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建青 周雅春
摘要:錢玄同向來給人以偏激的印象,但他又一身而兼具民族主義、無政府主義、自由主義等多重思想面相,且時常在復古與反復古的兩極之間搖擺不定。這種“自由的偏激”與他執著于墨學的“最大多數的最大幸福”的功利主義密切相關。墨學功利主義是促成他激進的語文觀乃至偏激的行事、言說風格的決定性思想資源。具體到他的語文觀中,不管是“白話”“世界語”,還是“羅馬字母”“簡體字”,他所堅持的新文化運動和國語運動理論的最后底牌都是對國家、社會、民眾的“功用”,“便利”“適用”是其思想表達的核心術語,“急功近利”正是對其偏激語文觀的最確切的注腳。
關鍵詞:錢玄同;功利主義;語文觀;偏激;適用
基金項目:國家社會科學基金項目“民族主義與清末民國‘言文一致運動研究”(16BZW136);江西省高校人文社會科學研究項目“語言哲學視域中的近代白話文學思想研究”(ZGN17112)
中圖分類號:I206.6? ? 文獻標識碼:A? ? 文章編號:1003-854X(2021)07-0097-06
作為五四前后國語運動、文學革命、思想革命等各條戰線上的急先鋒,錢玄同激進的反傳統、主歐化姿態,特別是他咒罵式的“桐城謬種”“選學妖孽”“廢滅漢文”等論斷,至今仍招致批評者“輕薄浮泛”“矯枉過正”① 的批評。可以說,偏激幾乎成了錢玄同的不二標簽。當然,在承認其偏激的同時,也有人注意到了錢氏偏激的豐富性、包容性。實際上,偏激的錢玄同頗有點“長路漫漫上下求索”的思想彷徨,縱觀其在辛亥至五四前后的思想歷程,這個激進的斗士時常在復古與反復古、革命與改良之間尋求“衡平”而崇尚“太丘道廣”②,國粹主義、民族主義、無政府主義、自由主義等諸多思想面相反復呈現,有時甚至出現戲劇性反轉,顯示出思想的極大自由度。這種“變臉”式的激進思想轉變動因何在?主張“古、今、中、外、文、白、官、土”無不可用的小學大家,何以又要“廢滅漢文”?這種激進的語文觀的思想根柢究竟為何?墨學功利主義或是解答這些問題的關鍵。
一、“摩頂放踵利天下”的功利觀
墨學是在清代重新被發現的思想傳統。從乾隆年間汪中初治墨學,到光緒年間孫詒讓集成《墨子間詁》(1893),再到章太炎的《訄書》(1900)及梁啟超的《子墨子學說》(1904)、《墨子之論理學》(1904)等,墨學在晚清時期的復興已成不爭的事實。一方面,墨學在近代的“復活”,與前述“經世致用”之風乃至乾嘉樸學盛行密切相關,“補弊扶偏”“新國新民”是那個時代的普遍愿望,而墨子倡導的“摩頂放踵利天下”的“實利主義”思想與晚清以降流行的這些濟世救國理念皆能暗合;另一方面,墨學思想的重新發現也與晚清時期人們對約翰·穆勒、邊沁等人的西方“功利主義”思想的接受有關。以梁啟超為例,他是在汲取了日本的墨子研究成果后而對墨家的兼愛、利他、非樂等精神加以闡揚的,并明確指出,墨學“凡事利余于害者謂之利,害余于利者謂之不利”的思想,“與近儒邊沁氏比較苦樂以為道德之標準者正同”③。事實上,嚴復于1899年就開始翻譯約翰·穆勒的《自由論》(即《群己權界說》),并于1903年出版,梁啟超、魯迅等當時的知識精英得以先后接觸到穆勒的自由主義思想,并藉此涉獵穆勒的功利主義思想,應屬必然。如魯迅《摩羅詩力說》就曾說道:“約翰穆黎曰,近世文明,無不以科學為術,合理為神,功利為鵠。”④
錢玄同的確很早就借助嚴復的翻譯接觸了穆勒、邊沁等人的學說,在《論幾何學及論理學書》中自言“穆勒之《論理學》,我見過的就是嚴又陵的譯本”⑤,在日記中也載有購買詹姆士的《實用主義》的記錄,不過他對當時盛行的西方功利主義學說并不完全認同。他在1908年2月23日的日記中說:“功利主義之《天演論》幾為家弦戶誦之教科書。凡編教科書者皆以富強功利等說為主干。故吾儕宜亟以無政府主義之書藥其毒云。”幾天后又寫道:“今之倫理學,皆偏重個人(自私自利)、國家(強權功利)論理,此極不然(反于進化)。”⑥此間不難看出他對西方功利主義的不滿。既然如此,我們就不能把錢氏的功利主義思想與西學傳播直接附會,而指認其與墨學的親緣關系更為妥當,盡管近代墨學功利主義的發生一定程度上也是“西學中源”的產物。
