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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涼的眼睛

2021-07-30 22:29:28黑豐
紅豆 2021年5期

黑豐

歷史是一個我需要從中醒來的噩夢——愛爾蘭作家喬依斯。

——題記

引子

一個如夢的白晝,一團黢黑的人影慢騰騰地飄移在大街上,具體位置在新聞路與西昌路的交叉口。站在這街心,前后左右一看,到處都是一片白花花的太陽,一個人影也不見,一輛車也沒有。崗亭里也不見人,更不用說那掛滿紅綠廣告條幅的摩登大廈了。全是白花花的,白得連自己的人影也看不見。從報社出來就兩眼白花花的,只有這團黢黑的人影在慢騰騰地移動。

最先出現(xiàn)人的是崗亭。這是一位穿藍制服、戴白手套的警察,他要鳴哨、打手勢執(zhí)行公務。他哨子一吹,白手套一揮,各個路口才應聲出現(xiàn)人和車,這些人和車仿佛隱蔽在神秘的白光里。可是這團人影似乎沒有聽見哨聲,也沒有看見警察對他專門打的手勢,也沒看見紅燈,繼續(xù)向街心移動,他要到新聞大街的另一頭去。直到警察抓住了他,才聽見從這團人影中發(fā)出了一陣咕嘟咕嘟的響:“壞了壞了,怎么闖紅燈了!”聲音仿佛從茶壺里冒出來的,就像嘴里含著茶壺嘴,把話說到茶壺里,頂開茶壺蓋冒出來似的。

“你聾了?!”警察問。

咕嘟……咕嘟……咕咕嘟嘟……也不知道說些什么。

“走,跟我到崗亭去一趟!”警察說。

咕嘟……咕嘟……咕咕嘟嘟……還是不知道說些什么。

警察不明白他在說什么,煩了,伸手抓住了他的衣袖,但明顯地感到被抓住的這團東西向外蹭,于是警察的另一只手向他的頭頂抓去,結果抓住的是一張頂在頭上的報紙。警察感到蹊蹺,明明抓的是頭部,怎么成了一張報紙呢?一張頂在頭部的濕淋淋的報紙。報紙上印滿了密密麻麻的黑蟻般的文字:某某被殺了,某某被搶了,某某客車栽了,某某大樓被撞了,某某戰(zhàn)爭打響了,如此。再看看那被抓住的衣袖嘩啦一聲落了地。這是一件咖啡色的上衣,水淋淋的。沒有褲子。一股湖底淤泥的土腥臭直沖鼻子。

“撞鬼了,老子今天撞鬼了!”

正當警察叫喊時,半空中,也許是從羽狀葉子的樹上隨風飄落下一張紙,像一個人的嘆息,輕輕地落在這堆腥味撲鼻的衣服上。警察連忙拾起,分明是一張白紙。過了一會兒,紙上的字一個個地洇顯。最先顯現(xiàn)的是白紙上的附言:“警察先生,我知道在這個時刻只有您會看見這封信。算我運氣。這封信是我生前寫的,是寫給《湎海晨報》熱線部記者李菡的。現(xiàn)在只好煩請您將信轉交給她一下。謝謝!芃芃。”

果然,附言下有一封信。《湎海晨報》信箋。上海元昌碳素墨水。

菡菡:

我厭倦了,忍受不了了,我很絕望,我的精神崩潰了(你對精神崩潰是沒有什么體會的)。

親愛的,如果這樣的稱呼還不算過的話,請讓我最后再享用一下。我沒有親人,我只有你。在我即將離開人世的這一刻,請讓我對你作最后的表述。

我的絕望有多種因素。

首先,我的童年是一片空白。我是一個沒有童年就直接走過來的孩子。我只有一個被棍棒殘酷地苦打的回憶,只有一個充滿血腥的尖叫的回憶。我的骨頭和肉體一遇到陰天就疼痛,風濕病復發(fā)。風濕病一發(fā),我就仿佛看到了我那暴君似的父親,正是他摧毀了我作為一個孩子的基本天性,所以我有一種近乎天生的憂郁和恐懼。

其次,結婚也許是我的一個錯誤,一種失策。家庭的晦暗,幾乎淹沒或毀掉了我。它使我神經(jīng)腫大,頭痛,糊涂;使我的事業(yè)缺少必要的“氧”,看不到曙光……所以我一直在出走,一直在離家。在家我是一個異類,無法被兼容。獨處也許比什么都重要(請原諒我坦率地這么說)。

再次,進那家報社也許是我自己犯下的另一個錯誤。報社讓我成了廢物,那里是一片沙漠,一片真空和廢墟。那里的人們都將自己的靈魂交了出來,成了某種意義上的祭品。我在報社里退化的速度是相當快的,很快就變成了一件工具,一件按照指令炮制,即寫稿、審讀、校對的工具。我就是一個看字和校對的工具。

我的一生都在追求,追求絕對的精神,不管是哪種意義上的,生活的、生命的、文學的、藝術的。然而我跌入了真空,跌入了空洞和廢墟,我日復一日地虛擲或蹈虛。在悠久的期待中,我的眼腔里只有空蕩和空茫,就像一個在夜色中行走的人,我不能具體地做一件事,哪怕只是一件很小的事。在一些零零碎碎的日子里,我踽踽地獨走,我苦苦地思索,我在一個又一個人為“○”的空符的日子中虛擲……我越來越失望。我曾矚望,我曾驚愕,我曾大叫,我曾痛哭,但是最終我選擇了沉默、選擇了消失。

菡菡,你也許不知道,當一個特有個性的人,特渴望追求自我的人,突然有一天他感覺他并不是他自己,他是某物;他被別人耍了,被利用了;他不過是一個空殼,一個沒有靈魂的人,他是假的;而且只要你活著、你存在,你就只能是一件工具,一件沒有靈魂、沒有性別、沒有歸屬的工具,你只能被碾壓。如此就很痛苦!感覺活著還不如死去。所以我選擇消失。消失好!消失可以什么也看不見,什么也不用看見。消失可以獲得最后的真實。

這充滿鬼魅的世界!

我太絕望了。我看不見人的一點進步,哪怕是一丁點。冷漠、粗鄙、低俗、平庸的東西正充斥在我們的周圍,并異化和吞噬著我們。

菡菡,我的愛人,我最溫馨的朋友,請原諒我的這種選擇,請原諒我沒有前來與你告別,請原諒我沒有聽從你的苦勸就離開了,那里對我來說實在是一種折磨,對新聞的學習越來越成為我的一種學“犧”,它不但沒有開脫我的憂郁,反而加重了我的病灶,加重了我的絕望。一種空在,一種空集,一種荒漠化正日趨急遽地壓迫著我的丘腦……我要完蛋了,我要自毀了,到了不離開不了行的地步了。

我是一個可憐蟲吧?!就算是,我愿做一個十足的可憐蟲!

當白日一個接一個在窗紙上晃過,滾到對面的岷山腳下時,我看到了自己的末日,我預感到了一次暢飲。我最后一次暢飲。

我死后不要把我運到故鄉(xiāng),故鄉(xiāng)是我的另一場噩夢。我的骨灰就撒了吧,隨你撒在哪里。也許這有模仿之嫌,有一種矯情。矯情就矯情吧!

最后一次。最后一次矯情!

芃芃

2001-7-15

故事

芃芃出生在一個距峇省遙遠的地方,那里江河湖泊縱橫交錯,人口密集。芃芃靠發(fā)奮讀書走出了故鄉(xiāng),但后來回到了出生地,充當了一名中學教員,備課上課,上課備課,一干就是十來年。他覺得自己就像一頭關在籠子里的豬。在一個寧靜的夜晚,芃芃進入了峇省喌城。他是出來透氣的。后來他才感到到處都一樣,這里也不是一個透氣的地方。他當時買了很多報紙,有《峇省日報》《峇省信息報》《大眾消費報》《喌城晚報》《湎海晨報》《都市時報》《峇省郵政報》《旅游報》《經(jīng)濟日報》等。他一邊看報,一邊旅游。他對峇省最迷人的部位進行了觀光游,比如天下奇觀石林、高黎貢山下的奇觀地熱火山、五朵金花的故鄉(xiāng)蒼山洱海、邊陲秘境中的綠寶石孔雀之鄉(xiāng)、玉龍雪山下的一朵奇葩東巴文化、走進亙古的夢境香格里拉等等,最后游覽湎海。

走進喌城仿佛走進了一種水,芃芃看見一種離奇的光在街上、在臉上、在高樓上……晃蕩,偶爾吹來一陣風,就飄來一朵云,涼絲絲的,尤其到了晚上,天氣更加溫潤、舒適、宜人……原來湎海就在城南不遠。從湎海路口打車,半小時就可以到達湎海。湎海蒸騰的水汽直接浸潤著喌城,影響著喌城市民的生活。

游湎海是在最后,因為它最近。

給沈總打電話時芃芃在瀘沽湖。瀘沽湖在峇省的西北,距省城喌城八百多公里,如果返城要坐二十多個小時的車。芃芃當時已上了一輛車,雖然上了車,但他依然手不釋卷地翻著近期的報紙。十多天的時光也就像這沓報紙一樣一頁頁翻過去了,身上的銀子也翻得差不多了。一個愿望開始在他內心里翻騰:留下來,在峇地工作,挺好的!而他當時最向往的是報社。因為報社是一個窗口,是自由人的天堂,記者是無冕之王,報社鍛煉人,掙錢多,加之自己是喜歡文字的,在報社可以跟自己對路的文字打交道。于是他撥通《喌城晚報》總編室的電話,他喜歡《喌城晚報》,他感覺不錯。接電話的是一個男的,聲音很粗,語氣很慢,態(tài)度很粗暴,“不要,我們不需要編輯!”啪的一聲,電話掛斷了。接著又撥打《峇省信息報》,接電話的是一個姓魏的小姐,“不要,不要,不要啦……剛招了。”差不多說了一百個“不要”,就是沒一句熱乎話,像趕一只蒼蠅。芃芃又壯著膽子撥打《都市時報》的電話,一個男的聲音,很客氣地說:“對不起,我們已招了。”芃芃的心涼透了。那股熱乎勁兒,那股狂潮,那種瀟灑和那種自信心一下子沒了。像一個滿是腥味的魚販子,大老遠把江南水鄉(xiāng)的魚販來賣,想說賣個好價錢,卻一條也賣不出。賣不出去事小,還有人一手捂著鼻子一手扇著嫌魚臭。芃芃就這樣孤獨地望著窗外。回去?回去?……腦子閃著一連串“回去”,又閃著一連串另一個詞“不”。不!不不不!絕不回去!甭說沒錢了,就是有錢也不回。學校的人太討嫌,一百年不見也不想見。寧可在異鄉(xiāng)受苦、受窮、受累、受歧視,也絕不回!再撥,繼續(xù)撥。就不信沒有人要我,能寫詩、寫小說,難道在報社找一份文字差事都找不到?就是做校對也可以嘛。老子就撥《湎海晨報》,但不知《湎海晨報》肯不肯要,心抖了一下。它辦得這么好!芃芃認真看過,確實不比《喌城晚報》差多少,有些方面甚至還要強。比如《湎海晨報》的版式活潑、新穎,圖片與標題很有沖擊力,美中不足的是人文氣息不濃,副刊不富。這不正好由自己去補充嗎?芃芃產(chǎn)生信心還有一個重要的因素,即《湎海晨報》頭版下面有一則本報廣告詞:“追求最出色的新聞……比太陽更早,比往年更好。”中!要的就是這個!芃芃就喜歡這句。“陽光、朝氣、野心、提神鼓勁。”這行文字讓芃芃產(chǎn)生了致命的幻覺效果,就像旭日東升,一條開闊地平線展現(xiàn)在眼前,未來的老總正亮閃閃地從地平線那邊闊步走來……總編室是一個姓張的小姐接的電話。

“您是?”

“找沈總沈栗,他在嗎?”他沒轉彎,直呼其名,這是在他剛剛在報頭上看到的名字。

“您稍等,我撥一下他辦公室電話。”

“好的。”

“喂,他不在,他要下午四點才上班。這樣,您撥他的手機,好嗎?”

“他的手機老不通,怕是變了吧?”

“您撥……再試試看。”

“好的,謝謝!”

可以呀,第一信號不錯,總算沒有被拒絕,還很熱情。芃芃的精神受到了鼓舞,便立刻撥張小姐給的號碼,一撥就通了。

“是沈總嗎?”

“我就是。你哪位?”

“我是詩人芃芃。”

“你是怎么知道我手機的?”

“哎呀,您這么有名的老總誰不知道您啊?是這樣的,我從湖北那邊過來,在峇地觀光旅游,愛上了這個地方,不想回去了,希望留下來在這邊找份合適的工作……我喜歡做編輯,就撥通了您的手機,不知貴報這個崗位還需不需要人。”

“你現(xiàn)在哪里?”

“在瀘沽湖通往喌城的客車上。”

“有應聘的資料嗎?”

“有的,有的。”

“過來吧,認識一下,我明天下午兩點在辦公室等你。”

據(jù)悉:西班牙有一批蝴蝶飛到墨西哥某森林去越冬,結果死掉五億多。

芃芃朝烏居爾大廈頂部望了一眼,望見了十幾面熱鬧的彩旗和一塊巨幅匾牌,比人還高的“湎海晨報”四個魏碑字在晴空下流光溢彩。芃芃一望脖子就發(fā)酸,感覺沈總沈栗就像如來佛一樣坐在那彩旗的后面。腿肚子軟得不行。

烏居爾大廈面對的是清涼的新聞路,芃芃就是從這條路上走來的。一種葉子羽狀,樹冠高大的喬木一株接一株密植在新聞路的兩旁,縱然整個喌城進入烈日炎炎的夏季,這里卻像涼爽的秋天。若有誰在大廈前站上一刻鐘,必然嘴唇發(fā)烏、舌頭僵硬,渾身起雞皮疙瘩。但那個咬肌發(fā)達令人生厭的推銷三笑磁力牙刷的男士,卻不怕起雞皮疙瘩。他冒著渾身起雞皮疙瘩的清涼,熱情地推銷三笑磁力牙刷,從日出東方的早晨一直到日薄西山的傍晚。他懷里吊著、手里拿著的全是三笑磁力牙刷,他反反復復地拉扯著這里的行人,一遍又一遍地講演三笑磁力牙刷的好處及近期企業(yè)的舉措。人們因為趕路或要辦什么要緊的事,非常討厭他的這種行為。

芃芃剛要跨進大門,卻感到左手好像掛著什么。

“先生,請試一試這三笑磁力牙刷,新產(chǎn)品、新包裝、新上市,買一贈二……”

芃芃回頭一看,見是一個咬肌發(fā)達的中等個頭的男士,正滿懷期待地向自己推銷牙刷。就在自己愣神的當兒,那男士的勁頭上來了:“您看,這是三支一包,買一贈二……”

“我要牙刷干什么!不要,不要……”芃芃見了他真感到有點討厭,因為他心里有事,說完就走進大門,來到了電梯口。芃芃正要進電梯,衣服的后擺好像又掛住了什么。芃芃轉過來一看,又一只手攥住了自己的后擺。好端端的一件衣服,給攥出了無數(shù)的皺褶。芃芃非常生氣,正要呵斥,他忍住了。他順著手臂往上看過去,一件藍制服出現(xiàn)在眼前。藍制服不是空的,里面有一個人,芃芃一眼就認出這是新近從昭通招來的保安李安。

“先生,請出示有效證件。”李安又說一遍。

“你不是昭通來的李安嗎?”

“是啊,你怎么認識我?”

“給我們送夜宵的不就是你嗎?”

“是啊,我怎么不認識你?你是哪個部門的?叫什么?”

“你新來不久怎么認識?我是編輯中心的,叫芃芃。”

“不認識不認識不認識……奇怪,編輯中心個個我都認識,怎么獨獨不認識你呢?對不起,委屈一下,請你出示有效證件,填一下上訪單。這是規(guī)矩,請不要讓我為難。”

“好的。”

芃芃二話不說,亮出了身份證,并迅速在“來訪者、被訪者、事由、月日”等欄中填好。保安李安撕下一張給芃芃:“請沈總簽字!”

“你怎么知道我要找沈總?”

“這你就不用問了。”

進電梯仿佛有一陣風,芃芃便被這陣風裹挾進去。芃芃隱隱感覺自己周圍黑壓壓地站了很多人,這些人嘰嘰喳喳地議論著什么,但芃芃還在想:奇怪,自己怎么就認識李安,并且發(fā)展出“送夜宵”的細節(jié)呢?

出電梯也是一陣風,芃芃不用費力便被簇擁到過道的紅地毯上。芃芃往左看了一眼就往右拐,總編室就在左邊。一個禿頭嘴唇上翻的滿臉麻子的老頭就坐在那里。老頭不是總編牛光,也不是總編室主任,他是報社請來專門做報紙版面審讀的職員,姓孫,孫子的孫。芃芃領教過這頭禿驢的厲害。那是總編室指名要交的一份個人資料,芃芃手里只有獨一無二的一份了。蔡曉昱說:“你怎么這么蠢,你交給總編室時順便復印一份不就得了?都是這么做的。”芃芃說也真是。芃芃到了總編室,正好孫麻子在,孫麻子說:“你把資料放在我的辦公桌上。”

“我只有這最后一份了,幫我復印一份好嗎?”

“復印,不行!報社這么多人,你要復印他要復印那還得了!”

“就復印一份嘛!”

“一份也不行!”

所以芃芃往左邊只望了一眼就轉了過來,還好沒有看見怕要看見的人,只有熱線部幾個女同胞在值守熱線。不用回頭,就知道鶯鳴燕囀的一定是李菡她們幾個。熱線部對面的接待室看上去也很空,但是折疊沙發(fā)上慢慢地展現(xiàn)出一個人,這個人把臉和前胸埋在沙發(fā)里。芃芃只能看見他逐漸清晰的后腦、后背、臀部和后腿,感到這個人的背影很熟。再往前走就到了編輯中心。編輯中心在右邊,是一個寬大的綜合辦公室,此刻辦公室里空空蕩蕩的,一個人也沒有。與編輯中心相對的是一個更寬敞的辦公室,現(xiàn)在也只有一兩個人影在那里晃蕩。一個人在那里,是錄入編輯,像鬼影一樣坐在角落里,慢慢地移動著黑鼠標,像沒坐人一樣。現(xiàn)在已是下午四點,按規(guī)定,編輯不分白班、夜班,一律四點半上班。芃芃每天都提前半小時上班。芃芃在過道上走了約十五步便找到了自己的辦公桌。他的辦公桌上放的是一盆文竹,他的椅背用毛筆寫了一個“芃”字。編輯中心的辦公桌每三張或兩張拼成一組,靠墻那邊放三組,靠過道這邊放四組。順過道走過去第三組第一張桌子便是芃芃的。這一組主要處理《都市新聞》的稿子。芃芃處理的是副刊稿,但副刊少,版面小,分值不高,而且經(jīng)常被廣告和新聞擠占,廣告多先砍副刊,副刊砍光了,再砍新聞。很多時候是這樣,副刊被砍光之后,芃芃像走進了一片光禿禿的林子里,看著光光的地面,毒辣的陽光照著他一個人的影子,一個人在那里發(fā)愣,一個人蹲在那里冒虛汗,其實屋里并不熱,他就這么一陣接一陣地冒汗。熱得直炸,每一顆汗珠都在炸,恨不得將衣服炸開。很多天都這樣,就這么光光地坐著。今天他來得很早,像二百多天以來一直坐在那里一樣地坐著。現(xiàn)在他放下隨身攜帶的挎包,拿出一本書,是多蘿西·A·鮑爾斯、黛安·L·博登著的《現(xiàn)代媒體編輯技巧》。他隨手翻到一百零一頁,讀道:“視覺沖擊中心在一瞥之中吸引讀者的視覺注意。”放下,他感覺有什么不對,應該先讀讀當日的報紙。牛總就是這么說的。于是他起身向會議室走去。編輯中心走過去是副總編室、攝影部、洗手間。會議室在過道盡頭的左側。盡頭直直地正對著過道有道門,走進去,就到了出版部。芃芃往前走時感覺過道上已有人在走動。走進會議室他并沒有看見人,只看見左邊擺放一張大圓桌和一些皮椅子,還有迎面掛著的一幅裱過的字。字不用看芃芃就知道上面寫的是“人才的培養(yǎng)是《湎海晨報》最大的收獲”。這是報社總編牛光開會時常常掛在嘴邊的一句話,也是報社的座右銘。右邊靠墻是一排報架和書架。書報架過去迎門靠窗的桌子上放著一臺彩電,彩電前亂七八糟地放著一些能夠折疊而沒有折疊的不銹鋼椅子,靠門的右手擺著一張條桌。桌子上放著一堆當天的報紙。芃芃伸手就拿了一份本報,他正要把同城的其他幾家報紙也拿來看看。“等一下,你是哪個部門的?怎么一點規(guī)矩也不懂,隨隨便便拿報紙?”唉,拿張報紙看怎么啦?不是領導叫我們看的嗎?怎么一下就成了一點規(guī)矩也不懂的人了呢?芃芃在找這個說話大口氣的人。這時從桌子下面鉆出一個黃毛丫頭來,她似乎一直躲在桌子下面窺視著動靜。

“我是副刊部的,怎么啦?”

“副刊部的不能拿外報!”

“怎么不能拿呢?”

“說不能拿就不能拿,你懂不懂?”

“……就在這里翻一下也不行嗎?”

“不行,不行,說不行就不行。這是規(guī)矩。”看她長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還知道規(guī)矩。副刊部怎么啦?副刊部的人就不是人?芃芃一聽就來氣,心里一下子涼透了。本報也沒拿,把報紙摔在地上就走。

遠遠地看見沈總辦公室旁邊“積”了很多人,他們一律都盡量抻長脖子望著墻。有的指著墻上的某一地方交頭接耳地說著什么,有的信筆在墻上寫著、涂著什么。芃芃知道那是評報欄,還有報紙各版的等級,報社編輯人員版面獎勵與罰款公布、報社人事任免、重大責任事故通報、報社球訊、會議或休報通知等都將出現(xiàn)在這面墻上。芃芃一般很少去湊這個熱鬧,他總是等人群散去之后,再獨自去看看。

現(xiàn)在是下午四時十五分,芃芃把一本反蓋在桌上的《現(xiàn)代媒體編輯技巧》翻過來,正好是一百零一頁。他剛好讀到“視覺沖擊中心在一瞥之中吸引讀者的視覺注意”這樣一句話,記者雷搗從走廊那頭走進來,他一拍他的肩膀說:“芃芃,你被解聘了。”

“開什么玩笑!”

“真的,開始我也不信,后來一看,果然有你,不信你自己去看看。”

“不會吧?我才轉正一個多月,何況書市期間由我策劃、編輯、報道的文化版面剛剛得到了省委宣傳部晏部長的好評……怎么突然毫無緣由地將我解聘呢?”

“不知道,我也感到奇怪。但確確實實是你。你是排在第四,是唯一的一名編輯。其他,有的是記者,有的是校對。”

芃芃也無心閱讀“視覺中心要在一瞥之中吸引讀者的視覺注意”了。他起身走到了現(xiàn)在的視覺沖擊中心,他看到了被解聘的五人:謝敏、冷江文、方鴻吾、芃芃、劉衛(wèi)東。前三位是校對,最后一位是記者。謝敏早已到北京某報社去了。冷江文是一位英語八級的教師,夜晚在這邊上班,白天到晨光出版社上班。方鴻吾原在《峇省民族報》工作,現(xiàn)在是芃芃的校對。記者劉衛(wèi)東到廣東去了,據(jù)說因涉足黑社會而鋃鐺入獄。其實被真正解聘的就他芃芃一人,其他或早就另謀高就,或早就不在,身兼多職,解聘不解聘,無所謂。但芃芃就嚴重了,他可既沒有另謀高就,也沒有身兼多職呀!他是一心一意的、敬業(yè)愛崗的,他只有這一個崗位、一個飯碗呀,這飯碗沒了,他就沒地方吃飯了,就得挨餓呀!那么自己無緣無故被解聘究竟是什么原因呢?芃芃的腦袋開始大了,開始晃蕩起來了。晃蕩晃蕩晃晃蕩蕩……一個獐頭鼠目的形象就像浪渣一樣晃到眼前。這個猴瘦,說話陰陽怪氣的小個子穿著一件與他身體極不相稱的西服,一副黑狗肝的臉。這就是編輯中心主任仝元。一個關于仝元的細節(jié)就像陰魂一樣在芃芃的腦海里晃蕩出來……已是午夜,編輯中心和記者部那邊都空空蕩蕩的,大家都去出版部那做版去了,只有一個自稱徐大山人的記者歪斜在一把椅子上打電話。仝元拿著一只薄膜袋像雷電般從出版部那邊閃到編輯中心,他起初是收拾編輯看過后散放的報紙,收到芃芃的桌邊的時候,芃芃桌上看過的報紙突然蹺起一只角。值得一提的是,芃芃的桌上除了一沓報紙,還放著兩杯鄧川牛奶和一塊蛋糕,那是報社發(fā)給夜班編輯的晚餐。突然那報紙的一角蹺起向中心用力,向前滾動,報紙滾到兩杯鄧川牛奶和蛋糕跟前,頓了一下,就像走夜路的人突然碰到了障礙物時的情景一樣。但也只是頓了不到兩秒鐘時間,報紙便呼的一下滾了過去。報紙滾過之后,兩杯鄧川牛奶和一塊蛋糕便沒了……芃芃也不知道自己當時回辦公室拿什么東西,鬼使神差,正巧看見了這一幕,但他什么也沒說,什么也沒有拿,就原路回到了出版部。芃芃默默地做完自己的版面就回到了住地,空著胃躺在床上。這夜他怎么也無法入眠,他饑餓地望著天花板上吸飽了人血的紅亮的蚊子。他無法想象,這個仝元怎么是這么一個東西。芃芃知道他為人不行,本位主義,喜歡說大話,喜歡罵人,喜歡排擠人,尤其排擠外地人,但不曉得他這么下作。這一夜,芃芃翻來覆去地睡不著,他真想看一場武打……

突然芃芃的手機響了。他心驚肉跳,這么晚了,誰還打電話?一聽是仝元的聲音。芃芃一聽他的聲音就心驚肉跳。

“好啦,你從今天開始就正式上班了,不準遲到啊!”

