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著的力量

唐興順

活著的力量

院內(nèi)小竹林邊長出一棵李樹，有的地方叫李子樹，單聽口音容易和梨樹混淆，兩種樹最主要的是果實的形狀不一樣。對我來說這“李”還有一個特殊記憶，少年時曾與戴著老花鏡的祖父在鄉(xiāng)下破舊的房屋內(nèi)，一塊翻看袁天罡、李淳風的《推背圖》，書中預(yù)言明太祖朱元璋時所繪的圖形是“李子樹上掛拐尺”，木上加“拐”，寓意從那時往后700年將有朱姓者得天下。從此李樹這種樹便深刻印在我生命記憶的底色上，并長時間地在心里搖曳著神秘著。

我家的這棵李，由于在竹子底下，有壓力，要競爭，便長的飛快，干不粗，只往上長，細弱窈窕得有些不成比例，風刮來的時候，它與竹林一同搖晃，單從高度和粗細上看，它差不多就像一桿竹子。但是它很快就特異起來，在頂端的枝杈上開出一冠白花，細碎，樸素，又鮮麗清新。如果把院子南邊部分看作一幅畫，把竹子當作主體，那么這細桿挑起的李花便是這畫邊上的一枚印章或題跋。可是美過之后卻岀現(xiàn)了問題，它青春的身體，精神旺盛，結(jié)出的果實特別大，一顆挨著一顆在樹枝上累積成串，很快就把李樹壓彎下來。果實小時彎度小，果實越大彎度越大，人心的承受力隨著這彎度也在加重，終于有一天覺得需要幫助李樹一把，畢竟它是一個特殊的生長。一個人拿不出方案，請朋約友，七嘴八舌，最后找來一根鐵絲拴到它樹冠下邊，人從另外途徑攀到高處，慢慢地拉住鐵絲往上拽，把它固定住。如此，樹干直起來，果實被舉至半空。問題解決了，對它的注意力也減弱了。

這棵李子樹再次進入人的視野，是又過了很長時間之后，期間不是說沒有看到李樹，應(yīng)該說差不多每天都能看到它，但看到和進入視野是不一樣的，這個視野應(yīng)該是指人心，指心向它打開，是注意，即向它傾注心意。光看到，心未打開，很多時候是熟視無睹的，那個事物模糊在世界普通的顏色里。在時間里李樹又高了許多，它也不再那樣纖細，竹子中最粗的已經(jīng)無法和它相比，樹冠撲楞得很大，看上去大有和整個竹林平分秋色之勢。變化是巨大的，可人心不曾留意，它便好像不存在。喚醒人心的是一個細節(jié)，當年那根鐵絲長進了李樹的軀體里。仰起頭仔細觀察，長進去是很久了，不是痕跡不明顯，是一點痕跡也沒有。現(xiàn)在，鐵絲反倒是像從樹樁里長出來的兩根細枝，它生著銹，脫落著黑色的碎屑，換一個角度看，也好像是樹正在往肚里吃它，咽它。最開始樹與金屬相遇肯定會有排異反應(yīng)，怎樣反應(yīng)？只有樹知道。但有一點是肯定的，樹是活的，這是樹最大的底氣，鐵絲再硬，但它是死的。樹在沒了別的選擇之后，就咬定它，消化它，難受和痛苦有時候是生長所必須經(jīng)歷的。活的，一天天增長，死的，一天天減少，相持一旦打破，勝利就勢如破竹。認真觀察樹樁上的細節(jié)，甚至發(fā)現(xiàn)鐵絲到最后是作了李樹的養(yǎng)料的，銅鐵錫鉑金，自然元素，生物不可缺。為什么說是這樣？因為從拴鐵絲的這個地方向上，樹干格外的粗出了一圈。現(xiàn)在，李花開時，果實成時，這棵李子樹完全成了小院里的風景中心。

沸騰? ? ? ? ? ??

