蒲鈺薩 李紅霞
摘 要:顏色象征敘事是戲劇《瓊斯皇》的鮮明特征,文中關于顏色的描述反復出現,這些看似邊緣的細節又緊密聯系主題。顏色象征的使用,恰當映襯出人物復雜交織的內心和精神世界。研究顏色象征敘事,對于分析人物復雜而神秘的心理認知,認識人物命運走向,洞察作者的書寫意圖有明顯的指向性作用。
關鍵詞:《瓊斯皇》 顏色 象征 內心世界
一、引言
尤金·奧尼爾(Eugene ONeill)編著的戲劇《瓊斯皇》脫離了現實主義,采用更多表現主義的文學敘事手法,現實與幻境交錯重疊,描繪出瓊斯皇內心的貪婪與邪惡,及其一步步被推下神壇的過程,外部環境的遷移將精神世界的變化映襯得淋漓盡致。顏色象征敘事深深淺淺地暗示著人物的性格、情節脈絡,《瓊斯皇》中不同人物的膚色對比、穿著顏色、環境描寫等都滲透了顏色象征的成分,不同的顏色如同一個個路標引導讀者走向人物的精神世界,值得細細解讀。
二、皮膚的顏色
戲劇主角黑人瓊斯曾為白人服務,深諳白人控制和恐嚇黑人的手段。他越獄、偷渡,在一個小島上用白人挾持黑人的方式控制本地黑人。他幻想自己有和白人一樣崇高的地位,自封為王,稱他的子民是“傻黑鬼”,島上所有的黑人都應為他服務,乖乖聽他擺布。法農在《黑皮膚,白面具》里將這種意識的扭曲解釋為“心理殖民化”問題。(法農,2005)他認為,被殖民者因殖民者長期的經濟、文化、政治壓迫,而產生了畸形的意識。白人確定自己因為膚色的不同而處于更高的社會等級,造成白人與黑人之間壓迫與被壓迫的關系,這種關系長久而來,演化成白人與黑人壓迫與從屬的不平等地位。黑人在白人的壓制下會產生心理方面的問題,他們渴望擁有白人的身體,尤其是膚色。戴上“白面具”的瓊斯偽裝成統治者,用白人的方式控制黑人,模仿白人的語氣訓斥黑人。“白面具”是他內心虛偽而膽怯的標志,只有戴上“白面具”,他才有勇氣自詡“國王”,用言語和“神秘的力量”操縱黑人的思想,滿足于自己編造的謊言。瓊斯皇的內心深處,認定了“黑皮膚”的低級、愚蠢和無能,卻無視了他自己的黑人身份,“白皮膚”的至高無上融入了他的精神世界。瓊斯皇一定知道自己是黑皮膚,但是他又確信自己有和白人一樣的“魔力”。在他心中,黑皮膚是卑微、屈從的象征,白人的白皮膚和藍眼睛象征了無法撼動的地位和權力。
以瓊斯皇為代表的黑人,在白人統治的世界里,輕易否定自己作為黑人的存在,轉向模仿白人,認同自我的君主身份,而“自我否定”的態度,實際上是一種“自欺”。薩特在《存在與虛無》中提出,“人的存在不僅僅是否定由之在世界上表現出來的存在,也是能針對自我采取否定態度的存在”(薩特,2014)。“自欺”反映的是意識的單一性。薩特認為,說謊者只有在完全了解真相之后才會說謊,說謊者極力用一種意識掩蓋另一種意識,思想深處存在真情,但是他又要為了某種意圖而講述錯誤的意識覆蓋真情,被宣布出來的想法實際是其內心中否定的對象。瓊斯皇一直在“自欺”和“說謊”之間游走,為白人服務,被灌輸白人的思想,所以他認為自身被賦予了與白人相同的權力和力量,學會了白人操縱社會的法則,將之用于其他黑人身上。同時,他對其他人說謊,用謊言欺騙島上的黑人受他統治,在一元意識和二元意識的世界里往返交替。
