飛地

李建中

一

姜驛是川滇茶馬古道上的重要驛道，是云南省唯一位于金沙江北岸的鄉鎮。

邊界的分割，剔除歷史淵源，自古都有鐵的定律：要么以河為界，要么以山為界。姜驛，如果以金沙江為邊界來劃分，理應屬于四川的疆域，但它確確實實是云南省唯一一個在金沙江以北卻歸屬云南的鄉鎮，而且從漢代開始就歸屬于云南。姜驛從江北面的四川“飛”到江南面的云南，于是人們習慣把這塊土地叫作“飛地”。

姜驛這塊“飛地”，由于特殊的地理位置，曾發生過兩省的土司爭奪這塊土地的歷史事件。

據現立于姜驛小學內的《遵奉勒石》記載，康熙三十五年，四川省黎溪土司自必仁想侵占環州土舍李宗唐領襲的姜驛齊戛十四村地盤，勾通鄉紳倪應璧等，制造李宗唐搶占十四村之輿論，繼聯名上告到建昌衛。兩省有關部門對此案展開調查，結果嚴飭自必仁約束夷民，不得妄爭。但自必仁不服判決，越境抄掠，綁架夷民，行刑逼供，再起事端。康熙三十八年，兩省再次會勘，飭行地方官勒令自必仁將所劫李宗唐的人口牲畜逐一解還原主，不得再行爭占。但此次裁決后，黎溪土司自必仁口服心不服，四處張揚恐嚇，聲稱“李氏家族如有起身二三十里的，誓必殺之。”“如齊戛等村不歸自氏必廝殺，”自必仁竟派人綁劫李宗唐之弟李宗虞，并加嚴刑拷打。李宗唐避禍外逃。于是訴案再起。康熙四十三年（1704年）二月，川滇雙方委派州府勘查裁決。經布政司查核，案移四川撫臺提臺，“飭令自必仁，各守分界，不得爭執，永絕邊釁，以歸和好。”至此，歷兩省五次會勘爭斗九載，李宗唐、自必仁土司爭奪領地糾紛，始告結束。

二

有關“飛地”，在民間有一段美麗的傳說。

姜驛云南通往四川的咽喉要道，商賈往來頻繁，但匪患尤為厲害。特別是沙溝箐和姜驛火焰山一帶，山高箐深，地勢險峻，古木蒼蒼，常有土匪盜賊出沒，搶劫財物，奸淫婦女，百姓惶恐不安，嚴重影響商賈往來。

為了震懾匪盜，秀一秀自氏土司的肌肉，康熙二十五年，四川會理的黎溪土司自必仁廣發英雄帖，邀請金沙江沿江兩岸的土司，在姜驛舉辦了規模空前的火把節盛會。當時，云南武定環州土司李尚仁參加了盛會。

火把節是彝族最盛大的傳統節日。為顯示東道主的豪氣，自必仁下令殺豬宰羊，大宴賓客，男女老少狂歡三天三夜。這一天也是彝族的狂歡節，男女老少都穿上了節日的盛裝。姑娘們把壓箱底的服裝都拿出來了，他們要用服裝為自己的美貌增添幾分靚麗，她們要像馬纓花一樣，在這個特別的節日美麗綻放。小伙們穿上最帥氣的服裝，個個顯得精氣神十足。賽裝節猶如花海，絢爛異常。賽馬、斗牛場上人山人海，熱鬧非凡。

自土司預先選了一個可以鳥瞰整個賽場一個山頭，搭了一個高高的看臺，在這個眾人狂歡的日子，他在看臺上擺起長街宴，大宴賓朋，一來可以對整個賽事盡收眼底，二來可以顯擺顯擺作為頭人的威風和氣派。

為了不失李家顏面，同時也為未來環州土司的接班人亮亮相、楊揚威，環州土司李尚仁也把自己的兒子李宗唐帶來了。老子英雄兒好漢，李宗唐果然不負眾望，環州賽馬王子也不是浪得虛名。在賽馬場上，李宗唐胯下的黑馬閃電般的速度驚呆了眾人，順利奪得頭獎。

