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素梅
“請戰書——”
在潔白的A4紙上寫下這三個字的時候,錢良沉默了許久,他點
燃了一支煙,狠狠地抽了一口,看著裊裊上升的煙圈,忍不住嘆了口氣。眼前浮現的,是妻子方云溫柔的笑,還有兒子稚嫩的臉龐,
一支煙很快就燃到了盡頭,錢良重新點燃了一支,這時透過煙圈,他看到的是另一種景象,潮水一樣涌向醫院的患者,他們高舉著雙手,眼神里透露著絕望和恐懼,不停地呼喊著:醫生,救救我!
1月22日,錢良在朋友圈看到兩張照片在瘋傳,一張是84歲的鐘南山出征武漢。另外一張,是醫護人員的申請書——如有需要,我自愿申請馳援武漢,抗擊新冠肺炎疫情,不計報酬,無論生死!作為一個經歷過非典的醫生,錢良感到了事態的嚴重,心情沉重。接下來,炸彈式的重磅消息一個接一個,武漢封城,武漢各大醫院向社會緊急求助,確診病例每天都在以幾何級的數量上升,全國各地組建了多支醫療隊奔赴武漢,然而,醫護人員仍然不夠,不夠!
該來的還是來了。今早的晨會上,歐主任宣讀了市政府與衛計委聯合下達的關于組建醫療隊馳援武漢的文件。錢良所在的市人民醫院重癥科,首當其沖,義不容辭。
“同志們,作為一名醫護人員,救死扶傷是我們的天職,如今武漢有難,八方支援,既是武漢人民的需要,也是祖國和人民的需要。雖然這場新冠肺炎來勢洶洶,但這場戰還得靠我們醫護人員來打,我們不上戰場,誰上戰場?我們科有兩個出征名額,醫生護士各一名,希望大家踴躍報名。”歐主任做了簡單的動員,宣布散會。
握著筆,錢良想起了自己的畢業季,那時和風華正茂的同學們,舉著右手,對著希波克拉底頭像莊嚴宣誓——
健康所系,生命相托,我志愿獻身醫學,熱愛祖國,忠于人民,恪守醫德,尊師守紀,刻苦鉆研,孜孜不倦……錢良把科室同事在腦海里過了一遍,主任太老,新工作的小韓太小,小胡妻子快要臨盆,林霞生完孩子尚在哺乳期,看來出征武漢的人選,非自己莫屬了。
錢良扔下煙頭,在潔白的紙上唰唰寫上了幾行字——
茲有重癥科副主任醫師錢良,重癥科工作二十年,具有豐富的救治危重癥患者經驗,現申請參加援鄂醫療隊,馳援武漢,抗擊新冠肺炎疫情。不計報酬,無論生死!
錢良在右下角莊重的簽下了自己的名字。把申請交給了歐主任。
錢良一遍遍撥打妻子方云的手機,但手機語音卻一直提示——
你所撥打的電話已關機!
錢良雖然心急如焚,卻也無可奈何。他知道身為手術室麻醉醫師的妻子,也許又在上一臺復雜的手術,不知道什么時候能下臺。
錢良有些后悔,不是后悔寫下請戰書,是后悔沒有和妻子商量。自己申請馳援武漢的事,妻子一直蒙在鼓里。自從寫下請戰書,加入援鄂醫療隊,錢良對武漢疫情,更是高度關注,每天的確診病例,死亡人數,各地醫療隊馳援武漢的情況,方艙醫院的設施,防護裝備等。錢良不知道自己所在的醫療隊,什么時候就會接到通知,緊急出發。他有時候甚至心存僥幸,說不定武漢疫情控制住了,他們的醫療隊就不用再出發。但這只是幻想而已。今天上午,歐主任鄭重的拿來了市委下發的紅頭文件,援鄂醫療隊,定于明日出發。紙是包不住火的,該來的終歸還是來了。
錢良給在老家的哥哥打了電話,告訴他了自己要出征武漢的事。末了不忘交代:哥,千萬不要告訴老家的爸媽,等我回來!
“你一定要注意安全,平安歸來。”也許是哥哥太了解錢良的性格,沒有多說什么,就掛斷了電話。
錢良回到家,七歲的大寶在津津有味地看動畫片,兩歲的小寶則在地上玩積木。看到爸爸回家,兩個孩子小鳥一樣歡呼著朝他跑了過來。錢良左手抱起小寶,右手牽著大寶說:乖兒子,今天我們一起去接媽媽下班好嗎!大寶拍著手說,好啊好啊!