有關墨學在近代的復興及其對錢玄同的影響,劉貴福在《錢玄同思想研究》一書的附錄中有專文申述,主要談到了錢氏對近代墨學的接受以及墨子的“兼愛”“尚同”“非樂”等思想對他的影響;楊天石整理的《錢玄同日記》附錄中也有一篇《論錢玄同思想》,對錢氏“想學墨子的長處”也有述及,但并未展開;李可亭、倪偉等學者對錢玄同思想也有相關研究,惜乎對錢氏與墨學之關聯著墨不多。作為專門的“思想”研究而僅僅“附錄”,且大多是轉述黎錦熙傳記中的觀點,不難看出,錢玄同與墨學的關系在各家的認識中均不占中心地位。他們更多的是將墨學視為錢玄同所服膺的各種思想——民族主義、無政府主義、自由主義等——之外的一股支流,因而僅僅只是“附錄”補記或片段敘述。本文并非專論錢玄同思想,無意于復述錢玄同對墨學“功利主義”思想元素的消化與吸收,或是確立“功利主義”在錢氏思想中的“中心”地位,只是試圖表明:墨學的“功利主義”是促成錢玄同激進的語文觀(當然也包括他略顯偏激的行事、言說風格)的決定性思想資源,“功利主義”與其它“主義”在其思想鏈條上并非并置關系,而是一種包容關系:以墨學之功利主義來包容、理解其它思想中的合己成分。他可以在復古與反復古之間徘徊,也可以在民族主義與世界主義之間往返,當然也可以由無政府主義轉向自由主義,但是他的思想底色始終是民族、國家之“公利”。不管是“白話”“世界語”,還是“羅馬字母”“簡體字”,他所堅持的新文化運動和國語運動理論的最后底牌都是對社會、民眾的“功用”,“便利”“適用”是其思想表達的核心術語,而“急功近利”正是對其偏激語文觀的最確切的注腳。
二、“中外古今派”的“適于實用”
1926年,錢玄同在致周作人的信中說:“可是我是絕對的主張‘今外的,我的‘古中,是‘今化的古和‘外化的中——換言之,‘受過今外洗禮的古中。我不幸自己不懂‘今外,但我總承認‘古中絕非今后世界之活物?!雹?這段話通常被認為是錢玄同自由主義思想的標志性表達,這當然沒有問題。不過,除了前面自我指認的中外古今“萬物玄同”的自由主義傾向之外,錢玄同對“中外古今”的解釋其實還有另外的意向?!敖裢狻笔撬敖^對的主張”,而“古中”主要是為“今外”服務的,概言之,就是“古為今用”和“中為外用”。不難看出,在看似“太丘道廣”的自由選擇中,錢玄同明顯還是帶有強烈的偏向乃至執其一端的主觀合目的性。
就在同一封信中,錢玄同還明確表示“中國人‘專制‘一尊的思想要不得”,并宣稱以后“不要再用那‘必以吾輩所主張者為絕對之是而不容他人之匡正的態度”⑧,這里卻又使用“絕對的主張”和“絕非今后世界之活物”等極端措辭,暴露了他無意識的“一尊”于“今外”的偏執思想。
必須指出,錢玄同的確給予了“古中”最大限度的包容。1916年以前“專以保存國粹為志”⑨ 的復古情結自不必說,即便是在主張白話文學態度最激烈的文學革命運動時期,他在反文言的同時也主張“把古文和白話夾雜起來,自由使用”⑩,而在轉入“古史辨”運動時則一邊“疑古”一邊“存古”甚至“師古”,顯示出更高的自由度。然而,不得不說的是,任何時候錢氏對“古中”的自由選擇,都是以“經世”或“致用”為目的的。對于篤信進化論的錢玄同來說,他所認為的“古”與“今”可以直接簡化為“舊”與“新”,他相信“世道必進,后勝于今”{11},世間一切“民物”都不可能“在時間的軌道上開倒車”{12}。因而無論是疑古、反古還是復古、存古、師古,“古”都是服務于“今”的。同樣的道理,“中”也是為“外”服務的,這種“全盤西化”的執念看似蠻橫,但從錢玄同“尊今”的觀念來看,也是順理成章的,因為“適用于現在世界的一切科學、哲學、文學、政治、道德,都是西洋人發明的,我們該虛心去學他,才是正辦”{13}。在他看來,“今”與“外”才是相“適用”的。這種“尊今”的態度在同時代的魯迅、周作人等人身上也可以看到。比如魯迅在隨感錄《現在的屠殺者》中就說過:“明明是現代人,吸著現在的空氣,卻偏要勒派朽腐的名教,僵死的語言,侮蔑盡現在,這都是‘現在的屠殺者。殺了‘現在,也便殺了‘將來?!獙硎亲訉O的時代。”{14} 只不過魯迅這里的“尊今”是以絕對的反古為參照的,而錢玄同的“尊今”則不僅可以反古、疑古、廢古,也可以復古、存古、師古,前提是這個“古”在當下能夠“適于實用”。換言之,“適用”的功利主義原則才是作為“中外古今派”的錢玄同的價值判斷標準。