“馬上到嗎?”

“馬上到。”

“可是……剛被解聘了?”

“誰解聘了?”

“我感覺自己好像被解聘了。”

“感覺?哪來的這么多感覺?亂彈琴!”

是啊,好像剛剛上床,怕是午夜吧?一看時間是下午三時許。不對不對不對,明明剛剛上床,明明被解聘了,明明拿著一張解聘人員的表,跑記者部、跑財務室、跑總編室……找各部門主任簽過字的,怎么一切都沒了呢……唉,也許確實是自己睡過頭睡糊涂了。

芃芃連忙穿衣、起床、刷牙,來到報社。仝元今天的態(tài)度很好。仝元說:“你的考卷閱出來了,不錯。你的文章我也看了,文字功底不錯。我過去也是教書的——跟你一樣,我們也是同行嘛。”仝元把芃芃帶到一張乳白色的桌子前,“你暫時就坐這,對面坐的是曾在《峇省民族報》干過的郭編輯郭樺。你就跟他學編都市新聞。”芃芃這才發(fā)現(xiàn)對面果然坐著一個人,年輕、結實、油黑臉、眼睛很細,戴著一副近視眼鏡,很秀氣的。郭編輯什么也沒說就坐在那里。過了好久,郭樺突然拿出一沓稿子,扔在芃芃的桌子上:“你看看吧,先把錯字和語病改掉,別的不要動。我去開編前會。”一連幾天,芃芃只是改改錯別字和語病,別的不動。他眼里只有郭編輯和一堆等著要改錯字和語病的稿子,其余的什么也聽不見,也不想聽見,什么也看不見,也不想看見。一切都在感覺之外迷迷蒙蒙地上下浮動,像一些皮影,或者干脆就是桌子、椅子、白墻、地毯和天花板。其實當時李菡一直滿臉通紅地坐在芃芃的右邊,手里拿著一沓稿子,只是隔著一小盆文竹,如夢如幻。頭幾天,新鮮感依然存在。上班不遠,走不了幾步就到了烏居爾大廈139號,按一下電梯開關便升到了二十五樓的高空。二十五樓就是《湎海晨報》的辦公地址。出電梯便踏上了過道的紅地毯。進入編輯中心便換上了瓦藍色的地毯。人們踩上瓦藍的地毯,在這里似乎就可以寧靜地工作了。上班時間是下午四點半。四點半的太陽尚在視角四十五度的天空懸著,白云慢悠悠地在這高原城市的樓群之間一朵接一朵地滑動。以往這個時候,家鄉(xiāng)的棉農(nóng)們正在田野里辛勤地勞作,他們將在那里勞動到天黑,一直到禾苗影影綽綽,伙伴們的輪廓也模糊不清了,才扛起農(nóng)具或收拾柴擔彼此呼喚著往家走。自己在這時卻升到了這座平均海拔為一千九百米的城市的高空,右腿架在左腿上嫻雅地晃悠。那些黑的、紅的、白的電話機像一只只信鴿,可愛地停在光影可鑒的桌面上,偶爾有一只信鴿咕咕咕地叫了,自己只需拿起話筒,說“好的,我知道了,你的聯(lián)系電話是”或者“哦,你等等,我給你叫一下他”或“你打錯電話了,這里是編輯中心,你應該打到熱線部……熱線部的電話是……”很簡單。四點半到七點這段時間編輯中心很安靜。看著記者忙、看著別人忙、自己不忙,有時是一種優(yōu)越,是一種高雅的享受。此刻記者們都回來了。他們像一些工蜂,天一亮就飛出去,有的飛到城市,有的飛到偏遠的村莊,有的飛到大山深處,有的飛到礦井,有的飛到地心……現(xiàn)在他們都回來了。他們現(xiàn)在的主要任務是迅速將這些采到的“蜜”釀成最初的產(chǎn)品。到七點時,這些初級產(chǎn)品便陸續(xù)送到編輯中心的每一位編輯手上。編輯是另一類蜜蜂。接到“初級產(chǎn)品”的編輯,嘰嘰喳喳的閑言碎語或交頭接耳便立即靜止。桌面上只有一片黑色的圓腦袋。此時靜極了,他們仿佛被桌上的這些初級產(chǎn)品深深吸引,其情形仿佛探身于一口深井打撈極其重要和極有價值的物品。其實到野地去采蜜的工蜂也不過如此,當工蜂帶吸管的小腦袋探入花蕊之后,我們所見到的只是它們渾圓的尾部,所不同的是我們現(xiàn)在看到的是人的后腦。編輯們對這些初級產(chǎn)品進行再加工,送到出版部制作提出小樣,再看,再送進去輸大樣,送編輯主任、值班總編終審,那樣就快接近送印刷廠了……嘿,有趣,真有趣!再說,這二十五樓它不正好象征一個人的價值冪的高位指數(shù)嗎?在這座城市像這個樣子在這樣一份大報里兢兢業(yè)業(yè)地工作,感覺很舒服,也很值。這就是當時的想法。

又是一個下午四點,芃芃又到得最早。

過道上聚滿了人,好像全是一些記者。他們在熱火朝天地研究福彩或體彩中獎號碼走勢圖。芃芃對彩票不感興趣,他依舊是去會議室拿當天的報紙。這時有一位年輕的小伙子向他招了招手:“你到我辦公室來一下。”芃芃一聽“到我辦公室來一下”,全身一震,這人是誰?有意思!這小伙子的辦公室就在編輯中心的隔壁,隔著一層磨砂的藍色玻璃。

“你就是詩人芃芃嗎?”

“嗯,你是?”

“我是沈栗。”

“哦,您就是沈總,這么年輕?!”芃芃驚得連看幾眼,這個沈栗的確年輕、精神。

“不年輕,不年輕,你有應聘材料嗎?”芃芃連忙把早已準備好的簡歷、作品、樣報、樣刊呈上。沈栗似乎隨便地翻了一下,便囑咐芃芃去總編室找張小姐要一張表填,填完再交他簽字。芃芃就往回走,走到盡頭,靠右手有一道門,門楣上是白底黑體三個字“總編室”。里面空間不大,分內外兩間。外間擺著兩張桌子、一臺電腦、一臺復印機。內間只有一扇門,可以望見墻上的花花綠綠的東西。從外間一張黑色的桌子上抬起一張女人的臉,顯然這就是要找的張小姐。她拿出一張應聘表,交給芃芃,態(tài)度很嚴肅,囑咐必須填清姓名、性別、年齡、籍貫、學歷、原單位、聯(lián)系電話、工資要求等等。

芃芃填好表交張小姐審查。

“可以了,交沈總簽字吧。”張小姐說。

沈栗看了一下,沒有說什么,在表上寫了一行字,然后對芃芃說:“你去總編室斜對門找莊總簽字吧,他是負責編輯這一塊的。”芃芃真誠地說了聲謝謝,然后退了出去,帶好門,一邊走,一邊看表。只見在表的下邊副總編意見一欄寫著:“建議去做編輯。沈栗。”

芃芃又回到總編室門口,他往左邊一看,總編室的斜對門果然看見了副總編室,但門緊緊地關著,透過磨砂玻璃,可以知道里面有人,而且正在談話,兩個頭湊得很近,聲音很低。芃芃猶豫了,敲門還是不敲呢?很緊張。他在過道里來來回回地走了四五遍,估計談話也應該接近尾聲了,忍不住舉起了右手敲門。

“請進!”里面?zhèn)鱽砹艘晃恢心昴凶雍苡卸Y貌的聲音。推開門,只見靠左墻一張深褐色的桌子上,一個中年男子正在審讀一份什么材料,手不停地在上面圈點著。芃芃進去后也沒正面望一下,便摸到右墻彎一溜的沙發(fā)上坐下來,小聲地喘了一口氣,隔著一張有機玻璃茶幾靜靜地望著這位姓莊的副總編。莊副總編的心思似乎并不在修改材料上,而是把筆倒過來用筆的另一頭敲著材料跟一個人說話。聲音不高,但很清晰。

“……所以你暫時還不能轉正,要加強學習,要增強新聞的敏感性。”

這時就有人起身離去,開門,又帶上門。

莊總終于抬起那雙青蛙眼,打量著芃芃。芃芃連忙把應聘表送到他的桌上。莊掃了一眼說:“你以前是干什么的?”

“教書。”

“畢業(yè)于哪個學校?”

“華東師范大學。”

“今年多大年紀?”

“三十二歲。”

“你以前做過編輯嗎?”

“主編過學校的校報。”

“不行啊,我們這是一份走市場的報紙,它要面向的是廣大的市民讀者,它要求好看,市民愛讀、愿買,弄不好報紙就無法生存,這跟校報可大不一樣啊!你一定要轉變這個觀念,盡快地找準自己的角色,迅速地成長、成熟,把自己融合到我們的新聞工作中來。要虛心地向老編輯學習,豐富自己的編輯經(jīng)驗。作為一名編輯不僅要把自己的版面做好,還要懂得策劃,不僅要有策劃意識,還要團結我們廣大的記者朋友,指導他們的工作。你是國家重點大學的畢業(yè)生,教書、寫作,又長期辦報,我們非常歡迎。你要多幫助我們的記者。我們的記者雖說能抓回一些新聞,但是很粗糙,文字功底差,有很多句子不規(guī)范,語法毛病多,甚至有很多錯別字,你要當面批評他們,不要給他們留面子,否則會害他們的。當然我們的編輯隊伍也良莠不齊,好的編輯非常匱乏……我報除新聞之外,還有《菁菁校園》《情感時空》《每周閑情》《的哥的姐》《美食天地》《特稿》《連載》等一些副刊,你在這里有廣闊的發(fā)展空間。好好干吧!這樣吧,你先跟著有豐富經(jīng)驗的編輯學習一段時間的新聞編輯,感覺一下,然后就跟王者也一道編副刊,好嗎?”

“哎哎,好的,好的。”

“你現(xiàn)在住在哪里?”

“我住在喌城國際南洋學校,有一個老鄉(xiāng)在那里教書,我就住在他那里。”

“是水海子里的那個南洋學校嗎?”

“是的。”

“哦,不行,那太遠了,你不能住在那里,那樣不利于工作。我們報社租有房子,是集體宿舍,三四人一個房間,每月六十元房租,其余部分由報社補貼。如果你沒什么意見,可以先來這里住下來。這里離上班地點很近。”

芃芃很感激地說謝謝,然后小心翼翼地帶上門,出來就看見一個高個子男人等在那里。高個子男人說我姓毛,你跟我去房間。說完姓毛的男人下了樓梯,上新聞路,然后往西走了不到三十米便到了集體宿舍。爬到四樓,毛指著401房間說,你就住在這里。然后又說,鑰匙你找房間里的人要,自己去配一把。

推開401的房門,迎面撲來一股屎臭味,把衛(wèi)生間建在大門的一側這是峇省的一大創(chuàng)舉,進門靠右就是一間僅容一人蹲的衛(wèi)生間。401的房門是朝衛(wèi)生間這邊開的,401的門一經(jīng)推開,衛(wèi)生間的門就甭想打開了。所以衛(wèi)生間一直很暗,又暗又臭。蹲這樣的衛(wèi)生間需要耐性和毅力,要想排遣臭味,只有將大門關上。

推開401的房門可以望見正對著大門并與大門同樣大小的另一扇門。芃芃的床就擺在這一扇門里靠右手的這面墻邊,芃芃睡上鋪,下鋪是廣告部一個姓武的青年男子。芃芃今天沒有去推這扇門,而是往左看了一眼。往左有一道門,這道門形同虛設,實際上是沒有門的門。他看見記者徐伯金徐大山人正把一雙腳放進一只淺藍色的盆子里。

“今天又……又沒做版,啊?”徐大山人張著嘴巴問,他結巴,他問人總是眼睛、鼻子、耳朵、嘴全朝你這個方向張望著,像雷達那樣對著你,嘴巴半天也合不攏。

芃芃沒有回答,他默默地看著徐大山人把腳一洗,然后從盆子里抽出來,在空中瀝水。芃芃專注地看著那腳上的水珠向下滴落,然后又看著他把一雙依舊水淋淋的腳放進一雙皮鞋。芃芃記得他有時不是抬腳瀝一下,而是像拔蘿卜似的在空中甩兩甩,放進了皮鞋。從不揩。芃芃從未見他擦身子,他一般只洗臉和腳。

徐大山人的耳朵出了毛病,可能患慢性中耳炎,睡前或起床總見他拿著一根醫(yī)用棉簽擦耳朵。他買了一瓶樂天派冰爽橙子酒,也不見他怎么喝,但瓶塞已經(jīng)打開,就放在對面墻上鋁合金窗門的滑槽里,任風雨洗刷。芃芃說:“你最好把耳朵治治,也省得常用棉簽擦,再者,一聾三癡,這樣不好!”可徐大山人說:“聾?聾好,什么閑……閑話也聽不到,罵也聽不到,我可以更……更寧靜地生活。如果工作,如果想……想聽,我就戴……戴上助聽器。”他接著問,“你今天怎……怎么回來得這么早……早,是不是又沒……沒做版,啊?”徐大山人第二次問。

芃芃怔怔地看了徐一眼,沒有說是,也沒有說不是,就徑直去開對面那道門。現(xiàn)在是八點半,他要上床休息了,他感到很疲倦。其實白天他也沒有去哪里或招攬什么其他的活。他上班的時間是晚上。他的活動像貓頭鷹一樣晝伏夜出。白天也只是到蔡家營那里買兩個蕎麥饅頭或高粱饅頭和五角錢的豆腐腦。他常常是九點起床,上一趟衛(wèi)生間,看一會兒書,然后步行到蔡家營那買饅頭和豆腐腦,這樣就靠近中午了,相當吃了一頓中餐。一頓有時吃不完,就留著下午吃。往往一天才兩元的花銷,實在熬不住了,手上有報社的進餐票,一餐兩元,有肉食,可以打打牙祭。

吃了饅頭,他就伏在床上寫他一直在寫的小說《今夜我只想看武打》的下部。上部早已寄出,寄給了五家出版社,至今一點回音也沒有。今天白天與往常一樣,照樣是在房間里寫小說,一直寫到接近下午四時,他才去上班。他剛把記者跑來的《的哥的姐》稿件改定、配圖、校訂、組版等一應事宜做妥、做停當,仝元對他說:“你去休息吧,今天的廣告很多,《的哥的姐》上不了了。”上不了,上不了……每次他媽的都是上不了了,芃芃心里很煩,但他沒有說出來。怎么好說呢?人家是領導,又是本地人,人家說了算。于是便立刻收拾紙筆,離開了辦公室。他的頭像一塊木頭。做版跟女人懷孕一樣,時間到了,一切準備就緒,只等生產(chǎn)了,卻突然接到一道指令“不準生”,這等于“空孕”。雖說是空孕,卻是耗了精血的。精血耗了,卻不準生。那等于沒有子嗣。沒有子嗣沒有版,吃什么?靠什么依托?沒有吃的就只能挨餓,這后果是令人恐懼的。

現(xiàn)在他徑直去開對面的這扇門。他看自己的床上睡了一個人,一看床上的衣服和地上的鞋子就知道是一個女人。這時他的木頭腦瓜突然劃開一道亮光:這是誰公然在自己的床上睡覺呢?只見那女人翻了一個身,忽然一個鯉魚打挺將被子頂在頭上,背對著從窗戶那邊瀉進來的一縷燈光。不語。

“倪穎,是你嗎?”芃芃問。

倪穎是他的學生,前不久來信說要到喌城旅游。今天她到了喌城怎么連招呼也不打就來了呢?更奇怪的是她怎么知道自己的住地,并且就睡在自己的床上?這……這不太好吧?

“你看清楚,我是誰?”女人隔著被子,而卡著嗓子說話,實在猜不出是誰。

只見她忽然躺下,然后又掀開被子頂在頭上。

“李菡,莫非是你?!”

李菡是熱線部的那位小姐,因為她嗓音好,做事靈活,報社讓她值守熱線。她喜歡芃芃,沒事就坐在芃芃的對面或佇立在不遠處傷心地看著芃芃。有時沒事找事拿著一篇稿子假裝不懂,向芃芃請教。她喜歡稱芃芃為老師。芃芃聽了舒服,覺得她不討厭。

“芃芃,睜開你的狗眼看清楚!”

“你是誰?怎么這么無禮?”

“好哇,你在外瀟灑,果然是忘恩負義,連自己的老婆都不認識了?”

這么說,難道眼前的這個膽敢辱罵自己的混賬婆娘竟是自己的老婆?其實老婆對他來說已經(jīng)很陌生了,是一個過去的舊詞了,就像舊家具一樣。然而當這個聲稱是自己老婆的人說出了“老婆”這個詞的時候,一下子又接通了芃芃神經(jīng)中樞的一段的苦澀。芃芃默認了這位堂而皇之睡在自己床上的女人。

“你暫時到外面的那張床上去睡吧!”

“偏不!你嫌棄我?來了就攆我?”

“不是,這間屋里人很多,扎眼,不方便。”

“有什么不方便的?老婆跟自己的老公睡覺。外面那間,盡是耳屎臭,你去睡!”

“我睡,我睡,我去跟徐大山人商量,讓他回去睡,他是喌城人。”

“不,我要你在這里睡。”

說著,女人抓住他的一只手,按在她那已有些松垂的乳房上。芃芃感到一堆皺皺的皮,觸電似的縮回。女人再次抓住他的手放到胸口,又移至小腹。芃芃的心動了一下,倒插了房門……

芃芃想女人來了也不壞,來了解決了他一個問題。他幾乎把所有的積怨、憤懣、郁氣一股腦兒地發(fā)泄出去,反倒感到了一陣輕松。

“喂,我們去租一間房子吧!”

“哪里?”

“李家河。”

芃芃睡著了,被一團白云烘著……一覺醒來,天已大亮,一看表是下午三點一刻。往床上一摸,人沒了,揉揉眼睛,還是不見她,想想,哦,她早已在三天前的一個黃光照射的早晨走了。我怎么還認為她在這里呢?看來自己這幾天是被報社的事給整糊涂了。不是商量好了嗎?她先到李家河那邊租一間房子,那是二環(huán)以外,便宜。自己過完五月,就搬到那邊去住。芃芃趕緊從箱子里拿出上午吃剩的一個饅頭,就著半碗早已冰涼的豆腐腦吃了。洗刷完畢就匆匆往報社走。乘電梯到了二十五層,往右拐,他聽見熱線部李菡她們正在鶯啼燕語。接待室里那個看不見面目的男子還在睡覺。編輯中心依然空空蕩蕩的,只有一張報紙在微微飄動,像靈堂里設置的招魂的靈幡。他隨口吟了一句詩:“鶯啼寂寞花枝雨,鬼嘯荒郊松柏風。”吟完便朝這張飄動的報紙走去。這是一張外報,一張滿是藍調子的《都市時報》,斜靠在過道第二組的第一張辦公桌上。那封面的圖像很刺激,并且有一條用超粗黑宋體做的耐人尋味的標題《男人沒性趣,女人討性福》。芃芃是副刊編輯,按報社的規(guī)矩,副刊編輯是不配看外報的,但他想看,幾步?jīng)_了上去,伸手就抓。

“哎哎哎……你要干啥?”芃芃嚇了一跳,這報紙下面竟有一個人,是國際版的編輯王斌,他正仰著頭看報紙。哎,自己先前怎么就一點都沒看出來呢?一聽口音就知道王斌是本地人。這報社就像土匪的山寨,也講個先來后到,論資排輩,先來的資格老,后來的就得稱先來的為“老師”。王斌是本地人,氣自然就粗,蔑視人,對后來的不置一顧,對外地人就更不用說了,加上仝元看菜下飯,明里暗里踩芃芃,不給版做,以致芃芃更顯得像個閑人。王斌們就認為芃芃沒本事,更加不把他放在眼里了。

“對不起,我沒有看見你。”芃芃說。

“你是哪來的,怎么那樣不懂規(guī)矩?”

“王斌啊,我是哪來的,你還不知道?都在報社干了幾個月了。”

“哦哦,我想起來了,你就是那個每天無所事事,在這辦公室里瞎轉悠、礙手礙腳的大詩人芃芃?聽說市面上熱銷一本書,叫《今夜我只想看武打》,它的作者也叫芃芃。你的芃可是跟人家那個芃是一個芃啊!該不會是你寫的吧?”

“不,沒有,哪能呢?”

“我就說嘛……”

王斌說完,啪的一聲將報紙鎖進了抽屜,兩手一拍屁股,到小會議室那邊去了,留給芃芃一個黃黃的、公雞尾巴毛發(fā)的背影和在眼鏡片后面瞪得圓鼓鼓的一雙眼睛。現(xiàn)在還不到開會的時間,開會時間是五點。王斌到那邊去顯然是為了避開芃芃,表明自己對芃芃的討厭,不愿與他為伍,認為跟他在一起有失身份。自己是國際版的大編輯,國際版的編輯是個什么概念?那簡直就是聯(lián)合國的公務員,或者就是聯(lián)合國秘書長的秘書長……現(xiàn)在是下午四點二十分,仝元來了,他是喌城人,聽說老家在四川成都。他個子不高,嗓門卻不小,像個大喇叭,人未到聲到。

“咦?小的們一個也沒有到?全是一伙混蛋!”

芃芃想,明明老子來了,他怎么說一個人也沒有到?看來老子在他眼里是不算人數(shù)的,聽他那口氣我不是他的“小的們”,怪不得做版輪休也沒有老子的,老子天天上班,他天天砍版;你說干脆不上班吧,他就記你曠班,你說上班吧,又等于變相的休息;不干就是沒干,干也等于白干……這樣一想,芃芃就身子發(fā)虛,虛得像一縷白氣,作“S”形扭動,扭動扭動扭動扭動……越來越虛,穿過窗戶,穿過羽狀樹冠,飄到天空,飄到遙遠的天際消散……在高高的天上,他聽見仝元還在咕咕嘰嘰自說自話。

“等會兒,都遲到了,看老子怎么一個個地收拾你們……”

仝元邊說邊去侍弄花草。他每天都是這樣,反反復復、瑣瑣碎碎、忙忙碌碌。每天如此,周而復始。弄完花盆洗完手之后就是打電話,沒完沒了地跟電話線那一頭的人嘎嘎嘎地說話,像一只剛剛走出籠子的水鴨子。沒完沒了地嘎嘎嘎地把話吐出去,裝到對方的耳朵里,沒完沒了地說著呷酒呀,玩牌呀,工資呀,子女考學呀,招辦呀,分數(shù)段呀,某某報社黃了呀,某某雙開了等。不管別人愛聽不愛聽,受不受得住,他就這樣把話吐出去,吐出去,反正打電話不要錢。

在芃芃辦公桌上放著一本《現(xiàn)代媒體編輯技巧》。書是封面朝上反扣著。他把它翻過來,正好是在一百零一頁的位置上。他讀到“視覺沖擊中心在一瞥之中吸引讀者的視覺注意”這樣一句話。三個多月來,他一直停在這一頁、這一句上,沒有向前推進。整個兒就在報社這里那里汩汩汩汩汩淙淙淙淙淙的流水聲中泡著浮著沉不下去。日子就這樣一天,兩天……一個月,兩個月……流過去了,只要是叫作書的你都別想讀,只有耳畔汩汩汩汩汩淙淙淙淙淙的流水聲。你感到可惜,感到空茫,卻又無可奈何。

“蔡小姐到——”

四點半差五分,娛樂版的蔡曉昱到了。蔡曉昱到了卻沒出聲,仝元反而沉不住氣,像跑堂的堂倌一樣高聲地叫著。蔡曉昱是那種男人都喜歡的女人。甭說仝元見了她掉口水,有時就是總編牛光見了她眼睛也上霧。她雖然平庸,業(yè)務素質差,但對人處事卻很有分寸,孰親、孰疏、孰冷、孰熱于不動聲色中能見分曉。她那沉甸甸的小背包,可不是白背的。你猜她背的是啥?文房四寶?抑或剛從外地采訪來的新聞稿?或是剛從新華書店里買的新書?不是!不是不是不是,都不是!她背的可謂京廣雜貨,什么馬奶葡萄、水蜜桃、山竹、火龍果、荔枝、豆腐干、豆豉、油炸豆腐、炸洋芋、牛肉片、羊肉串、麻辣魚、薯條魚、香草心、咖啡松糕等等,有好多是芃芃叫都叫不出名兒的好吃的東西。六點一到,就擺在了國際版編輯王斌的那張桌子上。仝元唰啦一下拉開抽屜,拿出了他的“不離口”酒,一聲吆喝:“小的們,來,開懷大飲!”人們吃蔡曉昱的東西已吃順了嘴,吃成習慣了,就像吃自己的一樣,不客氣,一窩蜂地圍了過來,扎在一起。自然一窩蜂也只是蔡曉昱暗里默許,明里暗里奉承的幾個“蜂”。像編輯中心主任仝元,副主任隆非,一版責編王洪平,都市版責編查文宇,編輯郭樺,國際版責編王斌,國內要聞版責編向陽平等。這并不是幾個等閑之輩。這可是幾個山頭的山大王,每人都管著好幾個版。想當初,她蔡曉昱破例從校對組那邊調過來,不用說跟編輯比,就是跟一個剛招進來的實習編輯比也沒法比呀,只能算一個助編,弄不好轱轆一下又要滾到校對組去呢,那可是要看瞎眼睛的地方。校對組那種永遠唯唯諾諾的暗無天日的日子她過怕了,永遠抬不起頭。可是她被仝元引渡到了編輯中心,憑著她那一套,在幾個“寨主”的支持下,在這個寨子里遮風,在那個寨子里避雨,日子過得還滋潤。今天這個說“喂,蔡曉昱,這個版你去做”,明天那個說“喂,蔡曉昱,這篇稿子你拿去改一下,等會給你加一個名字”。在幾個寨主的拉扯下,小字輩小妹蔡曉昱慢慢摸到了一點門道。如今她有了一點長進,知道了稿子的處理、機上作業(yè)、大樣出來、簽樣的整個流程,并且最終定位娛樂版,這就等于站穩(wěn)了腳跟,擁有了自己的園地。于是她咸魚翻身了,尾巴翹起來了,看人的目光也不一樣了,她看人特別是看新到的同事目光就慢,發(fā)生了變異,她愛理不理,裝聾,眼睛鼓凸得嚇人,母儀至尊,說話喜歡帶“這都不知道”等字眼。芃芃初來乍到自然就成了她眼睛鼓凸的對象,再者勢利的蔡曉昱也早看出仝元根本就不待見芃芃,其他幾位“寨主”也疏遠他,蔡曉昱也就自然覺得有理由鼓凸他了。因為這個芃芃又臭又硬,他一不稱“小的們”為老師,而是直呼其名;二不套近乎,不獻殷勤;三不愛扎堆兒,不扯閑,有問題總愛獨個兒琢磨,還是什么重點大學畢業(yè)的學生,簡直一個木頭腦瓜,一點也不開竅,餓死活該!

