綠水壺里的故事

龐滟

凌晨四點，我如釋重負，放下手頭的策劃案來到窗口，城市的夜靜謐又喧囂，一只灰色的飛蛾在玻璃窗外奮力振翅爬行，這讓我想起二伯講過的一個有關飛蛾的故事，也想起了一件二伯讓我急辦的事。

八十多歲的二伯是我家宗親排行內的遠房表親。聽父親說，他當過兵，沒趕上走長征路，是在日本鬼子投降的前一年參軍的。參加過幾次國共兩黨的戰役，負過幾次傷。二伯的電話三天兩頭打來，每次都催問：我的作家侄女，你啥時來一趟撫順啊，我出錢，你幫個忙把老楊的故事寫到書上去吧。二伯的請求讓我哭笑不得，都是求別人寫自己的故事，第一次遇到出錢為別人編書立傳。我無奈地回他，即使把老楊的故事寫成文字也不一定能印到書上去。老人急切地補充道，老楊送我的水壺里藏著好些故事，不管能不能出書，寫成文字被大家知道也好。我就想證明給人們看，他真的不是叛徒。忙碌的工作讓我一拖再拖和二伯定好的日期。

我剛迷迷糊糊進入夢鄉，手機響起了“嗡嗡嗡”的震動聲音。我抱怨自己沒關靜音，剛想拒接，看到是二伯的電話，只好迷迷糊糊應答。

二伯一聲嘆息后，聲音開始哽咽起來：侄女啊，不知道你起來沒，你不來一趟，我天天也睡不了個安穩覺啊，再不來見我，老楊“叛徒”的事就要一起進棺材了，你趕緊來吧。

去二伯家的路上遇上了桑拿天，滿身透汗地倒了幾趟車，才到達那個邊遠小城。車站上，滿頭白發、羸弱的二伯拄著拐杖，像一棵老樹執著地站在烈日下。他等了將近兩個小時，眼巴巴望著我來的方向。

二伯看到我下車，一邊大聲招呼，一邊踉踉蹌蹌趕過來，抓住我的手不放。他拍了拍掛在前胸的軍用綠水壺，激動地說，丫頭啊，終于把你盼來了，等我把這壺里的老楊故事講完，就能安心去見老楊啦。老人變了音調，低下頭去抹眼睛。他大女兒心疼地說，看您又來情緒了，心臟不好不能老激動的。

來到有風扇的房間，二伯拿起掛在胸前的綠水壺，擰開蓋子，慢悠悠喝了一口，有滋有味地品咂著，滿意地說，好酒啊！丫頭，這個裝酒的水壺，是戰友老楊親手給我的，每喝一口酒，這心里就像照進了太陽光，那個熱乎呦。我的命就是老楊用這壺和酒給救回來的。

是吶，這是我爸最稀罕的寶貝，比心疼我們還尊貴呢，睡覺都不離身。大姐笑著告訴我。

我湊過去，仔細看這軍用綠水壺，上面坑坑洼洼，被磨得發亮，肩背帶補丁摞補丁，我開始好奇這壺里面都裝著哪些故事。

二伯雙眼放著光芒，神采奕奕地開始講他和老楊的故事。

這綠水壺可是個神奇寶貝，長征路上救過老楊的命。老楊用這個壺救過好多戰士的命。老楊叫楊鐵柱，是個孤兒，爹媽和姐妹，還有整個村子里的老百姓都被日本鬼子殺害了。老楊十五歲加入紅軍，用這個水壺裝過水、裝過酒、裝過救命的牦牛骨頭湯，裝過好多東西。老楊和我講，他在長征路上爬雪山的時候，掉隊跌進雪坑里，快要凍死的時候，是老班長用這個綠水壺里的酒救活了他。可惜，老班長沒能活著走出長征路。老楊在過草地的時候，中了敵人的襲擊，流血不止，暈倒在路上。一個老百姓幫他包扎傷口，又偷偷把他藏了起來，躲過了國民黨兵的搜查。等天黑的時候，給他送來一壺熱騰騰的牦牛骨頭湯，就是用這把壺裝來的，他被骨頭湯救活了。你說，這水壺神奇不神奇，厲害不厲害啊。二伯拍著水壺，陶醉的樣子像在拍一個聚寶盆。

吃過午飯，二伯的精神狀態很好。他又開始講，老楊最愛唱《義勇軍進行曲》這首歌。他清了清嗓子，一邊情緒激昂的地唱著，一邊揮舞著手臂，像戰場上沖鋒的戰士。

歌曲唱罷，我感慨地問，伯父，后來老楊怎么犧牲的？

后來，老楊又參加了遼沈戰役，和我成了戰友。在我受傷期間，他冒著生命危險到處給我找藥，找吃的東西，還用這把綠水壺搞來一壺酒給我。我快要熬不住的時候，他就給我講長征路上無數名戰士英勇頑強的故事，鼓勵我一定要挺住，活下去，要看到新中國的樣子。如果沒有他的照顧，我早死了。可是，好人沒得好報啊。二伯又喝了一口酒，苦著臉繼續說。在1948年，為了解放戰爭最后的勝利，老楊受組織委派，更名改姓，打入敵軍內部做臥底，這事我也是后來才知道的。在最后一場解放戰役中，老楊成了我軍的俘虜，被不知情的戰士當成了我軍的叛徒。他沒去爭辯，解釋也沒人信他，和他單線聯系的地下黨聯絡員犧牲了，沒有人能證明他是臥底。他笑著和我說，反正革命都勝利了，我們國家也和平了，別人愛怎么說怎么說吧，只要組織知道我是堂堂正正的紅軍，是名真正的黨員，不是叛徒就行了。