“適用”大概是錢玄同所有文章、書信、日記等述學文字中運用得最普遍的一個詞語。有時為了表達得更為精準,他會采用“適于實用”“適于應用”“切于實用”等類似的說法,偶爾也會用“致用”“功用”“便用”等相對模糊一些的措詞,但其意旨都是為了說明所指之物事對國家、社會或群體(有時也指向個人)的功用價值及利益訴求。這種“修辭”模式很容易讓我們歸結為錢玄同的語言文字的工具論思想廣泛存在于《新青年》同人特別是胡適所信奉的實用主義所致,但這不是全部。錢氏工具理性的背后多少還是包含著一點價值理性。他不僅是純粹追求工具、器物的簡單可用或日常功用,同時還關注工具背后的“人文”價值。錢玄同有一段話專談“工具”:“工具本是給人們使用的東西,但使用之必有其道。得其道,則工具定可利人;不得其道,則工具或將殺人?!眥15} “利人”與“殺人”,全在工具使用適當與否,可見,“適”比“用”要重要得多。沿此思路繼續深究下去,則不難發現,這種“利人”的工具適用性自然不是指一己之利,也不會止于一般意義上的功用,而往往潛藏著于國于民、于社會現實的深切關懷,是那種大利天下的人間情懷。這與他的“摩頂放踵利天下”的墨家功利主義思想是相通的,因而“適用”一詞成為他語文觀乃至全部思想表達最普泛的詞匯也就再正常不過了。
據筆者對《錢玄同文集》所做的不完全統計, 在其略顯龐雜的述學文章中,“適用”一詞的使用頻率高達160余次,尚不包括“適于實用”“適于應用”等類似的表達方式,如果將明顯與“適用”意義相近的詞語用法也考慮在內的話,則更是高達230余次。這些詞語散見于文集的第一卷《文學革命》、第三卷《漢字革命與國語運動》和第四卷《文字音韻與古史經學》所收的近百篇文章中,往往是在談到白話、國語、世界語、簡體字、古代典籍與外來思想等相關概念時就會出現類似“適用”與否的判斷,其它三卷主要收錄“隨感錄”、書信及學術專著等雜述則很少使用這一類詞語,一定程度上表明了錢玄同的“適用”主義更多指向的還是其語文觀,或是與其語言、文字和文學觀念相近的思想內容,比較典型的如《〈章草考〉序》《漢字革命》《為什么要提倡“國語羅馬字”》等文章,專談簡體字、世界語、國語羅馬字等如何“適用于今”的問題,因而文中遍布“適用”“適于應用”等字眼,其中,《〈章草考〉序》一文中“適用”一詞就出現了14次,而近義詞“適于實用”“切于實用”“便用”等也出現了12次,是其所有文章中使用“適用”相關詞語最多的一篇。
另一個值得特別提到的詞語是“便利”。與“適用”相比,“便利”一詞其實更能凸顯錢氏功利主義的實利導向。墨子講兼愛、利他,“愛”“利”合一,“義”“利”同體,強調的是一種群體的公共之利,或是個體行為的正當性和效用性,只有落實在“國家百姓人民之利”層面上的行為和思想,才是正當的或有用的。所謂“仁人之事者,必務求興天下之利,除天下之害”{16},因此,于國于民有用、有利的“便利”行為才是合理的、應當的。錢玄同特別喜歡用“便利”來說明某個概念或事件的正當性。同樣是基于《錢玄同文集》的粗略統計,“便利”一詞出現的頻率高達81次,主要集中在《注音字母與現代國音》《國語羅馬字》等討論語言、文字改革的文章中。需要補充說明的是,“適用”“便利”等詞語不僅遍布《錢玄同文集》,也廣泛存在于《錢玄同日記》中,且與文集中的詞語使用情況類似,其中絕大多數都是語涉世界語、國語羅馬字及漢字簡化等問題,可見錢氏的“適用主義”是與其語文觀密不可分的。
