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鐘琦(彝族)
段海珍,云南姚安人,于十九歲開始發表作品,寫過大量散文。自中篇小說《紅妖》獲得“邊疆文學獎”后開始偏向于小說寫作。先后出版了小說集《鬼蝴蝶》《紅塵寶貝》以及長篇小說《天歌》等。她用獨特的視角、充滿情感的語言表達生活,是滇中地區較有代表性的作家之一。憑借個人經驗和少數民族女性的身份,其小說大多站在女性立場,關注女性生活、心理及精神狀態,用細膩的筆觸塑造了眾多栩栩如生的女性形象。而這些女性最終都逃脫不了悲劇的命運,這與作家過往的生活經驗有緊密的關系。段海珍出生于一個小山村,做過村婦女主任,計劃生育工作,過往的經歷讓她有更多機會接觸各種不同的女性,看到更多女性不幸的生活,為其創作提供了素材。
一、時代烙印下的悲歌
段海珍的小說中塑造了大量的女性形象,這些女性身處不同的時代環境中,卻始終走向悲劇的命運。她們中有舊社會里飽受動亂之苦的大家閨秀,有舊時農村中目不識丁、辛苦一生的婦女,有新時代下忙碌而心酸的都市女性……她們在時代的洪流里艱難前行,頑強地活著。
段海珍在描寫戰爭時代的女性時,把視線放在了年輕男女的愛情破滅和生存的艱難上,從愛情與生存兩個大方向對戰爭中的女性進行刻畫,敘寫她們的悲劇人生。而“政治運動”對女性造成的傷害,同樣是不容忽視的,段海珍寫出了那個特殊歷史時期里女性在面對無情拷問時內心的折磨,在這樣的精神折磨里,戰爭與愛情這兩個相互矛盾卻又彼此牽連的事物交織在一起,兩個主題,兩個線索,最終走向的是終結。矛盾與沖突中盡是悲愴與蒼涼。《天歌》里的女主角徐梅蘭身處一個混亂的時代,生命里的最重要的男人盧天賜投身戰火,留給她的只有一生的等待。作者通過刻畫解放戰爭時期青年男女的感情糾葛,敘寫了在戰爭這一特殊歷史時期里,女性的殘破的愛情。不僅如此,混亂的時代攪亂社會的秩序,也讓其中的女性失去正常生活的秩序,甚至使她們的人生軌跡出現異化。《天歌》里的四小姐徐梅蓮,本是出身大家的她,為了救出自己的父親,被鎮長調戲,又為了報復,毅然決然上了老黑山做了女土匪,開始燒殺搶掠,最終被解放軍抓住處死。特殊時期的政治給這一時期的女性打上了悲劇的烙印,作家小說里描繪的時代動亂,把很多女性原本已經平靜的生活撕得粉碎,當人性被無情地踐踏,女性在這樣的混亂中也漸漸失去靈魂,最后進入了“非人”的狀態。在特定時代滾滾的煙塵里,作家看到太多女性的悲哀,戰爭的殘酷讓原本美好的愛情變得支離破碎,讓那些平凡女性的生活毀于一旦,時代動亂,太多的冤屈與屈辱無法言說,親人的離去,愛情的遺憾,生活的無奈,內心的屈辱……作家站在時代的洪流下游,追溯上游,像一位歌者,把這些戰亂里的女性生存狀態,沉重地展示了出來。
段海珍用獨特寫實的筆調,敘寫了一個個悲苦的農村“舊女性”。偏遠落后山區的農村婦女,依舊在遭受著古舊倫理綱常的荼毒,她們常常在生與死的邊緣徘徊、吶喊。那些卑微的農村婦女生活在社會的底層,男權的壓迫,無端的指責,使得她們的尊嚴與身體都遭受了無情的踐踏,她們在精神與身體的雙重折磨下,命運漸漸走向悲劇。舊社會傳統鄉村里,女性是沒有什么地位的,充當著“生育工具”的她們人生是灰暗的。這些卑微的農村婦女的主要任務就是傳宗接代。舊時期的鄉村女性,沒有文化,不被重視,她們的悲劇大多來自肉體,作為生產的工具,生育對于她們是一種純粹的肉體苦難和精神折磨,是她們沉重人生中的痛苦與災難,是一種身體的刑罰。《鬼蝴蝶》里的母親,為了母家利益嫁給父親,由于生不出兒子,還得一邊干活,一邊一胎一胎地給父親生兒子,直到最后徹底把自己的身體毀掉。《天歌》里的瑪依洛,難產之時,家里的人卻因為要保住孩子便用“草鞋吊胎盤”的方式給她接生,導致她失血而亡。作為懲罰的獨自承受者,她們在絕望的邊緣徘徊,作者用鮮血淋漓的描述訴說著鄉村女性的悲哀,她們的生命十分輕賤,女性在這樣的戕害之下,落得的是身體損毀,還有對落后倫理的控訴。
