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英國女作家珍妮特·溫特森的小說《時間之間》是莎翁經典劇作《冬天的故事》的后現代仿擬式書寫,書中蘊含著俄底浦斯悲劇中分裂、防御、整合三角關系的隱喻。主人公列奧精神上的全能自戀使之處在非黑即白的分裂狀態,隨之引發的防御心理阻斷了他和好友賽諾以及妻子女兒的親密鏈接。列奧的自我整合之路離不開完美女性寶麗和帕蒂塔的協助,她們引導他走出原始自戀,看到真實世界,最終完成了自我救贖。
關鍵詞:溫特森 《時間之間》 俄底浦斯隱喻
引言
英國女作家珍妮特·溫特森是當代最為先鋒前衛的作家之一,也是一位飽受爭議的寫作者。自半自傳體小說《橘子不是唯一的水果》(Oranges Are Not the Only Fruits,1985)面世以來,她先后創作了《激情》(Passion,1987)、《給櫻桃以性別》(Sexing the Cherry,1990)、《寫在身體上》(Written on the Body)、《守望燈塔》(Lighthouse Keeping,2004)等多部作品,這些作品無一例外地被賦予了溫特森式的獨特烙印,糅合了豐富的想象和意識的流動,模糊了時間和空間的界限,用韻律化的優美語言探討愛與救贖的永恒主題,思索人類存在等哲學命題。2006年,溫特森以其杰出的文學成就被授予英帝國勛章(OBE)。
溫特森2016年出版的小說《時間之間》(The Gap of Time)是為紀念莎士比亞逝世四百周年,對莎翁經典劇作《冬天的故事》(The Winters Tale)進行的后現代仿擬式書寫。在原著中,西西里亞島國王列昂特斯懷疑摯友波利克塞尼斯與妻子赫美溫妮有染,命令心腹殺掉二人,造成了二人的出逃。憤怒的國王認為妻子新誕下的女嬰帕蒂塔并非自己親生,將其遺棄,女嬰被一對牧羊人父子收養,十六年后與波利克塞尼斯的兒子佛勞里澤相遇并墜入愛河。兩個年輕人來到國王列昂特斯面前,打動了深陷孤獨與自責的國王,國王得以與摯友波利克塞尼斯冰釋前嫌,并找回了摯愛的妻子赫美溫妮。故事以每個角色奔向新生活而告終,他們的新生將由“許多年來的契闊”(the gap of time)所決定。
《時間之間》的書名便是源自于原著《冬天的故事》中的最后一句話。新故事的背景由波西米亞島移置到了現代化的都市——新波西米亞,富商列奧懷疑妻子咪咪和他的摯友賽諾有染,懷疑妻子新誕下的女嬰帕蒂塔是私生子,執意將她送回親生父親身邊,卻因一場意外將她拋棄在醫院的“嬰兒島”,帕蒂塔被父子謝普和卡洛收養,在十八年后與賽諾的兒子相遇,解開了埋藏已久的身份的秘密,也成為一切救贖的鑰匙。a
一、俄狄浦斯三角關系的分裂
約公元前431年,古希臘作家索福克勒斯基于希臘神話傳說創作出了劇作《俄底浦斯王》,在這部被亞里士多德稱為“十全十美”的悲劇中,俄底浦斯的悲劇命運中實際蘊含著父親——母親——孩子三角關系的隱喻。俄底浦斯的父親(俄父)有一位同性戀人,他們私奔后遭到了詛咒,俄父懼怕未來的子嗣會應驗弒父娶母的預言,把兒子俄底浦斯的腳刺穿并拋棄。幸運的棄兒免于一死,成年后偶遇生父,在不知其身份的情況下將其殺害,而后又陰差陽錯娶了自己的生母為妻。在弗洛伊德創立的精神分析體系中,俄底浦斯期(the Oedipal Stage)是三到六歲嬰幼兒心理發展的重要時期,它折射了父母和孩子的關系問題,即人類精神世界的三體問題。當孩童處于嬰兒期,他身處無法感知他人存在的原始自戀時期,與母親是一體共生的關系,所有的需求都需要得到母親的回應和滿足。嬰兒期的孩童發展到幼兒期,他與母親的二元關系更為緊密,但隨著自我意識的成長,他逐漸開始感知到強壯的父親的存在,從而在家庭內部形成了父親——母親——孩子的三角關系,其核心是均衡,即父母的力量要一樣強大。如果父母一方太過強勢或敵對,擠壓孩子的精神空間,孩子作為第三方的存在感便會被削弱,在心理上無法安全渡過俄底浦斯期,從而埋下種種病理性隱患。弗洛伊德認為,俄底浦斯的弒父行為是父子之間競爭關系的隱喻,父親的壓倒性力量最終被更為強壯的兒子所反噬,兒子與母親的結合象征著對嬰兒時期母子間二元共生關系的退行。b
