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劉雀 陳魚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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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人朱伯明一輩子都閑不下來。即使73歲了,他每天仍然保持著上班時的作息,甚至比退休前還忙。
現在的朱伯明,是網絡上有名的“老法師”。如果你打開搜索引擎,搜索朱伯明的玩具診所,一張照片會先蹦入眼簾——一位白發老人全神貫注地坐在桌前,左手舉著放大鏡,右手拿著鑷子,身旁擺滿了舊毛絨玩具、針線盒、剪刀和七零八碎的工具。
玩具修復師是他退休后的新身份。每天,來自天南地北的顧客從網絡上發現他,送來心愛的伙伴讓他修復。朱伯明的手機里有300多個顧客朋友,他逐一給他們備注了名字。備注“32歲兒子猴哥33歲本人姑娘”的,意思是,33歲的姑娘有一只陪伴了她32年的猴子娃娃,她把它認作兒子;而叫“某某某兒子走路功能開發”的顧客要求朱伯明在修好熊貓娃娃后再安裝一個傳感器,讓它也能走起來。
手機也是朱伯明的生產工具。每當接到委托,朱伯明要先跟客人仔仔細細地溝通一番:哪個部位不能動,是否清洗,是否上漿,鼻子什么樣,眼睛什么樣……他會讓客人盡可能細致地描述,用筆將要求一條一條寫下來。之后便連續幾日做修復工作。
第一步是清洗滅菌,一只塑料大臉盆是娃娃的“浴缸”,他搬一張小板凳,坐在盆邊細細地洗。娃娃經不起太陽暴曬,他就把洗好的娃娃懸掛起來,用吹風機慢慢烘干。
接下來,要給娃娃配布料和毛絨。有些娃娃歲數太大,要找到二三十年前那種形態的毛絨非常困難。朱伯明這時就要跨上自己那輛老自行車,一連幾天,跑商場、批發市場和玩具城。最后一步,是至關重要的補充棉花和縫制。他操作得很謹慎,時不時與客人通視頻確定方案。
“再胖點還是再瘦點?”“鼻子這個位置行不行?”他一邊將鏡頭對準娃娃,一邊問,隨時調整。顧客追求的是一份自小便有的感官回憶,摸時的手感,聞時的氣味,通通得對。修復娃娃最難之處在于面部。毛絨娃娃有神態,也許皺著鼻子,也許挑著眉頭。在主人眼里,娃娃會講話,會開心,也會哭泣,喜怒哀樂都能通過五官表現出來。“小孩子日夜抱著娃娃,與它對話,摟著它睡覺。它的一顰一笑,小孩子都十分熟悉。”

朱伯明對客戶群有一個大致的畫像,來修娃娃的人以“70后”“80后”為主。“70后”伴隨著改革開放成長,居民生活水平提升,孩子們開始擁有毛絨玩具。更多的是“80后”,中國第一代獨生子女,從小拿娃娃當兄弟姐妹,很寶貝,不讓人碰,甚至舍不得清洗。
2
朱伯明修復的第一只玩具,是兒子的娃娃。那時,他天天上班,沒有時間陪伴兒子。作為補償,他給兒子買了很多毛絨玩具。有一天,朱伯明打掃房間,發現有一只北極熊已經很破舊,熊嘴都斷了線,便順手收走。兒子回家沒看見熊,翻來覆去地找,念叨著:“我的明明不見了。”朱伯明這才知道,北極熊是兒子最鐘愛的、天天抱在懷里的玩具,他甚至為它起了名字。
于是,朱伯明抽空把熊修復一新。但兒子不買賬,說“這不是我的明明”。
這讓朱伯明體會到娃娃和主人之間緊密的聯系。修復娃娃的目的不在于使其煥然一新,而是還原娃娃在主人腦海中的形象和狀態。朱伯明明白了,每一個毛絨娃娃都有自己的形態和特殊的標志。打個比方,大家都知道臉部對稱才美觀,可如果在主人的記憶里,娃娃的嘴有點斜,那么,修復成對稱的,便是失敗。他給自己定下了“修舊如舊”的原則。