當“適用”“便利”的功利主義思想作為“安身立命的人生觀”來遵循的時候,錢氏語文觀的偏激也就在情理之中了。錢玄同看起來是個“中外古今派”并經常自由切換自己的思想,博采古今中西,兼收各種“主義”,好像并非要成為什么“主義”的信徒,他在“主義”的取舍之間始終堅持“為我所用”,不同時間、不同場合總有不同的主義可以“適用”。可是,只要我們不對錢玄同思想的偏激抱有成見,就可以更為理性地認識到,錢玄同看似無可無不可的“太丘道廣”,其實潛藏著定于“功利主義”之一尊的“專制”暗流,在“自由”與“專制”之間,錢玄同往往以“兩極分化”的態勢來延展其思想的張力。這與朱熹理學思想中的“理一分殊”或佛教中的“一多相攝”大致相類,“功利主義”是作為本體的具有統一性、普遍性的“一理”,而其它“主義”則只能“降格”為這個“一”所統攝下的“多”或“分”,也就是具體之“用”了。因而,復古與反復古、無政府主義的激進與自由主義的保守,這種“兩極分化”甚至多極化的思想徘徊最終都歸于“功利主義”之一極,從而給人以易走極端的“偏激”印象。這種“偏激”和“功利主義”的交互作用,就不可避免地導致了錢玄同非比尋常的“急功近利”。
三、“石條壓駝背的醫法”的急功近利
偏激是晚清民初時期的時代病。魯迅敬告青年“要少——或者竟不——看中國書”和“漢字不滅,中國必亡”的著名論斷,以及早期陳獨秀的“必不容反對者有討論之余地;必以吾輩所主張者為絕對之是,而不容他人之匡正之也”{17} 的決絕態度,都是這一時代病的絕佳癥候。就連一向以維新改良著稱的梁啟超也動不動就喊出“詩界革命”“小說界革命”的“革命”口號,并宣稱“小說為文學之最上乘也”{18},這種翻轉文學觀念的偏激程度絲毫不遜當時的革命派。繼之而來的則是文學革命、漢字革命、思想革命等各種“革命”話語的爆發,胡適一開始小心翼翼地芻議文學“改良”,陳獨秀馬上就改換成文學“革命”論的大旗,于是胡適也順勢談起了“建設的文學革命論”,足可見出“革命”話語在當時大行其道,同時也表明,在當時特定的語境下,生活中偏于溫和或思想并不激進的人也喜歡說一些“偏激話”,并非是真的喜歡,而是因為偏激的話語比溫和的主張要“管用”得多。魯迅在《無聲的中國》的演講中就說:“中國人的性情是總喜歡調和,折中的。譬如你說,這屋子太暗,須在這里開一個窗,大家一定不允許的。但如果你主張拆掉屋頂,他們就會來調和,愿意開窗了。沒有更激烈的主張,他們總連平和的改革也不肯行?!眥19}魯迅接下來所舉證的“拆掉屋頂”的激烈主張就是錢玄同的“廢止漢字”,并認為是錢玄同的激進主張使得白話文“減去了許多敵人”遂得以流行,這雖然不一定符合實情,但卻坐實了錢玄同的“偏激”。與此相對的是,與錢氏關系最密切的周作人、黎錦熙等人卻又評價他“平??慈ニ坪躅H是偏激,其實他是平正通達不過的人”,看起來頗有一點矛盾難解,其實不然?!捌匠?慈ニ坪躅H是偏激”實際上就默認了錢氏在一般人心目中的印象,而所謂的“平正通達不過”反倒并不一定是“真實”的錢玄同,更大可能還是朋友之間長久默契之后的寬和體己之語,也有人死之后蓋棺論定的敬語謙辭成分在內。畢竟在大多數人的記憶中,錢氏的性格并沒有表現出一般人的溫和平正。有力的證據是,留日時期的錢玄同在聽章太炎課時,常因坐不住而在坐席上爬來爬去故而被魯迅戲稱為“爬翁”,后來同門黃侃又與其性情不合而稱他為“錢二瘋子”,足可見出生活中的錢氏性情之急切、激烈的一面。因而盡管我們說晚清至五四是一個狂飆突進的時代,人人都可能沾染一點偏激的時代病,但錢玄同的偏激明顯超過了同時代人,顯示出“偏執”而又“過激”的個性特征。
執于一端而少轉圜的“偏執”是錢玄同不同常人的偏激的主要表現。單從語文觀層面看,前述執著于“適用”“便利”的功利主義思想就是其最大的“偏執”。錢玄同一生思想幾經反復,?!耙越袢罩遗c昔日之我挑戰”{20},在復古與反復古、自由與保守之間隨意切換,但他并沒有執兩持中,而是像鐘擺一樣在兩極之間有規律地擺動,每一次擺動都是從一極到另一極,“一條道走到黑”,不會居中停留,而支配這一思想擺動的“規律”就是“功利主義”。正是在功利主義思想的支配下,錢玄同的語文觀才會不斷調整,而每一次調整都示人以絕不回頭的決絕態度,“變臉”之迅速與徹底讓人始料未及。這一點連他自己都有所覺悟。在1919年元旦的日記中,錢玄同簡單回顧了他自1900至1918年的思想變遷史,并寫道:“這十九年里頭,思想屢屢變遷,自己也記不清楚”{21};而在1922年的歲末(12月30日),他又不作任何鋪墊地突然記錄了自己思想轉變的流水賬簿,大致如下:1903年以前尊清;1904年以后排滿。1908—1913年主張復古音,寫篆字;1918年以來主張用破體小寫。1912—1915年主張復漢族古衣冠;1916年以來主張改穿西裝。1909—1915年主張遵修古禮;1916年以來主張廢棄古禮。{22}