賽馬結束，斗牛就開場。賽場上的牛都是四山八寨的牛王，牛和主人都躊躇滿志。所以斗牛場上就尤為熱鬧。自必仁的小女兒自小玥為了近距離地看斗牛，所以她不顧丫鬟的勸阻站到了警戒線以內。

自小玥今天打扮得特別顯眼，一身打扮與其他姑娘完全不同：粉紅底色的衣褲，鑲金邊，黃色飾紋，馬纓狀頭花。她標致的長相和獨特的服飾格外引人注目。正在專心看斗牛的李宗唐也因她的出現而多次走神。

一輪輪山崩地裂的角逐，一頭頭雄性十足的公牛無奈地敗下陣來，被主人沮喪地牽出賽場。最后是一頭全身烏黑，毛色黑得發亮的公牛和一頭毛色黑中帶黃的公牛爭奪冠亞軍。兩頭牛決斗時眼睛噴著火焰，好像見到隔世的仇人。在十幾個回合不分勝負之后，主人將它們強行分開，各自后退二十來米，讓它們蓄足力量作最后一次搏擊。或許兩頭牛力氣消耗得差不多了，它們牛角相抵，互不退讓。大約過了五六分鐘，黑牛瞬間從左側面撤力斜退半步，右角對準對手的左眼猛一狠扎。只聽得“哞”的一聲慘叫，毛色黑中帶黃的公牛右眼角扎開一道口子，血順著它的眼睛直流下來。它眼睛中充滿怒火，但只能敗下陣來。人們為獲勝的黑牛歡呼，吶喊聲、口哨聲、尖叫聲不絕于耳。

自小玥把自己粉紅色的披肩摘下來，為勝利者歡呼。她整個人就像一面鮮艷的彩旗。紅色，點燃了這頭惱羞成怒、敗下陣來的公牛的怒火。突然，它兩眼噴射著火焰向自小玥奔去。圍觀者慌忙躲避，自小玥的丫鬟嚇得尖叫。爬上高坎已來不及，自小玥被牛追著滿賽場跑。主人從看臺上一邊奔下來一邊使勁吆喝，這頭憤怒的公牛置若罔聞，對小玥緊追不放。就在千鈞一發的時刻，只聽見嗖的一聲，一根套馬繩從李宗唐手上飛出，穩穩地套在了公牛的角上，在套住牛角的一剎那，小伙子將繩子用力一收，然后往一株松樹上一拽，風馳電掣般繞了兩圈，打了個結。公牛這才反應過來，用力掙扎，水桶粗的松樹晃了幾下。掙扎無果，憤怒的公牛情緒才稍稍穩定下來。這時，李宗唐走到小玥身邊，伸出右手把小玥從地上拉了起來。小玥又驚又羞，來不及拍掉身上的泥土，瞟了李宗唐一眼，飛也似的向樹林深處跑去。望著小玥遠去的背影，李宗唐發呆了好一會兒。

賽馬場上奪得頭獎，斗牛場上勇救小玥。晚餐時候，自必仁把自小玥與李宗唐的婚事提到了桌面上來。李尚仁又驚又喜。自小玥可是會理絕頂的美人，賽裝節上連續兩屆奪魁者;自土司也是家大業大，富甲一方。

李宗唐和自小玥喜結連理，無論是才還是貌，大家都覺得這樁婚姻無比般配。自小玥被自必仁視為掌上明珠，她又是整個會理出了名的美女，提親的可謂踏破門檻。可是，自必仁一直都沒中意的。在自必仁看來，他們除了口袋中有銀兩，腹中可沒沾上二兩才氣。李宗唐，賽場上的表現，身份、長相都暗合了自必仁的擇婿標準。美中不足的是武定環州距離會理隔省跨江，交通不便。“人無十樣美，花無百日紅。”自必仁在心底自我安慰。起初，他還擔心小玥不會同意，但經歷了那場驚險的斗牛風波后，小玥和李宗唐也是一見鐘情。一切事情也就順當了起來。