一口淺底黑鍋，坐在燃燒的火爐上。鍋里的水開始是靜止的，水靜止時差不多無顏色，水和水底呈現(xiàn)著鍋本身的黑色。只一小會兒，就發(fā)生變化，在鍋底的某些地方出現(xiàn)了幾顆白色顆粒，它們跳動著出現(xiàn)，以一傳十迅速增多，白花花的珍珠在跳躍，而且這一片兒和那一片兒在比賽在擴大在爭搶地盤，滿鍋底“大珠小珠落玉盤”，這個過程中每一顆水滴都在竭力表現(xiàn)，膨脹著自我也失去著自我，然后在鍋底形成一層低伏的細浪。與此同時，在上部，水與鐵鍋相交接的邊沿，也已經(jīng)出現(xiàn)白點，白線，短細的白線，它們也在激動地跳躍，跳躍著相互碰撞和吸引，很快連接成一個規(guī)范的圓圈。這時候它們很美，完全就是一條純白金項鏈，而且與鍋底積雪般的水花形成一幅清晰而玄妙的構(gòu)圖，可是這圖只出現(xiàn)一瞬就被改變，引發(fā)變化的是鍋底圓心位置上突然卷起的一朵大浪花，它的形狀就像一蓬怒放的真花，花蕊、花心、花瓣俱全，而且那花瓣一度薄厚不勻，一度透明雪亮，一度迎風招展，可惜它們很快也就沒有了，因為一花引來百花放，整個鍋底全部翻騰成了巨浪，如驚濤拍岸，如冰山雪堆。此時此刻，上邊的“項鏈”已經(jīng)變粗，像燃著的火鞭向下噴射白花，上下呼應(yīng)，整個鍋底四海翻騰云水怒，所有的水分子全部都大激動大歡悅起來。

這個時候，才有閑暇來看鍋下的火，火苗跳躍著綻放如花。人操縱火作用于水，問題是人心是粗糙的，考慮不到也沒有能力考慮到在火的環(huán)節(jié)上火具體的工作狀態(tài)，人像一個蹩腳的總司令，派了一個尖刀班去殺敵人，他只是要一個殺的結(jié)果。而火實在是很不容易的，中間隔著一層鐵，怎么掌握火候，怎么布局火力，最開始向哪一部分水發(fā)力，一小點一小點的分寸拿捏，中間一定需要繁復(fù)細密的思想。進一步想，火也是一個分子一個分子的，去和水交接，所有任務(wù)都是靠每一個具體的個體來完成的，就像人類戰(zhàn)爭中尖刀班里的每一名士兵。

水滾沸起來與不滾沸起來是不一樣的，滾沸的水可以改變很多物質(zhì)，可以改變很多物體。從地里刨出來的紅薯是硬的，放進沸水里，一會兒就變成軟的;一根玉米棒子從玉米稈上掰下來是生的，放進沸水里一會兒就變成熟的;一抔谷米，本來是一顆一顆的，放進沸水里，停一定時間就會變形，再停一定時間就會相互溶為一鍋粥;一只螃蟹，張牙舞爪的，放進沸水里，時間甚至不用煮熟米粒那么長，它就會變成餐桌上的食品。所有這些東西，如果延長時間再煮，它們都會變成水蒸氣，還原到空氣和自然里去。我們欣賞鍋中沸騰的狀態(tài)，思考它沸騰的過程，感受它變化著的美，但有時候是不忍心往里邊放東西的。

轉(zhuǎn)化

院里西墻根有一棵歪脖子木瓜樹，它向北長，長到我臥室朝南的窗戶上，從玻璃望屋內(nèi)，想進去，就又長，不知道光明是個假象，長出來的新枝被逼仄地豎起來，又貼著玻璃向上，中間不斷向里用力，終究還是進不到室內(nèi)。但是，卻成就了人眼中的一幅別樣景致，它的這種用心和努力，讓我格外珍惜它，進而珍惜它的果實，中秋都過罷了還是舍不得摘。木瓜果實的形狀也好看，像《西游記》電視劇上“人參果”那樣的大小和樣子，從幼果開始就不像一般的果子，自花蒂上長出來就是長形，腰桿兒有曲線，肌肉豐滿，特別是由青轉(zhuǎn)黃時，在枝頭上就像又一種獨特的花在開放。完全成熟的木瓜，顏色金黃，皮膚鮮嫩透明有光亮。