當然,錢氏思想的“鐘擺”現象遠不止他自己開列的這幾條,諸如:1910年宣稱“中國的紀年,除了用共和之外,是別無他法的”{23},而1919年主張“中國應該爽爽快快用世界公歷紀年”{24}。1907年看《新世紀》“覺其議論過激,頗不謂然”,而1917年則謂其“主張新真理,針砭舊惡俗,實為一極有價值之報”。1908年罵江聲、王照等國音字母改革者為“王八蛋”,并認為“擬用萬國新語代漢語”為“可笑之事”{25},10年后則自己成了主張世界語的急先鋒,并稱“除了提倡改用Esperanto,實無別法”{26}。1909年日記中載“文字一滅,國必致亡”,而到了1918年則“認定漢文必當廢滅”{27} ……如此“打臉”式的思想反轉,在錢玄同的文字表述中比比皆是。盡管我們可以將這種“鐘擺”現象解讀為思想的“有限自由”,但綜合前言,將其“左右擺”看作以功利主義的適用、便利原則為鵠的的規律運動似乎更合實情。
毋庸諱言,錢玄同的“急功近利”在當時是罕有其匹的。這當然不單指其性情的激烈,更主要的還是其徹底的功利主義取向?!斑^激”只是他的斗爭策略,而“功利主義”才是其“根本解決”之最后底牌。客觀來說,錢玄同的語文觀并沒有獨到的創新之處,他的每一項主張幾乎都是前人的“加強版”,但最后往往是他成為了話題人物,比如“世界語”“廢漢文”“簡體字”“古史辨”等,一方面的確是因為他“調門高”,經常用“過頭話”把話題推到極致;另一方面,最重要的還是他“知”了便“行”,張揚理論的“適用”性并急切地實踐其“功利”,彰顯出一種極致化的“效益主義”的“急功近利”。從“世界語”的提倡到“簡體字”的推行,他的思想推進的每一步都帶有墨學的功利主義痕跡。錢氏早年追隨章太炎,受其小學觀念及種族革命思想影響,把漢字與漢民族的存亡綁在一起,認為“我國文字發生最早, 組織最優,效用亦最完備,確足以冠他國而無愧色……夫文字者,國民之表旗,此而拔棄,是自亡其國也”{28},以文字為維持種姓之“用”的意圖明顯,因而極力反對吳稚暉和《新世紀》派的“世界語”主張。然而經歷了袁世凱、張勛的兩次復辟之后,他認為中國文字“為象形文字之末流,不便于識,不便于寫”,“斷斷不能適用于二十世紀之新時代”{29},從而轉向“廢滅漢文”,竭力提倡“世界語”。此時他對“世界語”的態度轉變,完全是出于“世界大同”的“言文一致”想象,是希望借助語言的“世界化”走保國救國之“終南捷徑”的急切反映。只是這一步走得太急了,引來了眾多敵友的批評或勸諫,以至于連為之辯護的陳獨秀都稱之為“以石條壓駝背的醫法”。
通常認為,錢氏在接受了各方意見后對此有所“反省”,于是調整為鼓吹“國語羅馬字”及其它漢字拼音化、簡體化主張了。與“漢字革命”的決絕與偏激相比,退而求其次的“國語羅馬字”和“簡體字”等就成了與現實“妥協”之后的權宜之計,似乎沒有了那種“石條壓駝背”的急功近利。這種說法多少有點想當然。從時間上來看,世界語、注音字母、國語羅馬字、簡體字等理論主張并不存在相互關聯的線性發展關系,也不存在彼此取代的邏輯關聯,“不廢漢文而提倡世界語”{30}是可以并行的。實際上,錢玄同在1918年的《中國今后之文字問題》中就提出了廢滅漢文改用世界語的意見,但直到1923年才明確宣稱“漢字革命”,而在此前的1920年又提出了減省漢字筆畫的方案,不過真正投身“簡體字”的改革實踐則集中在1930年左右。如此繁復地強調這一點,只是為了證明“國語羅馬字”和“簡體字”等并非錢氏“退而求其次”的妥協,而是一種積極的“迂回戰術”,在“國語羅馬字”的基礎上摻入“世界語”成分,逐漸形成“二漢八洋”“一漢九洋”“無漢全洋”{31} 的局面,從而變相實現“廢滅漢文”的目標。用他自己的話說,“世界語”與“簡體字”等的區別是“治本的辦法”與“治標的辦法”,“那治本的事業,我們當然應該竭力去進行”,而“治標的辦法”,也到了“火燒眉毛的地步”,“實是目前最切要的辦法”{32}。在他看來,“標”“本”是必須兼治的,“中國廢漢文而用Esperanto,這是將來圓滿之解決。當此過渡之時,漢文尚未廢滅,便不可不想改良的辦法”{33}。質言之,作為理想的“世界語”是必須堅持的“根本改革的根本改革”,而“國語羅馬字”和“簡體字”等“當務之急”也是刻不容緩的“漢字之根本改革”,后者不僅不會消解錢玄同在語文觀上的“急功近利”的偏激與堅執,反而可以進一步彰顯他在漢字革命的“功利化”主張上的急迫與焦慮。