漸漸地,朱伯明修娃娃的手藝在熟人圈子里傳開了,越來越多的人把損壞的舊娃娃托付給他。他退休后,這門手藝就發展成了主業。
客人越來越多,有法官、律師、獄警、工程師……各行各業,五花八門。一位單親媽媽說,她在兒子年幼時離異,為了彌補兒子缺失的溫暖,送給他一只娃娃,兒子如今已經考上碩士,成長中的每一天,他都要和娃娃聊會兒天;另一位女士送來修復的是一只毛絨猴“猴猴”,“猴猴”是20多年前一個默默愛慕她的男同學送給她的,后來,男同學意外去世,“猴猴”成了他留在世間的紀念。
修復的娃娃越多,朱伯明越能體會到,對主人來說,每一個娃娃都是獨一無二的寶貝。每個娃娃特有的靈魂和氣質,他也瞧得出來。比如一只布偶兔子,肚子上的白毛脫了一整片,那可能是因為主人經常摸它,尋找慰藉。
10年來,來到朱伯明診所的娃娃,已經超過300個。有顧客對朱伯明說,你拯救了一類人。這越發讓他感到責任和隨之而來的壓力,動手就更加精細和審慎。
有一回,他光是調整一只娃娃的眼睛高度,就調了整整3天,心理壓力大得幾近崩潰。最后,他反復調試了兩個半小時,把眼睛的位置調低了0.03毫米,那神態,一下子就對了。客人心滿意足。
修好了32歲的“猴哥”,他逗那個33歲的姑娘,“現在他老婆開心了,帥男人回家了”——“猴哥”的老婆是一只毛絨兔子,姑娘給配的娃娃親。
一位顧客寫下評語:“朱伯明的玩偶診所就像一臺童年的時光機,帶我們遠離成年人繁復的世界。”
3
朱伯明身材高瘦,短發花白,戴細邊眼鏡。他穿著老式的西裝,里面是白襯衫、毛背心,素凈工整,一副老技術人員的模樣。他過去在研究所工作,退休后,延續了對科學技術的興趣,喜歡拆裝半導體收音機、彩色電視機,后來成了音響發燒友。就連腳下的皮鞋,都是他自己發明制作的空調鞋,鞋側安裝了由感應芯片和鋰電池組成的發熱裝置,能調節溫度。
他住在老樓里,老公房30多平方米,一戶和一戶挨得很近。入夜,老年人聚在一起打麻將、抽煙、打牌。朱伯明不喜歡這些,他躲在工作間里搗鼓自己的活計。他的家里總是安安靜靜的。
上了歲數后,朱伯明的近視上又添了老花,度數相抵,反而感到眼神愈發好了。破損的娃娃擺在手邊,他穿好針,用縫紉剪刀截斷線頭,動作穩當、細致。有時候修著娃娃,他就忘了時間。
歲數見長,朱伯明也開始感到有點力不從心,這讓他有些惆悵。但他喜歡客人們收到修好的娃娃后給他發來的感謝信息。那些淚流滿面的表情,激動喜悅的語音,讓他也受到感染。現在,他每個月只修兩三個娃娃,注入更多的耐心,慢慢地、精心地完成工作。
他已經退休12年了,沒想到自己能用這種方式安慰他人。這樣的欣慰之情,遠遠勝過了歲月帶給他的焦慮。
人老后,世界的變化好像更快了。2015年,朱伯明才給自己換了部智能手機。剛開始,他也弄不清怎么用智能手機發圖片、錄視頻,和客人溝通,要一個字一個字地慢慢輸入。后來,他越學越快,應用商店里的互聯網App,他挨個兒都下載了來用。
因為修復娃娃,朱伯明的退休生活變得熱鬧非常。過年了,年輕的顧客朋友寄來特產、禮物,拜年短信在除夕夜響個不停;感冒了犯咽炎,年輕的男顧客聽出來了,反復叮囑他注意身體。
娃娃會舊,人也會變老,但有些東西可以越修越新。“年輕人的壓力非常大,我修復娃娃,也是在幫助他們緩解壓力。”這個古稀老人想擁有更多的年輕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