“蔡小姐,今天帶來些什么好吃的?”仝元像一只綠頭蒼蠅飛了過來。他哪里是要翻看蔡小昱的小包找什么吃的,分明是要占蔡小姐的便宜。你看他那張黑狗肝的臉,那張臭嘴往跟前湊得多近,他一邊嗅她頭上、脖子上的香味,一邊偷看她薄紗下的乳溝。

“不告訴你,這是個秘密!”蔡曉昱一轉身過來,面對著他,把一根指頭放在嘴唇那里,努嘴一笑,放下小背包,拿樣報去了。

芃芃把頭埋在昨日的一份報紙里,他不愿回頭去看這一幕,也不愿讓仝元知道他在注意他。不用回頭,他知道仝元在動手動腳,他那種下賤坯子的舉動,芃芃懶得理,懶得瞧。

一會兒,芃芃覺得腦后有很多人走動,并且圍在一起研究著什么,他知道各版的編輯都到齊了。有的吵嚷著說話,有的大呼小叫,有的去看評報欄,有的回傳呼,有的打手機,有的倒茶,有的上衛(wèi)生間,有的開抽屜,有的小聲說話,橐——噠——嚓——到處是忙碌的腳步聲,前后左右地充滿著你、包圍著你,讓你一刻也不得安寧,讓你的意識化成元素,化成中子、質子、電子、光子、夸克,散——離——分散出去,飛離出去,散布到空中,散布到太空,你什么也不是,什么也不能是。

“小的們,你們看,我今天給你們帶什么來了?”

仝元一聲喊,群響畢絕,所有人都回過頭來,幾位記者都饒有興趣地往這邊湊,對新聞敏感的職業(yè)本能促使他們往這邊移步,他們也想看看仝元這個“魔頭”又在玩什么西洋鏡。

“你們猜,是什么?”仝元還不想揭開謎底。

“我們哪知道呢?”

“嘻嘻,你搞那樣你搞那樣……”國內要聞版的責編向陽平操著喌城話邊說邊動手搶了。“不搶不搶不搶,是工資條。”

“哇噻——”大家一聽是工資條一片歡呼,個個臉上都洋溢著喜色。大家這才想起今天是六月十日,是報社發(fā)工資的時間。這一天就意味著五月份的工資已經(jīng)打到喌城工商合作銀行的賬號上,人們只要持喌城工商合作銀行的紅色活期存折就可以領取五月份的工資了。

聽到工資條,歡呼雀躍的所謂“大家”,也就是王斌們及他們所轄的各版編輯。聽到工資條,像石頭一樣毫無動靜的是芃芃;聽到工資條,沮喪的是王者也;聽到工資條,反應平淡的是韋穎;聽到工資條,反應溫和的是酈茹;聽到工資條;反應等于零的是左健……

王者也沮喪,是因為他是副刊版編輯,他跟芃芃一樣有同樣的心病,但他是仝元的酒友,他可以分到一杯羹。他可以在砍掉副刊的版面之后單另分得一些版面,比如《城市熱線》《通緝與督捕》《喌城雜志》等。有時也分到半個國際版,那是有時間的,像“9·11”恐怖事件,但畢竟《通緝與督捕》《喌城雜志》版面有限,像《城市熱線》也不是天天都有,只有半個版。所以很多情況下在惶恐在忍受饑餓。韋穎是《財富》《美食》《車市》,酈茹是《財經(jīng)》,這些版面雖不砍,但畢竟是少劑量的,左健是《體育》版的責編,收入是非常可觀的,但體育部設在總編室那邊,緊靠信息資源部,他人未到。

領到工資條的“王斌們”都樂開了花,但他們一般都不愿把工資條展示給別人看,雖不讓看,但彼此都知道,起碼能猜中個八九不離十。芃芃瞟了王斌工資條一眼,也就一眼,他再也沒看別人的工資條了,他記得王斌的工資是四千五百四十八塊二。看了這一眼,他就鴉雀無聲,靜得像大洋深處的一塊石頭。他再也不看別人的工資條了。現(xiàn)在人們都紛紛到仝元那里去領工資條,他不愿去,他絕望得像一塊石頭。

芃芃一聽“工資條”就血脈僨張,心臟立即停跳幾拍。記得來的頭一個月,也就是三月份,工作一個星期,工資一百四十五元五角,房租十元,罰款四元,實發(fā)工資一百三十一元二角。四月應發(fā)工資是六百零五元三角,房租六十元,罰款二百一十九元,實發(fā)工資三百二十六元三角。想想五月,也不會比四月多到哪里去。

“芃芃——”仝元叫他了。

“芃芃——”又叫一聲。

“芃芃——”叫第三聲。

芃芃雖然靜得像一塊石頭,當聽到叫聲,這塊石頭的內心還是炸了一下,翻起一朵烈焰。但他沒吭聲,喊第一聲“芃芃”就聽見了,他不吭聲。他的聽覺極為敏感,但他卻倦于應聲,直到仝元的第三聲“芃芃”出口,他才“哎”應了一聲,接了他的工資條。雖然結果在他的預料之中,但是見到工資條仍然還是冷了一下。

三一二!三一二!三一二!一剎那他連續(xù)讀數(shù)四五遍;一剎那,他的血液在體內似乎放射性地急速回流高達四五十遍。三百一十二元啊,簡直就是對他一個月在報社的工作,對他投身報社的熱情的一個否定。

尤其令他血脈僨張的是一百一十五元的罰款,簡直莫名其妙!

“仝……仝主任,您……您看,這一百一十五元的罰款是怎么回事?”芃芃憋足了氣問道。

“哦,這個嘛,解釋權在總編室。你可到那里查一查,如果你版面上有錯字,句子語法有毛病或將文句改錯,那是要罰款的。哦,對了,你有過兩次遲到,一次罰款二十元。”

“遲……遲到?沒有!一次也沒有!”芃芃一下子沖動了。“我每次都是提前到的,每次都是四點左右,怎么可能遲到?絕對不可能!肯定是記錯了!!”

“你不要太沖動嘛,好好想想吧!”

芃芃本想說“那一定是你狗日的記錯了”,但在憤怒中理智還沒有完全喪失,硬是把那個“狗日的”字眼吞進了肚里,只嘰咕了一句“不用想,我記得很清楚”,便強忍著回到了原位,在怒氣中坐了下來。芃芃的鼻子開始發(fā)酸,神情也有些恍惚,朦朦朧朧中聽見仝元還在說,你不用犟,哪個遲了,哪個沒遲,我有一本賬,都給你們記著呢。芃芃想起了年邁的父親,上學的孩子,多少個白天和黑夜就這樣泡過去了,所兌換來的就這為數(shù)不多的幾張鈔票,連自己的生活都難以為繼,何談養(yǎng)家糊口呢?又怎么談得上寄錢給千里之外的父親?

心寒了!

不想不覺,一想就心寒!

芃芃感覺要走一下,要散一下心,要驅散一下周身的寒氣,不然這樣坐下去真的會坐成一塊石頭的。

芃芃迷迷糊糊地推開一扇門,躺下就睡著了。也不知睡了多長時間,手機響了,一個人的聲音在怪叫,聽聲音不像是沈總,也不像莊總,但口氣上絕對像一個“總”,甚至比“總”更牛逼。芃芃生平第一次聽到這種聲音,這聲音不僅不友好,不僅陰陽怪氣,還殺氣騰騰。打開手機就這樣,幾股邪惡的氣狠狠地撲上來,直往他身上亂鉆亂躥,芃芃感到毛骨悚然,手機都快給震掉了。本來是通知芃芃上班的,然而這聲音卻變成了一場審問。比如,“你是四川《華西都市報》那邊來的嗎?沈總怎么對你說?是沈總叫你來的?你以前認識沈總?”“我不是從四川來的,我是從湖北來的,我是來應聘編輯的。”芃芃只好老老實實地說,然后也很好奇地問,“您是?”對方說:“我姓仝,你叫我仝主任好啦!你到報社來試試吧!”

等到芃芃見到了仝主任,感到此人果然如同他的聲音一樣可怖。耳尖、鼻尖、嘴尖、下巴尖,面相黢黑,鼻、嘴、耳全是這種顏色,沒有一處紅潤。頭小,發(fā)黃,夾眼皮,目光兇狠逼人。見面劈頭就問:“你就是那個所謂詩人芃芃嗎?”

“我是芃芃。”

“聽說你出過書?”

“是的。”

“出過書也沒什么稀奇的,我們這里的編輯出過書的人多的是。但我要警告你一句:這里不要詩,不要詩人,不要文學。這里要的是新聞。新聞,新聞,你懂嗎?”

“知道了。”

“你以前是干什么的?”

“教書。”

“寫過新聞嗎?”

“寫過一些,不多,但我編過報紙。”

“什么報?”

“校報。”

“那也叫報紙?我問你,你編過走市場的報紙嗎?”

“沒有。”

“那——怎么行!一個從來沒有編過市場報紙的人,一下子怎么能夠勝任這個崗位的工作呢?”停了一會說,“我們的報社現(xiàn)在所處的位置知道嗎?”

“…………”

“我報目前是本市八大強勢媒體之一,它要求編輯、記者必須個個都是精兵強將。作為一個媒體編輯必須熟悉新聞業(yè)務,懂得新聞的特點,要有策劃意識、賣點意識、全局意識,要做到月月有策劃,天天有目標。這樣才能有效地指導記者采訪,圓滿地完成報社交給的采訪任務……可你卻是一個從未做過走市場媒體編輯工作的新手,一切都還是零、是空白,這怎么行呢?我們報社沒有那么多的時間讓你來實習!唉,實在叫人為難!”

仝元一番話,像寒冬里兜頭潑來的一瓢冷水,把一個全身直冒熱氣的芃芃從頭到腳地潑涼了,拔涼拔涼的。這家伙的最后這句話的弦外之音還用猜嗎?

“仝主任,不行就算了,我對到這個報社來本來也沒抱多大的希望,只是沈總他……”

“好了,不說了,我都知道了。既然是沈總他推薦過來的,那就試試吧。我這里有一張試卷,你先做一做,就坐在我對面的這張桌上。”仝元一抬手腕,說:“已快五點了,我要去開編前會了,你做完試卷就放在我桌上。”

沒想到說是通知上班,卻變成了做試卷。那卷子的題型也無非是選擇題、判斷題、連線、名詞解釋、改錯、改文章、給材料寫新聞,如此而已。最后是作文,要求談自己對編輯工作的認識。芃芃喜歡寫作文,就先將作文寫了。芃芃的作文命題是:淺談對編輯工作的認識——我的編輯觀。令芃芃深感頭痛的有兩道題:第一道題填空,第二道題連線。填空題:《湎海晨報》前身是___報,創(chuàng)辦于___年,___年停刊,___年復刊。連線題:左邊一組是峇省地州的名稱,右邊一組是峇省縣市名稱。答題者必須對峇省政區(qū)分布十分熟悉,才能穩(wěn)操勝券,否則,答題一定失敗。

做完這張試卷,天就黑了。人就像麻雀子吃酒糟——暈頭甩腦。心想完了,完了,完了,早知如此,何必當初。走時仝元說了些什么也不怎么記得了,只是覺得暈頭甩腦。

“試試,試試,試個屁!”

這是他走在大街上說的一句話。報社原來在芃芃的印象中像一只玻璃器皿,它是透明的、清亮的,閃爍著一種奇異的光澤,可是經(jīng)由仝元這么一攪和,感覺這只玻璃器皿全渾了,信念沒了,他甚至想到離開這里。

第二天。

第二天的太陽升起來了。當太陽把喌城的大街小巷、高高低低的建筑物全照亮的時候,他的信心就來了。人就是這樣,一見太陽,一見春和景明,就有信心。管他結果怎樣,先放松一下再說。他想去游湎海。游湎海是他心儀已久的事。早在家鄉(xiāng)他就從卷帙浩繁的關于湎海的神神秘秘的傳說中,先驗地形而上地深入到了臆想中的湎海了。湎海在芃芃心中一直占據(jù)著一個十分重要的位置,在芃芃想象中,湎海黝黑而廣闊。據(jù)說湎海里有一只老鱉,當然也只是傳說,因為據(jù)言它非常龐大,沒有人真的見到過它。正因為沒有見過,都只是從爺爺?shù)臓敔敾蚶牙训睦牙眩蛎耖g的一代接一代地聽傳說,或從書的書中見到。在湎海是有這么一只老鱉,雖說誰也沒有真正見過它,然而誰都不否認它的存在,有時刮來一陣風,有時吹來一朵烏云,有時喌城罩上一團霧,有時大街小巷光影晃蕩,人們便會想象它的存在,想象它的到來及它的形象。芃芃就是沖著這種神秘去的。究竟芃芃去湎海看了什么,聽了什么,想了什么,不得而知。

從湎海回來,已是下午三點多,報社電話來了,依舊是仝主任,依舊是那心驚肉跳的聲音。仝主任囑咐芃芃立即趕到報社來。

到了報社,仝主任說:“好啦,從今天起你就正式上班了,不準遲到早退。”

“我已干了四個月了,什么時候轉正,仝主任?”

“你就先跟對面的郭編輯郭樺學做都市新聞吧!”

“可是我只能改錯別字和語病。”

“這是報社的規(guī)矩,二十八不準,你拿去學學吧!”

“報社有老編輯不準實習編輯學新聞這一不準嗎?”

芃芃坐在一張乳白色的桌子前,對面果然出現(xiàn)了郭編輯郭樺。郭樺眼睛很細,面帶笑容,芃芃惶恐的心便安定了一些。但郭樺年紀很輕,又使芃芃自覺很沉重,并生出一種紅日西沉、身體腐朽的感慨。郭樺雖然年輕溫和,但唬弄起記者來一點也不馬虎。

“徐伯金,你過來!”

徐伯金(徐大山人)正在編輯中心對面的記者綜合辦公室打電話,與電話另一頭的一個陌生女人永無休止地討論土豆的多種吃法,老黃瓜如何美容,老母豬蹄熬膏如何去皺紋,但一聽到郭樺的喊叫,放下電話就屁顛屁顛地跑過來了。

“郭樺老師,您好!”

“你這《午夜快車》是怎么跑的?‘昨晚十一點半在南窯火車站,也許是翠湖公園,本報攝影記者鄒鵬……有這樣敘述的嗎?‘在南窯火車站,也許是……”

“是鄒鵬這樣說的,他說徐大山人,今天撞鬼了,真的撞鬼了!一件事把我弄迷糊了。今晚發(fā)生的這件事我無法清楚地辨析了,我清楚地記得一名衣冠楚楚的披著長發(fā)的青年男子從一片桉樹中朝我走來,堂而皇之地偷吃我放在包里的蔥脆餅干。他當時走來的情景就像取自己的東西一樣坦然,毫無顧忌。我反而被他那種純潔弄傻眼了。這事件是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的,這地點也是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的,這時間也是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的。但總覺得這晚的時鐘捉弄了我,它沒有走。它老是指向十一時三十分沒有動。由于時間一樣、事件一樣,我就蒙了,我總覺得一件事好像是另一件事的重復延伸,或者說一件事是對另一件事的回憶。這在我的記者生涯中是從沒有過的事。真的,從未有過!這件事把我給弄迷糊了。鄒鵬就是這樣說的。”

“你寫的是鄒鵬正在執(zhí)行公務嗎?”

“對!并且這個偷吃蔥脆餅干的是我們報社的人。”

“誰?”

“不能說,這是做新聞記者道德所不許的。”

“亂彈琴!高級亂彈!!難道鄒鵬會在同一個晚上的十一點半身處兩地不成?你對此做何解釋?這難道也是做新聞記者的道德范疇嗎?”

“問題就出在這。”

“亂彈琴!高級亂彈!!去去去,去核實清楚,新聞不能弄出迷宮來,讀者也不可能跟你猜謎語。去!只能使用一個地點。不然,明天審下來,這錢可要扣你的嘍!”

“是是是……”徐大山人像小雞啄米似的下去了。

“王培崇,你過來!”

王培崇立馬跑了過來,低著頭,弓著腰,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自己的稿子,心跳得都快蹦了出來了。

王培崇問:“郭老師,您找我?”

“是啊,你的這條新聞我看了,那青年在蔡家營宣讀自己的什么?”

王培崇說:“大……大概是一個《絕望的陳述》吧。”

“大概?這是從一個新聞記者口里應該說出的話嗎?新聞沒有大概,只有事實,究竟是什么?”

“《絕望的陳述》。”

“寫的是某青年在蔡家營瘋狂地宣讀自己的《絕望的陳述》,引來眾多人圍觀,堵塞交通達一小時之久,是吧?”

王培崇回答:“是是……”

“就這么簡單的一件事,你寫得那么復雜干什么?哪里有這么多的惻隱?哪里有這么多的分析?王培崇,你也是一名老記者了,怎么一點長進都沒有?新聞有這種寫法嗎?”

“沒有,沒有!是我手癢,手癢……”王培崇馬上說。

“你這手可不能老癢啊,老癢恐怕就要安排你‘休養(yǎng)了,你愿意‘休養(yǎng)嗎?”

王培崇求饒似的說:“郭老師,您可要手下留情啊!千萬不要跟我們主任說。”

“你老不長記性。王培崇啊,你寫新聞一定要記住‘少描寫,少分析,少評價和少議論。否則會出問題的,知道嗎?”

“唉唉!”

“拿去吧!多余的文字我已給你刪掉了,重抄一遍交過來再看看。”

“唉唉!”

王培崇下去了。

“楊志國,你過來!”

楊志國剛從撫仙湖回來,桌上擺放著一只鋼盔,幾粒長長的重機槍子彈殼。手里提著一把戰(zhàn)刀,正在跟圍觀的記者表演鬼子進村。顯然他的這把戰(zhàn)刀還有鋼盔、機槍子彈殼都是從撫仙湖帶回來的。一聽郭樺叫他,嚇得刀掉在地上了。

“郭老師,您叫我?”楊志國問。

“楊志國,你去了撫仙湖一趟收獲可不小嘛!”

“唉唉!”

“把你那把戰(zhàn)刀拿來看看。”

“好好!”

楊志國立刻從地上拾起那把戰(zhàn)刀。

“這戰(zhàn)刀……”

“這戰(zhàn)刀……您喜歡?”

“不!只是看看,放這里吧!一會兒還你。”

楊志國說:“不用,不用了……”

芃芃親眼目睹了郭樺的做派,并沒有佩服得五體投地,卻感到作嘔,感到無比肉麻。不用說,這是郭樺在暗示自己,向徐大山人、王培崇、楊志國學習,俯首稱臣,恭恭敬敬地稱這個比自己年齡還小的郭樺為老師。但芃芃卻一直擰著,“老師”最終沒有蹦出來。就這么一點狗屁東西一看就會,有必要嗎?

“芃芃,這里有幾篇稿子,你看一下,只改別字和病句,別的不動。我要去開編前會了。”

今天見到工資條,很興奮。雖然微不足道,但芃芃感到很滿足。這是他進報社以來第一次領薪,雖然只有一百四十五元五角,但畢竟只干了六天,而且只是改改錯別字和病句,但畢竟所有稿件的處理、命題、組版等工作都是郭樺干的,自己只在后面署名。雖然每晚都要跟著熬到凌晨一點至兩點,初次干,不適應,受不了,眼睛充血,腦鳴,但是六天能領到一百四十五元五角就很滿足,就覺得這晚上眼睛充血和腦鳴是值得的。一百四十五元五角雖然不多,但這意味著報社對自己所付出的代價的認可。現(xiàn)在雖然不多,等到轉正了就自然會多起來的。李菡就是這么說的。而且白天的時間可以自己支配,逛街、上書城、寫小說,做什么都可以。相比之下,報社比教書好,人自由。教書就是叫驢拉磨,教室、寢室、辦公室。不僅白天要上課、坐班,晚上還要寫教案批改作業(yè)、試卷,有時晚上也要上課。講的也就是教學參考書里規(guī)定的那些東西。這里白天不用上課。比較起來還是報社好,報社就像是天堂,值得干,而且應該更加積極主動地投入到工作中去。

由于腦子發(fā)熱,第二天芃芃迅速草擬了一份,他早就想寫的《關于拓展〈湎海晨報〉文化副刊的幾點意見》,并且有些自負地帶到了報社。這天報社總編牛光正好有事找仝元來到編輯中心,并且就在芃芃的辦公桌附近與仝元小聲地說著什么。他極有耐心地等待著,等到牛光談完話正要轉身離開的時候叫住了牛光。

“牛……牛總,我是實習編輯芃芃。”

“噢,你好!你有事嗎?”

“牛總,我草擬了一份《關于拓展〈湎海晨報〉文化副刊的幾點意見》,請您過目!”

牛光陌生地看了芃芃幾眼,接過他手里的幾張稿紙,翻了翻,順手就遞回給他。

“這個嘛,一直在我們的計劃和考慮之中,只是目前市場還不夠成熟,還不能像《南方周末》那樣做。”說完,牛光就走了。

芃芃一陣痙攣,仿佛寒流來臨。這是從來沒有過的。

他的胃也開始痙攣了,他感到餓了,可是他唯一的一張餐票被洗碎了。芃芃決定到下面的街上用衣兜里僅有的零錢買碗面充饑。

芃芃掏了兩元錢買了一碗吃了半天也不見肉餡兒的餛飩,然后慢騰騰地沿著樓梯走上來,頹唐地坐在自己的辦公桌前。他沒有乘電梯,電梯太快,一下子就完了,走著上樓梯感覺挺好。他就這樣慢騰騰地上樓,慢騰騰地坐在自己的辦公桌前等版。今天做幾版,明天做幾版,做什么版,做多大的版,版面的內容具體是什么,編輯并不十分清楚,這要根據(jù)記者的稿子和廣告來決定。不過大多數(shù)編輯都不驚慌,因為他們都有自己的欄目,就像他們都有自己的自留地和水溝一樣。魚是要來的,只是個時間問題。他們只需握緊魚簍,守住水溝,魚最終就會鉆進魚簍,只有多和少的問題,沒有“有”和“無”的問題。然而芃芃的等待是渺茫的、空無的、心驚肉跳的。他就像坐在空氣中,坐在云朵上一樣虛幻、不自在。他沒有自己可以自鳴得意的自留地和水溝。他雖說有《菁菁校園》《情感時空》《每周閑情》《特稿連載》等許多欄目,但這些都形同虛設。他像一個夢想“倉廩實”的窮孩子,他夢想著糧食,夢想著白米飯。他尤其幻想能有轉正的那一天,幻想著天天有版做,日日進步,月月加薪。他經(jīng)常虛構自己的魚,虛構撫摸它們,想象它們閃閃的鱗片,濃烈的腥味,自由自在地飛翔,飛——飛——可是后來就破了。它們就像氣泡一樣一個個爆炸,炸成了碎片,炸成了粉末,炸成了什么都不是,回歸到了先前什么也沒有的狀態(tài),就像大年三十賣火柴的小女孩,火柴熄滅后的小女孩,沒有背著刀釵的烤鵝,只有寒冷的大街。

現(xiàn)在他慢性自殺地坐在那里,他莊重地等待那個時刻的到來。也不知坐了多久,編前會他也沒有去開,李菡叫他吃飯的聲音也沒有聽到。他就這樣一直坐到會開完、飯吃完,蔡曉昱抱著一大摞碗,從他身邊一晃而過。終于仝元拿著一張單子走來了,他開始宣布版面,芃芃開始緊張。王斌三個《國際要聞》版,向陽平兩個《國內要聞》版,查文宇兩個《都市》版,左健三個《體育》版,蔡曉昱半個《娛樂》版、半個《周末紅娘》版,王雁兩個《餐飲》版,韋穎一個《天天財富》版,酈茹一個《財經(jīng)》版,王者也半個《城市熱線》版……曾福跟王斌做《國際新聞》,倪東跟向陽平做《國內要聞》,郭樺跟查文宇做《都市》,仇倫跟左健做《體育》……

芃芃一直緊張地、絕望地聽著,聽著誰做什么版,又聽著誰跟誰做版,卻始終沒有聽到自己的名字,好像仝元、好像報社永遠把自己忘記了,就像當初根本就沒有招聘他一樣,或者說招聘他就是為了折磨他,讓他忍受虛無的磨難。他不服!他徑直去找仝元。

“仝……仝主任,”他心跳得要命,“你忘,忘了我……我……我今天做什么?”