我讓它自由落地，盡可能多地享受它們在枝頭上的樣子。落一顆拾一顆，拿在手上聞它的香氣，它滿身都香，而尤以掉落時碰破的地方冒出來的香氣最是撲鼻，一股一股地涌動竄流，往空氣中擴散。晚上聽到幾聲撲通撲通的聲響，早起推開屋門，院子里這兒滾一顆那兒滾一顆，又正好被晨光照著，身上泛起虹霓一般的細密光譜，而香氣愈濃。我把落地的果實盛放在筐籃內(nèi)，將筐籃高出頭頂掛在曬衣服的擱秧上。秋天結(jié)束的時候，堆積的木瓜在籃子上出現(xiàn)一道隆起的金色弧線，它的香又從這里發(fā)出來，上下左右彌漫。

時間過了一段，某一日，我從二樓書房下到院里來，突然看到眼前空氣里飄蕩著許多塵埃，一小顆一小顆的，密密麻麻，滿眼都是，但碰到臉上感覺又不是灰塵，伸出手，這些小分子似乎會主動避讓，猛一回手，有的便粘到手上，靠近眼前細看，原來它們都是小飛蟲，體積極小極小，但都是有模有樣的。如果把知了縮小一百二百倍，差不多可以和它們作一比，頭上有兩顆凸起的小明點，應(yīng)該是一對眼睛，也可以看出兩個翅膀，飛蟲和知了的不相同，過于細、長，與它的體量太不成比例，大部分在身體之外空著，如柔弱少女長而透明的裙子;再往細處看，模糊不清，只勉強可以分辨出它們的腿、須等部位來。已經(jīng)沒有疑問，飄蕩著的正是數(shù)以千萬計的有活力的小生命。看眼前的情形，甚至想，它們或許正在進行某個盛世狂歡之類的活動，有組織有目的有分工有秩序。不信，你集中眼神瞄準一顆，它一會兒低，一會兒高，一會兒拐彎，與某某某碰著了，只一挨，又離開，猛一下向高處直飛，好像在落實剛才與同伴的什么約定。一顆一顆挨著看，每一顆都在自主表演，有的打轉(zhuǎn)，有的亂飛，有的靜止懸浮。呵一口氣，吹向密集處，無數(shù)小飛蟲便成團成團地大距離遷移，這稀薄了那兒卻密集了，稀薄或密集又影響著各自的周圍，全局因一點變化而變化。我家院子里成了一個活靈活現(xiàn)的生命場，或者是包容了無數(shù)星河的大宇宙。

原來它們都是從筐籃里的木瓜上生發(fā)岀來的，從擱秧上摘下籃子，籃子周圍頓時滾動起一個黑色云團，擺動籃子，云團 就翻騰回旋，與此同時每一只小飛蟲都在向外掙脫，一會兒就在院子的高空上形成一張稀薄的云層。有一些仍然留在低處的已經(jīng)很從容，沒了驚慌，也沒了狂歡，更不必逃跑或掙脫，它們懸浮在一個點上似乎靜止不動。人瞇起眼睛瞄準它看，像莊子說的那樣順著事物小的方向往里想，微觀，再微觀，超微觀，在科學(xué)家們所命名的諸如分子原子質(zhì)子等物理層面上，一條深邃瑰麗的生命演化密道在眼前展開，每一級都綻放如花，每一層都是繁華的生命王國。人變幻一種形式走進去，踏入阡陌，徜徉街市，在此界生命們的眼中，是不是也是一只小飛蟲呢。