隔著長長的金沙江，自必仁還是有些不舍。他年輕時候做了些糊涂事，打心底對不起小玥的母親。如果不是那時年輕氣盛過于混蛋，小玥他媽也不至于尋了短見。他覺得一輩子沒欠過人，只是小玥的媽讓他心生慚愧。每逢過節，她總是滿臉淚水地出現在他的夢中。為了填補一些內心的虧欠，同時為了表達對女兒的愛意，他不顧兒子們和宗族長老的反對，為小玥置辦了別具一格而又濃墨重彩的嫁妝。婚禮那天，該置辦的金的銀的玉的首飾嫁妝按土司陪嫁女兒的標準一樣不少。同時，他把早已擬好的一份地契也作了嫁妝。自必仁將金沙江以北十四個村的領地作為女兒陪嫁，劃給武定環州李氏土司管轄，收取的地租賦稅交由自小玥作胭脂花粉之費用。

從此，這塊富有傳奇色彩的胭脂花粉地就歸屬了云南。姜驛也就從四川“飛”到了云南。后人稱之為“飛地”。

三

李宗唐和自小玥結婚后，兩個人像是遇見了隔世的情人，好得如膠似漆。但結婚一年，小玥的肚子始終沒有鼓起來，李宗唐的母親焦急，帶著小玥四山八寨尋醫問藥。第二年仍不見動靜，李宗唐的父母都著急了，說小玥定然是不會下蛋的母雞。好言相勸李宗唐娶二房無果，李尚仁夫婦便親自向武定境內的那氏土司提親，為李宗唐定了一門親事。可是，那小姐一年后還是沒生下一男半女，而且結婚后的大半時間都在娘家度過。李宗唐的母親很生氣。在婆婆的逼問下，那小姐才哭哭啼啼地說明了事情的原委。原來李宗唐和那小姐的夫妻有名無實。母親把李宗唐找來臭罵了一頓之后，情況還是沒有好轉。李宗唐的母親只得再次帶著小玥四處拜仙訪藥。

張順友是武定白路一帶名氣很大的醫生。他把把脈后說是小玥體寒，經絡不通，手腳冰涼，需要先煮一頓草烏吃下，把經絡攆通，然后再配上他家祖傳的婦科秘方，即可藥到病除。以草烏為藥，自小玥身份特別，李宗唐的母親不放心，張順友更是不敢怠慢，親自到李土司家配藥、煎藥。他吩咐李家仆人王小五守在火塘旁燉草烏，特別交代在他行醫返回之前灶火不能熄，中途熄過火的草烏有毒。話畢，張順友就急匆匆地趕到小涼山的曹家村看病去了。

王小五獨自在煎藥房呆坐了一個多時辰，吃過午飯，飯飽神虛，就在火塘邊打起瞌睡來。當他一覺醒來，火塘的火已熄滅，灶灰都變涼了。王小五嚇出了一身冷汗。他趕忙找來明子點火，往火塘足足湊了一抱柴。太陽下山時分，張順友回來了，盛了一碗燉好的草烏，交給自小玥的丫鬟，送到小玥的閨房中。

子夜時分，王小五被家丁像老鷹抓小雞一樣從被窩里被提了起來，像捆過年豬一樣被捆到土司大堂。一陣亂棍之后，王小五才明白原來是大少奶奶自小玥吃草烏中毒。

自小玥終究還是沒有搶救過來。小玥走的那天，環州刮起了一場村民從未見過的大風，村口數百年的黃角埡樹生生被風刮斷了兩個枝干。村中人的老人說是不祥之兆。

為了對岳父有個交代。李宗唐把醫生張順友和家仆王小五親自帶到黎溪交由岳父自必仁處置。聽到自小玥早逝的消息，自必仁猶如晴天霹靂，一屁股跌坐在太師椅中半個時辰都沒有起來。最終，張順友被罰了三百兩銀子，王小五被判罰為自小玥終身守墓。