“哦,忘了告訴你,《菁菁校園》被老總砍了。”

“為什么?!”

“沒做好,老總不滿意。”

“只做了兩期,就定論做得不好嗎?”

“不是兩期,一期就可看出是不是做編輯的料。哦,聽說《情感時空》和《每周閑情》也要砍掉。好吧,今天沒你的事了,你可以回去休息了。”一個“不是……料”,一個“聽說”,一個“回去”,就這么簡單,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看似做游戲,看似時間的一瞬,但一切都是真的。真真切切的現(xiàn)實,沒有就是沒有;沒有等于零,零等于沒有;沒有就沒有吃的、喝的,沒有就等于喝西北風;沒有到時就變成了有,就好像虛并不一定等于虛無,虛就像有一樣。虛的東西一旦變成有時,你就真真切切地感到它的恐懼、它的威懾力。它是要吞沒你的,讓你消失的。芃芃頹唐地坐在座位上,他感到自己就是一堆狗屎、一堆垃圾。心里沮喪、焦躁、慌亂得要命。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老總真的這么看,認為自己不行,是一個廢物?《國際要聞》版的王斌開始優(yōu)美地吹口哨了。蔡曉昱則拿出了水蜜桃,這是她的保留節(jié)目。查文宇則踱到仝元跟前耳語著什么。郭樺又開始大呼小叫了“某某,你過來”。不一會兒,所有的聲音都靜下來,編輯們開始全面處理稿件。芃芃越來越不安,越來越坐不住。他清楚地知道回去休息是不可能的,因為沒有工作的休息就等于沒有休息,喪失了工作的時間就等于喪失了休息時間。他不想馬上就回去,但坐下來肯定是要出問題,所以他選擇離開座位,在各編輯的辦公桌之間慢慢地走著,邊走邊看他們處理稿件,有時他也停在某位編輯的身旁定定地看著別人做。他想這可以增長一點見識,其次或許某位編輯動了惻隱之心,同情他也可以分給他一份工作,哪怕是很小、很小的一部分,就像過去幫郭樺改改錯別字和病句那樣也好。自從分到副刊版,他已很久沒有改錯別字了。其實那改錯別字和病句的日子現(xiàn)在想來是甜蜜的,畢竟有工作可做啊。但現(xiàn)在沒有,人們見了他就像見了蒼蠅一樣,那眼里全是侮蔑、鄙視的目光。蔡曉昱見了他瞪了一眼之后,干脆把背轉過來對著他(這女人本來生了一對很好看的雙眼皮,但瞪起人來卻是那樣的寒冷)。這騷婆娘!芃芃想,一個男人被這種賤坯子女人瞪是很不值的。他曾央求做《國內要聞》的倪東:“倪東,向陽平今天休息,你一人要做兩個版,我可以幫你分擔一部分工作嗎?”沒等倪東回話,芃芃接著又說,“版面上可以不放我的名字。”版面上不放名,就等于白做,給倪東盡義務。可是,就是這樣低聲下氣到給人白干、白盡義務,人家也不給,也沒得到惻隱和同情。一向說話慢條斯理的倪東用同樣慢條斯理的語氣,客客氣氣地婉拒他:“向陽平昨天走時說‘不用了。”

這是一句狡黠不出門的話,最愚笨的話!話剛一出,就能被人識破。向陽平昨天走時說“不用了”嗎?難道向陽平走時就算計出芃芃必然無版,必然無版也就必然要向倪東討版?我操,愚蠢!簡直愚蠢到了極點!

倪東說完這句話,自以為很高明,有點洋洋自得。他在等待效果,可是好一會兒沒有等到回音。芃芃木頭似的坐回了原位,就像從來沒有走出他的座位那樣,一直就木頭似的坐在那里。倪東似乎自覺沒趣,為了平衡一下自己,沒趣找趣:“芃芃啊,你老這個樣子也不是個事兒,你應該盡快向老總申請調版,到新聞版塊來……”

芃芃依舊像木頭一樣坐著,就像從來不存在倪東這人一樣。不,不僅僅是不存在倪東,整個編輯中心的所有人都不存在,只有自己一個人,木頭似的坐著。或者說整個中心他一直在全神貫注地讀書。因為在他的面前始終擺放著一本書,這本書是兩個美國人合著的,書名叫《現(xiàn)代媒體編輯技巧》,書的開口向上,從打開的書頁來看,書已翻到第一百零一頁,并且書上做了很多筆記,其中在第一百零一頁上有一句話特別用紅筆做了記號。“視覺沖擊心在一瞥之中吸引讀者的視覺注意。”不知是什么原因,芃芃始終盯著這一頁、這一句話,他的目光仿佛變成了兩顆釘子,兩顆透過書頁,透過書的背脊,透到書桌的木質里面去的釘子,銹在木頭里了,所以頭像固定在那里了一樣,已然無法抬起來了。

據(jù)悉:西班牙有一批蝴蝶越過大西洋,到墨西哥某森林去過冬,結果凍死五億多。原因是,過度砍伐森林,這里的氣溫下降。

——摘自某報一則消息

芃芃感到身體寒冷。烏居爾大廈寒冷。喌城夜市的寒冷。新聞路的寒冷。芃芃的人像感染了一場寒病一場流行的瘧疾。

現(xiàn)在,芃芃的影子出現(xiàn)在烏居爾大廈的大門前,他看見那個咬肌發(fā)達的人還在推銷三笑磁力牙刷。烏居爾大廈往左緊鄰冰凍水果城和喌城夜市。冰凍水果城在距新聞路五十米的里面。門前有一個頭發(fā)很長、穿著整潔的青年人在宣讀著什么,在他周圍聚了很多人。水果城里像正在舉行一場歌舞晚會。不時有靡靡之音從里面?zhèn)鞒觥党且故芯o靠新聞路,對面是韓國鐵板燒店。紅燈、綠燈以及各種彩燈早就不知在什么時候神秘地亮了起來。新聞路旁悄然地停滿了各式小車。露天大吧廳的椅子早已坐滿了追求浪漫情調的女士和先生。人們品著風味各異、顏色深淺不一的各種葡萄酒和冰凍冷飲,吃著小碟的果仁、果脯、茶香瓜子、蘭花瓜子、西瓜子,以及帶肉香的松子和各種甜食。燈光柔和、幽亮、曖昧,藍藍的像藍色甜葡萄酒的色調,吧廳像藍顏色的港灣,幽邃,神秘,適合人們做各種肢體動作,情侶們攙著、扶著、依著、偎著、吻著、吮著、啃著、咬著、逗打著、翻轉著……有一個人在架子鼓、銅管、薩克斯等樂器的伴奏下,在廳臺的一角歌唱。人如潮涌。人一撥一撥地來,一撥一撥地走,來來往往川流不息……但這里的地上、墻上、器具上、人們的身上都很干凈,一切都像剛出廠的產(chǎn)品一樣,干凈,沒有灰。仿佛這座城市低碳從來不生灰,不產(chǎn)生二惡英不產(chǎn)生對人體有害的廢物;仿佛這里的樹木也從來就不凋葉。凋,也像沒凋,就像砍過的月桂一樣,砍了又長,葉子替換的速度太快了。

芃芃走過大吧廳,不!不是走過,是飄過。他飄過這個大吧廳,又飄過一間酒吧、一間發(fā)屋、一間茶店、一間工藝店、一間花店,都很干凈。店員們都很有禮貌、很熱情、很好客,只要你稍微偏一偏頭,或對糕點和其他食品看上哪怕只有一秒鐘,也許你根本就無意看食品,你是在看你心中的形象,想你的心事;也許你不是想心事,你只是對這些店員的一模一樣的金燦燦的笑容和舉止、對他們的民族服裝好奇,但你的這一不經(jīng)意的舉動便立即引起他們的反應。他們會馬上走過來問:“先生,您想要點什么?”“小姐,您要花嗎?您看這里品種很多,康乃馨、波斯菊、月月紅、水仙花……您想要哪一種,您……”芃芃其實心不在焉,他并不是剛下飛機、剛下火車、剛下大巴的旅客,他是這里的常客。他對這里,對這里的“這些”已到了熟視無睹的程度了。他在這里走動主要是為了打發(fā)他的最苦悶、最難受、最落寞、最潦倒、最傷痛的時刻。他無版時經(jīng)常是這種若無其事的日子。他現(xiàn)在肚子餓了,他要找一家便宜的食府,也不是什么食府,就是一個簡易的小飯館,來敷衍一下自己的胃。他這樣的紳士,這樣的文化人,這樣形狀瀟灑地走,只不過是為了裝裝樣子,為了一個知識人的那點虛榮,為了掩飾自己內心的崩潰和虛弱。哪怕在這最最困難的時刻他也不忘記這點,所以他對他們的熱情也回之禮貌的點頭。當然也只是禮貌的,沒有實質性的舉動。所以當芃芃在一家茶吧的塑料椅子上坐下時,立刻有一個青年男子走過來對他說:“先生,如果您不喝茶的話,請您不要坐在這里。”在一家民族服飾店芃芃遇到了相同的情景,當他在一只彩釉瓷礅上坐下時,一位穿著藍色工作服的小姐走過來對他說:“先生,如果您對本店的商品沒有特別需求的話,就請您把這個位置讓出來一下。”芃芃立刻像屁股燙著似的站起來,回頭望了一眼這位小姐。他望見了一雙美麗而滿是鄙夷的眼睛,這時他想起了愚蠢的蔡曉昱。芃芃沒想到這些幾乎天天見面,天天笑容可掬、和藹可親的他們,如此青春煥發(fā)的他們,態(tài)度卻像他們背后的白墻壁,比白墻更加冰冷;沒想到他們成天站在這天上地下、四周都是商品的房子中間,商品和這個城市早已從他們的內部把他們改變了、物化了,變成了一群比畜生都不如的另一種“人”,一點人的人味、人的淳樸也沒有,不像這高原人的稟性。他們把人的淳樸和純情的稟性喪失在這個城市的最精致的部位。芃芃再一次領教到了異化和城市的可怕。然而芃芃餓了,他聽到了肚里有一種退水的聲音,大浪拍岸,崩潰,連片的崩潰。豆腐畢竟是水貨,饅頭畢竟沒有多少油水。雖然下午的一餐是在接近四點時吃的,但畢竟已過去三個多小時了,三個多小時,早化瓤了,一種稀軟、一種荒涼、一種漠途無歸人、時時見廢墟之感油然而生,眼睛、毛孔、頭皮都在向里陷,或有鬼魅在用一根無形的鋼纖絲向里牽扯或用一根細細的鋼筋扦子在往外掏……

不行,不行,得去找點吃的!

推開401的房門已是夜里九點,一股耳屎臭撲面而來,那是一種攪和著耳屎、藥水、腐肉、膿血的腥味。芃芃看見記者徐大山人拿著一瓶“復方醫(yī)用雙氧水”正在用棉簽擦洗他的耳朵。一雙腳泡在一只淺藍色的盆子里,見芃芃這么早就回來,便問:“今天你又沒有做版啊?”徐大山人的嘴巴又張大了,準備接收芃芃發(fā)送過來的信號。芃芃沒有回答,默默地看著徐大山人擦耳朵,看他擦完又看他把棉簽扔在床下,然后又從袋里抽出一根潔凈的棉簽,然后又看徐大山人把腳從盆子里抽出來。芃芃看見他那腳上的水珠一顆撞著一顆向下滴落,接他把腳裝進一雙皮鞋里。

“我就跟你說了,你只……只要請仝元吃上一頓飯,就一頓飯,知道嗎?或是給他送一瓶好酒,就搞定了!他是個酒……酒鬼!見了酒就好……好說話多……多了,包你版也有做了,也可以早點轉……轉正。”

其實,芃芃也曾動過這個念頭,但只是一閃,卻擰住了。現(xiàn)在他只是無力地看了徐大山人一眼就進了自己寢室。他在街上吃了一碗餛飩,依然很餓、很無力,于是他沒有洗就爬上床,蒙上了被子。

睡覺真好!

睡了可以什么都不必管,什么也不必急于考慮,蒙上被子就是一個世界,跟死了一樣。死是怎么回事?死是不是也跟睡覺一樣?如果是的話,我真愿意去死,死了才好。可是我現(xiàn)在明明沒有死,我的意識在動,在波動,我在想親人,想我的孩子,她現(xiàn)在在干什么,我現(xiàn)在是最困難的時候,最好不要出問題,最好不要……

已近午夜十二點,芃芃正在緊張地做版,剛好今天有版做。忽然有人拉了他一下,說:“你的電話。”芃芃只得很不情愿地放下手頭的工作去接。他剛拿起還在桌上晃動的聽筒,對方的聲音就傳過來了,問:“是芃芃嗎?”“是啊,您是?”“我是田禾啊!”“哦,你好,你好!好久不見了,好想你!現(xiàn)在情況怎么樣?”

田禾是跟芃芃一起在家辦過校刊的老師,很熱情的一個人,芃芃跟他關系一直不錯。記得當初自己的女兒要上城關中學,分不夠,還是他幫的忙。

“還能怎么樣,還不是依然舊景,上課—下課,辦公室—教室—寢室。工資發(fā)不出照樣發(fā)不出,一百五十元的菜金不能兌現(xiàn)的照樣不能兌現(xiàn),那幫人該上館子的照樣上館子,該吃的吃,該拿的拿,學校都吃成一個空洞了!”芃芃問:“就沒有人告發(fā)他們?”“告?告也白告!

“唉——什么時候到喌城來玩?老待在家也不是個味。”“謝謝,謝謝!”田禾說,“芃芃啊,我今天給你來電話是要告訴你一件事,你聽了之后千萬要冷靜,不要生氣。”

一聽“千萬要冷靜,不要生氣”,芃芃就緊張了,頭大起來,但還是平和地說:“田禾,你說吧,沒事。”“是這樣,你女兒芃茹茹被城關中學開除了。”“開除了?為什么?!她不是讀得好好的嗎?”“原因是經(jīng)常上網(wǎng),搞網(wǎng)戀。最近一次上網(wǎng),她因手頭緊,偷了一同上網(wǎng)的另一個中年婦女的小坤包。這婦人抓住她了,說自己包里的一枚戒指和八百多元現(xiàn)金丟了,并硬把她扭送到了學校。事情弄到這種地步,學校就作出了開除的決定,要求家長迅速去領人,并賠償別人的現(xiàn)金和戒指,否則將用專車送回。”“胡鬧!簡直是胡鬧!!難道學校就沒有一點責任嗎?怎么就沒有做一下調查,聽任別人的指控,人家說黑就黑,說白就白呢?”田禾說:“不知道。”“學校是教育人的地方,怎么動不動就處分,動不動就開除,動不動就用這種最簡單、最粗暴、最武斷的辦法來處理呢?!”田禾說:“這我真不知道。”“我女兒就沒有為自己辯護嗎?她原來是多么天真、多么純潔的一個孩子。怎么一到這所學校一下子就污黑到這種地步?不可能!這絕不可能!!學校有問題!”“校方到處聯(lián)系你,聯(lián)系不上你,最后想到我,才把電話打到我家里,他們要求你立刻回來,去接人,否則將馬上用專車送回來。”“混賬!”芃芃的臉全白了,口噴白沫。

他又氣又羞又惱,像一頭被關在籠子的困獸。他要把籠子摧毀、撕碎,把所有的人咬死;他要像一顆炸彈,把自己,把這整個報社、整個喌城、整個世界,乃至整個人類徹底炸毀、粉碎,粉碎一千次、一萬次……

“你還是去接她吧!你們做父母的長期在外,遠離了她,讓她一人孤苦地留在家里,她本來就無依無靠的,這種時候,你們不去接她,萬一這孩子有個三長兩短,那可怎么辦?到時悔都悔不過來了。”芃芃說:“是的,是的,我會想辦法的。小田,謝謝你告訴我。”

接完電話,芃芃回到座位上。電話機依舊像原來那樣黑氣沉沉地擺放在那里,擺在那油光锃亮的桌上,一切都好像從來沒有發(fā)生過,還是原來那個樣子。然而就是在這編輯中心,就是這部電話機,就是這根電線,就是這把聽筒,就是這些簡單的擺設,改變了芃芃的心態(tài)。一切都像一場游戲,一切都像虛擬似的,但卻千真萬確地發(fā)生了。不管你好笑也好,羞愧也好,憤怒撞墻也好,肺泡氣炸也好,事實就是事實,事實一點也不講情面,事實就殘酷地在那里存在,硬硬地在那里發(fā)生了。它已經(jīng)攪動了芃芃的血液,攪渾了芃芃的頭,讓芃芃喊疼,讓芃芃頭顱撕裂、發(fā)炸。他依稀看見,自己的女兒茹茹的頭垂下來,再垂下去。他感到她周遭很黑,很黑很黑,沒有亮光,一點也沒有。她被眼前目瞪口呆的事實所重壓。她被關進一間黑屋子,門被一把鎖鎖上了。她與世隔絕了。她周圍沒有親人,一個親人也沒有,她周圍只有陌生人,這些陌生人在嘿嘿嘿地狂笑。她不得出去,不得以任何方式與外界的任何人接觸。她不得上廁所,不得喝水和吃飯,不得像正常的人一樣生活。她就這樣被關在了黑屋子啊!我的女兒,你等著,還有爸爸!爸爸沒有死,爸爸一定為你想辦法,聽見了嗎?

那晚,他的版也不知怎么組的,反正他的心亂極了,像針扎,像刀捅……

一夜無眠。

天一亮,芃芃揉著紅腫的眼睛撥通了姐姐的電話,囑咐她務必請在當?shù)厮痉ň止ぷ鞯拇笸馍ヌ幚砗眠@個事,把事情處理清楚。錢不用愁,過幾天給匯過去。孩子可在本校讀書,本校雖說教學質量差一點,但畢竟是孩子的母校,何況他曾是這所學校的員工,相信他們一定是歡迎的。茹茹到本校讀書的事可由田禾老師去辦理。

快中午十二點,芃芃還在床上寫小說,右邊的叫賣聲突然高了起來。“甜——妹揪——”芃芃知道是那個賣甜米酒的姑娘,個子矮矮的,腰沒有,頸脖子也沒有,渾圓的肩膀,拖著兩條長長的發(fā)辮,一根烏亮的扁擔挑著一對黑釉小瓷缸,那缸里蓋得嚴嚴實實的正是她嘴里叫賣的“甜妹揪”(甜米酒)。芃芃忽然想起今天下午兩點報社要開員工大會,他還有一張餐票,決定到報社去吃午飯,打打牙祭。小說寫不下去了。芃芃干脆去洗衣,洗完衣服再去報社也不遲。等洗完褲子,芃芃忽然想起那唯一的一張餐票就在燈芯絨的褲兜里。壞了,壞了,恐怕給洗爛了。芃芃連忙伸手去掏,果然洗爛了,成了一小團紙渣。芃芃小心翼翼地把它放在手心里,專注地看著紙渣,他內心里清楚這紙渣并不是紙渣,是米飯和肉食……

“喂,是田禾嗎?我是芃芃,我女兒芃茹茹已接回來了,想把她放在本校讀書。你看到學校報名應該找哪一個?”

“現(xiàn)在學校高一年級是甘波負責,他是年級主任,同時又是重點班的班主任,找他就行了。”

“我想請你代勞,你人緣好,各方面關系都處理得不錯,你給幫忙辦一下吧!就放在甘波的班上。回來一定謝你!”

“行!我去辦!會將茹茹安排好的。”

“你看這學期已過去了三分之一,現(xiàn)在學費還會收開學時的那個價嗎?”

“我們學校你還不知道嗎?收費一直很低,最高九百八十元,六百元、五百元,甚至四百元都收過。茹茹的學費充其量五百元就夠了。”

“多點也沒事,只要她能安心讀書。”

“我跟你說,能少則少,他們一萬元、兩萬元都吞得下去,交多了情沒有,誼也不在了。你以為他們會領你的情?你離開學校了,他們恨著你呢,說你不愛學校,不務正業(yè)……”

“唉唉,他們該不會在孩子的問題上卡我的殼吧?”

“不會,不會!吃屎的才這樣做呢?你女兒在本校讀書,把錢交給本校,這是好事呀!難道學校怕錢多?再說學校本來就在打著燈籠到處找生源,現(xiàn)在生源送上門來,而且是上城關中學的學生,他們還把生源趕到外面去不成?”

“我想也是,應該不會,再毒,也不會毒到這地步!”

芃芃申請轉正的書面材料早就遞上去了,至今快滿四個月了,卻一點音信也沒有。新聞基本不讓沾邊,接著干副刊,而副刊卻是一路砍砍砍,業(yè)務能力無長進,工資僅夠在喌城活命。

芃芃感到非常蹊蹺。自己初來乍到,與同事們都是新關系,沒招誰,沒惹誰,憑什么別人有版做自己沒有?他感到報社有一團烏云、一股邪氣,想遮蔽他,說不清它的方向、范圍,但他常常感到它的存在。它包圍著、籠罩著自己,妨礙了自己的手腳,阻撓了自己的行動,影響了自己的情緒。云氣正在逐漸擴大,彌漫于天空,使整個報社都籠罩在它的晦暗之中。

為什么要砍掉副刊?副刊就真的像他們說的那么無用、那么無謂、那么無足輕重嗎?難道砍掉了副刊就是對報社最大的支持、最大的維護?對新聞對讀者是最大的尊重?難道我們的讀者層次就只配讀這些街頭巷尾、雞毛蒜皮、不疼不癢的所謂的新聞嗎?是否只有砍掉副刊我們的新聞才不被遮蔽,我們的新聞才能雄起、才真正地稱其為新聞?退一萬步說,我們的報紙有真正有價值的新聞嗎?既然副刊可隨意砍掉,那么當初設置副刊和副刊編輯的意義何在?副刊編輯的勞動何在?為什么要讓一個新招聘的員工,一天天地閑著,不讓他“在工作中磨煉、成長、成熟,盡快地把自己融合到我們新聞工作中來”(莊總語)呢?又是轉正申請未批(你對新聞缺少敏感性——仝元語),申請調版沒有回音(芃芃曾申請從副刊版調到新聞版),莫非這都是仝元一人所為?他一人有這么大的權力?莫非這仝元非要我這個千里迢迢的外鄉(xiāng)人給他孝敬點什么才肯寫出好的鑒定,讓我轉正?可是,這……這一晃四個月馬上就要過去了,自己的收入就連糊口都十分困難,又哪來的銀子來孝敬他老人家?走到了這一步,現(xiàn)在甭說行賄,就是轉一個地方換一個環(huán)境或者干脆回家都岌岌可危,這些問題以及這些問題所涉及的后果不想不打緊,一想就是一個冷噤一個寒戰(zhàn)。每當芃芃一個人形影相吊地走在白茫茫的大街,空空地轉悠時,它們便像饑餓的禿鷲一樣在芃芃的頭頂呱呱呱地叫著盤桓。它們嘶鳴著,爭斗著,撕扯著,攪得翎羽翻飛。它們似乎只有啄破芃芃的五臟,吮干芃芃的血液,食光芃芃的肉身才肯善罷甘休,它們幾乎整夜地攪擾芃芃,使他的靈魂不得安寧。

電話來了。

芃芃問:“誰?”“我,田禾。”芃芃說:“你好,你好。”田禾說:“這事還真有點他媽的見鬼了,告訴你不要煩!”芃芃說:“你說吧!”田禾說:“你家茹茹被趕出來了。”芃芃問:“誰?誰干的!”田禾說:“你聽我跟你說,茹茹的事都已辦妥了,甘波講感情只收了四百元,安排到自己所在的重點班。可是這事楊君知道了,過問了這件事,他是校長,甘波只得將情況跟他說了。楊君一聽非常惱火,他說芃茹茹的事早就聽說了,我們怎么能收這種學生呢?甘波說人家也是重點學校的重點學生,又是本校老師的子女,不出這點事,八抬大轎都請不來呢。當然也說了很多好話,沒用。楊君把臉一黑,說不行!不管那么多,別人可以,她不行!不能讓她敗壞了我們學校的風氣。就這樣,硬是把正在上課的茹茹從教室里請了出來。你說楊君還有一點人性沒有?不說你是學校的教師,對學校曾經(jīng)有過貢獻,退一步說,我和甘波現(xiàn)在也算是學校的臺柱子,總該給我們點薄面吧。可是他一點情面也不講,再說學校生源又不是很多,芃茹茹成績又不是不行,她要不是城關那點事能屈就嗎?倒給錢也不來呢。你說這楊君缺不缺德?”芃芃生氣地說:“學校怎么可以這樣對待一個孩子呢?”田禾說:“他可能還是對你有成見,而且很深。你要不要打他的手機跟他溝通一下?”芃芃說:“怎么溝通?溝通個屁!你放心,我芃芃會有辦法的!”