必須指出的是,這種急切的實用主義和功利化表達,正是錢玄同持守墨家“非樂”思想的結果。錢玄同受墨子“非樂”思想影響極深,他雖然知道“非樂”的短處,但正如他自己所說:“既想學墨子之長處,則其短處自亦不覺沾染。墨子非樂,即其不明美術作用之點?!眥34} 這里的“美術”即指一切審美的藝術。“不明美術作用”就是對包括語言、文學在內的審美活動的忽略。他提倡章草以簡化漢字,只是因為“文字本是為實用而作,所以雖然亦應求美觀,而美觀終是第二義。第一義應該求適用,字體畫一,實為適用的條件之一?!眥35} 在調適“功用”與“審美”的過程中,墨子“非樂”帶來的功利主義終究還是居于第一義,從而消解甚或取代了“美術”的審美屬性。
四、結語:“始終是一個功利主義者”
梁啟超在《墨子學案》中曾說,“墨學道德標準的根本義”就是“以中不中用為應做不應做的標準。凡評論一種事業、一種學問,都先問一句:‘有什么用處?!眥36} 不得不說,錢玄同完全套用了墨子的標準,并把這個標準上升到人生觀來遵循,以功用作為衡定現實人間一切事務的出發點和“最后底牌”,他的思想也因其徹頭徹尾地執于墨學功利主義之一端而走向偏激。具體到他的語文觀,“廢滅漢文”論與國語羅馬字、簡體字理論,白話體新文學與整理國故的主張,看起來彼此抵牾捍格,但他卻能自由游走其間,實際上并不是因為他思想的善變與取巧,而恰恰是他執守于“適于實用”的語文改革實踐的結果。語言、文字乃至文學文體,在他眼中都是“摩頂放踵利天下”的致用工具,“適于實用”或類似的概念也因此成了錢氏語文觀相關論述中的高頻詞,其中所承載的墨學的功利主義,飽含了一個知識分子對社會現實的激切關懷和濟世救國的使命擔當,帶有濃重的兼愛利他、尚同致用的家國情懷色彩。從歷史的角度來看,功利主義是貫穿墨家政治、經濟、倫理思想的道德標尺,錢氏語文觀的“偏激”不僅不應看成罪證,反而是他遵循墨家愛利原則、謀取“最大多數的最大幸?!钡母呱腥烁竦囊娮C。他“始終是一個功利主義者”{37}的宣言,既有一定的自嘲成分,也有對自身執著于啟蒙救國之大功利愿景的自我肯定。
注釋:
① 魏繼洲:《豐富的偏激——論五四新文學運動中的錢玄同》,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3年版,第4頁。
②⑦⑧{31}{37} 錢玄同致周作人信,《錢玄同文集》第6卷,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1999年版,第78、75、74、64—65、56—57頁。
③ 梁啟超:《子墨子學說》,《飲冰室合集》專集第10冊,中華書局2015年版,第6969頁。
④ 魯迅:《摩羅詩力說》,《魯迅全集》第1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74頁。
⑤ 錢玄同:《論幾何學及論理學書》,《錢玄同文集》第2卷,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1999年版,第254頁。
⑥⑨{20}{21}{22}{25}{27}{34} 楊天石整理:《錢玄同日記》,北京大學出版社2014年版,第117—118、315、490—491、336、491、130—141、334、314頁。
⑩ 錢玄同:《〈儒林外史〉新敘》,《錢玄同文集》第1卷,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1999年版,第392頁。
{11} 赫胥黎:《天演論》,嚴復譯,王栻主編:《嚴復集》第5冊,中華書局1986年版,第1390頁。
