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金
希特勒年輕時夢想成為獨立的藝術家。甚至在一戰期間,他都帶上紙張、畫布和畫架去前線,戰事之余繼續繪圖作畫。不過,他的藝術生涯并不順利,早在1907年和1908年他就連續被維也納藝術學院拒絕了。戰后他步入政壇,放棄了自己的藝術夢想,就不再作畫了。多年后詩人約瑟夫·布羅茨基感嘆說:如果當年維也納藝術學院接收了希特勒,他可以把自己內心的惡意和暴力升華成有益于人類的藝術,世界也許會多一位藝術家,少一場浩劫。
無獨有偶,伊拉克前總統薩達姆·侯賽因在被美軍囚禁的最后日子里,繼續創作他的長篇小說《滾開,魔鬼》。那是他的第四部長篇,以前的三部都不很成功,但都出版了。薩達姆從未完全放棄自己的文學抱負,甚至到生命的最后時刻仍夢想寫出一部杰作。可以說這是他的最終努力,也頗富悲劇色彩。他的國衛軍已經潰敗,他的帝國完全破碎,現在他不得不退到紙上,仿佛小說創作的空間是他的最后堡壘,完全屬于自己,攻不破也打不爛。既然如此,為什么不一直守在這座堡壘中呢? 為什么把自己的絕大部分精力投入政治斗爭和迫害別人的事務中去呢?
我想薩達姆也許對文學有某種浪漫情懷,以為寫小說是雕蟲小計,是副業,不必全力以赴、兢兢業業。清人黃景仁有副名聯:“文章草草皆千古,仕宦匆匆只十年?!边@說的是對官場的失意和對文名的憧憬——官宦生涯忙亂又短暫,而文章幾乎不費力氣就可以傳之久遠。這種說法現在看來過于簡單。首先,古時候為官并不都是終身俸祿,十年一茬就過去了。其次,古代很多文人同時也是官員,他們大多是詩人,寫作也常是“文章草草”,憑自己的修養和才氣的一時發揮。但這不是寫大作品的方式,比如,要寫一部史詩或長篇,必須靜下心來努力多載,根本不可能“草草”而就。維吉爾的《埃涅伊特》寫了十幾年,臨死前仍未完成。他吩咐把詩稿燒毀,但凱撒大帝命令維吉爾的兩位遺囑執行人不許銷毀,這才給我們留下了這部輝煌的英雄史詩。
葉芝在《選擇》一詩中說:人的理智迫使我們選擇
完美的生活,或完美的作品。如果選擇后者就必須放棄
天宇般的豪宅,在黑暗中噴發。
這是說,真正的藝術往往是以犧牲完美的生活為前提的,藝術家不可能兩者都有。不過葉芝的說法有些老式,屬于現代派的觀念。而后現代的藝術家們則追求兩者兼備,既要好的生活也要優秀的作品。即使這樣,也沒有人能否認杰作通常都是長久努力的結果,必須全心全意地投入才能完成。就是說犧牲是必要的。
所以選擇總也是不可避免的。特別是在人生的十字路口上,你選擇的道路將決定你的命運,所以應該明白自己的方向和可能的前景,當然還要想到將付出的代價。藝術生涯一開始就是孤獨莫測的,只有心無旁騖地前行,才能走出自己的路來。
2004年在法國海濱小城圣馬洛我遇到一位印度的中年作家,名叫沙石。那回王安憶、莫言、裘小龍等中國作家都參加了那個龐大的文學節。當時沙石的法國編輯安娜也是我的編輯,所以我和他見面后,喝咖啡閑聊起來。我知道他已經是知名作家,33歲時就出版了他的成名作《偉大的印度小說》。同時他也在聯合國總部工作,身居要職,是科菲·安南的秘書。我聽說沙石在爭取接替安南的位置,如果順利,就將成為聯合國的最高領導人。我問他:“如果在一個偉大的政治家和偉大的作家之間選擇,你將選哪個?”
他搖搖頭,微笑著說:“我真的不知道。”
那天下午他有一場主講,我前去傾聽。沒想到他用法語講演,雖然我聽不太懂,但能分辨出他的法語清晰流暢。他風度翩翩,舉手投足完全像一位外交界的明星。看來他為了能在聯合國長期高就,下了大功夫,將法語修煉得相當地道。后來,沙石并沒能接任安南的位置,加上家里出了點問題,就退出政界了。近幾年他又重新開始寫作,漸漸又出書了。幸運的是他在政壇上的失意為印度文壇保存下來一位作家。但如今他已經六十多歲了,我不清楚他是否后悔在年富力強時沒能全神貫注地寫作。他的例子說明,無論才華多大,在官場上個人無法左右自己的前途和努力的結果,而寫作則不一樣,可以憑自己能力按自己的方向努力。即使最終一無所獲,也在意料之中,多少已有精神準備——失敗也是創作過程的一部分。
其實,就連藝術家們往往也忽略了這個事實:藝術與社會政治在不同的軌跡中運行。而且,跟社會政治相比,藝術的范疇要廣闊深遠得多。最能說明這個問題的是2014年索契冬季奧運會的開幕式和閉幕式。在這些儀式上主辦方俄國大秀俄羅斯文化的主題。開幕式上表演了柴科夫斯基的《天鵝湖》的片段,還重現了《戰爭與和平》中娜塔莎的第一個舞會。閉幕式上幾位偉大的作家的巨幅肖像冉冉升起:托爾斯泰、陀思妥耶夫斯基、果戈里、契訶夫、索爾仁尼琴、阿赫瑪托娃。這些人都是俄羅斯的驕傲,是舉世公認的文學巨星。俄國歷史上當然有重要的政治家和領袖,但在奧運會上無論如何也不能展現彼得大帝或葉卡捷琳娜二世之類的君主和領袖。那些偉大的統治者只屬于俄國,不屬于世界。用現在的話說,他們格局太小,影響僅限于歷史和區域。顯然,藝術家的空間更廣闊,更久遠,屬于全人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