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明,一九七一年九月生。現為中國國家畫院書法篆刻專業外聘研究員,中國書法家協會楷書專業委員會委員、培訓中心教授、導師工作室導師。作品曾獲全國第十一屆書法篆刻展優秀獎、第五屆書法蘭亭獎佳作獎二等獎、首屆中國書法院獎、全國第二屆青年書法篆刻展二等獎、第二屆蘭亭獎提名獎、第九屆國展提名獎、紀念老子誕辰2578周年全國書法展一等獎等。入展第八、第九、第十、第十一屆全國書法篆刻展,第二、第五屆蘭亭獎作品展,“民族脊梁”全國書法大展,中國美術館當代書法提名展,現狀與理想書法批評展,源流·時代“二王”書風主題展等四十余次全國性展覽。
丙戌之秋,吾負笈北上,游學于京華,不覺已數年矣。京都乃精英薈萃之地,藝事展會絡繹不絕,大家名角出沒其間,此皆目之所未及也。蒙師友指教,茅塞頓開,受益良多。又常與知己二三子聚,談書論藝,須臾間忽有所悟。拙書不工,生性愚鈍,然有不渝之志;吾雖頑石,難以成器,存自律之心,以琢廬自勵。
愚性喜靜,唯愛獨處。自居于京,離鄉背井,竟爾煩擾漸遠。當夜幕以降,周遭車馬趨靜,孤燈與我相伴,閑啜清茶,漫臨古帖,乃人生快事,恍惚天地之間,唯吾獨在。或心游于梨棗之間,猶與高人雅士相接,每遇有動于心者,皆記之二三語。既倦而眠,酣然不覺東方既白。
愚幼歲時,常隨父觀鄉賢作書。目見墨跡光亮,每逐字行,甚以為奇。后年長識字,便愛捉管作墨戲,每尋字中光亮,欣欣然有所向。吾今已過不惑,回憶既往,墨之光亮成心之光亮、希冀之所在,愚余生或將于此光亮中前行矣!
翰墨之事,良工苦心,非以勤勉可得,天賦機運不可或缺。然人欲謀其進焉,拜名師,訪高士,常與良友游,言談左右,提攜而行,此所謂時境之移人也,余以為古今之學皆然矣。
老子曰:“為學日益,為道日損。損之又損,以至于無為,無為而無不為,絕學無憂。”為學作加法,為道做減法。內心澄明,玄鑒虛靜,方可致明道。
碑帖置案,如晤對古人,提筆展紙,頗有思接千載之感。愚每臨此時,心靈忽沉靜,古人須眉表情亦恍若眼前。故下筆點畫似有由來,如有的放矢,縱馬有韁。煩雜之慮,亦化為烏有,身心頓作物外之游。
筆行紙上,心手相應方能暢懷。而欲達之境,非歷千巖萬壑不可得。如人行于世,何嘗皆如意也!參差交錯,往來聚散,墨痕心印,幾多峰回路轉,柳暗花明。
一筆而下,墨色氤氳,界出黑白時空。柔翰輕腕,往來聚散,分割出三千世界。
古人云,筆跡者,界也,流美者,人也。看華燈初上,春意闌珊,有三五知己,茶煙升起,闊談古今,便是人間樂事。而若興致揮毫,墨香四溢,且有圍觀叫好,更添文人雅趣。
書中之妙,如最美之弦音,魂靈之舞也。高山流水,行云見月,唯有沉靜方能感知。沉香漸起,塵埃拭去,唯留心緒于筆墨中流淌。看古今一事,塊壘愁腸,盡情潑灑于素紙之上。
孫虔禮《書譜》云“不激不厲,而風規自遠”。書之道,在于蘊藉,莫見乎隱,莫顯乎微。所謂不激不厲,即下筆從容,發之于當發之際,止之于當止之時。書能于此,方臻妙境。