頭疼。

瞌睡。

當電梯再一次把芃芃送到二十五樓的高空時,他已沒有以前曾有過的那種激情和優(yōu)越感了。他也不想故鄉(xiāng)。他內心真正懷念的是土地和那些現(xiàn)在還守在土地上的莊稼人,他們才值得他懷念。他們活得實在,他們往地里播下種子就生根發(fā)芽,鋤掉草,草就被曬死了,收集枯草皮摞在一起,壓上細土,放一把火就變化成了薰土肥——這是多么實在、多么純粹的勞動。

小會議室,編前會。

莊總莊福炳還在講話。

“……做編輯最忌諱的是浮躁……編輯就是足球場的守門員,是最后的一道關。(老總的那道關就不算了——芃芃小聲嘀咕)

“……‘真實的東西不一定能上報紙的版面,‘真實的東西也要從多方面進行推測……是不是侵犯了別人的肖像權、隱私權、注冊商標權、著作版權等,真實性要符合邏輯、時間的順序……人物的關系……

“編輯要時刻用懷疑的目光對待稿件……對消息來源不甚明確的或需要隱去名稱的,要使用‘據(jù)稱‘據(jù)消息靈通人士說,或使用‘某人某部門或化名。

“一篇新聞要從政治角度、法律角度、真實角實……來推敲考慮……一個編輯要對稿件的社會效果進行預期推測……

“一個優(yōu)秀的編輯必須明確作為一名編輯所必須具備的八大意識——記者意識、報相意識、全局意識……

“我多次地對大家說,不要做豎標題,標題字的高度最大不能超過十行……”

莊總最后說:“編輯不允許以任何理由和形式與記者溝通去要吃、要喝、拿紅包……”

——擇自芃芃《峇省筆記》

起風了。風真大。這風可以吹透人的身體,吹到人的骨髓……

芃芃走出來了。他很餓。豆腐腦畢竟是豆腐腦,兩泡尿一尿就完事了。現(xiàn)在他急需要找點食物來充饑,他就朝著一家面食店走去。

現(xiàn)在開始看新聞,這是編輯的必修課,芃芃看的是《午夜快車》。欄頭下打著熱線電話“4158998、4158578,本報記者:徐伯金、王培崇”。這是一組新聞集納,放在版面的左邊。

宣讀《絕命書》堵塞交通

昨晚九點半,一青年男子在新聞路蔡家營宣讀《絕命書》。引來眾多群眾圍觀,堵塞交通達一小時之久。五華區(qū)24號警務車迅速趕到現(xiàn)場。經(jīng)了解,青年男子屬神經(jīng)病患者,已送往精神病醫(yī)院。

兩車追尾

昨晚十一時許,在西園路與魚翅路交叉口一輛昌河車撞上了前面一輛尼桑車。尼桑車后保險杠撞裂,后備車廂里一女式自行車被撞。

肚子餓,拿餅干被逮

昨晚十一點半,在翠湖公園北路,本報攝影記者鄒鵬正在拍攝一組紅嘴鷗的鏡頭,一男大學生因肚子餓,堂而皇之地偷吃鄒鵬包里的蔥脆餅干,被逮了個正著,鄒鵬一看是熟人就放了他。

芃芃看完三條消息直搖頭,又拿來一張,竟是藍調子的《都市時報》。在一瞥之中,他看見了一條新聞,題目是《男人沒性趣女人討性福》。這條新聞放在頭版頭條圖片新聞的下面。他匆匆地瀏覽了一下,也就是某打工仔的睪丸被老板打沒了,他的女人把老板告上了法庭,要求索賠一萬元。芃芃覺得內容并沒有什么,但題目令人玩味,一下子就能讓人記住,并且這個記憶一直保持到他生命的最后一刻……

人們在芃芃面前來來往往地晃動。蔡曉昱走過去了,抱著一摞碗。楊志國又走過來,戴著鋼盔,提著一把軍刀。他剛從撫仙湖回來,一副風塵仆仆的樣子。然而芃芃不自信眨了眨眼睛,再看一眼,的確是楊志國。咦?他怎么又弄到了一把破軍刀?

劉衛(wèi)東來了,剃著一個光頭,帶著一條小狗,一副怕光的樣子,顯然在黑屋子里待慣了。

余嵐來了,帶著一個小孩。她是《的哥的姐》版的記者。她一來就問:“芃老師,今天有版嗎?”

“要等,等仝主任來了才知道。”芃芃聲音很低。

王斌來了,吹著口哨。

王者也來了,弓著背,像一只大蝦公,哼著京劇:“臨行喝媽一碗酒,渾身是膽雄赳赳……”不知等了多久,仝元來了。仝元來了不久,“小的們”一聲喊,全場肅靜,但不知道他今天要發(fā)布什么。仝元神情嚴肅地說:“你們可要聽明白,現(xiàn)在恐怖活動猖獗,國際局勢動蕩不安,我們的版面隨時可能會調整,大家要有思想準備,并且要有長期打疲勞戰(zhàn)的思想準備。從現(xiàn)在起,我們每天都要守到重要新聞到來的一刻,甚至還要遲。王斌的《國際要聞》版待定,其他版面都只能是臨時性的,只要需要調版,必須無條件服從全局安排。現(xiàn)在的安排是:向陽平兩個《國內要聞》版;郭樺兩個《都市》版,查文宇輪休;左健三個《體育》版;蔡曉昱一個《娛樂》版、半個《周末》版;韋穎兩個《天天財富》版;酈茹一個《財經(jīng)》版;王者也半個《城市熱線》版、半個《喌城故事》版……曾福跟王斌做《國際要聞》;倪東跟向陽平做《國內要聞》;仇倫跟左健做《體育》……”

芃芃一直聽到最后一個字,也沒有聽到自己的名字。

烏云。

烏云上來了。從西山口上來,吞沒了所有的光。

一幕一幕,一幕接一幕,一幕一幕……

烏云密布。

那又是一個無版的夜晚,芃芃空坐。仝元來了,一副談心的樣子說:“芃芃啊,你進報社也有了三四個月了,業(yè)務上毫無進展,對新聞也缺乏敏感性,我想把你的位置調整一下。”

“怎么調整呢?”一向怯懦的芃芃用冷得連自己聽了都感到發(fā)毛的聲音問。

“到信息資源部去怎么樣?”

“到信息資源部干什么呢?”

“收集信息呀!”

“那樣就可以提高新聞的敏感性?”

“當然啦!那是信息的最前沿,什么信息你都可以最先感受。”

“這是您的意思?”

“我是關心你。”

“不去!我不去!絕對不去!!”芃芃突然有了力量,他用一種果斷的、言辭有力的并且不留半點余地的語氣回絕。

“為什么?”

“老總當初聘我是讓我做編輯的,不是讓我去收集信息的……可是進了報社以后,很多時候我沒有版做,很多情況下我空坐,很多情況下砍版,這不是我的原因。不是我不做,是有人不讓我做。現(xiàn)在說我沒有進步,對新聞缺乏敏感性,這個結論下得過早,我無法接受。這個工作沒有做出成績來,又突然調到一個陌生的崗位上去工作,換來換去,恐怕更談不上進步了。再者,做編輯沒有敏感性不行,做信息工作沒有敏感性恐怕就更不行了……不,我不能去!這樣對我的進步更加不利,這樣距報社莊總、沈總最初跟我談話時對我的期望和對我提的要求會更加遙遠……我不能去!我要持之以恒地按照報社老總對我提的要求把本職工作做下去,做好……”

一番話,說得仝元啞口無言。自這次談話以后,仝元再也不對芃芃提調崗位的事了。

一天,芃芃打電話給姐夫:“喂,姐夫好!”

芃芃姐夫說:“唉,芃芃好。”

“請你把茹茹送到本縣第三中學,我有一位詩人朋友在那里教書,是教英語的,姓符,叫符橋。你找到符橋就好辦了。學費七百元,重點班,已說好了。你暫給墊付一下,回來還你。符橋會安排的。謝謝!”

現(xiàn)在是下午兩點,報社正召開員工大會,人們規(guī)規(guī)矩矩地坐著。負責編輯中心的副總編莊福炳正在講話。芃芃從電梯里一出來就徑直往黑壓壓的會場里趕。“芃芃!”誰在叫自己?芃芃回頭一看是李菡,李菡遞過一把椅子:“坐下,快坐下,聽會。”芃芃在李菡的對面坐下,說:“我不是來聽會的,我是來辭職的。”

“發(fā)生什么事啦?”

“沒發(fā)生什么。”

“沈總前不久都表揚你了,說你的意見提得很好,你怎么忽然就打退堂鼓了呢?”

“意見?”

“對呀,你貼在墻上的。”

“你怎么知道是我貼在墻上的?”

“一看就知道是你的手筆,真佩服你!”

“沈總點我的名啦?”

“沒有。但他看了,在編前會上特意提到了你的許多觀點,并給予了肯定。”

這一刻,芃芃感到李菡特別可愛。他真想撫摸她一下,撫摸一下這個紅臉女人。

莊福炳鼓著一雙青蛙眼還在講話。他是負責記者部的。他講話的態(tài)度很嚴肅,條條框框很多。比如他強調:標題字的高度最大不能超過十行,不能做豎標題……比如他反復強調一個新聞工作者一定要牢牢記住做新聞的“二十八不準”:不準有政治問題、軍事問題、國際問題、民族問題、港澳臺及海外問題,不準用國家領導人的形象做廣告等等。最后他再三強調了做一名合格的編輯必須具備“八大意識”。這是莊福炳多年做編輯嘔心瀝血的經(jīng)驗之談,是做編輯的“三字經(jīng)”,所以他在編輯會上經(jīng)常嘮叨,并把它作為一個題目放在試卷中對每一名編輯進行測試,所以芃芃都已經(jīng)能夠倒背如流:把關意識、質量意識、策劃意識、賣點意識、報相意識、讀者意識、記者意識、全局意識。每一種意識莊福炳都要長長地演繹一番。莊福炳說話就像老奶奶搖紡車,他的一只手不停地搖車軸手柄,另一只手捏著棉絮不厭其煩地放線。眼看聽眾的頭一點點大起來、低下去,可是他的手仍在不停地搖,他的爛“棉絮”沒完。盡管盹了一會兒,以為這下他的話該講完,戲也該收場了,可是睜眼一看,他還意猶未盡,談鋒正健,那雙青蛙眼正亮著呢!你弄不懂他究竟要談到何時才是個了結,你永遠弄不懂他這樣反反復復、啰啰唆唆地談來談去的意義和價值何在,不知道他本人想過沒有或作過何種設想。他也許想的是談得越多編輯們的工作就越扎實,談得越多自己才越放心,談得越多自己才沒白費心思,談得越多對報社才算盡了心。當然也許是別有所用。唉,這人,你真弄不懂,捉摸不透。報社員工背地里送給他一個外號——莊奶奶。

沈副總編輯沈栗年輕,他那里沒有“紡車”,但他有“棉絮”。沈栗有一個鈴鐺,他的“棉絮”是用來塞他的鈴鐺的。芃芃比較愿意看見他拿掉“棉絮”,因為一旦他拿掉“棉絮”,打開鈴鐺,他的那些錦囊妙計便一條接一條出籠。比如由他策劃、采編的《百日戰(zhàn)役》《金點沙龍》《喌城十大夜市賺錢安全指南》《十四行當怎樣賺錢系列報道》《訂戶幸運抽獎活動》,報社與消費者協(xié)會聯(lián)合評選群眾信得過的商場,與旅行社聯(lián)合開辟的東南亞黃金旅游航線等等。他說:“作為一份為市民服務的生活類的報紙,我認為必須做到兩點。一是有用,二是好看。比如讓市民懂得怎樣賺錢,怎樣省錢,怎樣用錢開心,怎樣把錢用到該用的地方,怎樣把最能體現(xiàn)經(jīng)濟事件的矛盾沖突點放大,把經(jīng)濟報道做出懸念來,直觀地表現(xiàn)出來……”最后他滿懷信心地說,“……兄弟們,好好干吧!《喌城晚報》《都市時報》《峇省信息報》《大眾消費報》真的沒有什么,我們不跟他們玩,我們要跟全國的大報玩……”

牛光則像一個具有詩人氣質的演員,他是總編,他善于調動沉睡在血液中的情感,沉睡在血液中的集體無意識。他經(jīng)常說的一句話是:“《湎海晨報》最大的財富就是人才的培養(yǎng)。”他說他最希望得到的獎賞就是批評——員工對報社的批評,員工對報社領導層的批評。他說如果有哪一位員工在會上當面對他進行了批評,而且是及時的、準確的,他要給這位員工發(fā)獎金,當場獎他五百元。至今芃芃也未看見哪個員工斗膽面對這位赫赫有名的牛總提出過哪怕是一個字的批評,也從未見到有哪位員工幸運地得到過這筆獎金。但會散之后,就有人在評報欄寫道:“五百元,少啦!”牛光最喜歡回顧的一件事就是:“一九九九年二月初,《湎海晨報》剛剛復刊,發(fā)行一時上不去,當時的發(fā)行量僅七百來份,報社員工整整干了三個月沒有領到一分錢的工資。同志們沒有錢買牙刷、牙膏,女記者連買衛(wèi)生巾的錢也發(fā)生了困難。一個姓鮑的員工說家里只剩下三個土豆了……幾個老總一商量,把自己帶到喌城的安家費作為工資補發(fā)給了大家,才算度過了年關……幾年來我們還了一百五十多萬元的印刷費,加其他幾項,七七八八還了近五百萬元的賬。”每每說到此事,牛光總是淚光盈盈。他還會接著說:“但是,我們熬過來了,在峇省第一輪報業(yè)大戰(zhàn)中,我們經(jīng)歷了第一次洗牌風暴,許多報紙被淘汰出局,報紙的排名也有所變動。在喌城地區(qū),《湎海晨報》從最小躍居最大,我們的市場份額還在逐日攀升,廣告形勢也不錯,像深圳海王、青島海爾等幾個大品牌也上了我們的報紙,投放量也越來越大。當然,這些可喜的成績,都是在座的各位共同努力的結果(芃芃也成了在座的各位),包括走掉的那些同志。那些走掉的同志是出過力的,有過很多貢獻的,我從內心里感謝他們,也感謝大家!”接著牛光的話轉入諄諄告誡,“……但是,同志們啦!我們的成就感不要來得太快,我們還在爬坡。我們有的同志不注意自己的形象,不顧報社的利益,喝了點酒,就說一些不上臺階的話,喜歡開黃腔,自己不努力學習,對事情缺乏認識,妄作判斷,妄下結論,捅了不少婁子,惹了不少官司,賠了不少錢,使報社經(jīng)濟蒙受了巨大的損失……說到這里,我要奉勸大家一句,有些事情涉及政界、軍界、民族、宗教領域,沒有下結論的不要妄加報道、妄加評論、妄加追蹤……大家都還記得四川的《蜀報》吧?記得《蜀報》停刊那天,會議大廳正面條幅上寫著‘沉重悼念百年《蜀報》,下面停放了一只巨大的白花圈,中間是一個‘奠字,四周停滿了花圈。全體員工都佩戴黑色袖章,對著《蜀報》默哀三分鐘,一個個痛哭失聲,那個滋味可不好受啊!我們都要吸取這個教訓,不要因為這樣那樣的問題砸了報社的飯碗,砸了我們自己的飯碗,砸了這幾千人的飯碗。如果那樣,就意味著大批員工要失業(yè),大批員工要重新找工作,那樣我們這些人就成了歷史的罪人,同志們!”最后他還會講好聽的,“……現(xiàn)在我們員工工資高的三四千元,低的也有一千多元吧。從四月份開始,工資還要上漲,每人每月加一百元,凡工齡滿一年的員工增加一百元。以后我們的工資要逐步地向采編部門傾斜,向戰(zhàn)斗在第一線的同志們傾斜,讓你們拿更多的錢,讓別人羨慕,眼紅你們的工作……工資下不保底,上不封頂。我們的獎金和高工資一定要發(fā)到那些熱愛報社、敬職愛崗、勤于鉆研業(yè)務、勇于吃苦的編采人員的手上……盡量縮短中間環(huán)節(jié),實習編輯夠條件的,一個月可以轉為正式編輯,編輯夠條件的升為責任編輯,責任編輯夠條件的提拔為副主任、主任或首席編輯,主任夠條件的可以做報社總編,我們讓賢……”

聽了牛光的一番話,芃芃猶豫了。他雖然討厭報社,但牛光的這些話他愛聽,他對牛光有信心。他雖然討厭新聞,但不討厭當編輯。

開完會已到了下午六點半,報社吃飯的時間已過了。芃芃只得到樓下吃了一碗沒有餡的餛飩。現(xiàn)在他已坐到自己的辦公桌前。他拿出索倫·克爾凱郭爾的《恐懼與顫栗》《重復》和費爾南多·佩索爾的《惶然錄》,翻了翻,又放進包里。最后拿出多蘿西·A·鮑爾斯、黛安·L·博登合著的《現(xiàn)代媒體編輯技巧》。他翻到一百零一頁,并用紅筆在“視覺沖擊中心在一瞥之中吸引讀者的視覺注意”一句上畫了一條波浪線,然后他就把書翻了過來,書脊朝上放在桌子上。他隨手拿了一張報紙,這是習慣。在一瞥之中他看見《午夜快車》,又是“4158998、4158578”,又是“徐伯金、王培崇”,又是《兩車追尾》《肚子餓拿餅干被逮》《宣讀〈絕命書〉堵塞交通》。芃芃搖了搖頭,便轉過身子從一沓報紙中抽了一張,竟是《峇省信息報》。正要看時從過道走過來一個年輕的小伙子,他拍了拍芃芃的肩膀,說:“到我辦公室來一下。”芃芃一看是沈總,便忐忑不安地到了他的辦公室。

“你就是詩人芃芃嗎?”

“是的,沈總。”

“《今夜我只想看武打》是你寫的嗎?”

“不……不是。”

“名字一模一樣,也是芃芃。”

“世界上一模一樣的名字多的是。”

“我就說嘛!有的問芃芃會不會就是你,我說不可能這么巧吧。”

“是的。”

“芃芃,這本書是楚南人民出版社出版的,現(xiàn)在國內炒得很厲害,也很熱銷,你拿去連載,好不好?”

“好。謝謝沈總。”

芃芃回到座位上,正在想:這書都出了,楚南人民出版也不打一聲招呼。仝元來了。仝元穿著一件極不相稱的西裝,頂著一張曬干的黑瓜葉,仔細一看是一張老瓜臉。他陰魂一樣地坐在芃芃的對面,黃眼珠子不時地閃出一道道波動不定的冷光。芃芃知道他有話要說。等了一會兒果然他就開口說話了。

“芃芃經(jīng)過再三考慮,我們想把你調到信息資源部去……”

芃芃沒有理他,一言不發(fā)地坐著,像塊石頭一樣。

“喂,是芃芃嗎?”

“我就是。”

“我是符橋。”

“哦,符橋,你好!茹茹現(xiàn)在怎么樣?”

“唉,這孩子,眼看就要進行期末考試了,她卻請假回去了。這不,一回就是十來天,也找不到人,電話也打不通。”

“她為什么要請假呢?”

“說是臀部長了一個包,坐不得。”

“那里就沒有醫(yī)院嗎?完全可以在那里消炎嘛!”

“我就說嘛,她跟我連招呼也不打一聲就走了。聽說沒有錢了。后來我調查清楚了,城關中學有兩個流氓女生,趕到三中勒索她要錢。她沒法子,只好把生活費給了她們。”

“這種事她沒有跟班主任和學校政教處反映嗎?”

“沒有,估計茹茹以前與她們有瓜葛。她怕把事情鬧大,對自己沒有好處。”

“符橋啊,茹茹的事給你添麻煩了!我馬上讓她姑爺把她送回學校。”

天越來越黑,四周都是霧氣,天上、地下到處彌漫,吞沒了所有的光。

仿佛有什么重大的事情要發(fā)生。

一天,二天,三天……

芃芃持續(xù)地生活在牛光點亮的燈光里,雖然頭痛,雖然感到頭上烏云翻滾,但烏云并沒有遮住牛光的那盞燈,沒有遮住那間亮著燈的房子。他的那些許諾依然光芒四射,但牛光說完那些話,許完愿,露了幾次臉,就消失了。芃芃的現(xiàn)狀依然如此,三天打魚,兩天曬網(wǎng)。砍版,還是照常砍版。所不同的是芃芃可以像一個正式編輯那樣去參加下午五點的編前會了,可以準時聆聽他以前很難聽到的副總編莊福炳的諄諄教誨了。芃芃不得不憧憬著、希望著,有時明知希望很渺茫,明知那種希望沒有結局,但他仍然希望著。有希望總比沒希望好。芃芃只有相信牛光了,相信他的那盞燈,相信有那么一間光芒四射的房間,相信有朝一日自己會好起來。

……一片黑暗的土地是可怕的,同樣沒有希望的生命也是可怕的……

牛光已習慣了說話時感情飽滿,慷慨激昂,詩情畫意;習慣了即時發(fā)揮,即時包裝,即時完成他的專利;習慣了說話就掏手帕,說話眼睛就潮濕;習慣了把水說成油,油就是水,水可以燃燈……其實芃芃看到的那盞燈,連牛光他自己也恓惶,他自己也渺茫,他自己也不自信或信心不足,燈就是牛光他自己用“水”點燃的。老編輯和老記者們每年、每月都是這樣聽過來的,聽習慣了,聽完后聳一下肩就走了,根本沒當回事。沒有希望,也沒有失望,也許他們就一直這樣失望。他們知道牛光講完、演完之后,拍拍屁股,就帶著情婦到東南沿海去了。那里是福建的福州,那是一座美麗的海濱城市。在那里有一份叫《東南快報》的報紙在等著他。牛光已是《湎海晨報》和《東南快報》兩報的董事了,他的工作是兩邊各十五天。他把這盞燈提到那邊去了,在那邊綠色的椰林地帶掛上一段時間,然后又提回來。一年里,他就像光影一樣在云天之上飛來飛去。

芃芃不知道這些。

他怎么會知道這些呢?他平時喜歡獨個兒在一起,不扎堆,不打探別人的私事,不溜須拍馬。他認死牛光是一個可以說話的人,可以依托的人。為此他還專門寫了一封信,親自把它交給了牛光,以期改變自己的處境。

牛光先生:

您好!

我是芃芃,您的員工,《湎海晨報》的實習編輯。從進入報社的第一天起,我就全身心地投入報社的工作,希望自己成為一名有所建樹的優(yōu)秀編輯。您每次到場的講話,都非常鼓舞人心,每次我都很受感動,感覺到報社充滿了生機、充滿了活力、充滿了希望。

可是,我目前卻面臨著大面積的“白色”危機:一個星期、一個星期的無版可做,一個星期、一個星期的空度時日,寒心透了!我并不是報社請來的“坐客”,我是編輯,可是我無事可做,無所事事。我想這也不是報社招聘人才的初衷;再者我千里迢迢從長江中游的“兩湖”不辭舟車之勞,奔向西南的喌城,也不是為了空懷壯志、徒具虛名地坐在這里。我進報社已三個多月了,我借款吃住,并非為追求賜坐報社的一把永垂不朽的、永遠也坐不穿的冷椅子。三個多月,一百多天的等待,我?guī)缀跞杖盏柑摚瑘笊鐓s對我熟視無睹。我多次向有關領導反映情況,請求調整到新聞版塊去,或分一塊版面給我做做,哪怕是半版也可。可是我等到的卻是一種格式化的回答:“這個事情不好辦,這是上級領導決定好了的。要不你找責編們私下去商量。”

我聽了全身直冒冷氣。

作為《湎海晨報》的員工,我要求做版、要求進步、要求工作、要求勞動有什么錯?我牢記“生存無罪,勞動光榮”,憑什么要“私下去商量”?難道這是我個人的一點私事?難道《湎海晨報》新員工每天的工作安排都要走后門,都要行賄不成?我想如果報社任這種風氣發(fā)展下去,后果是不堪設想的。不給版做是一,其次是批評我對新聞缺乏“敏感性”,這一切的最終目的是否定我、排斥我,不給轉正。我要說的是報社的某些中層干部有歪風邪氣。這股邪氣不是向內而是向外,不是加強而是削弱了報社的凝聚力,這股邪氣對報社的人力、物力、信息等各種資源的整合,對報社的健康、興旺、發(fā)展、壯大都極為不利。作為《湎海晨報》的一名員工,我不僅為我自己的現(xiàn)狀感到可恥,同時也為報社的現(xiàn)狀感到擔憂。現(xiàn)在我把問題反映到您這里就到頂了,期望引起您的注意,并得到您的妥善解決。

另,我注意到《都市》版,只有編輯郭樺一個人,而責編查文宇要指導兩版的工作,我請求回到《都市》版,接受查文宇的指導。再者,剛進報社我就是在這個版工作的。

請具體批示。

致禮

芃芃

某月某日

芃芃拿著辭職報告出了電梯。報社過道那條紅色的地毯已不像過去那樣新鮮,踩上去已不足惜,與踩在泥地上沒有兩樣。接待室里的那個人依舊沉睡,依舊是把臉和前胸埋在沙發(fā)里,似乎從未見他翻身。芃芃想,只怕是永遠也不可能翻身了。對面熱線部李菡她們幾個還在鶯鳴燕囀,他想這也許是自己最后一次聽她們歌唱了,其實她們的語音一直都很好聽,只是自己一直在做自我掙扎沒有去注意罷了。的確,只有青春期少女的音調才創(chuàng)造了漢語的神奇,創(chuàng)造了漢語的飛躍。每一個漢語語素在她們那里是那么甜蜜,那么柔軟,那么光亮,那么富有人性,那么富有女人味,那么富有性感。它們過濾了漢語中的火氣、硝煙、暴力、功利,以及不人道的成分,甚至過濾了特權與金錢,以致傳達到耳畔的只有一片燦爛、一片祥和、一片融融的春光。你聽,她們說話像唱歌。“我是《湎海晨報》……好的,有事您請說……好!好!行!知道了!您是說讀了《今夜我只想看武打》的小說連載感觸很深是嗎?您是寶山地區(qū)的?您希望買到這本書?好的,您到新聞路294號圖書批發(fā)市場看看……沒有?應該會有的,小西門的新知圖書城、文獻書店您去過嗎?對,是那里,正是那里,這兩家書店是斜對著的。其實南屏街的新華圖書城、席殊書店喌城連鎖店、二十一世紀書城都應該有的,并且正在熱銷……您希望見見作者,哦,那恐怕難以滿足您的愿望。喌城全國書市期間都沒有請到他……請問先生您的聯(lián)系方式?……哦,姓劉,劉先生,電話是……手機是……好,好,好的,我們只能想辦法轉告給他。好,好的,再見!”

