該計劃;1995 年,政府實施較為謹慎的“城市再發展”政策,成功打造“年貨大街”迪化街;1998年—2000 年,《大稻埕歷史風貌特定專用區計劃》和《大稻埕歷史風貌特定專用區容積轉移作業要點》相繼頒布;2010 年—2016 年,社區和政府聯合發起了“都市再生前進基地”的老屋活化運動、“創意城市”的街區再生運動和“世界設計之都”的社區復興運動[3]。各方由沖突到配合,最終促成了大稻埕的保護性更新轉型。
歷史空間與現代需求之間的矛盾沖突是大多城市歷史街區衰敗的主要原因,積極的功能導向可以最大程度地實現歷史街區的保護與復興。綜合歷史街區本身的功能屬性及文化價值,功能導向范型可分為生活居住、工業商業、旅游文化和混合導向4 類。
生活居住導向強調街區對居民的吸引力和場所感。歷史街區一般位于城市中心,有著成熟的社區組織結構,在此基礎上進行居住導向的更新和適度開發,往往能創造出極富活力的生活場景,并強化社區凝聚力,如倫敦沙德·泰晤士區、格拉斯哥金融城、紐約蘇荷區等。
19 世紀末至20 世紀初,格拉斯哥金融城曾是大英帝國第二大工商業中心格拉斯哥的代表性城區[4];然而,接下來的經濟蕭條和兩次世界大戰使其不斷沒落,至20 世紀70 年代,該地區1/3 的房產空置,商業急劇變化。該地區土地由政府所有,在考察了商改住的可能性后,決定開展居住混合導向的城市更新。政府采取了“公私合營”的方式,即區議會、公共部門和開發商共同投資,先試點(如埃爾比恩大樓和英格拉姆廣場)后推廣,改造為主、新建為輔,以街區為單位將住宅需求合理化。在這一過程中,它創造了比任何其他市場經濟城市都要大的按需分配的公有和補貼住房存量,成功轉變為生活街區。
工業商業導向強調歷史環境對于經濟和生產力的觸發潛力,如愛爾蘭都柏林港區(圖4)、美國丹佛下城、日本東京六本木新城等。

圖4 都柏林港區的工商業類型
20 世紀90 年代,衰敗的都柏林港區抓住了互聯網經濟的機遇,利用低稅收政策引入大批全球科技和金融企業并設立歐洲總部,如Google、Facebook 等,帶動了區域經濟的騰飛。在此基礎上,都柏林港區發展局制定了發展規劃和城市設計導則,利用新建濱水高層、多層建筑及工廠改造進一步吸引企業進駐,帶動地區轉型成為國際化的濱水高端活力區。
旅游文化導向強調文化遺產的場所感和特征性,文化是復興過程中重要的催化劑,如成都寬窄巷子、北京大柵欄、馬薩諸塞州羅威爾等。
成都寬窄巷子的更新致力于強化“成都生活精神”。作為成都市井生活和北京胡同文化結合的活標本,政府成立合資公司,對核心保護區內的建筑實施了“40%原狀修繕、60%存表去里”的改造策略;同時,將3條具有特征性的巷子定位為:象征老成都閑生活的“寬巷子”、象征老成都慢生活的“寬巷子”和象征成都新生活的“井巷子”,獲得了旅游和商業上的巨大成功。
混合導向強調城市的多元性、慢行和公共交通系統、日夜活動的錯峰配合,如阿姆斯特丹澤伊達斯商務區、柏林波茨坦-萊比錫廣場地區等。
面對地區職能分散、功能單一的問題,阿姆斯特丹澤伊達斯商務區的再開發強調打造國際貿易、公共設施和現代居住混合的功能區。規劃中,住宅、公共服務和辦公分別占比29%、33%和38%,盡管3 個分區的主題各不相同,但都對混合度進行了規定(圖5),并在導則層面規定了每個街區住宅占比的最低閾值(圖6),保證了城市的多元混合發展。

圖5 澤伊達斯分區混合度規定(資料來源:Zuidas Vision Document)

