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西】福鑫
(Alessandro Golombiewski Teixeira)
幾十年來,經濟學家們都在討論征收企業稅對國家發展的重要性。稅收是一國制定經濟政策和提供公共產品的重要財政來源,其中企業稅在國家稅收系統中尤為重要,有時甚至是一國財政收入的唯一來源。企業稅率問題在多邊談判中多次被提及卻始終未能得到有效解決,其主要原因在于各國經濟政策制定者和經濟學家對企業稅率高低標準存在分歧。一方面,征收企業稅或改變企業稅率將對一國金融結構、股利政策等產生較大影響,相關利益方或將付出巨大的經濟成本,如企業稅率過高會影響一國吸引外國直接投資(FDI)水平。另一方面,征收企業稅是大多數國家吸納公共稅收的直接途徑,也是改善居民收入分配、消除經濟不平等的重要政策工具之一。因此企業稅率是一個較為敏感的經濟和政治議題。
2021年6月4—5日,七國集團(G7)財政部長會議在倫敦舉行,并就全球最低企業稅率達成共識。然而,相關內容并不是一個新議題。早在2013年,經濟合作與發展組織(OECD)便發起了一個項目,對跨國公司通過“避稅天堂”(即稅率極低的國家或地區)或其他稅收結構及制度設計來消除或大幅減少其全球稅負的行為進行約束,以應對全球性的稅基侵蝕和利潤轉移(BEPS)問題。2015年,在發達國家的強烈要求下,OECD與二十國集團(G20)制定了稅基侵蝕及利潤轉移包容性框架(即“雙支柱”方案),用于解決經濟數字化帶來的企業所得稅問題。其中,第一支柱方案用于應對稅收權利的國際分配問題,第二支柱方案用于解決現存的稅基侵蝕與利潤轉移問題。圍繞這兩個支柱開展的全球稅收議程開啟了新的“零偏見”時代,即所謂的“BEPS 2.0”。但在實際操作中,這一愿景并沒有實現,發展中經濟體未能在BEPS行動計劃中發揮積極作用,該計劃只是滿足了部分發達經濟體的訴求。
在此背景下,G7推出相關協議,帶有明顯的政治傾向。該協議要求世界各國應對本國公司的海外利潤征收至少15%的企業稅,即將15%擬定為全球最低企業稅率,這將阻止跨國公司利用稅率方案將利潤轉移至“避稅天堂”。同時,該協議允許各國對沒有實體業務但有可觀銷售額(如銷售數字廣告)的公司所獲利潤的一部分進行征稅。這些公司不僅要向它們的實體所在國納稅,還要向它們通過網絡業務獲得利潤的所在國納稅。
G7出臺全球最低企業稅率方案,與其說是為了凸顯全球領導者角色而“領跑”,不如說是為了迫切維護自身利益而“搶跑”。這從以下兩個方面得以體現:一方面,許多發展中經濟體,特別是低收入國家未能參與到相關協議的協商制定過程中,他們的訴求并沒有被反映在如此重要的稅收協議之中。另一方面,根據G7達成的這份協議,大部分額外稅收將流入跨國公司的母國,即少數發達經濟體,而不會流入這些公司獲取利潤的廣大發展中國家。
應該看到,這份協議對中國的潛在影響不容小覷。一方面,中國不是“避稅天堂”,其本身面臨著國內企業利用海外注冊來避稅的問題,這意味著中國必須參與這個重要議題的討論。另一方面,盡管中國的企業所得稅率并不低,但政府在實施招商引資的具體舉措中,可以采取很多稅收激勵和免稅措施,尤其是針對那些高科技行業。因此,中國現行稅率對跨國企業來說依然頗具吸引力。然而,G7稅收協議包含了此類減稅和免稅的約束性條款,或將部分削弱中國對跨國公司的吸引力。此外,一些在開曼群島注冊的中國高科技公司也勢必受到該協議影響,這無疑會使中國互聯網科技公司的國際化進程面臨更多阻礙。在美國高科技跨國公司以各種方式成為無法撼動的壟斷巨頭時,如果全球最低企業稅率提高,中國公司將面臨比美國競爭對手更大的壓力。從長遠看,對中國而言,建立像谷歌、蘋果和亞馬遜這樣的全球互聯網科技巨頭可能比征收更多的稅收更重要。從中國現有的實踐經驗來看,相當一部分高科技企業,如華為、國家電網在國際市場上頗受認可,甚至在一些領域占據主導地位。然而,這些公司并沒有依靠低稅率取得成功。與低端制造業不同,高科技行業是否需要低稅率來提高自身競爭力仍然存疑。
G7全球最低企業稅率協議看似是面向全球的公平協議,但事實上G7國家尤其是美國在其中占據上風。這樣一項全球稅收標準的貫徹執行有可能迫使世界各國出讓他們的稅率設置權,只能聽從美國和少數發達國家的意愿,由此進一步強化美國在世界經濟中的領導地位。值得注意的是,發展中經濟體長期未能在全球最低企業稅收體系設定中發揮積極作用,在OECD框架下討論的BEPS 2.0行動計劃最終只采納了主要發達經濟體的利益訴求。但是,任何一項全球提議,尤其是全球最低企業稅率協議若要真正發揮效用,就必須有盡可能多的國家貫徹執行,而非僅僅一小撮國家。我們真正需要進行的是開放、透明的討論,每個國家都有發表看法的機會,在平等的基礎上加強各國通力協作。很顯然,G7主導的全球稅制改革或很難使廣大發展中國家從中受益。
作者系清華大學公共管理學院教授,巴西旅游部原部長、發展工業和外貿部原副部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