外娶而來的“新女性”由于其外表和內里的“先進”,她們成了舊女性悲劇的另一種特別的表現。她們的人生悲劇更多的是心靈的創傷,舊女性對她們的各種偏見與誤解打破了她們心里所有美好的幻想,可怕的謠言、惡毒的詛咒把她們推進了悲劇的深淵。《紅妖》里的秋水,初到麻灣時頭發梳的一絲不茍,油光水滑,穿著旗袍,梳著像繡樓一樣高的發髻,臉上搽著胭脂花粉。這樣一個漂亮的女人,自來到村子里便再沒穿過旗袍,化過妝,她的到來讓村里的女人覺得自家男人會被她這個“狐媚子”勾引,漸漸地在這樣的偏見下,關于秋水的種種謠言開始擴散。帶她回來的男人意外死去,讓大家覺得她是災星。丈夫死后,村里男人的騷擾,讓她無奈選擇嫁給了聾子鐵匠,可關于她的謠言從未結束,甚至還帶到了她女兒身上,最后秋水失去了女兒,落寞地死去。像秋水這樣的新女性,她們的人生往往更加艱難,在那樣的時代環境下,同為女性的舊女性對她們懷著種種不理解,對她們進行惡意揣測,那些惡毒的話語讓她們在誤解與冤屈里度過悲哀的余生。處在落后年代里的女性是開辟女性新時代的殉道者,在腐朽落后的觀念影響下,她們的人生是屈辱的,她們被傳統觀念壓迫,被各種落后的眼光嘲諷,被迫去承擔一切。不論是新女性還是舊女性,在那樣一個時代里,她們都是“殘缺”的,她們活得痛苦,這樣的痛苦既是肉體的也是精神的,在這樣的折磨下她們的人生注定就是一出悲劇。但她們的悲劇,正是對落后倫理思想最有力的控訴。
新時代對于女性而言既是一個好時代卻也是一個更加艱巨的時代。作家關注到在新的時代環境下,女性對于愛情更加缺乏安全感,變得敏感而脆弱,家庭與工作的矛盾沖突也讓她們喘不過氣。段海珍的小說里敘寫了很多為維護愛情而變得卑微的女性,為愛情不惜代價的她們是悲哀的。面對愛人,面對感情,女性總是追求完美,又太過害怕失去,愛情使得太多的女性迷失自我,變得委曲求全,喪失了新時代女性的獨立與自信。《桃紅柳綠》里的唐卡與雪菲,《奔跑的海鷗》里的海鷗,她們都是新時代下的女性,卻偏偏在愛情上成了最卑微的人。當這些女性為了她們所謂的愛情不顧所有流言蜚語,為愛情而活的時候她們早已沒有了理智,早已喪失了自我,變成了愛情里最不理智最卑微的人。作家觀察到這個飛速發展的時代給女性帶來了個難題:如何平衡家庭與工作這一對矛盾困擾了太多的女性。她們往往為了平衡而選擇犧牲自己,為了家庭她們放棄了休息的時間加倍工作,放棄了原本所熱愛的一切。作家筆下的這些新時代女性,同樣面臨時代“賦予”她們的悲劇,并且在這出悲劇里,苦苦找尋不到出路。
段海珍對于“女性”的時代把握細微而深刻,無論是戰火紛飛的年代還是落后的舊時鄉村,抑或是如今的新社會,作家筆下都有著大批的女性,被打上了時代的烙印,應該說,她們以女性的“悲劇”,點亮了時代的悲劇。作家也如同她們一樣,在尋求一個個答案——結束這一出出悲劇的答案。
二、禮俗牢籠下的悲鳴
作家的小說里,存在很多被鄙陋民俗規矩迫害的女性,這些女性的人身權利被無情鉗制。從作者描寫的西南邊地彝族部落的神秘儀式里,可以看到很多頑固可怕的禮俗規矩對于女性的迫害。在這種頑固的禮俗桎梏下,這些女性遭受著身體和心理兩大方面的折磨。