人之自由,當遺世而入精神之茫茫然,精騖八極而能心游萬仞。或曰,此莊子避世之言也。然其于濮水之上,“持竿不顧”,“往矣,吾將曳尾于涂中”則為抗爭之宣言,更為精神自由之宣言也。
鯤鵬扶搖千里,斥鷃上下蓬蒿,莊子贊大而斥小也。何以言大哉?人之所識,為空間所拘,為物力所限,困頓窘迫則必然矣!大者,實為超越也,鵬程萬里,古今士者高吟所往,謫仙李白便有“大鵬一日同風起,扶搖直上九萬里”之句。故小知不如大知者也。
莊子言人生善惡,皆為束縛,“為善無近名,為惡無近刑”,譽與罰若刃碰牛骨,或有損矣。為難處當“怵然為戒”,所謂游刃有余,當于善惡之間,能徜徉自在。能此,生命方得自若。
歸有光《卅十有堂記》曰:天下之物,其可以為吾有者,皆足以為累。歉于其未有而求之,盈于其既有而不饜。人生在世,豈能無求?所謂欲壑難填,人往往失于不饜也。唯能求之而有度、有節,適吾所適方能入境界。若此,則人之心亦定也。
近日讀《蘇東坡傳》,林語堂著。古之文人,愚最賞蘇子瞻,近代尤喜林宰予。東坡有詩“事如春夢了無痕,一語感動古今”。東坡居士嘗盡人生百味,參透生命之道,隨遇自適,悲天憫人,人品之正,藝境之高,令人高山仰止。林氏此傳,亦益彰言語之妙,若清泉出澗,白云卷舒,宛如春雨,潤物無聲。
明清兩朝文人,獨賞自性,向慕精神之優越超拔。面對四時風景,巡煙霞空谷,手摩金石字畫,游心禪意道旨,避負重而得輕俊,舍物障而為無跡,故所作散文小品多有閑雅之趣。余甚愛之,案頭常置明清小品文選,感其天真自由,獨抒性靈,竟陶然其間。因作書多抄錄之,亦書亦讀,豈非兩全其美乎?
觀董玄宰《玉鸞謠冊》,沖和溫潤,氣息清逸。尤其筆墨精良,令人猶見其揮運之隨心從容。此老格調如山中清泉,云中白鶴,清絕高曠,逍遙自在。然其牽絲聯結處,雖纖如毫發,卻盡顯風情曼妙。此冊后虞山錢謙益跋:“思老風度俊逸,才藝兼絕,其作書作畫,一超直入,不凝習氣,如禪家之得悟機,時人咸不能及。夏五月笥中展觀一過識此。”禪家之得悟機一語,正得其妙。
讀南田畫跋,頗有會心處。南田清逸絕俗,淡雅幽雋,為余嘆服。其論曰:“不落畦徑,謂之士氣,不入時趨,謂之逸格。”又引山谷論文“蓋世聰明,精彩絕艷,離卻凈靜二語,便墮短長縱橫習氣”。“逸格”“凈靜”亦可論書,書無新舊,唯有高下,當今能得此二境者幾人哉!
吾讀古今書論,唯重書家書論。書家論書,言之有物,言簡而意賅,每能發人深省,啟人心智。書之道,言未能盡,傳之以意。未有體驗者而言意,猶隔靴而搔癢。虞永興《筆髓論》、蘇東坡《論書》、孫過庭《書譜》、米元章《海岳名言》諸篇,皆可謂至論也。
何謂經典?其特征有四:一具典范意義,二具美之價值,三能導人以正,四能恒常存在。余嘗觀當代某名家展覽,其規模之大,造勢之強,鮮有匹者。其人其書其名皆為當代佼佼者,余常敬慕之,因懷惴惴之心,乘興而往。然作品多于形式用心,大者皇皇巨制,小者滿目眩然,靜觀揣摩,則令人心意頓灰,若以經典論之,無一可堪者。忽憶西方哲人黑格爾語:斯若一廟,裝飾堂皇,卻無圣神。故琢廬主人曰:書之道在于內,動人者更不在多,得一經典之作足以名百代,少少許則勝多多許耳!