圖6 澤伊達斯各街區最小住宅占比閾值(資料來源:Zuidas Vision Document)
關于地域文化傳承設計方法的思考,朱育帆提出了“三置論”,即并置、轉置和介置[5]。在研究上海石庫門里弄改造模式對社會組織模式的影響時,周詳等提出了介置、轉置、原置、重置與并置等5 種類型[6]。
社會空間是物理空間承載的社會關系結構,在歷史街區的物質環境得到改變后,其社會空間可能出現完全不變、全部改變或部分改變的情況。將“置”的概念應用到城市更新領域,即對應了原置、重置和并置3 種范型。
重置范型是最簡單直接的方式,即居民全部外遷,社會結構劇烈變化,新的社會階層形成。該范型容易形成兩種極端:一種如紐約蘇荷區,通過藝術家居住置換了衰退的工業,成功完成了功能轉型;另一種如上海建業里,將原有歷史建筑基本拆盡,盡管按原風格復建,但原有弄堂生活氣息消失殆盡,街區徹底紳士化,變為豪宅區。
原置范型是在保留社區結構的前提下,改善物質條件的理想模式,但因缺少增量,常常需要付出一定的經濟成本,如上海步高里、北京南池子、深圳南頭古城等。
在上海步高里的改造中,通過對墻面洗刷、增加抽水馬桶等方式,整飭了里弄幾近破敗的物質環境,既使中法結合式石庫門珍貴的原貌得以顯現,又改善了居住環境,很大程度上留住了原住民,即使有新的居民遷入,原有社會空間也依然能保持下來。改造的基礎花銷約700 萬元,由政府承擔了絕大部分,因此,該范型適用范圍有限。
并置范型是指物理空間更新前后,社會空間得到一定程度保留的同時,新的社會關系進入共生模式,如柏林施潘道街區、新加坡牛車水街區、佛山嶺南天地等。
對柏林施潘道街區,政府既要保留原住民(多為中低收入群體)的社會空間,又要引進新的產業和社會關系以激活片區。在更新設計階段,每個項目都成立了“鄰里評委會”(本地居民占51%以上,每月對設計進行一次討論)[7];在實施階段,政府將被改造后的住宅上層以低廉的價格提供給社會低收入人群居?。辉谶\營階段,政府對每個建筑的商用比例做了嚴格的限制,保證了原住民的留存度,同時,街區南部哈克庭院的成功改造帶動了游客的增長,街區西部較低的租金和東德時期已經萌芽的藝術文化進一步吸引了藝術家群體的進駐[8]。加之政府保證了用地類型與土地相關政策的長期穩定,充當了各社會群體“協調者”而非逐利者的角色,施潘道街區形成了多文化并置的社會空間。
對于歷史街區來說,物理空間承載著記憶和未來,有魅力的空間形態是多樣的。在城市尺度中,城市更新的物理空間范型可分為點、線、面3類。
點式更新包含建筑和小型廣場,可分為單點式和多點式。
有效的點式更新可以起到“城市觸媒”或“都市針灸”的作用,從而帶動周邊區域的復興。例如,塞維利亞都市陽傘以其富有張力的外形取代了原有的修道院廣場,成為了塞維利亞老城區的新名片。它匯集了廣場、集市、觀景臺、博物館和停車場等功能,成為了居民和游客共同的活力點,帶動了周邊街區的經濟增長和功能多樣化置換。
巴塞羅那擴展區的更新則采用了多點式更新的策略。從20 世紀80 年代起,10 年間共進行了400 余個小型公共空間的營造,為市民創造了開放的“城市客廳”,提升了城區的生活品質和整體形象,造就了著名的“巴塞羅那模式”[9]。
線性更新主要是街道、河流等更新,有效的線性更新往往會賦予區域發展強大的向性、控制力和黏合度,如紐約高線公園、波士頓大開挖、首爾清溪川等。
清溪川原本是首爾的一條河流,在韓國“漢江奇跡”時期,隨著城市的擴張和建設,清溪川上方進行了道路覆蓋和高架建設。21 世紀初,韓國經歷金融風暴后,轉型進入可持續發展階段,李明博政府決定摘除高架,恢復河道,即:在保留地面兩側雙向交通的同時,將清溪川下沉,創造出一個純步行的濱河步道。更新后的清溪川由擁堵的高架變為了人流如織的城市生活動脈,帶動了整個流域沿線地塊的復興(上游地塊的地價上漲了50%~200%),并促進了東大門等新文化中心的形成(圖7)。

圖7 清溪川更新前后城市場景對比
面域更新指多地塊組團或城市內大型空間(如超大廣場、公園等)的更新。如果說點式和線性更新是更新了城市的“骨”,那么面域更新就是更新城市的“肉”,它直接指向開發量和保護價值判斷,也更容易解決實際問題。面域更新是更為綜合的更新,通常包括空間結構、公共空間、功能、交通、建筑等各方面的整體調整,如巴黎左岸協調開發區、柏林波茨坦-萊比錫廣場地區、北京南鑼鼓巷等。
長期以來,巴黎左岸地區的發展被奧斯特里茨火車站及鐵路線隔絕。面對這一問題,城市設計架起跨越鐵路線的路網骨架,既縫合了兩側的城市空間,又創造出了新的上蓋街區;隨后,以法國國家圖書館作為復興錨點,進行整個片區的街塊更新建設(圖8)。盡管新建率很高,但在更新過程中嚴格控制了建筑高度(7~9 層)和貼線率以回應城市肌理;同時,對基地內的巴黎面粉廠等工業歷史建筑給予充分的尊重,將其嚴謹地改造為學校的教學樓和圖書館,形成了新舊共生、網絡通暢、節奏有致的左岸新城。

圖8 巴黎左岸地區更新前后肌理對比
對本文涉及到的 33 個案例進行歸納,可以發現,4 種城市更新范型不是相互獨立的,而是呈現出一定的相關度(圖9):①自上而下和各方聯動機制對于各類功能均有較高適配度,前者更偏向生活居住和旅游文化導向;②旅游文化導向極易形成并置的社會空間,生活居住和混合導向則更有可能實現原置的社會空間;③面域更新占據主流且極易對社會空間造成重置,點式更新則不易形成重置。

圖9 本文涉及案例的各范型相關度
不同的更新模式對應不同的場地特質,不同的范型組合可能使更新效果迥乎不同。隨著中國城市發展進程的推進,摒棄單一范型(如自上而下地實施單功能導向、令社會空間重置的面域更新),因地制宜地采取恰當、多樣的范型組合,才能使城市更新更加有效、城市場景更加精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