老楊的故事讓我想起一位老紅軍講過的長征故事。有個負傷掉隊的小紅軍被老百姓收留了。敵人進村搜查時，全村人都來證明他是當地百姓的娃。解放后，全村的人又集體證明他是一名紅軍戰士。我給二伯講了這個故事，他沉重地點著頭，長嘆一口氣，低頭像愛撫孩子一樣摸著水壺，好半天才說，老楊沒有死在長征路上，卻被那些人打斷了一條腿。有人去告密，說老楊是叛徒。老楊知道這個消息后，沒有逃跑，他坐在家等著申訴。他說頭可斷，血可流，名聲不可辱，他要證明自己不是叛徒。那些人根本不聽老楊解釋，對他嚴刑拷打，說他是頑固不化的牛鬼蛇神，是反革命分子。二伯講到這，撫摸水壺，又喝了一口酒，皺緊眉頭說，好苦的酒啊！我不能看著老楊被打死啊。半夜我去關押老楊的地方，把看守一棍子打倒，讓老楊趕緊逃跑。他卻擰著一根筋，說什么也不當逃兵，說那樣就更說不清叛徒的事了。我說，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你不走，也害了我啊。老楊終于聽勸了，狠下心，連夜拖著一條斷腿跑了。

二伯抿了一口酒，又說，直到前年，老楊才托人找到我，見了我們這輩子的最后一面。唉，可憐的老楊跑到了北大荒的深山老林里，藏了大半輩子也沒敢出來。他一個人住在簡陋的小土房里，人已經脫相，瘦得就剩一把骨頭，躺在床上不能動了。我抱住他，一起哭了好久。他告訴我，這么多年隱姓埋名，遭了很多罪，真是三天三夜也說不完啊。沒想到，老楊讓我從他家老屋的地洞里搬出一個木頭箱，里面有破舊的軍裝，還有一個小布包和一個大包袱。他先打開小布包，里面是一頂軍帽，上面縫滿了紅五角星的帽徽。老楊說，這些紅五星都是犧牲在路上的戰士交給我的，紅五角星的主人是長征路上的戰友。來到這里后，我把這些紅五星都縫在這頂帽子上了，偷偷帶去了北京。帶著他們的紅心參觀了人民大會堂、人民英雄紀念碑，還看了天安門的升旗儀式，也算了了他們一個心愿。這回好了，也能安心去和這些戰友團聚了。到那時，我就再也不孤單了。老楊打開里三層外三層的包袱，里面都是捆得整整齊齊的紙幣，面額大小不等。他說，更名改姓了這么多年，我沒敢告訴任何人我是黨員。這些錢是我這么多年欠下的黨費，你幫我交給組織吧。請轉告首長和領導，我從來沒有當過叛徒，沒做過對不起黨的事。我鄭重聲明：我不是叛徒！

我倆當時都哭了。我緊緊握住老楊的手承諾，你放心，我一定要給你翻案，讓你名正言順地做革命英雄！老楊搖著頭說，我不想做英雄，也不敢稱英雄。那么多犧牲的革命戰士都成了無名的英雄，他們才是我們最該記住的人！

丫頭啊，你說，這么好的戰士，可能是叛徒嗎？二伯晃著滿頭白發，拿起毛巾擦眼睛，哽咽的聲音像如泣如訴的二胡戛然而止。他把水壺拍得“嘭嘭”響，像拍一面戰鼓。

二伯您也別太傷心了，后來，老楊的叛徒罪名更正了嗎？我問。

二伯說，我原封不動把那些珍貴的黨費交給了政府部門，又跑了各級政府和法院，為老楊叛徒的身份翻案。可是，人家接待的同志說，一直沒有立案過這件事，也沒有人再追究他叛徒的事，不需要翻案。我想來想去啊，只有把他的事寫進白紙黑字的書里，才能讓他沉冤昭雪，讓人們記住，他是一個好軍人，不是叛徒！

二伯把軍用水壺按在胸口上，目光凝重地望向窗外藍藍的天。他滿頭的白發在陽光下閃光，豪邁地唱起了《義勇軍進行曲》。我仿佛看到了無數戰士的身影，在長征路上、在中國大地上，豪邁地唱著這首歌，大踏步走在前進的路上，歌聲經久不息地回蕩在雪山、草原、大渡河和金沙江上，以及世界的每一個角落。長征精神是中國人民心中永遠燃燒的一盞明燈，照亮一代又一代人的心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