芃芃說:“很好!”他又說,“我再也不用看報紙了。”

芃芃配了一副眼鏡。他比過去更像一個文化人了。他原來看得見五號字的那雙眼現(xiàn)在不存在了,他必須扶著眼鏡才能看見。看遠處的事物,他更要把眼鏡拿起來,就像戰(zhàn)壕里舉起望遠鏡觀察敵情的戰(zhàn)士。

“芃芃老師,芃芃老師!”李菡從后面趕來了,“今天打來好多熱線電話,對小說《今夜我只想看武打》反應十分強烈……都填好了單子,上面有他們的姓名、性別、聯(lián)系方式、工作單位,還有他們的感想、感慨和要求。交給你,都交給你,由你處理好啦!”

“不用了!”

“為什么?”

“不為什么。”

“芃芃,你的情緒怎么這樣低落?”

“敢有情緒嗎?”

李菡沒有作聲。李菡的手一下子找到了芃芃的手,一齊往前走。

“芃芃啊,你說,寫《今夜我只想看武打》的那個芃芃是你這個芃芃嗎?”

“你說呢?”

一晃到了編輯中心。仝元很忙,拿著一把長長的剪刀,這里修修,那里剪剪,一會兒把這盆花搬到那里,一會兒把那盆花放在這里……

“芃芃你今天遲到了。”

“我今天遲到了。”然后芃芃把辭職報告往仝元桌上一放。

“辭職?干得好好的為什么辭職?”仝元問。

桌上電話響了,仝元接電話。“嗯……是的,您哪位?哪家出版社?楚南人民出版社,找《今夜我只想看武打》的作者芃芃。我們也正在找他呢……有是有,他不是!不是不是不是……好……好……好的……好,再見!”

李菡與芃芃低語著什么。

一個沒有了激情的人,就像一間吹熄了燈的房子。

——芃芃《峇省筆記》

信是芃芃親手交給牛光的。

一天,兩天,三天……

芃芃照樣三天打魚,兩天曬網(wǎng)。處境并沒有轉機。

頭痛,依然是頭痛。

七月的一天,牛光回到了烏居爾,回到了《湎海晨報》。在編前會上,他又開始語重心長地即席“演說”了。

“我們要培養(yǎng)全國一流的編輯、記者,辦全國一流的報紙。《湎海晨報》是一份為市民生活服務的報紙,要讓普通市民從我們的報紙中聽到政府更多的聲音,聽到更多賺錢的信息。總的來說要增加三大信息量,即經(jīng)濟信息量、新聞信息量、政府信息量。中層干部要容得下不同的聲音,不要別人提了一點意見就不高興。有人跟你提意見,那就說明你還有救……一個好的編輯沒有三年功夫是磨煉不出來的……所以我們要加強對編輯的培訓,對編輯沒有培訓的個人和領導我們要追究責任,要進行嚴厲的批評……每一個編輯都有權要求培訓,這是編輯自身在報社的最大福利……難道我們把幾個編輯都淘汰了你們就高興了嗎……”牛光這份亂七八糟的“演說”是據(jù)芃芃死后的筆記整理。

芃芃一直在仔細地聽,并且很注意牛光的表情。牛光在會上講到了他陜西的父親去世,又掏出了手帕。那時報社正值創(chuàng)業(yè)最艱難的時刻,他父親去世了,身為大兒子的牛光只能站在中國地圖前望著陜西關中方向默哀……

應該說牛光的表演是成功的,他的高妙之處在于讓你看不出他是怎樣把水說成油的。他所有的講話就是讓你篤定一個信條:水就是油,油就是水,水可以點燃燈。說完就飛東南。

牛光確實把芃芃交給他的那封信給忘到九霄云外去了。

“沒有,我那里什么也沒有,沒有你的信。你的信怎么會在我那里呢?”牛光說。

“不!不是我的信,是我寫給您的信。”

“你寫給我的信?我回去查一查。”

這是散會后芃芃在過道上向牛光提到的第一件事,緊接著他吞吞吐吐地提到了另一件事。

“牛……牛總,我……我因為版面做得少,資金非……非常緊張……”

“年輕人,以后多干點活嘛!多干點活資金不就上來了嗎?”

“那是,那是!牛……牛總,我可以向報社借點錢嗎?錢實在不夠用。”

“不可以。”

“不可以?”

“不可以。”

“為什么?”

“這是制度。”

牛光拿出制度來,芃芃就不再吭聲了,覺得說什么都是多余,說什么都是在傷害自己。他心涼透了。

“喂,是芃芃嗎?我是符橋。”

“哦,符橋,你好!有事嗎?”

“茹茹又回家了。”

“她怎么又回家了呢,剛來學校?”

“才考了三科她就走了,招呼也不打!”

“唉——”

“這孩子恐怕與讀書無緣了。她一點也不把上課當回事,愛交友,愛吃小吃,愛亂花錢。她姑爺一個月給她三百元的生活費,她用得連個子兒也沒有,還向別人借錢用,光向我就借了五十元,另外學校商店賒欠一百多元。上課不聽講,時間盡拿來寫信,這前后不到一學期寫了四十多封信。芃芃啊,你看這孩子這樣我怎么管得了她?”

“這次回家主要是沒有錢嗎?”

“沒有錢只是一個借口,主要還是后兩個。”

“你說。”

“一個是她把同寢室女生租的雜志和小說拿到租書處去取押金,這事在同學們中影響極壞,同學對她反感,關系很僵,她很難待下去了,這是一個原因。”

“另一個呢?”

“另一個我一直沒有告訴你,怕你生氣。那就是她公然在黑板上寫‘伊色狼,我的摯愛,致使班主任伊虎下不了臺。現(xiàn)在伊虎已經(jīng)怕她了,看見她就躲著走,巴不得她離開,早離早安。因為自從她來了以后,很多事情接二連三地在這個班級發(fā)生,已引起了學校領導的注意,她所在的班級多次扣分。伊虎的班務津貼也上不去,還經(jīng)常挨批評,坐角落。”

“這個丫頭,簡直是個冷血動物!老子要是在家,一刀劈了她!她怎么就不長一點人心呢?”

“芃芃,養(yǎng)了這樣的孩子是沒有辦法的事,你不要動怒,動怒只會傷你的身體。現(xiàn)在的孩子都是獨生子女,像茹茹這種嬌生慣養(yǎng)的,不珍惜時間,不珍惜生活,不珍惜生命的孩子多的是。有的比你的孩子還要糟糕啊!她們這一代釀成的苦酒,終歸要她們自己喝,誰也幫不了。”

“她怎么就成了這個樣子了呢?她怎么就成了這個樣子了呢!她怎么……”

一個星期。

又過了一個星期。

轉眼又過了一個星期。生存的壓力壓倒了一切。沒辦法,芃芃只好又給牛光寫了一封信,反映自己的現(xiàn)狀,希望報社能夠特殊情況特殊處理。

可是,一天,兩天,三天……半個月過去了,一點反應也沒有。第二封信和第一封信一樣,石沉大海。

再過兩天,二〇〇八年奧運會舉辦城市將要揭曉。記者們從早到晚像熱水中的魚一樣上躥下跳,打手機、接電話、跑采訪、寫稿子、看新聞,忙得不亦樂乎。編輯中心也熱鬧非凡。可是芃芃卻像局外人一樣靜坐水底,眼睜睜地望著水面上的漁燈,眼睜睜地看著自己慢慢地滑入一片漆黑、冰涼的世界,周遭只有冰涼的湖水。

芃芃在漆黑之中把手插進衣兜,觸到了衣兜底的一小團東西。他把它掏出來,放在手心里一看,是一團糾結在一起的紙渣。他小心翼翼地展開,從斷掉的筆畫或僅存的墨跡里他發(fā)現(xiàn)這是一張餐票。餐票經(jīng)過暴力的反復揉搓,已不能恢復到它平展時的初始狀態(tài)了。

已不能恢復的還有芃芃寫給牛光的兩封信。這兩封信經(jīng)由牛光,也許根本沒有經(jīng)由牛光,最后不知是誰的一雙手,粗暴地將信全部撕毀了,或扔進碎紙機粉碎后撒播出去,飄到空中,飄到樹上,飄到瓦槽里、陽臺上、大街上,到處都是。有認識芃芃的熟人讀到了信的部分殘頁,把消息說給芃芃聽。芃芃聽了像木頭一樣,那眼腔里,眼珠子一動不動,空落落的。

芃芃的視力越來越不行了,眼睛越來越近視。他的上身幾乎整個撲在小樣和大樣上。

一天,牛光來到編輯中心,看見芃芃這樣匍匐地工作竟大加贊賞,并且拍著芃芃的肩膀說:“不錯,不錯!好好干,年輕人!”可是牛光的手像拍在石頭上一樣,一點反應也沒有。越是這樣,牛光的興趣反而更濃,對仝元說:“這位編輯對工作很投入,要加強培養(yǎng)啊,老仝!”

在熱線部值班的李菡見了這一幕,早已泣不成聲。可是芃芃的視力已經(jīng)下降得越來越厲害,眼睛已不能看清她了……

“你是哪一位?”“我是李菡,菡菡,知道嗎?”“找我有事?”“有事,有事,沒事人家就不能找你嗎?給!這些餐票我吃不完,給你。”“不。我不要。我有。”“就嘴硬!騙得了我?拿著吧。我一般在家里吃飯,不怎么在報社吃。”說完,李菡把一沓餐票塞進芃芃的包里就走了。

“老大,今天是你來做版?王者也呢?”電腦組版員劉濤用食指關節(jié)敲著鍵盤說。

“他從今天起不做了,連載由我來做。王者也主要負責《城市熱線》。”

“你做得好嗎?”

芃芃沒有理他。

芃芃只把《今夜我只想看武打》的書和另一本《午夜日記》要連載的內容指給劉濤看,并將書反扣在他的鍵盤一側,轉身就要離開。

“唉,唉——老大,你怎么不曉得規(guī)律?”

“做版還有什么規(guī)矩嗎?”

“你不講做多寬、多高,廣告做多少我怎么跟你做呢?”

“哦,先打文字再做嘛!”

“文字早打出來了,明天、后天、再后天的文字人家王者也都安排打出來了。”

“連載十二乘三十五,廣告我馬上去問。”

噔噔噔……芃芃立即跑到廣告部,找到胡佐全。

“胡佐全,今天《連載》版的廣告是多少?”

胡佐全好像很忙,沒有聽見。

“胡佐全,請問今天《連載》版的廣告是多少?”芃芃只得再問一遍。

“是你呀,老大!”喜歡聽人稱胡老師的胡佐全沒有從芃芃的口里聽到預期的尊稱,非常不高興地說:“你不是到信息部去了嗎?怎么又回來了?那邊也不要你?”

“廣告是多少?”

“聽說連載《今夜我只想看武打》的作者好像跟你是一個名字,也叫芃芃?該不會是你芃老大寫的吧!”

“我問你第七版《國內要聞》《連載》版的廣告是多少?”

“廣告?你先去吧!我會統(tǒng)一掛出去的,到時你到出版部去看就是了。”

“到時?到什么時候?”

“快啦!你去吧去吧!”胡佐全像趕蒼蠅似的連連揮手。”

“不就一個數(shù)字嗎?說一下不就完了?”

“我叫你去你就去,知道吧!各版的廣告還沒有最后確定,等定了我就掛到出版部。你先別在這里打岔,要是人人都像你這樣啰唆的話,我這工作就做不了了!”

本來按慣例做連載,廣告先定,先定廣告再做《連載》再做其他內容,芃芃一點也沒錯,可胡佐全硬是故意讓芃芃為難。芃芃只好忍氣吞聲地又回到了出版部。

“老大,廣告出來沒?”

“還沒有。”

“怎么可能呢?”

“不問這個了,劉濤,你先給我把《連載》做出來,等廣告來了放在后面不就得了?”

“不行!你簡直是開玩笑。廣告不來怎么能做呢?做也是白做!”

“難道就沒有破例的嗎?”

“破例?是你說的。行!到時候返工算你的!”

芃芃沒辦法,急得直跺腳,胡佐全那邊的廣告又沒出來,劉濤這邊也不肯做,《國內要聞》版的倪東又在那邊殺豬般地叫喚:“芃芃,你閑著沒事啊?你快做嘛!你不做我到時怎么做啊?我的國內是摞在你上邊還是摞在你下邊?我跟你說,我在這邊電腦上看《國內要聞》,等我的稿子齊了你的那點狗屁連載還沒弄出來,看你怎么跟我交代。二十一點半,啊?!最遲不能遲過二十一點半!你的《連載》必須做出來!”

芃芃又連續(xù)跑了幾次廣告部,廣告依舊沒有出來。胡佐全這頭蠢驢不知在磨蹭個啥,一直等到二十一點半胡佐全才把廣告掛到出版部的門前。芃芃這才看見了廣告是一個通欄廣告。”

“做吧,劉濤。”“多少?”“三十五乘十八點五。”“圖片在哪里?”“在E盤。”“放哪些圖片?”“《今夜我只想看武打》放那張在街頭流浪的,對,就是這張。這張頭頂烏云翻滾、地上落葉翻飛的。《午夜日記》的放主要人物的午夜伏案寫作的這張。對,就是這張。”“還有呢?”“《今夜我只想看武打》放左邊,《午夜日記》放右邊。流浪圖放左上角,伏案寫作圖放右下角。圖片對稱,中間用線段隔開,下邊打上‘《連載》精選第303期……”“啰唆!”“這不都是你要問的嗎?”“……”“不!編輯不打‘吳名,打‘芃芃。”“這編輯打‘實習呢,還是打……”“實……實習吧!”“行了,去校吧!”

倪東來了,看了芃芃一眼:“哇塞,還在校啊!人家還做不做版啊!”

“廣告二十一點半才掛出來。”

“哇!佩服,佩服!真佩服你這等的功夫,你這磨蹭的精神!都像你這樣等到二十一點半廣告掛出來那報社就要宣布歇業(yè)了。你就不曉得跑廣告部啊,不曉得找胡佐全啊,啊?”

他見芃芃把整個上身都伏在桌子上,全身心地看小樣,不吭聲了,就愈發(fā)覺得芃芃是個可憐蟲,迂腐,可欺。噔噔噔,幾步趕到編輯中心,當著仝元和眾多編輯的面大罵起來:“這龜日的芃芃,早該開掉了!誰跟他在一個版誰倒霉!你們說,這《連載》不多吧,又沒錯別字,也不刪刪減減的,沒語法不當什么的,照著書打!竟從八點鐘開始磨蹭到這時候,都二十一點半了還沒完,還在校對,你們說煩不煩!”

“你不煩,你不煩,我去看看!”仝元說。

仝元來到出版部,見芃芃依然靜靜地伏在桌子上看小樣。

“芃芃,你今天怎么啦?這么大點事兒怎么還在磨蹭?”

芃芃依舊看小樣,默不作聲,直到校完最后一個字,噓了一口氣,將滿是紅點的小樣遞給正在嗑瓜子的劉濤。

“哇,這么多錯處!”劉濤說。

“倪東的罵我都聽見了。今天主要是廣告太遲了,二十一點半才送過來。”芃芃轉過身子平靜地對仝元說。

“你就沒到廣告部去問嗎?”

“怎么沒去?去了一萬遍!沒用!胡佐全說沒出來。”

“以后,你的版面不必等廣告過來你才做,你要直接到廣告部去要、去催,知道嗎?”

“知道。”

第二天。砍版。

李菡陪芃芃到大街上去散步。

芃芃指著天空說:“我看見老鱉了。”

李菡說:“那不是老鱉,那是一朵烏云。”

芃芃說:“我看見老鱉豎起的脖子了。”

李菡說:“那不是老鱉的脖子,那是廣場上豎起的旗桿。”

芃芃說:“我看見了老鱉的眼睛了。”

李菡說:“那不是老鱉的眼睛,那是華爾頓商貿(mào)大廈上安裝的探照燈。”

芃芃說:“到處都有水在晃蕩。”

李菡說:“那不是真正的水晃蕩,那是盤龍江、金汁河、銀汁河倒映在高樓上的光影在晃蕩。”

最后李菡說:“走走,到你的寢室去坐坐,歇會兒。”

芃芃說:“我的寢室很臟。”

李菡說:“男人寢室都這樣,收拾一下就行。”

推開401室,李菡嗅到一股濃烈的藥水味和難聞的耳屎臭。往前走,從左邊一扇沒有門的門里,李菡看見了床前一只盛水的淡綠色的盆子和床底的醫(yī)用棉簽。芃芃搶上前去開門,趕緊把上午吃剩的豆腐腦和半個蕎面饅頭扔進衛(wèi)生間,然后去收拾簡易的軍用被子。

“不用了,不用了,芃芃,就坐會兒,你也別折騰了。這綜合套間里還有人嗎?”

“沒有了,都上班去了。”

“都上班去了?”

“是的,都上班去了。”

這就是說現(xiàn)在這個套間里只有他們兩個人。一男一女。

李菡一下靠過來,擁著芃芃。芃芃看了李菡一眼。他看見李菡的那對黑眼眸正隱語無窮地看著自己,那么專注,那么深情。芃芃什么都明白了。他這才聯(lián)想到她經(jīng)常到自己辦公桌對面吃飯,經(jīng)常找自己看稿,經(jīng)常同自己談文學、談美學、談哲學的李菡對自己的用情之深。記得有一天又一個編前會開完,芃芃沒有走。芃芃像石頭一樣坐著,他胸悶。他感到莊奶奶的“棉線”紡得實在頭痛,臉上、身上、手上、腳上到處都是,到處都結滿了網(wǎng)。網(wǎng)不僅縛住了自己的身子、縛住了腳手,還縛住了自己的眼光。他一時產(chǎn)生了一種絕望和一種幻滅感,他對報社很絕望,悔不該來到這里。在報社根本談不上有個人觀點、個人立場。一篇稿子你改、我改、他改,你看、我看、他看,你審、我審、他審,改來改去,編輯這樣改,責編那樣改過,主任認為還是改成這樣好,值班總編認為改成那樣比較理想,還有那么多暫行條例,那么多禁區(qū),那么多黃牌。這里哪有什么獨立的自我與個人意志?個人意志必須無條件地服從整個報社的意志,服從全局的意志,服從市場的意志。個人意志必須零敲碎打,必須剁碎。在報社全是看報、評報、編報,編報、評報、看報;你看我的報,我看你的報;你挖我的新聞,我挖你的新聞,你挖我的記者,我挖你的編輯……自己漸漸地成了一臺看報機、一架看字機。一份新報嘩啦啦地翻,看一眼圖,看一眼標題,看一眼版式,完了。幾家外報拿在手上同樣也就是嘩啦幾下,圖片、標題、版式,完了。內容基本是你有我有全都有。找不到個性,找不到特色,找不到面孔,拉不開距離,分不出檔次,沒有自己的品牌和保留欄目。報社老總哪天不高興,大刀一舉,砍,砍,砍……把所有的副刊全部砍光,把幾個看不順眼的編輯、記者都趕走。如果要問在報社的好處和優(yōu)越的話,在報社最大的好處就是,讓你什么書都不想讀,什么書都讀不進,讀什么書都嘔;最大的優(yōu)越就是天天洗腦,將腦袋里原有的東西全部對沖、洗掉、洗干凈。芃芃那天就是洗腦后的一種效應。他真的開始有一種坐在繭殼里的感覺了,有了那種嚴重缺氧、胸悶、呼吸不暢、喘息急促的感覺。恰在這時候,李菡來了,李菡把一搪瓷缸子飯菜靜靜地放在他面前,把炸的幾條蔥香油酥的鰷魚撥到他缸子里,靜靜地看著他,就像今天這樣。在李菡的這種靜靜的緩慢到來的溫存中,芃芃心中的冰塊開始慢慢融化,臉開始由青返白、由白泛紅,眼睛開潮濕、蒙眬。他趕緊吃飯。兩人一起吃飯。吃完飯,芃芃第一次向李菡,向一個外地女人慢慢地談起了自己的人生經(jīng)歷,談起自己痛苦的童年,談起自己的民辦教師生涯,談起自己的求學經(jīng)歷,談起自己不幸的婚姻,談起自己的事業(yè)和理想……后來又談起一些歐美的自由思潮。李菡像一個愛聽爺爺講故事的黃毛丫頭,點頭像小雞啄米,太可愛了。那天他望著李菡那憨態(tài)可掬的樣子,第一次產(chǎn)生了一種久違的沖動,他真想伸出手來撫摸一下她可愛的頭,捋一捋她的秀發(fā)……李菡真的太可愛了。有她的陪伴,自己的痛苦好受多了。

“就擁抱一下不是很好嗎?何必……”李菡又說,“你是嫌棄?”“不,我有點怕。”李菡問:“怕什么怕?怕我吃人啦?”

話音剛落,李菡的兩腿直接放到芃芃的右腿上。芃芃的心跳動了一下。那上了甲釉的紅指甲,那種不深也不淺,看得出是經(jīng)過高原太陽的洗禮的皮膚,吊帶裙隨著腿子跨步向上半遮半掩,那新潮的寬腰松緊白內褲,那白內褲上的深紅的搭扣……芃芃的心又跳動了一下,他緊張地看了李菡一眼,他看見李菡像一只熟睡的小貓。他動手輕輕地彈了一下她渾圓的肌膚,又動手摸了一下她的腿,很燙!很燙!!很燙!!!而且這女人像某些小說里寫的確有一種誘人的體香。他的心又跳動了一下,血就涌上來了,他在那里嗅李菡。他想起了他吮吸媽媽乳頭的情景。他是一個長到八歲都要吮吸、把玩媽媽乳頭的孩子,可是媽媽卻在他十一歲時離開了他。現(xiàn)在回憶媽媽卻是滿天大雪,媽媽就坐在大雪中梳頭,媽媽死前的那幾天一直在梳頭,雪片就從她的頭上無盡地飄下,一直飄飛到黃昏的天邊……哦,這不是媽媽,是李菡,是我的菡菡。芃芃有些粗暴地解開李菡的內衣,幾乎是撕或扯掉的,這樣似乎有點唐突有點冒失。

事后,芃芃感到一種空,很輕,很空。李菡起來找搭扣,嗔怪芃芃太粗暴:“都怪你!”

芃芃說:“菡菡,對不起!”

李菡似乎像生氣的樣子:“什么對不起?看你平時一副文弱書生的樣子,怎么干起那事來,真像個暴君!”

“…………”

李菡問:“有……有別針嗎?”

芃芃問:“別新聞稿紙的曲別針可以嗎?”

李菡說:“可以。”

芃芃說:“快把衣服弄好,我們下去吃點東西。”

李菡說:“給,洋河快餐面,吃吧!”

李菡從包里拿出一包洋河快餐面遞給芃芃。芃芃泡了一碗,不知是餓了的緣故還是別的什么原因,感覺這洋河快餐面的味道鮮美極了,比康師傅好。

“喂,你還沒告訴我怕什么呢。”

“啊,是這樣,因……因為你畢竟不是我的法定女人嘛,我有一種……一種犯罪的感覺……”

“假正經(jīng)。都把我掀飛到天上去了還怕犯罪?犯啥罪?這叫生活。誰不要生活?這是符合人性的。你以為你跟你妻子做愛就是貞潔的、合法的,跟我做愛就不潔,是嗎?在這件事上,我的觀念要比你的前衛(wèi)。”

“不!菡菡,這事我想過,內心的認識跟你的其實是一致的,只是到付出行動時才……”

“才什么才?才這么瘋狂,是吧?嘻嘻,你這人就這樣,顧忌多,愛也愛了做也做了,還怕什么怕?”

“是的,確實是這樣!”

“是,這個我懂。”

“OK!”

“菡菡,我其實一直很感激你!”