在小說《時間之間》中,主人公列奧與摯友賽諾、妻子咪咪也構成了一個貌似平衡實則危機四伏的三角關系。列奧與賽諾在年輕時曾是同性戀人,多年來一直保持著親密的友誼,他們的關系模糊了愛情和友情的界限,正是俄狄浦斯故事中國王與密友同性之愛的暗喻。列奧對咪咪有著超越愛情的依戀,他幼年缺少母愛和溫暖的原生家庭,咪咪實際上是他的潛意識幻想出的理想化客體,他對她的愛源自對完美母親形象的向往,渴望通過親密關系來修復和渡過心理上的俄底浦斯期。而賽諾和咪咪又有著超越愛情和親情的“第三類情感”,他們在婚前存在著精神和肉體的雙重羈絆。由此可見,列奧、賽諾和咪咪的三角關系是一種不健康的病態共生關系,當賽諾想要離開西西里亞時,列奧內心的被拋棄感被激活,隨之懷疑好友和妻子有染,三人之間脆弱的平衡被打破,三角關系最終走向分裂。
二、列奧的全能自戀與防御
海因茨·科胡特在延伸研究弗洛伊德精神分析自戀的基礎上發展出了新的精神分析學派——自體心理學(Self Psychology)。胡科特認為,“全能自戀”即“原發性自戀”(Narcissism-primary)是嬰兒期的典型心理特征,嬰兒認為自己是宇宙的中心,所有的需求都應該得到母親的及時響應和滿足。一個人如果在嬰兒期存在母子關系的缺失,他在幼兒時期應發展出的健康自戀(healthy self-love)就會受損,心理成熟度繼而停留在非黑即白的全能自戀時期,也就是心理上的嬰兒期。c在小說中,列奧是普世意義上的成功人士,像獅子一樣野心勃勃、剛愎自用、攻擊性十足;然而他在幼年時期飽受父母忽視,心靈深處始終隱藏著對被拋棄的巨大憤怒和恐懼,他自負的外表僅僅是對脆弱內心的防御而已。處于全能自戀的列奧無法區別自己與他人的邊界,幻想他人的情感、行為、價值觀應該與自己完全一致,否則就會陷入無法抑制的自戀性暴怒當中。導致三人決裂的導火索是賽諾要離開西西里亞的決定,列奧竭力說服摯友留下來卻未能如愿,最終咪咪成功地挽留了賽諾。這本是一個皆大歡喜的結果,卻觸發了列奧心中難以啟齒的被拋棄感,他認為賽諾并不在意他,并斷定好友和咪咪之間有著不可告人的關系,否則賽諾絕不可能留在西西里亞。這種羞恥感觸發了他的自戀性暴怒(narcissistic rage),他拒絕看到世界的真實,盡管沒有任何證據表明妻子咪咪背叛了他,他仍然固執地認為女兒帕蒂塔并非自己親生,將之狠心拋棄。他的偏執摧毀了自己和身邊人的幸福:兒子意外身亡,新出生的女兒下落不明,好友和妻子在心灰意冷中相繼出走。列奧的偏執分裂是其全能自戀的另一個極端。當需要無法得到滿足時,巨嬰成年人潛意識里會用憤怒來抵御內心的虛弱和不安。列奧雖然肉體上早已成年,但心理仍然停留非黑即白的嬰兒期,活在極端對立的二元模式中:一旦被照顧得很好,全能自戀得到充分滿足,他就會有神一般的感覺;一旦沒有被照顧好,他就陷入徹底無助,同時也會生出暴怒。接下來的十八年里,列奧沉溺于賽諾編寫的游戲,在虛擬空間中緬懷自己和妻子逝去的情誼,從而麻痹自己,逃避現實。
三、精神整合之路與完美女性的協助
俄底浦斯釀下弒父娶母的悲劇后,為了贖罪自戳雙目,在女兒安提戈涅的牽引之下漂泊四方。俄底浦斯故事的結尾頗具深意,一方面他是盲目的,不論是精神上還是肉體上,他的自我放逐贖之旅是幫助其審視自身、走出盲目和自戀的必經之路,具備精神力量與犧牲美德的女兒成為他最好的引領者,這與其說是俄底浦斯心靈上的依賴與退行,不如說是其重建成熟自我的契機。在《時間之間》中,秘書寶麗是幫助列奧走出全能自戀、回歸真實的領路人,是充滿人性光輝和堅韌品格的圣母形象,是完美女性的象征:“她的學識、資歷、性格遠比列奧好得多,但她永遠不會為了當商人而拋棄這些優勢。”寶麗精明果敢又充滿慈悲,對待地位低下的人十分友好,在戀人園丁托尼去世多年后,她又和帕蒂塔的養父展開了跨越階級的美好戀情。