錢良帶著兩個孩子出了門,一路上思緒萬千,不覺間已到醫院門口,這時電話響了,是方云。
“老公,你什么事啊,打那么多電話,你不知道我今天上臺么?”
“小云,我今天想給你個驚喜,我和兒子來接你下班,我們在醫院門口等你了。”
匆匆走出醫院的方云,看到了抱著一束鮮花站在車門旁的錢良,還有花蝴蝶一樣在他身旁穿梭的兩個寶貝。她滿腹狐疑地看著錢良說:“今天什么日子啊?你搞什么鬼!”
“沒什么啊,老婆今天辛苦了。”錢良微微地笑著說。
回到家,錢良等方云放下手里的包和鮮花,安妥好兩個孩子,就把她拉近臥室,關上了門。
“小云,對不起,我要離開你們一段時間!”
方云腦袋嗡的一聲:“你要去哪里?”
“武漢!”
“為什么是你,一定要是你嗎?”
“如果我們兩個必須去一個,只能是我,還好不是你!”
方云眼里的熱淚瞬間奔涌而出:定了嗎?什么時候出發?
“明天!”
方云木偶一般呆呆地坐在床沿,半天不說一句話。
錢良故作輕松地說:沒什么的,我還沒有去過武漢,這次也可以看看武漢了。你在家好好帶大寶二寶,等我回來。我們再一起去旅游!
通城,空城﹍
車子一路飛馳,越過村莊和田野。空蕩蕩的公路上,看不見一個人影。抵達武漢境內,錢良明顯地感受到了一種緊張,肅殺的氣氛。傍晚時分,錢良所在的援鄂醫療隊抵達了通城縣人民醫院。
援助醫療隊的到來,讓通城縣醫院的醫護人員們歡欣鼓舞。自從疫情暴發以來,醫護人員們日夜奮戰在崗位上,許多人已經很多天沒有回過家了。就算如此,由于醫院重癥科成立的時間不長,人才緊缺,面對日益增多的新冠肺炎病人,有幾個患者的病情日趨惡化,讓他們一籌莫展。
此次參與援助的醫療隊員,都是具有豐富重癥救護經驗的醫護人員,為了方便開展工作,經與縣醫院領導商議,醫療隊決定全面接管重癥科,專門救治重癥新冠肺炎病人。
和隊長姚梅就明天的工作商談到深夜,錢良回到酒店,依然睡意全無。他掏出手機,看到了妻子發來的信息:“老公,今天很抱歉,沒有帶孩子們來送你一程。我實在受不了,也不想讓我們的兒子經歷這樣分別的場面。你一定要做好防護,我們等你歸來。愛你!”
臨行前,錢良在歡送的人群中試圖尋找妻子和兒子們的身影,可是直到列車緩緩啟程,他始終沒有看到他們。心里空落落的。
凌晨時分,錢良才迷迷糊糊進入夢鄉。這時,一陣急促的電話鈴聲響起。錢良一把抓起話筒:
“錢醫生,快起來,有個病人情況危急,需要緊急搶救。”
錢良迅速起身,抓起一件衣服就往醫院沖,到了醫院,要按流程洗手消毒穿防護服,雖然心急如焚,但煩瑣的過程卻一步也不能省略。
穿好防護服,錢良已是滿身大汗,沖進監護室的時候,發現該患者由于病情危重,循環衰竭,多器官功能衰竭,在行床旁血濾的過程中,病情突然急劇惡化,心搏驟停。
錢良立即為患者實施胸外心臟按壓,希望能挽回患者的生命。后面陸續趕來的幾個醫護人員隨后也投入了搶救過程。他們輪換著進行心肺復蘇,可是努力了兩三個小時,最終還是無力回天。凌晨三點,無情的病魔還是奪走了一條年輕的生命。
錢良心情沉重,感覺新冠病毒就像一個青面獠牙的魔鬼,氣勢洶洶的撲面而來,似乎想給遠道而來的他們一個下馬威。錢良深感身上責任重大,這已經不是普通的工作,而是一場艱苦卓絕的戰役,是一場與魔鬼的生死較量。