木瓜腐爛了，木瓜新生了。我仰頭望著天空。

交叉與重疊

南墻與西墻相交的拐角上，栽種了一棵青藤植物，葉子像紅薯葉，蔓秧也和紅薯的相似，長一截兒就生出一個抓地掌，紫色或紅色，如細短鐵絲編織成的一個小團，上面有毛茸茸的碎剌，磁鐵一般抓在墻壁上，一條一條秧藤從根部出發(fā)，帶著卵形的旗幟一樣的濃郁的葉片在兩堵墻上攀登向上。但是，它這樣一個生長的樣子不完全符合人的意圖，人不光要它向上長，還需要它向左右擴散;西墻比較短，或可不顧，南墻整個一堵，讓這里遍布生機是人的主要理想，不僅要布綠，人想象著它應(yīng)該還有活躍的騰飛一般的面貌。于是，人根據(jù)自己的意志在墻上選定了幾個穴位，在每個穴位上楔入一枚鐵釘，然后把一截四叉五股的樹枝固定上去。樹枝是死過很久的那種，是從發(fā)過洪水并早已干涸了的河床上撿回來的，顏色沉靜如黑炭，除了地上的河流，時間的河流在它身上應(yīng)該也沖刷過很久很久。它當初在樹上生長時的架勢，勁頭兒，經(jīng)與來自不同方向多種力量的抵抗已經(jīng)消耗削弱得所剩無幾，但生命的各種記憶并未消散，自我的精神還留存在它的骨頭上，現(xiàn)在人把自己的意志加在它身上，又將青藤牽過來往它身上固定，想讓藤秧順著樹枝的結(jié)構(gòu)往四處生長，青藤是活的，自我主張的力量也很強，它整個地是要向上，是要去見太陽的，人每固定它一次，它就在這個地方打一個旋轉(zhuǎn)，同時向周邊長出一圈尖銳的嫩綠。在春天和夏天兩個萬物茂盛生長的季節(jié)里，這面墻壁便出現(xiàn)了青翠濃郁如龍蛇騰伏盤繞的一幅大圖畫，人立于墻下，能明顯感覺到有好幾股力量，青藤的，樹枝的，以及它們各自從生命的來路上所攜帶過來的意志和本性，當然還有人加進去的力量，都在這青葉葳蕤的藤架下流布運行，它們抗拒又妥協(xié)，重疊而交叉。

這讓人很無端地想起許多事物，想起一些舞臺，想到各種表演，想起電視連續(xù)劇《紅樓夢》，紛繁思維的觸角最后落實在陳曉旭所扮演的林黛玉身上。這一個林黛玉她首先是陳曉旭，一個從鞍山話劇團通過攝制組考試而遴選過來的青春美女，她的家庭她的脾氣，特別是她競選林黛玉前后的情感和思緒，這是林黛玉的一個基本骨架。其次才能說這個林黛玉是曹雪芹創(chuàng)造出來的，曹公從距今三百多年的生活中攝取了某些女孩子的氣質(zhì)與形象，用毛筆蘸著墨水將這個人物寫到紙上，為她取名定氏，賦予稟性。如今電視導(dǎo)演讓陳曉旭來喚醒和復(fù)活她，陳曉旭與曹雪芹以及曹先生筆端后邊所有的隱秘力量都匯聚而至，這個林黛玉的眼神，眉痕，一顰一笑，清高自傲，多愁善感，弱不禁風等等等等，全部由多方位的意志和力量交叉生成。陳曉旭一方面是林黛玉，一方面是她自己，一方面是曹雪芹心目中的某些人，一方面又被導(dǎo)演支配著，而更多的她還要與劇中的賈寶玉、薛寶釵、史湘云、王熙鳳、賈母、襲人、晴雯、賈政等角色發(fā)生關(guān)聯(lián)，劇情中的關(guān)聯(lián)又與俗世間演員之間的關(guān)聯(lián)相交叉，而每一個演員又都是多重自然和社會力量的重疊體。想想看，密匝繁雜的力量線一條條伸過來，一條條纏上去，忽弱忽強，忽明忽暗，著色著彩，表象之下交叉與被交叉，表演與被表演，會是怎樣一個生動世界呢？

（責任編輯：馬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