表面奉承瓊斯皇的大臣斯密澤斯是白人,但在作品里,他的白皮膚被曬成了蠟黃色,介于“黑”和“白”之間。他有一雙像白鼬一樣又小又藍的眼睛,是一位典型的種族主義者,戴著一副“黑面具”,看似對瓊斯皇極盡恭維,實際上總是用輕蔑和惡意看著瓊斯皇。作為白人,他因為畏懼權力而屈服于黑人,心里滿是厭惡和仇恨。意識的分裂讓他厭惡黑人的同時又不得不受制于黑人在這個小島上的權力,始終站在掌控權勢的人身旁。斯密澤斯驚訝于瓊斯皇的死,但是一個瓊斯皇死了,還有無數個瓊斯皇存在,白人斯密澤斯只能戴著面具在黑人領導的“王國”里生存。
三、衣著的顏色
劇中有很多對人物衣著顏色的細節描寫。瓊斯皇出場時穿著一件淡藍色外套,外套上面繡著銅紐扣,佩戴著金色肩章,袖口和領口上都繡著金邊;他穿著鮮紅色的褲子,褲子兩邊裝飾著淡藍色條紋,腳上踩的是一雙銅馬刺裝飾的扎帶漆皮靴,腰上別著桿柄上裝飾著珍珠的手槍。“淡藍色”是白人海洋文化的元素,閃閃發光的“金色”象征奢華和榮耀,瓊斯皇模仿白人皇帝的裝扮,顯示他的身份和存在價值。這一套行頭是他對黑人完美的謊言,也為他的“自欺”做足了準備。
瓊斯皇白人式的穿著,對他來說,是“白面具”,也是枷鎖。本地黑人發起革命,瓊斯皇在森林里逃跑時,華麗的衣服被樹枝刮出了口子。他在森林里越跑越深,衣服也被刮得越來越不成樣子,直到最后一幕里,瓊斯皇身上只有一條破爛不堪的褲子,其實已經談不上是褲子,倒像是塊遮羞布。他不斷向原始森林走去,也不斷向黑人原生的文化走去,漸漸與其他黑奴的穿著一樣,“這表明他與其他被販運來的黑奴靠得越來越近,第一次把自己與其他黑奴等同”(劉洊波,2000)。瓊斯皇在慌亂中一層一層剝下“白面具”,他在驚恐之中看到的“巫醫”“鱷魚神”“祭壇”,實際上都是黑人文化中的元素。危急時刻靈魂深處顯現的物質,是瓊斯皇精神世界里的文化根源。無論如何“自欺”,血液里流動的本族文化特質不可能被抹掉。可悲的是,瓊斯皇危難之際,還是呼喊著白人文化中的神明,懺悔著,渴望得到救贖和原諒。白人殖民下對黑人的文化侵略,造成了瓊斯皇的“文化精神分裂”:他因為“自欺”而心虛,因欺壓黑人而害怕受到本民族的刑罰,只好向白人宗教中的神求救。此刻,他的精神世界已經分崩離析。“瓊斯皇對于自我命運的盲目自信,帶有明顯的迷信色彩,他信仰的‘符咒,貌似樂觀可信,無可置疑,實際上是更大更深的黑暗陷阱。”(王維昌,1995)
四、場景的顏色
戲劇開篇描寫瓊斯皇“宮殿”的場景:白色的墻壁、白色的柱子、鋪著白色瓷磚的地面、皇帝涂著猩紅色裝飾的寶座。按照白人審美布置的宮殿,正是瓊斯皇又一個用于偽裝的“白面具”。他知道本地黑人識破了他的謊言,在黑人發起革命之后,他逃進了黑暗的森林,到處都是大片陰影:森林筑成黑乎乎的暗墻、陰森恐怖的環境、慘白的月光。劇中描繪的場景烘托出人物內心極度的恐懼。身處黑暗的森林,伸手不見五指,瓊斯皇不知道黑暗中藏著什么,內心的恐慌迷茫和現實環境的黑暗融為一體。黑暗之中,瓊斯皇走向舞臺中央,成為焦點。作者利用黑暗的布景,突出瓊斯皇內心的恐懼,一點一點揭開他思想深處的隱秘世界。瓊斯皇在黑暗中懺悔,一條一條黑暗的“小恐懼”正是他思想活動的外顯。(張勤,2004)場景的描寫、多重顏色浸染的環境,除了呼應人物的內心,也增強了作品的悲劇美感。