“感激我什么?我一沒給你轉正,二沒給你漲工資,你說,感激我什么?”李菡笑道。

“就因為你對我好,對我親近……”

“就這些?”

“這些就足夠了,足夠我永遠記住你。”

“記不記住無所謂。我只是覺得他們對你太不公平了,他們太霸道,太沒有一點人性,沒一點起碼的良知。你那么有才華,他們……”

“不扯這些了。菡菡啊,我還是想離開報社,離開這鬼地方。”

“芃芃,你怎么老這樣想呢?其實你的心情我完全理解。我又何嘗不想離開這里換一個環(huán)境呢?可是換一個環(huán)境又怎樣?還不是一樣?都是糞坑。在這里有我陪你,待一段時間嘛!這么長的時間都待了。想當初你進這家報社也是挺不容易的,都考了兩回了,還是不要放棄,要珍惜這個崗位。興許再過些日子就轉正,轉正就好了。再說你那么遠來到喌城,還一點錢也沒有掙到,家里老父和孩子還等著你的錢呢。如果你的位置不斷變動,你的處境將更加不利,知道嗎?你以為到新的地方就不實習啦?同樣還要實習,一切從頭來,這樣實習來實習去,你將會更加受不了的,芃芃。”

“我知道,正是因為考慮到這些,我感到很苦悶,猶豫不決。但是報社傷害人,被人排擠,被人捉弄,被莫名其妙地罰款,被一些無聊的東西被泡沫分解、吞沒……這些,你又不是不知道。”

“對,是這樣,人為了自己的利益什么事都干得出。可是誰又不是這樣呢?還不都這樣很泡沫地活著?”

“不!不僅僅是為了自己的利益,還有其他的因素。我發(fā)現(xiàn)人的本性中有一種天生的邪惡,天生的壞在里面。算了,不談這些東西,不想談他們,談他們只會讓我更加傷感……菡菡啊,我只想告訴你,我可能要到一個非常遙遠的地方,我要來一個突然消失……我終有一天要離開你,或者你們。我本來也不想說這個事,但又不得不對你說……所以我非常感激你,也非常珍惜你對我的這份情誼,你是我在報社的最大的溫暖,也是我的最愛……不是抒情,是真的!只有你的出現(xiàn)和你的聲音,尤其是你在熱線部的那種鶯啼燕囀,聽了很舒心、很受用,一時半會兒犯迷糊,它暫時地止住我的憂傷,止住我的洶涌的憂傷,使一些本來痛苦的時間變得好過一些……說‘暫時請你不要介意,因為痛苦和憂傷的東西已經(jīng)成了我的第二生存處境。”

“要走我們一起走嘛!”

“不,這次誰也不帶。”

“噢,你真絕!難道你要一個人走?”

“對,一個人!輕輕松松。”

李菡的眼睛有些不自然了,本來就霧氣蒙蒙的雙眼,現(xiàn)在的霧氣就更大了,睫毛上也掛滿了水珠。

“菡菡,我親愛的人,你不要傷心。我不要看見你落淚,不要看見你這個樣子,我不忍心,我的事情辦妥以后,會告訴你的。”

“你說得太絕,太嚇人了。”

“我有一種憂慮。”

“什么憂慮?”

“也許是一種預感。我有點不安……因為我最近老做一個相同的夢,老夢見水……”

“夢見水?”

“對,我夢見我沉溺在水里,我的臀部朝上臉朝下,半沉半浮。眼睛睜不開,但我感到黑暗的水朝我涌來。我能隱約聽見捶門的聲音,擤鼻涕的聲音,聽見一個惡婦在門前大哭大鬧大叫……我能聽見這些嘈雜的聲音,但就是不能翻身。我努力翻身,可是我多次翻身都宣告失敗,感覺有一種巨大的無法抗拒的力量強按著我的身子,翻不過來。我只能看見水里花花黃黃掠過水底的光影。”

“這是夢,畢竟是夢嘛。夢是反的。人做夢就愛胡思亂想,男人啊,女人啊,天上啊,地下啊,什么稀奇古怪的事都攪在一起。”

水在蕩漾,水一直在芃芃的周遭蕩漾。

陽光是一種水,月光是一種水,夜涼是一種水,空氣是一種水,人的意識是一種水,人的情感是一種水,民風民俗是一種水,歷史是一種水,時間更是一種水,到處充滿了水痕、水波、水花、水聲。然而芃芃卻洋溢在另一種水里,這種水是芃芃的水,所以只有芃芃知道,也只有芃芃能夠感應。這也許是一種宿命的水,從生命的源頭到來的水,從他人生的蘿藤叢生的憂泉中到來的水,或者干脆就是從他杜撰的文本中到來的水。他在杜撰文本的同時也就杜撰了這種水,既子虛烏有,又真真切切,在芃芃的心中充滿著,激蕩著。然而整個喌城所沉淪的卻是另一形式的水。喌城的沉淪是自生自成的,漸進的。喌城還在向下,一直向下,而人們卻從來沒有看見喌城在水中沉淪,在水中消失,但芃芃看見了。芃芃最初也沒有,后來就看見了。喌城奠基是高的,但接著就開始緩慢地在水中沉淪,沉淪的速度是一般人所難以察覺的。人們根本無知,無知便無畏。人們照常悠然自得地沉醉于自己的生活。那些賣青棗、石竹、松子、菠蘿、火龍果、高原葡萄、景洪西瓜,賣獼猴桃、江西甘蔗、廣東荔枝、福建蜜柚,賣牛肝菌、灑水菌、小黑松菌、傘把菌,賣餌絲餌塊、臭豆腐、炸土豆片、鹵雞蛋、牛肉串、羊肉串、炸豆腐串,賣涼米粉、青芭葉粽子、竹筒飯、過橋米線……那花江狗肉店、九尺鵝腸店、秦朝瓦罐店,那羅非魚,那吃一送一的小肥羊火鍋、韓國鐵板燒,那喌都夜市、金碧廣場、綠化廣場、翠湖公園、圓通山動物園、世博園、新聞路圖書批發(fā)市場、喌城影院、喌城藝術劇院、峇省博物館、省廣播電視中心、市新聞中心、南屏街、書林街、彌勒寺、螺螄灣商品批發(fā)市場、工人文化宮、華爾頓大廈、國貿(mào)大廈、櫻花大酒店、寶善大酒店、西苑立交橋、明波立交橋、小菜園立交橋、菊花村、董家灣、南窯火車站、金汁河、銀汁河、盤龍江等無一不沉淪在緩慢到來的水里。芃芃周身洋溢著水,洋溢著這種水意,感覺自己的生命好像正隨水漂去,只有軀體像皮影一樣在通往烏居爾大廈的新聞路上緩慢飄移。

剛到報社,就見評報欄那里“積”滿了很多人,人們指著墻上某一個地方交頭接耳地說著什么。芃芃正想上前去看,忽然覺得衣擺被人扯了一下,誰?李安?回頭一看不是那個保安李安,是李菡。李菡眼睛紅紅地說:“你是怎么搞的,又罰了一百元?噢,真狠心!一個連載才十多元,幾個字出了點差錯就罰一百元,這一個月都不用干了。”

“為什么罰款?”

“可能《午夜日記》出現(xiàn)了點問題。”

“這怎么可能呢?這些文字我都反復校對了的。”

“不信,你自己去看嘛。”

芃芃走到評報欄跟前一看,果然白紙黑字寫著“第7版連載《午夜日記》中‘……回到自己的辦公室錯為‘……回到濟南的辦公室,故罰本版實習編輯芃芃一百元。”芃芃二話沒說,直接跑到總編室,找到孫麻子。

“孫……孫老師,這一百元我是冤枉的。”

“你冤枉?你是誰?莫非就是那個每天做那么一丁點連載還要出錯的芃芃?你說你做了這么大點連載就出了這么重大的問題,不感到羞恥還喊冤,還有臉找我?告訴你吧,這一百元是輕的!”

“這罰款也總得分個青紅皂白吧?”

“什么?你說我們幾個搞審讀的老頭兒不分青紅皂白?”

“我是說你們應該認真核實一下我放在文件袋里的小樣,究竟是誰出的錯不就一清二楚了嗎?究竟是我的錯,還是電腦組版的途中錄入人員搞錯的?”

“你是編輯,你要盯住他改!這本來就是你的責任。”

“關于濟南,我改了兩遍,第一遍交上去發(fā)樣沒改,第二遍交上去發(fā)樣仍未改。于是我專門指給劉濤看,他說你盡管放心走好啦。我說我要看你改了才放心!他說好,不要啰唆了,你看著,我給你改了啊。確實,他當著我的面是改了,但結果出來卻是這樣。”

“這還是要罰你的款!你是編輯,你應負全責;不僅是文字,還有版式、圖片,你都是要負責的。”

“那么,組版員就沒有一點責任啦?你們審讀的就沒有責任?你們核對過小樣嗎?”

“我沒有那么多時間來回答你這么一大堆問題,我還有事……但我奉勸你一句,凡事要盡量多做自我檢查,不要總是指責別人,不要把自己的責任都推到別人身上去,這樣做對你是沒有好處的,對你的處境也是極其不利的。”

“檢查不檢查總要尊重事實吧?我想過,這不是幾個錢的問題,這是報紙蒙受損失的問題。究竟是誰不負責,誰在那里興風作浪?一個劉濤怎么有恁大的膽?不搞清楚怎么行呢?否則的話,報紙的質量還會下降。”

“夠了……你走!”孫麻子一拍桌子。

“哼!”

芃芃終于蔫頭耷腦地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呆呆地坐著。他似乎全部搞清楚了,但搞清楚之后的他,更加像一塊安靜的石頭。他只覺得腦子一片漆黑,黑得出奇。芃芃像一塊石頭孤孤零零地矗立在沙丘上。

又到了做版的時間,芃芃去胡佐全那里問廣告。

“芃老大,你怎么一點也不長記性?不是跟你說了嗎?廣告我會統(tǒng)一掛到出版部去的,你到出版部去等好了,又一顛一顛地跑來干什么?”

“又去等?”

“怎么不呢?這叫規(guī)范化。你跑來問廣告,他跑來問廣告,成什么體統(tǒng)?”

這話正好被從廣告部走過的編輯中心副主任隆非聽見,他狠狠地批評了胡佐全一頓,說:“有什么成不成體統(tǒng)的?必須先定下來的版面像副刊版就得先做,必須后定下來的版面像國際、國內重大新聞就后做。先做就得提前知道廣告,他來問怎么啦?有什么不正確的嗎?你應該及時地把報社所有的副刊版面先定下來,公布出去,不得影響報社的整個做版時間,否則,我就要拿你是問!以后副刊版我們可能要改到白天做,你們廣告部白天也要有人上班。胡佐全,我看你腦子有問題,要加強學習嘍。”

“是……是這樣的,隆主任,我看他有點迂,跟他開個玩笑。”

“開玩笑可不能拿工作來開玩笑嘛!”

“是是是……”

隆非走了。

胡佐全的臉又嚴肅起來,隆非的話好像并沒有使他難堪,倒好像是給他頒了一個大獎,口水響著、吮著、把玩著,像是含著一塊酥心糖似的,吧嗒一下才說:“芃芃,你可聽好,不要又記錯了嘍!

“一個八點五乘八。”

“嗯,一個八點五乘八。”

“七點五乘十二。”

“嗯,七點五乘十二。”

“兩個六乘三點八。”

“嗯,兩個六乘三點八。”

“兩個四乘十一點八。”

“嗯,兩個四乘十一點八。”

“三點七乘十一點八。”

“嗯,三點七乘十一點八。”

“四點五乘十一點八。”

“嗯,四點五乘十一點八。”

“八乘十二。”

“嗯,八乘十二。”

“四個四乘六。”

“嗯,四個四乘六。”

“沒有了。”

“沒有了?”

“沒有了。”

“總共十三個廣告。”

“你自己記清楚就行了。”

“不會錯的。我都記在紙片上了。”

到了出版部,芃芃將一張字條交給劉濤。劉濤說:“今天不該我做,金長洪做。”

“金長洪?他是哪一位?”

“他不在這里,可能在小會議室看電視。”

芃芃到小會議室一問,小會議室里的人告訴他,金長洪剛出去,你最好打他的手機。芃芃又從出版部的墻上找到金長洪的手機號碼。撥通了,金長洪說:“老子等你半天,你不來,你等老子剛走你就來了。”說完啪的一聲關機了。

遭了一頓罵,芃芃轉而請劉濤幫忙代勞。劉濤說:“別人的忙我可以幫,獨獨他的忙我不能幫。這是金長洪的活,我?guī)退隽耍偷扔谖覔屃怂娘埻耄麜熈R我的。”芃芃又請了周海兵、趙海燕兩位組版員,他們都異口同聲地說:“別人的活我們可以代勞,金長洪的我們可不能,他會兇我們的。”

芃芃只好等,一直等到《餐飲》版的王雁,《天天財富》版的韋穎,《財經(jīng)》版的酈茹,《城市熱線》版的王者也,《娛樂》版的蔡曉昱都來做版了,金長洪還不見蹤影。芃芃的汗唰地一下就來了,一陣陣地往外冒,完了!完了,完了!芃芃感覺好像就要天塌地陷了,暗河流沙翻滾,地下熔巖奔突,地殼快要斷裂……

“金長洪來了,你看。”趙海燕指給芃芃看。芃芃順著她手指的方向望去,一個瘦高個兒的棗核頭的男人吹著口哨從電梯口那邊走來。他排著腿,夾著煙,扭著水蛇的身子,眼睛左右脧著,后背頭梳得油光锃亮。當他走近出版部前時卻身子一搖,閃進了左邊的一道門。左邊是一個小會議室,有三分之一的地方放著中央和各省的報刊。金長洪到小會議室并不是來看報刊的,他是來看電視連續(xù)劇《大宅門》的,因為會議室同時放著一部彩電和一些折疊椅。金長洪就一屁股坐在其中一把折疊椅上。

芃芃趕到小會議室時,金長洪正在吞云吐霧。

“金……”

“不用說了,抽完這支煙就去做!”金長洪看也不看,就揮了一下手。

芃芃只好一直耐著性子等到他把一支煙抽完,把煙癮過足,才與他一起走出小會議室。金長洪剛到出版部坐定,鼠眼一瞪,說:“廣告呢?”芃芃忙把一張字條遞上去。

“這么多廣告,全堆在你的版面啊?”

“哎,沒……沒辦法!”

“還哎哎哎的,哎什么哎?窩囊廢。”停一下說,“去去去,買雪糕去。”

芃芃一頭霧水,這“買雪糕”好像不是本期《連載》版的內容嘛。趙海燕示意芃芃快去,并說最好買瓜子,出版部的都可以分享。芃芃后來才知道,第一次請金長洪組版都要開門見喜的,買點小東西孝敬一下。芃芃不動,很固執(zhí)地坐在那里,是黑老大還是山寨王?還要拜碼頭?

“來來來,我這里還有一袋牛肉干和幾袋瓜子,你要是不嫌棄先拿去吃。”蔡曉昱來了。

蔡曉昱操著她那不是很標準的喌城普通話,經(jīng)過青春期女性的磁化裝飾,聽起來有點勾魂,男人就愛聽這種賤女人的聲音。她一來又發(fā)牛肉干又發(fā)葵瓜子,自然很受歡迎,愿意做她的事。芃芃不發(fā)牛肉干,不發(fā)葵瓜子,還拒絕買雪糕,就只有坐冷板凳,坐黑旮旯。

“來嘛來嘛,蔡曉昱!做第幾版?”金長洪發(fā)話了。

“第十一版,跟芃芃那個倒霉蛋一個版嘛,他不做我怎么做?”

“沒事,沒事,我有辦法。他的懸在這,你的先做。”蔡曉昱便坐了過來,與金長洪很近地坐在一起。一不留神金長洪的一只手摸了過去,在她性感的大腿上摸了一把。蔡曉昱嬌嗔地瞪了他一眼。金長洪高興了,歪叼著煙吹了她一口,愉快地做版了。一會兒,蔡曉昱去校小樣,金長洪心里高興地向芃芃招手,來吧來吧,看著可憐。一副大人不記小人過的樣。把芃芃那版的十三個廣告一個個丟了上去,然后調出前一天第七版的《連載》換上今天的,然后打上“第304期”。芃芃一看《連載》只有十公分高,說:“這么少?”

“哪個叫你不買雪糕?人家先做你后做,就吃虧。校去吧!”

芃芃只好迅速地去校版,剛剛校了不到一半,金長洪就狂吼起來了:“芃芃,你是怎么搞的怎么搞的呀?連幾個廣告也搞不清楚啊。”

“什么搞不清楚?”

“幾個廣告?”

“十三個。”

“再說一遍。”

“十三個嘛!”芃芃重重地說道。

此時金長洪戳在出版部門前看廣告,一支煙栽在嘴上,向上翹。他指著一張A3的紙說:“你來看看,你來看看!”芃芃跑去一看,竟然又多出了一個廣告。

芃芃二話沒說,直接趕到廣告部。

“胡——”

“什么事這么急啊,老大?”胡佐全說。

“什么事你知道的……不是你親口報的十三個廣告嗎?怎么現(xiàn)在又多出了一個?”

“唉,你這個人啦,真糟糕!我不是叫你記清楚的嘛?你看你,你看你,結果還是出錯了不是?連廣告有幾個都搞不清楚還做版!去吧去吧,不用再問啦,都掛出去啦!”

芃芃看著這個穿得人模狗樣的家伙,實在是有一種無法言說的厭惡,只感到血液炸得要命,血管噼噼啪啪地響……他就這樣忍著痛,回到了出版部。

“金長洪,改吧!”

“噢,你說改就改,你說不改就不改?你是仝元,還是牛光?我一天到晚就專聽你的使喚啊!哼,幾個廣告都搞不清楚就跑來當編輯!”

“那就不改啦,算了!”芃芃實在氣得不行。

“改,可以。你叫仝元來。看他怎么跟我解釋。”

“我來了……金大人!”

說曹操,曹操到。仝元正巧一步跨進出版部大門,隨后胡佐全也走了進來,他是來輸膠片的。其他組版員都轉過了身子。

“什么事,什么事,金大人!哪路神仙得罪了您,您請盡管說。”仝元一邊說,一邊笑嘻嘻地拍著金長洪的肩膀。

“這連載版的廣告一會兒十三個,一會兒十四個,你讓我這組版員怎么做?你說。”

“哦,原來是這點小事,不煩不煩,不要傷了貴體嘛!這個問題,我相信您金大人的手段是高明的,一下子就可以搞定。我們下不為例!下不為例!下不為例,好不好?”依舊拍著金的肩膀。

“這個芃芃最近也真是的,腦子不知是怎么搞的。仝主任,你看,我明明給他報的十四個廣告,我也見他用筆記了,結果做版的時候卻弄丟了一個。”胡佐全說。

仝元一聽,馬上轉過身子,烏風黑臉,早已不是剛拍完肩膀的那個仝元。他的變臉術是很快的,目光像尖刀一樣銳利。他的目光在芃芃身上上上下下、左左右右、前前后后刮了個遍。他像從來沒有看見過芃芃一樣看著芃芃,不,不是在看芃芃,像看一頭舊石器時代的怪物,他在思謀著、尋找著該從哪里對這頭怪物下手。那眼睛足足看了三分鐘,毒辣的三分鐘。在這三分鐘的毒辣里,芃芃迅速地小下去,再小下去,小成了一堆狗屎,那滿眼的嫌與厭,滿眼的膩味像蜒蚰一樣爬滿芃芃的全身。在仝元的眼里,芃芃已然成了一個干什么就敗什么,做什么就壞什么,什么也干不成的多余的人,但仝元最終不是通過目光而是通過嘴把要說的說出來了。

“芃芃,你說,我應該怎么處置你,啊?前天,你把那個辦公室弄到了山東的濟南,今天又把一個客戶的廣告弄丟了,明天還不知會出現(xiàn)一些什么稀奇古怪的問題。你想想,要是明天的報紙一出來,客戶從我們的報紙上翻不到他想要上的廣告,人家會怎么想?這個損失該怎么辦?由誰承擔?是由你還是我,還是金長洪,還是胡佐全給你承擔?你說?今天要不是人家金長洪、胡佐全好心給你指出來,那個損失就難以挽回了。這可就不是一百元啊?這最起碼是上萬元啊,芃芃!你不是常常抱怨沒有版做嗎?你不是常常感覺自己屈才嗎?你不是常常認為自己在報社沒有得到足夠的重視嗎?你不是常常抱怨待在報社快要把自己待成文盲了嗎?你不是常常認為報社沒有尊重你獨特的個性嗎?好,很好!我們現(xiàn)在尊重你的選擇,讓你充分發(fā)揮,發(fā)揮你的一技之長和獨特才華,結果怎么樣?現(xiàn)在讓你單獨做版才幾天,就出了這么多問題,你叫我怎么對你放心?當初,我叫你到信息資源部去,你不去,你還以為我在加害你,有意與你過不去,你看,事實證明我的安排是對的。”說到這里,仝元無可奈何地搖了搖頭說:“好吧,今天這件事就看在沈總的面上姑且饒你一次,你也才剛剛起步,以后做事一定要仔細。知道嗎?”

芃芃披著一頭長發(fā),臉上一點表情也沒有,不說知道,也不說不知道,他就這么孤寂地坐著,像個犯了錯誤的孩子正在接受父親的訓斥一樣。或者他沒有感覺到自己有什么過錯,這只不過是田間勞作的間隙,他疲憊了,想在地頭小憩一會兒。他低著頭,細心地察看著自己那雙知識人特有的白皙的長手掌。他看了看手背,又看了看手掌,然后又看手指頭。他看手掌的時間特別長,他似乎要從那縱橫交錯的紋理中參悟到自己命理的某種冥然的不可知的秘密。他的手很骯臟,指甲長長的,藏滿了污垢,從他的手相上已根本找不出高等學府學子的形象了。他一言不發(fā),像白癡一樣呆坐著……他坐得很靜很靜,在眾目睽睽的目光中呆坐,像坐在一片空闊的曠野里……

……芃芃越來越沉靜,越來越無話可說……也越來越清白,越來越?jīng)]有污染,同時也越來越尖銳……

發(fā)夜宵的保安李安來了。芃芃只吃了一塊蛋糕,就不吃了,他必須把兩杯鄧川牛奶留著,帶給他的妻子和女兒,他就把它們放在辦公桌上。

但放上去就永遠放上去了,永遠……

夜晚,他淋著冷雨,拖著僵硬的身子搖搖晃晃地回到了燈光暗淡的西山的李家河——他昏暗的家。妻子聽到門打開,頭一句話就是她的鄧川牛奶帶回來了沒有,他沒有回答,人凍得像木頭一樣,嘴也張不開了。

這時,已是凌晨一點。

第二天。

第二天去做版,廣告的數(shù)據(jù)依舊是像魔圈一樣變來變去。不是廣告的數(shù)量變多就是變少,要不就是某幾塊廣告的面積發(fā)生變化。第三天,第四天,依然這樣。胡佐全總是指著幾個廣告數(shù)字問芃芃:“你看懂沒有?”有時他甚至在仝元分版之前就十分有把握地對芃芃預言。“……今天,你可能做不成了,廣告特別多……”語氣中明顯有一種不容置疑的幸災樂禍和一種惡毒的幽默。芃芃從來不理睬他,胡佐全仿佛看出了什么,又說:“萬一要做也是可以的,你今天只有跟別人商量了,把一部分廣告轉到別人的版面上去……”芃芃的血管快爆破了,只差沒罵娘了。憑什么說老子又做不成了?又憑什么說你該這樣做不該那樣做?你在報社算老幾?你有在老子面前指手畫腳的資格嗎?但芃芃仍然忍著,忍著在怒火中坐下來,自己說服自己。胡佐全則把芃芃的忍耐看作軟弱可欺,他甚至把每日這樣編排芃芃看成了打發(fā)無奈生活的一種樂趣。

一天,芃芃隨手寫了一張字條,折起來請做《天天財富》的編輯韋穎轉交胡佐全。胡佐全特別高興,還以為韋穎暗戀他,給他寫的情書呢。他非常快地脧了韋穎一眼,跑到比較避人的地方,展開一看,字條僅僅寫了這幾個大字:“王八蛋!!再這樣做,小心老子一刀要了你的命!!!”

胡佐全連忙趕出來問:“誰寫的?”

“芃芃。”

從此,芃芃似乎再也沒有發(fā)現(xiàn)廣告上出過明顯的錯誤了,胡佐全像吃了安眠藥,嘴沉寂起來,再也沒有對芃芃說三道四了。然而另一種情況出現(xiàn)了,它折騰得芃芃無法安靜做事。那是又一個晚上,就在芃芃看小樣或做版時,眼前突然一暗,頭頂一團烏云。當然芃芃敢肯定這不是真的一團烏云,一定是一個人,但回頭卻看不見那個人的人影,弄得芃芃神經(jīng)兮兮,高度緊張。這個人,這團暗影,這團幽靈一直追逐著他、跟蹤著他,并且一直追擊到了他的夢境,使他經(jīng)常從噩夢中驚叫著醒來,接著睡覺卻又進入了另一場噩夢。

一天,芃芃正在聚精會神地做版,他神經(jīng)質地回頭,看見一個人,很近很近,近得看不清,黑乎乎的一片,在自己的背后一動不動。他嚇得啊的一聲跌倒在皮椅上,面色蒼白。你知道是誰嗎?李菡。立著的不是別人,正是李菡。李菡是來看他的,見他正在聚精會神地工作,所以不想驚動他,只是屏息立著,在背后深情地看著他。她看他在版面用紅筆圈點,圈出一個又一個錯別字。不想自己的行為反而嚇著芃芃了,李菡自己也被嚇住了,該死!她慌忙一把將芃芃攬在懷里,柔情地撫摸著他那日漸瘦削的臉,小聲地說:“芃芃、芃芃、芃芃!我該死,我該死,我嚇著你啦?!”