傳統閉塞的彝族村寨保留下來的神秘儀式背后往往伴隨的是一個個女性的犧牲。《鬼蝴蝶》里的阿姑婆,她在年輕時被屌兵侮辱懷孕了,村里人認為阿姑婆肚子里的是蠱娃會帶來災禍,需要接受凈身。所謂凈身就是村里的巫醫用馬口刀將女人的肚皮割開,取出里面的小生命,然后在肚子里填上回陽草縫好才允許下葬。段海珍的小說中類似的描寫還有很多,《天歌》里麥吉未婚先孕,村里的賽摩多念著咒語,用各種蠱藥給麥吉墮胎,致使麥吉的身子自那天起漸漸衰弱。女性在這些蠱術面前是弱小的,人們總是習慣把所有不好歸罪于女性,崇拜那些沒有道理的巫蠱之術,女性的生命在巫蠱文化面前沒有絲毫意義,她們的人生就這樣葬送在人們的無知與吃人的禮俗里。這些古老而神秘的儀式像是拴住女性的無形鐐銬,讓她們無法反抗,只能束手就擒。這些可怕而神秘的儀式不斷蠶食著女性的生命,讓她們承受著身體的折磨與心理難以言說的疼痛,在這些禮俗的鉗制下,逃不脫也躲不掉,只能獨自承受。巫蠱的神秘性、危害性一直為世人所詬病,它折射的其實是人性最丑陋的一面。通過這些神秘可怕的民俗文化,可以窺探到愚昧文化對女性的無情摧殘。
作者筆下傳統閉塞村寨的彝族女性是不自由的,她們被牢牢捆綁在傳統家長制觀念下。作品里可以看到各種族長老,他們是一個寨子最大的“家長”,他們的決定被看成是絕對的真理,這種絕對崇拜的觀念是腐朽落后的,女性在這樣的環境里,稍有不慎便要面臨責罰,甚至被逐出族群。在這樣的文化里,女性唯一能做的就是服從,換取沒有尊嚴的一生。對于女性而言,最直接的表現就是她們的婚戀在這樣的制度下長久以來不能自主,并且追求“自主”的后果往往就是按照規矩接受相應的懲罰。《桃花燦爛》里我從水蓮與桃花的身上看到了女性在家長制觀念統治下的卑微與無奈,在少數民族的文化里,女兒出生就要被父母指婚,因此水蓮在出生時就已經被作為寨佬的父親指給了舅舅家,愛情與婚姻甚至是自己的后半生從來由不得自己做主,是女性的悲哀。而嫂子桃花因為年輕時與外來實習老師相戀,被村里人抓住,接受了慘無人道的折磨之后匆匆忙忙嫁到寨佬家,還得依照規矩被罰“洗寨子”,這一洗就是一輩子。在這種家長制的影響下,桃花和水蓮的一生自始至終從沒有自由,她們是被拴住手腳推著往前走的,做什么由不得自己。
家長制觀念影響下的女性是悲哀的,那些愚昧落后的觀念思想一點點吞噬著女性的精神人格。作為女性,她們不愿屈服卻又無可奈何,沒有人敢于挑戰千百年延續下來的規矩,一旦挑戰付出的就是生命的代價。愚昧的觀念是無形的枷鎖,鎖住了一個個女性爭取自由的靈魂。
三、自身局限下的悲劇
關于段海珍小說中女性悲劇,在關注各種外部因素的同時,女性自身也是不能被忽略的。女性作為悲劇的主體,其內心的精神世界的柔弱是鑄就其悲劇的另一個主要原因。
段海珍的小說里塑造了大量的農村女性,她們的思想觀念里女性是處于依附地位的,只有服從男性,不能反抗也沒有資格去反抗。在這樣根深蒂固的觀念影響下,她們自身竟也極少會去反抗,甚至甘愿被奴役,把自己當作了附屬品。在自身思想的束縛下,漸漸消磨掉了她們“人”的意志,造就了她們骨子里的奴性。《桃花燦爛》里唯唯諾諾接受一切懲罰的桃花,明明可以選擇追隨愛情,卻甘心放棄抵抗,自己一人扛下所有,接受現實的安排。《鬼蝴蝶》里的大姐面對生活的壓力,丈夫不忠,卻從未有過一次抱怨,沒有責備丈夫卻認為是自己做得不夠好而選擇羞愧的自殺。段海珍的小說里,大多數女性因此也是懦弱的,長期的依附性地位和遭受的各種懲罰,讓她們變得懦弱,不敢反抗。作品中真正敢于反抗的女性是極少的,她們大多是懦弱地活著,見過太多流血犧牲的她們變得膽小怕事,甚至她們還會為沒有反抗沒有被懲罰而慶幸,懦弱的她們還會洗腦其他女性讓她們因為害怕從而放棄抵抗,使得這些女性自己譜寫了自身的悲劇。