草書貴簡,簡即不多余也。古人曰“大道至簡”,君子藏器,身無長物,固一理也。簡約質樸,意到即止,點畫之外亦須慎重,此中之要,不可不辨。
楷書貴端莊謹嚴,須有正大之氣象,楷模之意義。然易刻板,忌呆若木雞,形如算子。東坡謂“真書難于飄揚”至言也。
當今行書,多為行草,行書間雜以草書,人謂“雨夾雪”,或為“展覽體”之常見。今人避難趨易也,若右軍之蘭亭,顏魯公之祭侄稿,楊少師之韭花帖,蘇東坡之寒食帖等,皆謹嚴如楷法,絕少連帶。字字獨立而勢態呼應、氣息生動者最難。
世評趙吳興,多譏其媚,蓋以人論書耳!愚以為大謬也。子昂大才,博藝專精,生不逢世,故陷尷尬之境。假令他人若此,又當何取也?逃避實為抗爭,無奈唯有面對,此智者之舉。趙吳興挽時風之既下,成百代之楷模,處逆境而有大成,實可敬也!其書平淡中見奇崛,點畫沉厚蘊蓄,綿里裹鐵,直入魏晉,坡仙之下當無出其右者。
米芾最重技法。早年集古字,幾于亂真,深得“二王”精髓,世傳子敬書多為其所臨仿。吾愛米老翰札,爽爽有魏晉風氣,輕松自得。味其書,確有“提刀而立,為之四顧,為之躊躇滿志”之意。蓋全仰歷練之功,才得解牛之術,吾輩多不儕矣,故去之遠甚!
書法為寫心之藝術,思想者之行為,故書中須有我心性所在。意從己出,不與人同,自有風骨;盲目跟風,隨人作計,終為后塵!
當代書法,并非缺乏個性者,“強調自我”與“張揚個性”已為當下喧囂浮躁之注解。人各有性,物各有主,不可強加。竊以為個性當以道顯,道愈深,性愈顯。離道而趨性,若殺雞而取卵。書,寂寞之道,萬物同理,皆歸之于常。常,道之基也。知此,人所得失取舍蓋自明矣。
學書各有其道,然不可本末倒置。今有藉西方之圖式構成,解傳統之書法者。作書重視覺,下筆“點線面”,故點畫難免造作。每觀此種,往往乍睹甚佳,細品無味,觀一而知百。余謂之“黔驢”,終將“技窮”。中國書法,與人之心靈相關,人之精神、情性與筆墨相接,因人因時因境而變,故無以窮盡。書貴自然書寫,乃能發于本心,合于書道本旨。若以安排設計,下筆定式,必僵死無疑也。
書法以用筆為上,用筆貴在用鋒,古人有此論也。愚以為用筆須重過程,落筆不可倉促,起收鋪毫,勿令草率。觀古人書,筆畫絲絲入扣,無不謹嚴,不惟真、行,草書亦然。嘗見今人作書,疾風驟雨,點畫狼藉,自鳴得意。然究其點畫過程慌率不堪,筆不入紙,強使意氣,故滿紙浮躁,足可戒也!“十年學一慢”,此中深意,自可尋思也。
結字之法須藉積累之功。平素臨書創作,貴能因字而變,隨勢生發,為其要也。法無定式,不可千篇一律,最忌雷同。形勢貴于平衡完備,勿使闕漏。先求平正,務追險絕,終能險中求正,正中寓險為旨歸,平中見奇尤難。
今人學書,多欠專注。古今碑帖臨遍,未有一帖深入者,朝三暮四,朝秦暮楚,無所適從。古人一帖在手,浸淫多年,故能出入自由。古今相較,古人更具效率耳。一帖入,則百帖通,專一無他,捷徑也。今科技發達,印刷精良,為優勢也,然紛繁繚亂,耳目無定,反為弊端。時風浮躁,聲色犬馬,誘惑難抵,多是移情別戀,終無正果。
筆畫須有表情,有情方得趣。然不可造作,最恨裝腔作勢、擺弄姿態。宜下筆干凈,果斷從容,自然書寫,功性兼備。穩健而不失靈動,飛動而不失沉靜,最喜東坡居士“剛健含婀娜”句,恰如其分。
吾論書謂人書合一、知行合一方入境界,學書必先以技入,技近乎道,技道雙修并進,方能人書合一。人書合一方入真境,為生命之真,為藝之真也。言由心出,行有所踐,方可立己服人。
人生百年,俯仰之間,須臾或為永恒。書中乾坤,夢里家山,皆成精神之守望。而于書者,終將是洗盡鉛華,問其由來,已然卻顧所來徑,蒼蒼橫翠微。
責任編輯? ?劉燕妮
特邀編輯? ?張? 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