{12} 錢玄同:《“出人意表之外”的事》,《錢玄同文集》第2卷,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1999年版,第47頁。
{13} 錢玄同:《隨感錄·三十》,《錢玄同文集》第2卷,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1999年版,第16頁。
{14} 魯迅:《現在的屠殺者》,《魯迅全集》第1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366頁。
{15} 錢玄同:《青年與古書》,《錢玄同文集》第2卷,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1999年版,第144頁。
{16} 畢沅校注:《墨子》,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年版,第77頁。
{17} 陳獨秀:《答胡適之》,胡明編選:《陳獨秀選集》,天津人民出版社1990年版,第53頁。
{18} 梁啟超:《論小說與群治之關系》,《飲冰室合集》文集第4冊,中華書局2015年版,第865頁。
{19} 魯迅:《無聲的中國》,《魯迅全集》第4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14頁。
{23} 錢玄同:《共和紀年說》,《錢玄同文集》第2卷,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1999年版,第322頁。
{24} 錢玄同:《論中國當用世界公歷紀年》,《錢玄同文集》第1卷,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1999年版,第310頁。
{26} 錢玄同:《關于Esperanto討論的兩個附言》,《錢玄同文集》第1卷,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1999年版,第211頁。
{28} 錢玄同:《刊行〈教育今語雜志〉之緣起》,《錢玄同文集》第2卷,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1999年版,第313頁。
{29} 錢玄同:《中國今后之文字問題》,《錢玄同文集》第1卷,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1999年版,第166頁。
{30} 錢玄同:《論世界語與文學》,《錢玄同文集》第1卷,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1999年版,第21頁。
{32} 錢玄同:《減省現行漢字的筆畫案》,《錢玄同文集》第3卷,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1999年版,第85頁。
{33} 錢玄同:《關于國文、外國文和Esperanto》,《錢玄同文集》第1卷,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1999年版,第333頁。
{35} 錢玄同:《〈章草考〉序》,《錢玄同文集》第4卷,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1999年版,第50頁。
{36} 梁啟超:《墨子學案》,《飲冰室合集》專集第11冊,中華書局2015年版,第7177頁。
作者簡介:高建青,江西師范大學文學院博士后,宜春學院文學與新聞傳播學院教授,江西宜春,336000;周雅春,《宜春學院學報》編輯部編輯、講師,江西宜春,336000。
(責任編輯? 劉保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