雖然她們中的一些認識到壓迫,也想解脫,但也由于大多農村女性沒有經濟收入,認為自己要靠一個男人才能活下去,雖有意識但缺乏勇氣,只能忍受著各種不幸。經濟的依附性成為她們不敢反抗的一個重要原因。甚至她們有些認為被男人教訓打罵是一件無可奈何以至于無可厚非的事情,她們沒有反抗家庭暴力或者說反抗男權的勇氣。《桃花燦爛》里的桃花,面對丈夫一直外遇且時常打罵,她沒有反抗,對于丈夫的畏懼,使得桃花不敢反抗。對于男性的依附使得她們的人生更加艱難,只能過著自己最不愿忍受的生活,悲哀而痛苦地度過余生。被懲罰支配的恐懼是農村女性自我救贖路上的阻礙。大多女性不是不想為自己爭取權利,但她們卻又大多選擇放棄,造成這種局面還有一部分源于反抗造成的后果。女性處于劣勢,反抗必然要面臨懲罰與犧牲,她們大多見過或經歷過因為反抗的懲罰,對懲罰的畏懼讓她們選擇放棄。《鬼蝴蝶》里的阿姑婆選擇與強權對抗,卻落得悲慘的下場。女性的能力是弱小的,她們試圖爭取,卻因為勢單力薄反抗失敗,遭受可怕的懲罰。女性在反抗的道路上走得十分艱難,經濟的依附,權威的震懾,懲罰的威脅讓她們變得膽小害怕,在反抗的道路上懦弱地停下了腳步,讓自己在悲劇的泥沼里越陷越深。
在作家的敘述里,這些女性的個性與欲望是處在長期壓抑狀態里的。她們身上有著作為人最起碼的個性與欲望,但卻始終不能得以釋放,這樣的隱忍與克制使得她們喪失了作為人的權利,也讓她們的人生變得毫無生機與活力。個性被壓抑的女性是痛苦的。作為女性對于美都有著追求,無論是《杏眼》里活潑愛美的小花枝,還是《紅妖》里穿著旗袍的秋水,在世俗的壓迫下她們放棄了對于美的向往與追求。對女性愛美這種天性的壓抑,是不把自己當女人來對待。千百年來對于女性貞潔的要求從未松懈,在這樣的要求下女性的感情被壓抑,個性得不到釋放。《私奔的兔子》里的紅玉對于木匠師傅是有情的,她想留住他,和他相守余生,卻因為自己寡婦的身份害怕閑言碎語不得不把自己的感情壓在心底,自始至終沒有表露。對于紅玉而言,為了所謂的名聲辛苦壓抑自己而錯失了美好的愛情,是遺憾的、痛苦的。女性內心長期對愛的求之不能之后,拒絕愛,這是另一重悲哀。小說中的部分女性,她們遭受壓迫后,不是選擇反抗,而是選擇對自己心性進行壓抑。在段海珍的小說里,一些女性在閉塞壓抑的環境里艱難生活,連她們作為人最基本的欲望都難以滿足,在長期的壓抑里女性過得痛苦而煎熬,對愛的渴望讓她們不顧一切發泄自己心底的欲望,最終葬送了自己的一生。《石頭的罪》里的阿果,由于長生性無能,阿果是寂寞的,最后在遇到莫甲后發泄了自己長期壓抑的欲望,懷孕生下了畸形的孩子,事情敗露孩子被殺,謠言四起,最后消失在世界上。女性由于長期處于被壓抑的環境之中,她們的欲望得不到滿足,當欲望壓抑到了極點,她們沖動的選擇又釀成了另一種悲劇。例如,麥吉與阿果在追求愛時是沖動的,這樣的沖動讓她們感受到了一時的滿足,付出的卻是生命的代價。
作家筆下女性的自身思想觀念的局限是造成其悲劇的另一個重要原因,無論是在落后觀念毒害之下女性意識的缺失,種種壓迫之下不敢反抗的懦弱與畏懼,還是個性與欲望壓抑之下的沖動,都使得女性的心理與精神世界在發生變化,甚至使她們的心理發生扭曲,在抗爭的路上步入歧途,最終自己把自己拖入了悲劇的深淵。
不僅僅是讓讀者能夠了解關注邊地女性、少數民族女性的生存狀態與精神狀態,更是希望可以有更多的人去思考女性,去為女性呼告,鼓勵更多的女性站起來為自己爭取,這才是作家不遺余力書寫女性最根本的意愿。
責任編輯:李學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