鄧晨

對于很多沒有文字的民族來說,語言從來與字典或文法書籍無關,那是千百年來在日常生活里不停地聽與說,在各種情境的使用中傳遞,而遠離了這些環境就很難理解他們的語言。
南非沙漠的科伊桑族,用于狩獵的語匯十分豐富,其中有各種專門的詞語描述“射擊”。例如,“射擊沒射中”“設置陷阱”“從陷阱逃脫”“收緊陷阱”“跟隨獵物的足跡”“沿著別人的足跡行走”“在出獵時隱藏行跡”“邊走邊停地跟蹤”“毫不停步地跟蹤”“在樹叢間跟蹤,隨時準備出擊”“長時間追逐”“最終抓獲的追逐”“帶著弓跑步”“踢著沙跑步”等,還有各種手語用來跟同伴溝通。
瑞典極圈地區的薩米族以牧養馴鹿聞名,也有千百種詞匯描述馴鹿的各種狀態。例如,“長腿的鹿”“短角的母鹿”“成熟特別快的小鹿”“胖大公鹿”“矮胖的母鹿”“瘦而大的鹿”“今年沒生產的母鹿”“深色腹部的淺色鹿”。
依賴口語溝通的原住民,社群規模往往比較小,并且扎根在特定的地理區域,語言更加根植于極地、沙漠等生活環境,所以是非常帶體感的。你必須在狩獵或畜牧中才能更好地學習這種語言,知道科伊桑族獵人在什么情況下“帶著弓跑步”,用什么方式“踢著沙跑步”;也只有在極地環境下,才會比較容易意識到為什么要用不同的單字,以區分“長年不化的冰”跟“充滿氣孔的冰”。
為了研究這些語言,為了使這些無文字的語言可以在使用現場之外繼續保存,語言學家大量地采訪錄制語料,整理出詞匯表與文法,把字詞加上解釋。
通過這種方式,不需要在沙漠里狩獵,人們仿佛也可以想象某個字所指的“邊走邊停地跟蹤”大概是什么情況,但其實,很多信息在語料轉寫的過程中,會被稀釋或喪失。
更根本的問題當然是,隨著現代生活方式的擴張,以及氣候環境的變化,古老的生活方式會逐漸被城鎮化的工商業取代。對于兒童來說,要學習現代知識,更便利的是通過英語、法語等主流歐洲語言。
不論是在剛果、肯尼亞還是印度的學校里,理科教育的授課語言基本上都是歐洲語言,甚至禁止課堂使用本土語言。
漢語當然也經歷過這樣的沖擊。從19世紀末以來,大量的新詞匯從歐美與日本輸入中國,“科學”“社會”“經濟”“物理”等各種新譯語,成為大眾習以為常的語匯。不同的是,中國國家機構與民間知識界,主動且有力地推動漢語語言的更新。相較之下,印度的后殖民情境更為掙扎—近年來,莫迪政府不斷提倡要在理科教育中加強本土語言。
語言積淀著歲月,古代漢語中“馵”是左后腳白色的馬,“驠”是臀部毛色白的馬,“騴”是尾根白色的馬,“驤”則是右后蹄白色的馬。這些奇特的詞匯,現在已少有人能懂。
近年來,原住民語言使用者正在努力推動語言現代化。在這個過程中,他們也努力創造新語匯,給予舊詞匯新的生命。例如因紐特語的“渦輪風機”,原本指的是“蜻蜓翅膀”—于是,古老的“蜻蜓翅膀”開始接上了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