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璨
“1936年10月,中國工農紅軍紅一、四方面軍在會寧會師后,紅四方面軍第五軍、九軍、三十軍等部共21800人,在方面軍總指揮部率領下,11月18日,先頭部隊占領永昌。11月23日在永昌建立河西走廊第一個縣級蘇維埃政權和13個村級蘇維埃政權。12月27日夜,紅西路軍為執行新任務,撤離永昌繼續西征?!?/p>
——摘自《西路軍鏖戰永昌》
2021年4月的一天,我們在前進劇團遭遇戰遺址前敬獻了鮮花。
那是一堵一米多高二十多米長的黃土斷墻,墻面星星點點青灰色的礫石,使得整堵墻顯得既斑駁又結實,似乎經年的風只是吹去了表面被太陽曬酥了的薄薄一層土。
墻上還有很多拇指樣大小的洞,深的,淺的,看起來很密集。一些洞顯然是重疊上去的,邊緣殘裂且更往深去。一位同行者八歲的孩子低著頭用細嫩的手指在其中一個洞口使勁摳,努力想要從里面摳出點什么,卻最終什么都沒摳出來。他有些失望,無精打采地繞著那堵墻走了一圈,最后在那束鮮花前停了下來,一動不動。
隨行的攝影師將這一幕定格了——在河西走廊大而空寂的日頭底下,一個身著嶄新紅軍服的小男孩定定地站在一堵被歲月拂去戰火硝煙的黃土墻面前,不知心里在想些什么,他小小的背影如那堵墻一般孤獨。
一個沒有經歷過戰爭的八歲男孩會想些什么呢?在他父親那一代,從墻體那些拇指樣大小的洞里掏出的子彈殼,用河邊的清水洗干凈,湊在嘴邊略微一使勁,就能發出細而尖銳的哨聲。那曾是他父親那代人小時候最易獲得也最為喜歡的一種游戲,墻上的洞那么多,隨便一掏就能掏出好幾個,好幾十個,好幾百個。只是,在用力讓子彈殼發出細而尖銳的哨聲時,那些曾經的孩子們并不知道,除墻上他們用細嫩的手指摳過的那些彈孔,還有一些子彈惡狠狠地從這堵墻邊繞過去,穿入了十多個年輕女孩子的身體。
——前進劇團共有八九十名人員:團長周汝功,政委易維精,教導員兼支部書記廖赤健,導演任弼煌,隊長汪賢臣,紅九軍一個班的護衛戰士,以及五六十個十六七歲的女孩子。這些來自四川、湖北等地的水一樣清澈的女孩子,她們笑起來比祁連山最美的格?;ㄟ€要鮮艷,舞起來比金川河春天最柔軟的柳枝還婀娜,而在執行夜間警防任務時,她們單薄的身體,比蓄勢待發的貓還警覺。
讓我們將時間拉回到1936年12月5日的凌晨五點,帶著慰問紅九軍的光榮使命,這些鮮花般的女孩子從駐地永昌縣城步行二十公里來到了遺址所在地——郭家下磨屯莊。
十二月的河西走廊冰天雪地,冷風像刀一樣刮著這些年輕女孩子嬌嫩的臉,刺骨的寒肆意穿透她們紙一樣脆弱的身體,像置身在深不見底的冰窖。但這些女孩子,她們眼中閃爍的星是那樣的潔凈,她們嘴角掛著的笑是那樣的澄澈,她們要將人世間最動聽的歌聲最優美的舞姿帶給剛剛在古浪峽那場戰斗中失利的戰友們。她們相信,有了她們的歌聲和舞姿,戰士們一定會鼓起與敵人作戰的信念和勇氣,在紅軍艱難的西征之路上留下最為光輝的一筆。
未曾料到的是,當她們滿懷激動到達目的地,看到的卻是十多個紅軍戰士倒在血泊中的身體,其他戰士不知所向。一時間塵煙滾滾,國民黨軍閥馬步芳的精銳騎兵——黑馬隊惡狠狠地朝她們撲來。
這注定是一場失敗的戰斗。面對精于騎兵作戰、熟悉地理環境、武器裝備精良卻兇殘如狂魔的匪兵,前進劇團除九軍護衛班手中的僅一二十條槍和不多的幾顆子彈,另外只有那些柔弱女孩子每人手中緊握著的兩枚手榴彈,一枚扔向敵人,一枚留給自己與敵人同歸于盡。在一處被莊主遺棄的土圍子里,她們與馬匪進行了殊死的搏斗,從那一天的黎明開始,一直到夜色籠罩河西大地。
戰斗的艱難用任何語言都顯得乏力。其間,女孩子們用連接的綁腿帶子從圍墻近樹南側送出一名戰友尋求增援,無奈救援隊伍的坐騎原是從馬匪處繳獲,當馬匪一聲呼哨,竟直接沖入馬匪隊伍,以至于很多戰士被輕松射殺,不得不退回去,救援失敗。其間,當七八個敵人爬上圍子東側的一棵大楊樹朝莊內瘋狂射擊,站在屋頂指揮戰斗的支部書記、政治指導員廖赤健同志中彈犧牲,女孩子們將滿腔的怒火化作最鋒利的武器,奮起反擊,決絕地將敵人打下樹去。其間,因指揮戰斗的干部全部犧牲,女孩子們彈盡糧絕,不得不用石頭、磚塊、木棒當做戰斗武器,卻終因寡不敵眾,被兇殘的敵人用汽油、柴火燒開莊門,那十幾個女孩子的生命從此留在了炮火硝煙中,其余女戰士則全部被俘,落入了敵人的魔爪。