自小玥沒有為李家生下一男半女，自必仁覺得自己做了一筆賠本的買賣，姜驛這一塊胭脂花粉地也打了水漂。真是人去財空！

女兒死了，念想斷了，怨恨就生了。在宗族長老和兒子們的多次懇求下，自必仁決定要回這塊曾經作為嫁妝的胭脂花粉地。但土地不是想要就能要的回來的東西，李家不敢答應，道臺大人和云南的撫臺大人自然不答應。這塊作為嫁妝的胭脂花粉地，就永遠地留在了云南。

四

姜驛自古商賈云集，但以農業為主的農耕時代，這里山高水冷，干旱少雨，土地貧瘠，實屬偏遠蠻荒之地。嘉靖四年（1525年），楊升庵途徑姜驛，下火焰山，入沙溝箐，入“瘴癘之鄉”的元謀，發出了“我渡煙江來瘴國，毒草嵐叢愁箐黑”“山川多瘴癘，仕宦少生回”的感嘆。火焰山高入云端，山上少樹木，多紅土，中午時分，太陽高照，山如同著火，商旅步行猶如登天。沙溝箐谷長箐深，黃沙覆沒道路，地處干熱河谷，盛夏之日，暑氣蒸騰，行走舉步維艱，所以當地有“三十五里沙溝箐，四十五里火焰山”的民謠。

姜驛是元謀縣唯一的一個貧困鄉，是2014年識別確定的全省476個和全州25個貧困鄉之一。為進一步突出姜驛脫貧攻堅、產業發展和萬畝蜜桃品牌效應，姜驛鄉黨委、政府緊緊抓住元謀縣脫貧攻堅的機遇，結合鄉村旅游開發，充分展現“姜驛生態牌”的獨特魅力和人文風貌，著力打造“姜驛蜜桃之鄉、特色牧業之鄉、滇川集貿之鄉、傈僳文化之鄉”。對資源匱乏、自然條件惡劣的阿拉益貧困自然村，按照“移民下山、移民就路、移民就市、移民就醫、移民就學”的思路，如期實現姜驛鄉脫貧致富摘帽的目標任務。對于糯拉鲊村委會阿灑姑芒果基地以“合作社+基地+農戶”的模式發展，著力打造集休閑觀光、自助采摘、種植體驗為一體的現代農莊，解決了阿灑姑33戶貧困戶產業精準扶貧的難題，為群眾脫貧致富打牢堅實的產業增收基礎。為全鄉精準扶貧產業幫扶帶動探索出一條新路子。

沙溝箐還是那道箐，火焰山還是那座山，但“飛地”姜驛已經不是原來的姜驛。2019年3月至5月，姜驛鄉舉辦了規模盛大的蜜桃文化旅游節。三月的姜驛，春風和煦，萬畝桃林鮮花盛開，展現“陌上新栽天外桃，春來十里盡瓊瑤”的美景，身在桃林，猶如隔世仙境。畫匠安置點、阿拉益安置點采用傈僳族建筑風貌，青磚灰瓦紅墻挑檐鏤花窗坡屋頂，將現代和古典民居風格熔為一爐，便民服務站、公廁、交易市場應有盡有。按鄉村旅游的標準建有水體景觀、文化廣場，充滿了人文關懷，實現了移民搬遷的老鄉們詩意棲居。此情此景，不禁讓人想起金庸老先生的詩：“環山十里小桃紅，不著丹青寫亦工。一過村前人盡醉，不知身畫圖中。”

在黨的脫貧攻堅大政方針的指引下，姜驛鄉人民用自己的丹青圣手，正在描繪著姜驛最美的山水畫卷，奏響天籟般的田園牧歌，譜寫著姜驛這塊“飛地”前世今生最美的華章。

責任編輯：李軍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