第二天是錢良的夜班,重癥科轉入一名患者。循環功能不穩定,呼吸功能差,低氧血癥。錢良綜合分析患者病情,考慮血容量,感染,呼吸機參數等問題,決定給患者實施中心靜脈穿刺。這一技術在平時對錢良來說已經是家常便飯了,但這天卻成了他從醫以來永生難忘的記憶。透過迷霧重重的護目鏡,外面的世界變得隱隱約約,眼前的一切模糊不清,人在厚厚的防護服里也早已經透不過氣,無數層的手套也使得觸摸病人的手指失去了往日的手感。?行醫多年,面臨這全新的嚴峻考驗,錢良最終憑借熟練的專業技術和豐富的臨床經驗,還是做到了穩、準操作,減少了患者的痛苦。
醫療隊的到來,給縣醫院的重癥救護提供了強有力的人員和技術支持。通過精心的治療護理,好幾個重癥患者病情得到了有效控制,一些輕癥患者得以康復出院。
錢良在通城縣,和隊友們全力抗擊新冠肺炎,而堅守在家的方云,生活卻變得一地雞毛。
隨著新冠肺炎疫情的一再嚴峻,醫院取消了一切休假。帶兩個孩子,也是非常頭痛的一件事。方云接來了老家的父母,讓他們幫著帶孩子。可是老人不熟悉城里的生活,由于肺炎疫情的影響,城里公交停運,公園商場超市關門停業,哪也去不了。兩個老人和兩個孩子只能成天悶在家里。方云每天下班后,才能開車去定點商場采購一家人的生活用品。有時下班太晚,商場已經關門,家里好幾次到了幾乎斷炊的地步。錢良才走了不到一周,方云感覺似乎過了漫長的一年。然而,生活的一團亂麻只是其次。最主要的,是對錢良安全的擔心。自從他走后,方云經常整夜失眠,擔憂,害怕。白天兩個寶貝經常問他:媽媽,爸爸去哪里了,怎么還不回來?方云總是說:“寶貝乖,爸爸出差了,過幾天就回來。”可是,這過幾天究竟是幾天,方云心里也沒底。她比任何人都在關注肺炎疫情。錢良只要有空,就會在電話里和她報個平安,有時候從早到晚收不到他的信息,方云就會焦慮不堪。
生活一旦脫離了正軌,一切就像亂麻,理不清頭緒。可是,方云沒有想到,更大的麻煩還在后頭。那天,正在上班的時候,方云接到了錢良哥哥打來的電話,說是錢良的父親突發疾病,腹痛難忍,已經緊急送進了當地醫院的急診室。錢良在通城無法聯系,家里懂醫的只有弟媳了。錢良的哥哥說:小云,你務必回來一趟,老爸情況不妙,我怕我拿不準注意,耽擱了救治。
方云急匆匆地找科主任請假,說明了情況。考慮到錢良奮斗在抗疫前線,科室主任網開一面,批準了方云的休假。
方云驅車趕到錢良老家時,已是傍晚時分。顧不上喝一口水,她又馬不停蹄地趕到了醫院。急診科主任把方云和錢良的哥哥叫進值班室談話:老人因急性闌尾炎穿孔,并發了急性腹膜炎,當務之急是緊急手術,但老人身體情況太差,感染嚴重,手術風險很大。是手術治療還是保守治療,需要家屬抉擇。
錢良的哥哥說:“小云,你是醫生,你來拿主意,錢良不在,這事只能靠你了。”
方云心如刀絞,她不知道是不是應該給錢良打個電話,可是,他們上班是不能帶電話的,一般都打不通。即便打通了,他也不可能回來。萬一他焦慮分心,工作中有點什么差池,那可怎么辦?經過再三思考,方云決定瞞著錢良。權衡利弊后,她覺得手術是必須要做的,不做風險更大。哥哥同意了方云的意見。
手術一直進行了四五個小時,在焦灼的等待中,老人終于從手術室推了出來。醫生表情有些凝重:手術非常成功,但感染非常嚴重,患者必須進重癥監護室。望著擔架上老父親虛弱蒼白的面孔,方云的心像打翻了五味瓶。她不知道這個決定是對是錯,只希望老人能夠早點醒過來,安全度過危險期。
夜幕降臨了,方云披了件外衣,守在重癥監護室門外。奔波了一天,她也實在太累了,坐在椅子上,靠著墻,方云迷迷糊糊的額打了個盹。
“方云,誰是方云?”