是的,敵人的魔爪。在中國革命的里程碑上,中國工農紅軍的西征算得上最悲壯也最悲慘的一段歷史,其時坐鎮西北的國民黨軍閥馬步芳隊伍的殘忍和暴虐直到許多年后和平時代的人們談起,仍會驚出一身冷汗。
在1936年12月5日戰斗結束的那個殘月如弓的夜晚,十幾個鮮花般美麗的女孩子倒在了一個叫郭家下磨屯莊凍得僵硬的黃土地上,身上連一件完整的蔽體衣裳都沒有。而那些落入敵人魔爪的前進劇團的女戰士,在之后被解押到馬步芳指揮部后院乃至其后數次的輾轉流徙中,承受的正是國民黨軍隊如此殘酷的暴行。
哀歌四起念英雄,橫掃河西苦戰功。
喇叭聲聲悲落日,軍旗獵獵傲寒風。
甘肅著名革命烈士叢德滋之女叢丹在她的《西路軍壯歌》一詩中寫道。正如那一句“軍旗獵獵傲寒風”,面對國民黨軍閥對西路紅軍的百般摧殘,前進劇團那幾十個落入敵人魔爪的女戰士心中的革命信念始終未曾被“寒風”所動。
“馬匪讓我們唱歌跳舞,我們就跳紅軍的舞,唱紅軍的歌。馬匪不許唱紅軍的歌,我們就把紅軍的歌改幾個字,還用原來的曲調唱。我們紅軍的一首歌中有‘鼓聲咚咚,紅旗飄飄的歌詞,馬匪把‘紅旗二字改為‘國旗,但我們演唱時仍唱‘紅旗飄飄。有時他們不注意,就過去了。有時聽出來,就把我們打一頓。挨了打,我們也是高興的,因為我們唱的是紅軍的歌,唱的是‘紅旗飄飄?!鼻斑M劇團被俘后編入馬步芳“新劇團”、后被地下黨組織營救的一名女戰士在晚年回憶往事時說。
甚至,在關押的那幾個月,一位名叫王定國的前進劇團女戰士,同戰友們一道在敵營秘密組建了黨支部,以對黨的無限忠誠和革命必勝的信心,同敵人進行著持續而頑強的戰斗,敵人竟無絲毫的覺察。
1983年9月20日,一個下著綿綿細雨的清晨,70歲高齡的前進劇團女戰士王定國同志從北京來到了甘肅永昌。受地下黨組織的營救,1937年下半年,她從張掖回到蘭州八路軍辦事處,成為辦事處的工作人員,最終回到了黨的懷抱。
站在前進劇團遭遇戰遺址面前,王定國老人悲從中來,禁不住放聲大哭:“戰友們,我回來看你們了!”
是啊,年輕的女孩子們,你們的戰友來看你們了。在其后漫長的47年時間里,無論歷經多少的艱難困苦亦或歡欣喜悅,你們的戰友都無時不刻在思念著你們。那些年,你們曾一道從少年時期便為追尋光明,義無反顧地走上了為勞苦大眾謀幸福的革命之路。那些年,你們一起用百靈鳥的歌聲孔雀般的舞姿,為所有奮戰在前線的戰士送去偉大的精神食糧,鼓舞著千千萬萬的紅軍將士殺敵立功。那些年,你們將最青春的年華無私地奉獻給了共產黨,用忠誠和信念為革命筑起了一道堅不可摧的銅墻鐵壁,在中華民族偉大復興之路上書寫了最為壯麗的詩篇,你們的名字將牢牢鐫刻在中國革命的歷史豐碑上,千年不朽,萬年不腐!
……
2021年4月的一天,那個身著紅軍服的八歲的小男孩站在布滿彈孔的前進劇團遭遇戰遺址前,很久都未曾動一下。他在想什么呢?前一陣兒,他還在生爸爸的氣,因為剛剛進行的紅軍戰士團結一心戰勝困難的模擬游戲中,爸爸犯了一個小小的錯誤,他哭著喊著讓爸爸糾正,卻被在場所有的大人們哄笑,為此他決定這一輩子都不理爸爸了:在革命烈士的遺址面前,爸爸怎么能犯錯誤呢!
也或者,這個小男孩什么都沒想,他只是看著那遺址前的鮮花,感覺它是那么的艷麗那么的美,如果那份艷麗那種美能夠永遠地綻放在這堵布滿彈孔的黃土墻面前,那該是多么好的一件事。
時間仿佛凝固了。在小男孩的正前方,遙遠的天際,一縷白云正悠然飄動。天藍得像要滴下來。
一陣風過,拂動墻邊那一株挺立的白楊樹春天嫩綠的枝條沙沙地響。
會的,孩子,一定會的!不僅僅是現在,等若干年后你長大了,再一次來到這里,你會驚喜地看到,這束盛放在河西大地藍天白云下的鮮花依然還在。甚至,它比你小時候、比你父親小時候,甚至更遙遠的那個1936年12月5日的清晨還要美麗和嬌艷。那個時候,你會再一次聽到那些年輕的紅軍女戰士最優美最動聽的歌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