列奧在寶麗面前,既是雇主也是孩子,寶麗成為他心中的理想客體——母親形象的內化。“客體”(object)這個概念最初是由弗洛伊德所引用的一個技術性字眼,指的是可以去滿足某種需求的東西。奧地利精神分析學家梅蘭妮·克萊因基于弗氏之思路,發展出了的客體關系理論(Object Relations Theory,縮寫為ORT)。ORT是心理動力取向的人格發展理論,主張人類行為的動力源自“客體的尋求(object seeking)”。如果一個人在幼年時沒有安然渡過俄狄浦斯期,他會傾向于尋求一種理想的客體關系,即與好的、令人滿意的客體建立正向的態度,而且避免壞的、可怕的客體。d列奧與寶麗的關系就是他與理想客體建立親密關系的過程。寶麗雖然是列奧的雇員,卻并沒有一味縱容自己的老板,作為一名有原則和智慧的女性,她用自己的強硬與界限映射出了列奧的匱乏和荒謬,同時又對他不離不棄。她是整個西西里亞公司唯一敢忤逆列奧的人,列奧對她又愛又恨,卻始終離不開她的協助。寶麗的精神力量和同情心使她成為挽救整個局面的關鍵人物,十八年后,她把隱居已久的咪咪帶到列奧、賽諾和帕蒂塔面前,三人最終團聚,時間和距離的裂縫得以填補。
溫特森在自傳式小說《橘子不是唯一的水果》以及多部作品中都塑造了棄兒的形象,棄兒情節是溫特森作品的中心意象,體現了她在寫作中尋求自我身份、完成自我療愈的訴求。溫特森幼年遭到親生父母拋棄,養母是一名虔誠的基督教徒,刻板而冷漠,溫特森在缺少溫暖與關愛的環境下孤獨地長大。在小說《時間之間》中,每一個角色都是和作者相似的棄兒:列奧和賽諾雙雙缺乏溫暖的童年,成年始終處于心靈和肉體的雙重迷失中;咪咪慘遭丈夫列奧拋棄,多年來過著疏離隔絕的生活;襁褓中的帕蒂塔被遺棄在了“嬰兒島”,十八年來對自己的身份一無所知。不僅如此,書中的主要人物都是自己精神世界的棄兒,不論是逃避現實和親子關系的賽諾,還是多年隱居、隱姓埋名的咪咪,以及拋妻棄子的列奧,他們無不處在自我放逐的精神曠野中,切斷了與外部真實世界的鏈接。帕蒂塔的出現像一面鏡子,映照出了列奧的自我欺騙與孤獨,促使他重新正視現實,重新梳理他與塞諾的友情、與咪咪的愛情和與女兒的親情,將時間的裂痕與遺憾一一修復。純真熱情的帕蒂塔就像是“救贖一切的鑰匙”,她同俄底浦斯的女兒安提戈涅一樣,具備完善的精神力量與人格魅力,最終成為幫助父親走出精神盲目、回歸現實、完成自我整合的引路人。
a 珍妮特·溫特森:《時間之間》,于是譯,北京聯合出版公司2015年版。(文中相關引文皆出自此版本,不再另注)
b 車文博主編:《弗洛伊德文集》,長春出版社2004年版。
c 海因茨·科胡特:《自體的分析:一種系統化處理自戀人格障礙的精神分析治療》,劉慧卿譯,世界圖書出版公司 2012年版。
d 梅蘭妮·克萊因:《兒童分析的故事》,丘羽先譯,九州出版社2017年版。
參考文獻:
[1] 車文博主編.弗洛伊德文集[M].長春:長春出版社,2004.
[2] 海因茨·科胡特.自體的分析:一種系統化處理自戀人格障礙的精神分析治療[M].劉慧卿譯.北京:世界圖書出版公司,2012.
[3] 梅蘭妮·克萊因.兒童分析的故事[M].丘羽先譯. 北京:九州出版社,2017.
[4] 田俊武,馬玥.論珍妮特·溫特森在《時間之間》中對威廉·莎士比亞《冬天的故事》的誤讀與改寫[J].外語研究,2020(1):95-99.
[5] 珍妮特·溫特森.橘子不是唯一的水果[M].于是譯.北京:北京聯合出版公司,2018.
[6] 珍妮特·溫特森.時間之間[M].于是譯.北京:北京聯合出版公司,2015.
作 者: 趙曉穎,碩士,山東第一醫科大學(山東省醫學科學院)外國語學院教師,研究方向:英美文學。
編 輯:水涓 E-mail:shuijuan3936@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