“你真把我嚇壞了,真的。”

“你怎么開始怕起我來了呢?”

“不是怕你,是怕一個人。”

“誰?”

“不知道。但這個人最近一直在監(jiān)視我做版。我能夠清楚地感覺到他就站在我背后,但我一直沒有看見他。越是看不見,越是覺得他無處不在;越是看不見,越是不能破解我心中的疑團;越是看不見,便越是有壓力,心里越是緊張、不安。我的神經(jīng)都快出問題了。近來我的半個頭一直在疼……”

“是仝元嗎?”

“不知道,但我感到不是他!”

“不是他又是誰呢?”

“我感覺不是他。”

“那是誰呢?”

“不知道,但肯定是另一個人。”

“芃芃,我們離開這里吧,離開這里,好嗎?”

“為什么?這不是你的話,是我的話啊!你的想法不是這樣的!”

“不!我……改變了,為了你,為了我們!”李菡深情地看著芃芃。

“不!我目前還不能離開這里。知道嗎?為了孩子,為了我父親,我必須待上一段時間。”

“芃芃啊,離開這里吧,我們到緬甸去!”

“緬甸?”芃芃幾乎叫起來,“怎么想到去緬甸?”

“我的姥姥就在那邊,我媽是緬甸人。我媽叫瑪魯,是緬甸克欽族人。我曾多次隨媽媽去緬甸看我姥姥,我可以帶你到那邊去。”

“你帶我到那邊去?”

“對,我做你的向導,到緬甸去,定居也可,旅游、觀光、采風也可,總之離開這里,離開這傷心的地方,換一個環(huán)境,換一種心態(tài),重新獲得生活的信念。你看,我們先到瑞麗,”李菡邊說邊寫,“然后渡過瑞麗江,在木姐、南坎稍作逗留,然后經(jīng)八莫、密支那、丐南到達帕敢。我姥姥家就住在帕敢。帕敢,知道嗎?這可是世界有名的翡翠之鄉(xiāng),那里到處都是寶石,你到了那里一定會好起來的。”

“不!我現(xiàn)在還沒有到國外去發(fā)展的計劃,我現(xiàn)在不能想象到那陌生的地方去將出現(xiàn)什么情況,但你的點子我很感興趣。你的話好像給我吹來了一陣清風,我仿佛一下子從昏迷中醒了過來,很振奮……”

“振奮就行動!”

“不!現(xiàn)在還未考慮成熟。”

“好吧,我等你,等你考慮成熟。”

也許是一種倔強、一種不服氣,也許是一種離異的意念所燃起的火星,也許是絕望之后,怯懦的人所突然爆發(fā)的勇氣,芃芃再度執(zhí)筆,分別給莊總和沈總各寫了一封書信,并親自送到他們的桌上,然后芃芃就耐著性子等他們的回音。二十多天過去了,這兩封信像之前給牛光的兩封信一樣,石沉大海。不僅僅石沉大海,后來在一次編前會上,沈總沈栗竟然點名批評了芃芃所策劃的第二期與第三期版面。在第二期與第三期的版面上,芃芃連續(xù)推出了國內兩位“影響重大而最具爭議的學者”。其中第二期的《名家薦書》推出了著名作家韓少功譯的《惶然錄》,作者是費爾南多·佩索阿。配發(fā)韓少功譯序文字。標題是《逼向終極絕境》。批評人正是芃芃一直抱有好感的沈栗。沈栗說:“什么《逼向終極絕境》?糟糕得很!芃芃這人腦袋是不是進水了,做出這種糟糕的標題……”接著沈栗強調,“凡是涉及有爭議的、待定的人和事一定要嚴格送審。”因為當時的值班副總編是蔣明,蔣明是沈栗的“戰(zhàn)友”,剛從《華西都市報》過來,沈栗不便點名,只強調到這里“一定要嚴格送審”后面的話就語焉不詳了。

芃芃感覺自己就像一只被人拔了毛、吊著脖子的鴨子,徹底地蔫了。血液不能輸?shù)筋^顱,食物不能吞進胃里,眼睛越來越看不清,頭越來越昏,脖子越來越長,身體越來越沉……

批評過后,仍然是三天打魚,兩天曬網(wǎng)。仍然是連載,仍然是罰款,仍然是饑餓,仍然是一個實習編輯,仍然是下午四點半準時上班……但芃芃不看報也不看人,他看手,看空地。他把兩只手放在胸前看手掌,看了左手手掌又看右手手掌;看了右手手掌又把左手手指一根根掰開看左手指縫,看了左手指縫又把右手手指一根根掰開看右手指縫;指縫看了又把手掌翻過來看手背,看了左手手背又看右手手背;看了右手手背又看左手手掌,看了左手手掌又看右手手掌;看了右手手掌之后又把左手手指一根根掰開看指縫,看了左手指縫又把右手手指一根根掰開看右手指縫;指縫看了看指甲,每一處都看得非常仔細,仿佛那里面有一種耐人尋味的東西。芃芃的手掌蒼白而骯臟。他的指甲長長的,藏滿了污垢,似乎很久沒有修剪了。芃芃有時不一定看手掌、看手指、看指縫,就坐那里一動不動地看桌面或看前面的空地,他不看人家的臉和眼睛,他就看空地,看不同人的一雙雙腳踩在地毯上,看人們把痰吐在地毯上,看各式各樣的腳風風火火來了又去了,去了又來了……他不跟任何人說話和打招呼,不打聽別人的事情。他也不接任何電話和手機,什么樣的電話也不接。一到做版他就兢兢業(yè)業(yè),他似乎只對看版、做版感興趣,在做版的時候,他就像饑餓的人撲在面包上一樣,似乎要把整個生命都注進版面里去,然后消失掉……

一天,沈栗喊芃芃接電話,說是出版社的,出版社把電話打到了沈栗的辦公室。

“是我的電話嗎?”

“是你的電話。”

“我沒有電話。”

“是你的電話!”

“不是我的電話,是你弄錯了,我沒有電話。”

“是你的!是楚南人民出版社打來的!他們證明《今夜我只想看武打》就是你寫的,想跟你談談。”

“他們弄錯人了,一定弄錯人了。我從來沒有寫過什么《今夜我只想看武打》的小說,不是我,我不能接他們的電話。”

后來楚南人民出版社的人就問到了報社,問到了芃芃的辦公桌前,看到他正在看手掌,一下子怔住了。

“請問,您是小說《今夜我只想看武打》的作者芃芃先生嗎?”

“不!我不是!我從來不寫小說。”

“聽說您的大名就叫芃芃,是嗎?”

“不!我不叫芃芃。”

就這樣,芃芃當著眾多人的面否認了自己的名字,也否認了自己的存在。出版社的人仔細一看,此人的確不像一個作家,一副老年癡呆癥的樣子,而且手掌那么臟,指甲那么長,指甲里滿是污垢,也就相信了芃芃的話。出版社的人就離開了報社。過了一會兒,他們又折回報社,這時芃芃早已起身離開座位,不見了人影。出版的人只在芃芃的辦公桌前看見了一把空空的椅子,椅子的背后,用毛筆寫著一個大大的草書“芃”。

芃芃離開了報社,來到了大街上,他像一片秋天的落葉一樣一任自己在街上飄啊飄。值得交代的是,在走出電梯、走出烏居爾大廈底樓前廳時,他又遇到了那位推銷三笑磁力牙刷的咬肌發(fā)達的男士。男士看見了芃芃,就趕上前來,拉住芃芃叫賣。

“新產(chǎn)品、新款式、新包裝,買一贈二。先生,請您試一試這三笑磁力牙刷。”

“我不是買了嗎?”

“買了?這是最新的。最新產(chǎn)品、新款式、新包裝……”

“新產(chǎn)品、新款式、新包裝?”芃芃念叨著廣告詞,摸了摸衣兜,摸了半天一分錢也沒有摸到,最后掏出一小坨紙。展開一看,原來是供報社采編人員用的餐票,可惜,已經(jīng)洗成一小團紙渣了。

“餐票!你要嗎?我用一張餐票換你一把牙刷?”賣牙刷的男士把芃芃上下打量了一番,說:“你這人是不是有病啊?我要你的餐票干什么?”說完,頭也不回地走了。

芃芃的座位終于空了,空得讓李菡心疼。

一天,兩天,三天,四天……都空著。李菡一直沒有看見自己非常想見到的芃芃回來,也不見芃芃捎來任何口信和打給她任何電話。李菡難受極了。李菡心里非常非常地空,非常非常地苦惱。芃芃啊芃芃,你現(xiàn)在在哪里?李菡心里小聲地叨念著。

“菡菡啊,我可能要到一個非常遙遠的地方……我終有一天要離開你……”

“要走我們一起走嘛!”

“不!這次誰也不帶。”

“難道你就一個人走嗎?”

“對,一個人!輕輕松松!”

李菡想起上次的對話,不由得打了一個冷戰(zhàn)。不對,一定是出了什么問題。李菡憑著一個女孩子特有的敏感和直覺感覺到情況有點不對勁。

晚上,李菡乘報社的車回到家里。她剛推開臥室的門,就看見從對面的窗戶跳進來一只白貓。她走到窗前卻什么也沒有看見,她猜想也許是藏到書桌底下或床底下的什么地方去了。她就摁亮手電,到書桌和床底下去找,結果什么也沒有找到。她后來又到電腦桌底下和箱子靠墻的地方去找,結果仍然什么也沒有找到。她問家人有沒有看見一只白貓?zhí)M她的臥室,家人說沒有。她感到非常奇怪,明明看見一只白貓?zhí)M來,怎么找遍了所有房間也找不到?最后她只能認為是自己看花了眼。

可是,夜里她做了一個夢。她夢見白茫茫的一大片水,從未有過的大水。大水滿是泡沫,又混又濁,白茫茫的一片,望不到邊。她一看見大水就傷心,接著就哭了起來,從早上哭到黃昏,又從黃昏哭到早上,好像有很多人來勸她,但任憑怎么勸就是不能止住她的淚水。她真的是好傷心,好傷心,她從來沒有看見過這么大的一片水。她哭著哭著,芃芃的一把座椅就在白茫茫的一片泡沫中一浮一沉地漂浮著,在水里慢悠悠地蕩著。她沒有看見芃芃的人影,只能看見芃芃那一張空椅靜靜地浮在水面。她找來一根長長的竹篙,試圖將空椅撥到岸邊,但一個浪花打來,空椅又向水面的中心漂去,她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它漂去,漂去……

結局

第二天,李菡看見仝元領來一個人到了編輯中心。仝元對這個陌生的人說:“這就是你的辦公桌,你就在這張桌上辦公。”這個人就坐在芃芃以前的座位上。他始終低著頭,李菡沒有看見他的臉。

第三天,李菡打開抽屜,一股濃郁的湖底淤泥的腥臭撲面而來。腥臭來自一封信,是芃芃寫的。信的地址不詳、時間不詳,信紙潮濕、字跡漫漶。李菡的眼里頓時一片迷茫,她又依稀看見了那片白茫茫的大水,那片使她從早上哭到黃昏,又從黃昏哭到早上的大水,她看見那把空椅子離她而去,愈漂愈遠……

第八天,有可靠消息說,芃芃出事了。他的尸體出現(xiàn)在湎海,一張漁網(wǎng)縛住了他。

尸體浮出水面的這天,天空中正聚集一朵朵白云,白云似乎成了詩人芃芃最后的緬想。芃芃很享受地伏在水上,任憑白云一朵一朵向江南移動,向他種植棉花的故鄉(xiāng)飄去……

最后一次跟妻子做愛,芃芃只有淚水……最后一次做愛滿是泥濘。芃芃像一個疲憊的旅人,他非常渴望在這夜行的泥路上,出現(xiàn)一個可供歇腳的荒村和野店,不,什么也沒有!誰也不準休息,誰也不肯收留他。他只有拖著疲倦的身體深一腳淺一腳地在爛泥潭里跋涉,無可奈何地望著黑暗的遠方,不知何時才能走出這泥潭的盡頭……他就這樣想著、想著睡著了。

第二天中午,他醒了。他終于醒過來了。他想人為什么會醒過來,為什么?他又睡,睡到第三天。第三天,他又醒了。他想人是可以不醒過來的。人要是不醒過來該多好,永遠留在自己的夜里,永遠留在夢中。可是他想起了前夜的跋涉,想起了那深淵般的泥潭……啊,可怕!太可怕了!

他醒后沒有下床,沒有離開他的住地——人民西路的李家河。他懨懨地躺在床上,看著窗戶上的陽光。他看見陽光像氣泡一樣有時癟凹下去,有時鼓凸起來。癟凹下去之后就只剩慘白慘白的白光,并且窗戶上有一些黯淡的斑影,也許是一些樹葉,也許是其他的什么投下的。鼓凸時,陽光飽滿、柔和、紅潤、溫暖;癟凹時,陽光陰森、蒼白、暗淡、恐懼。但今天很多時候陽光是癟凹下去的,屋子里就一直陰森森地蒙著慘白慘白的白光。芃芃便不看陽光了,看窗戶上的報紙。他看到這樣一則消息,這則消息他似乎在報社見過幾回。

據(jù)悉:西班牙有一批蝴蝶飛過大西洋到墨西哥去越冬,結果死掉五億多。原因是這里的氣溫比那里的還要低。

看完這則消息,他就睡了,一直睡到紅日沉入西邊的岷山,一直睡到鳥雀歸巢,烏云升起來。

第四天早上起來,芃芃又陷入了茫然。他不知道實現(xiàn)自己的目標在哪里,希望在哪里,自己的真實在哪里。就像當年干民辦教師時一樣,每天工作就是教書、種田,每天活動的空間就是教室、辦公室,每天看的就是學生作業(yè)、水稻、棉花,看不出什么新的名堂,找不到新的突破和新的發(fā)展……遠處的汽車、火車在響,人們在說話,那賣臭豆腐的、賣甜妹揪的、賣煤的以及收廢舊電冰箱、電視機、洗衣機的叫喊聲又開始了,新的一天又來了。來了又怎么樣?芃芃看不出有什么新的意義,看不出這一天與別的一天有什么不同。天黃黃的,一會兒就有一大片骯臟的云朵,像剛剛擦了柴油機油油污的抹布,迅速地占住了整個天空。

第五天,正月初一,房東來了。

房東黑沉著臉,一點笑容也沒有。

房東是來收水電費和房租的。

房東就坐在書桌旁的床邊上,距芃芃躺著的頭和脖子很近。

“再等幾天吧,房東!”

“不能等了。”

“再等幾天,楚南人民出版社給我的稿費也許就到了。”

“不能再等,還等哪樣?一年都等過去了!”

房東的臉色陰郁得厲害。芃芃的心抖了一下,把二百四十元的生活費當房租、水電費交了。錢一交出去,心立即就空下來了,芃芃就真真切切地看見了一道光,一種驚心動魄的亮光,比刀光更亮,比刀子更深、更逼人的眼,這一道光一直亮到心底。但這種感受,芃芃對誰也沒有說。

這天晚上,安靜。

誰也沒有出聲。

這天晚上的電視劇是《李衛(wèi)當官》和《笑傲江湖》,都挺好看的,但誰也沒有要看的意思。一家三口就這么默然地坐在黑屋子里。

第二天,也就是正月初三,一家人誰也沒有出聲,生存的壓力像烏云一樣籠罩著這個家庭。

第三天,芃芃的妻子開始嘮叨。

第四天、第五天依然。在這種時候,在正月人們都在家里過春節(jié)。報社、雜志社、學校和一些文化單位都沒有開工,但妻子的嘮叨無異于漁人趕鸕鶿下水,就像漁人敲船板,趕得饑餓的鸕鶿四處撲騰,敲得那水里的魚兒心驚肉跳。芃芃就是在這時出走的,出走了就再也沒有回來。

芃芃出事前,有人在南窯火車站見到過芃芃,見到芃芃吃垃圾筒里的食物。當時旅客們包括見到芃芃的這位報社的同仁,誰也不會相信他吃垃圾筒里的食物。雖然芃芃窮困潦倒,但誰也沒有想到他會淪落到這個地步。當時芃芃文質彬彬,戴著眼鏡,蓄著一頭長發(fā),臉蒼白,只是胡子已好幾天沒有刮了,但這些一點也不影響他的氣質和形象。他在候車大廳前左側的一間簡易候車棚里坐著,當時誰也沒有察覺到這個青年有什么異常,誰都認為他是一位馬上要趕火車遠行的旅客,只是他看起來很無力、很疲倦。一會兒,當一個中年旅客把一盒吃剩的盒飯放進蒼蠅亂飛的垃圾筒時,他徑直走了過去,像走在自家的廚房打開自家的餐柜一樣,毫不猶豫地拿起那盒沒吃完的飯菜,狼吞虎咽地吃了起來。此時人們才感到這位旅客的異樣。芃芃吃完后便上了二環(huán)路,順著二環(huán)路往西經(jīng)過南壩路,南壩路過去是海埂路,海埂路過去是湎海。芃芃走的就是這個方向。

清理遺物是在芃芃的集體宿舍。芃芃雖然在李家河與妻子租了房子,不知什么原因,他仍然住在這里。李菡在清理時,發(fā)現(xiàn)了三笑磁力牙刷一包,詩稿《殘酷的花朵》一部,隨筆《峇省筆記》)一部,長篇小說《今夜我只想看武打》第二部手稿一部,轉正申請一份,尚未吃完的蕎面饅頭一個,長滿黑霉的豆腐腦裝在搪瓷缸子。另外李菡在他的鋪蓋下面發(fā)現(xiàn)了大量被涂改、被叉、被刪的寫滿字的散頁信紙。李菡開始緊張,女人畢竟是女人,女人對信有一種特殊的敏感和好奇。她隨手拿起一頁不加辨析地拼讀起來。讀著,讀著,她發(fā)現(xiàn)這不是一封封情書,而是寫給報社老總的一封封鳴冤叫屈的信。

莊福炳先生:

您好!

您知道,我是多么希望在一個適當?shù)臅r候,放開俗世所有的那些加在我們頭上的光環(huán),裸心、對等地與您談談!但是現(xiàn)實告訴我,這是不可能的。這是夢,是白日夢。(我其實就是一個白日夢幻者)

莊先生,我永遠記得三月二十二日那個陽光燦爛的下午,就在您的辦公室里,您的聲音不高,又極有層次,恰到好處地到達我的耳朵。我聆聽了您鼓舞人心的教誨。我隱隱地聽到您在幽嘆編輯資源的匱乏、資質的不高,很多記者基礎薄弱、力不從心,并由衷地表現(xiàn)出了您對教書出身且有相當寫作功底的我的歡迎和好感。您不經(jīng)意的憂慮與焦灼讓我看到了一個深孚眾望的老總肩上的重擔與責任。您讓我初來乍到就怦然產(chǎn)生了一種迫不及待的工作沖動。我是屬于那種很容易沖動的人,我是愿意為我動心的工作和事業(yè)從容赴死的人。當時我就恨不得立馬趕赴工作崗位,甩開膀子大干一番。聽說您來自山東,齊魯之地,孔子之鄉(xiāng)。我知道那兒靠近海濱,它開放的商業(yè)文化與秦地封閉的農(nóng)耕文化是決然不同的。我相信,在您的身上也一定會體現(xiàn)齊地開放、包容、多元的文化風采。那天我通體透明,我看到新聞路上的每一個人都非常親切,看到每一片樹葉都金燦燦的,一種入駐喌城的主人翁的自在感、放松感、家園感不斷被煥發(fā)出來。

可是,當我進入報社,進入編輯中心,尤其進入副刊之后,卻出現(xiàn)另一幅圖景,就好像進入了漆黑的午夜。在這里碰到的看不見的變數(shù)讓人措手不及。砍版、擠占、傾軋、攻訐。幾次三番地砍版、擠占,長久地擱置。各種跡象表明:我成了報社的一個閑人,一個多余的人,一塊贅疣。沒有我倒好,有我他們反倒覺得礙手礙腳。一天又一天,一月又一月,我就這么人為地空落落地坐著,時間被我坐成了空,坐成了灰,坐成了滿天的烏云。我一天天蹈虛,一天天蹈空……我的熱血正在靜止,變黑……

這是怎么回事呀,怎么回事?

我反復地問自己,是誰在制造我?又是誰在使我貶值?

經(jīng)驗告訴我,這是不能具體而言的。扼制同類咽喉的手能夠具體化嗎?也許是某某,也許是某某某,看不見的手比看得見的手更厲害,有些黑暗和罪惡也許是從血液里來的。

但我是《湎海晨報》的員工,我關心《湎海晨報》的發(fā)展,熱愛《湎海晨報》,我希望在《湎海晨報》得到鍛煉、得到培養(yǎng),在《湎海晨報》成長,在《湎海晨報》工作。可是《湎海晨報》有人以種種理由和借口,怠慢我,傾軋我,不許鍛煉……我遇到很多的“不許”,給出的永遠只有“只許”,只許永久地實習……

我不能老實習呀,是不是,莊總?這不是我的初衷,我想這也不是報社的初衷。

下面我提幾點想法,作為我陳述的最后陳述,我也沒有計較什么后果,只能抱以僥幸了。

首先,我希望盡快轉正。盡快做版。近四個月的申請,一百多天的等待,夠了!

其次,我要說某某稱我“對新聞缺乏敏感性”,是造謠的,縱然有,也是某些別有用心的人造成的,是有人在對報社的瀆職。我個人不能接受這種無稽的批評。

第三,副刊的期值要提高,要有所升溫,不能老砍砍砍,砍得人泄氣,砍得人無力,砍得人精神渙散。副刊人才要受到應有的尊重和鼓勵,要讓人珍惜和羨慕這個崗位。不然,以后沒有人會干了。因為副刊編輯連狗都不如。

第四,建議報社增強深度報道,要有大報意識,開辟獨特視角,豐富《湎海晨報》的人文精神和思想內涵,提高《湎海晨報》的思想性和品味。

即頌

安好

芃芃

某月某日

下一封,是寫給沈栗的告別信。

沈總:

昨晚,仝元突然找我談話,批評我對新聞缺乏敏感性,建議我去信息資源部,被我義正詞嚴地回絕了。我不否認他具有至高無上的安排權力,但我只知道自己有說“不”的權利。再過不久,或許一月之后吧,我可能也要對您說“不”了。這個結局我已看見,毋庸別人來攆我。

作為一個外地人,我沒有什么遺憾。您最初的電話已讓我燦爛,您最初的簽字已讓我很溫暖。只是我沒能在這個崗位上好好地發(fā)揮,沒有很好地創(chuàng)造業(yè)績,辜負了它。

再見了,沈總。

芃芃

某月某日

芃芃啊,你又何必給他們寫信?李菡心里說,還沒有把他們看透啊?還不死心……不值,他們不配。一群流氓!

李菡用打火機點燃了這些書信。燃燒中,李菡仿佛聽見了咆哮,是芃芃的,是芃芃最后爆發(fā)出來的一陣歇斯底里的咆哮。從這些皺皺巴巴的信紙里,從這噩夢般糾結的文字下面,從熊熊的火光中,從另一種真實里,從深淵、幽暗的大海上,從冥冥的玄虛中……

尾聲

李菡謝絕了報社的挽留,收拾好一切,帶著芃芃的手稿,離開了喌城,到緬甸去了。

仝元最終也未能在報社待下去,他到《西南商報》任副總。但不到半年,《西南商報》因在頭版正中位置刊登的文章出現(xiàn)錯誤,被黃牌警告,日報改周報,大版改小版……終因無以為繼停刊了。仝元也下課了。后來聽說他又回了《湎海晨報》,但已不是編輯中心主任,而是審讀,主要是對比較敏感的政治問題進行審讀。穿的依舊是那件極不相稱的大西裝,依舊是一副黑狗肝的臉,依舊是獐頭鼠目,昔日的威風掃地,說話也順溜多了。然而他命途多舛,厄運反復降臨。先是他的那個大塊頭的老婆患乳腺癌晚期死在醫(yī)院,繼而是一場酒后的車禍,他一條腿被軋斷,人一瘸一瘸的,形象不佳。然后崗位繼續(xù)下降,審讀不干了,去了校對組。后因政治問題老是審不出,校對也不合格,別字、錯字校不出,校對糟糕得很,老是排在倒數(shù)第一的位置,經(jīng)常受到頭兒們的批評。批評的人當中就有他過去的下級,如王斌、郭樺、查俊等。工資也低,從審讀兩千五百多元降到一千元出頭。他也感覺到自己窮途末路、寒冬來臨的嚴峻和滋味。

那個青蛙眼的副總編莊福炳也離開了《湎海晨報》,到對口的其他單位謀了一個閑差。

再后來牛光也走了,到福州去了,一去不復返,再也不用像光影那樣在天上飛來飛去了。再后來,沈栗也被趕回成都去了。再往后,因客戶不信任,廣告上不去,報社不盈利。再以后如何,《湎海晨報》的牌子究竟打多久,就不得而知了。

責任編輯? ?藍雅萍

梁樂欣

責任編輯? ?張? 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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