監護室的門突然打開了,一個護士沖出來大叫。
方云一個激靈跳起來,連忙問:我就是,怎么啦?
“你家父親心跳突然驟停,現在醫生正在搶救,需要你趕快進來簽署搶救同意書。
猶如五雷轟頂,霎時天塌地陷。方云呆了。那一刻,她不知道要如何才能向錢良交代。只是顫抖著手,在搶救同意書上簽上了自己的大名。再也忍不住的熱淚,奪眶而出…
錢良一大早起來,總覺得心慌慌的。
今天已經是到通城的第十九天,在他們的精心救治下,好幾個重癥患者已經轉危為安,通城的確診病例也在逐步減少。按目前這個情況,再堅守半個多月,這里的疫情應該能得到有效控制,回云南指日可待。每天上班,依然需要左一遍右一遍的洗手,消毒,戴手套,穿上厚厚的防護服,再戴上腳套,頭套,眼罩。防護服一穿就是一整天,在這期間,吃喝拉撒都得忍著,同事之間的交流,也只能通過比畫和手勢,只能意會不可言傳。整個人裹在厚厚的防護服里,一天到晚水都不能喝一口,日子似乎變得緩慢而沉重。每當困了倦了的時候,錢良總會自己給自己打氣:不忘初心,堅持就是勝利!
當錢良經過艱苦的努力,又成功實施了一例深靜脈穿刺后,他抬起頭,看到了同事遞過來的字條:你今天的工作由小李接替,脫下防護服回酒店,隊長找你有話要說!
一路上錢良心里直犯嘀咕,究竟是什么事呢?
姚梅見他進來,轉身給他倒了一杯茶,語調盡量柔和地說:“錢良,有件事必須告訴你,你家里來電話說出了點事,務必要轉告你。”
“什么事?”
“你妻子說,你父親病危,目前正在重癥監護室。”
“什么?有沒有搞錯?我父親身體一向很好的。”
“是真的!”
“我的電話還在酒店,把你的電話借我一下!”
錢良為自己點了一支煙,撥打方云的電話時,手指有些顫抖,終于接通后,他剛剛喂了一聲,就聽到了電話那邊,方云壓抑的抽泣:錢良,你能不能回來啊,爸病危了,剛才心搏驟停,目前正在搶救中。
“怎么會這樣?”
方云簡短的訴說了事情的經過。
錢良仰起頭,但涌上眼角的一滴淚,還是不爭氣地掉了下來。為什么,偏偏是這個時候。父親一輩子含辛茹苦,供出了他這個引以為傲的大學生,自己就是重癥科的醫生,而老父親在重癥科急救的時候,他卻在千里之外。萬一父親有個三長兩短,他就連看一眼,都那么奢侈。
“我能請假回家嗎?”錢良沉默了一會,冒出了一句話。
“即便準你回家,按疫情期間的防控要求,你從疫區回去,也必須隔離規定的時限才能回家。”姚梅的語氣很沉重。
“那就不回去了!”錢良站起身,對著家的方向三鞠躬,然后走出了姚梅的房間。
方云和錢良通完電話,轉身回到了重癥監護室。
“小云,對不起,我回不來,只能辛苦你了。替我照顧好父親,讓他一定等我回來!”方云默默地掛了電話。
回到病房,方云看到心電監護儀上,出現了幾個小的起伏波,片刻之后,一個鮮紅的數字跳了出來,那一條平坦的直線上,起伏波越來越多,漸漸的,一個完整的QRS波群出現了,心電監護儀發出了規律的心跳聲。
“心跳回來了!”參與心肺復蘇的醫生們發出了一陣歡呼。
“繼續生命支持!腎上腺素再來一支。”
方云長舒了一口氣,只覺渾身癱軟。
3月22日,是援鄂醫療隊返程的日子。經過四十天的苦戰后,通城縣58名新冠肺炎患者全部治愈出院,通城縣成了咸寧市首個新冠肺炎患者清零的縣。錢良所在的醫療隊零感染。返程途中,警車開道,交警敬禮,咸寧人民懷抱鮮花,一路含淚相送:感謝你們,為通城拼過命!
錢良的心早已飛回了家。當他在歡迎的人群中,看到了懷抱鮮花的方云時,壞笑著說:“謝謝老婆,差點回不來!”
方云捶了他一拳:你敢回不來?快點走,跟我回家,老爸今天出院!”
責任編輯:李 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