所謂悲劇美感,也稱悲劇快感,瓊斯皇的故事確實是一個悲劇。在悲劇文學里,讀者真實地看到瓊斯皇自大丑惡的靈魂、粗鄙的言語、可憎的舉止,最后精神一點一點崩潰,直至在自己的幻覺中毀滅。亞里士多德在《詩學》中談到,悲劇既然是對人行動的模仿,那么每個人都能從模仿的成果中得到快感,即使是對可怕和討厭的事物的模仿。當人們觀看其逼真的藝術再現時,都會產生一種快感。
此外,還有“打動人心”的情節與“引發快感”的音樂、語言、畫面等方面的技術處理;“通過引發憐憫和恐懼使這些情感得到疏泄”,換一個說法是使人產生憐憫和恐懼,并從體驗這些情感中得到快感。(董健、馬俊山,2006)環境背景是悲劇美感實現的重中之重,場景中其他元素的設置都在黑暗環境的“庇護”下發揮作用。顏色營造濃烈的氣氛,使讀者更加容易走入作品之中。黑暗的密林、凄慘的風聲、瓊斯皇的哀號、詭異的鼓點,這一切設置相互協調,使讀者進入作者設置的情境中,感受著瓊斯皇的憤怒、驚恐,體驗事件的急迫和緊張的氛圍。最后,讀者在作者的指引下走向瓊斯皇命運的結局,不由得長嘆一口氣。一方面是因為瓊斯皇最終因為他的惡行而受到懲罰,為讀者帶來快感;另一方面也為他的悲劇命運感到無奈,繼而反思瓊斯皇悲劇命運的成因。這就是悲劇美學的魅力,作者安排的種種元素,是促成悲劇美學的核心動力。
從瓊斯皇看到的幻象里,我們可以了解他經歷的不幸。個體承受的痛苦演化成他心中的怨氣、邪惡、焦慮,這些痛苦在他的意識里反復出現,以不同的姿態折磨著他。正如“在《寵兒》這部創傷敘事代表作中,莫里森肆意突破時間、意識、記憶和歷史的邊界,神秘恐怖的過去鑲嵌在現在的‘再記憶中,形成圍繞創傷性暴力事件的輻射和離散式網狀結構”(陶家俊,2011)。瓊斯皇飄忽的幻覺,是他的“再記憶”,如混亂的意識、模糊的時間和思想邊界、內心的傷疤。瓊斯皇的幻象將他鎖進了一間透明的玻璃房,旁人能看到他的煎熬,卻不能進去緩解他的痛苦,他使盡渾身解數也走不出來。瓊斯皇個體的創傷,也是群體的創傷。他只是時代洪流里一個悲哀的小人物,還有千萬個和瓊斯皇一樣因殖民統治備受折磨的黑人奴隸,一道道傷疤只能變成種族之間的仇恨、矛盾、痛苦和殺戮。
五、結語
《瓊斯皇》這部作品的一大特點是將大量筆墨用于描述主人公的精神世界,通過各種顏色的渲染,瓊斯皇的悲劇性結局一步一步顯現。劇中沒有激烈的打斗,沒有人和人之間身體的碰撞,所有的掙扎、糾結都發生于人物的內心。一枚銀子彈最終為一切沖突畫上了句號,所有的事情回歸原位,黑皮膚和白皮膚依然存在,誰又會是下一位戴“白面具”的瓊斯皇?《瓊斯皇》反映的種族問題,引發人們深刻的思考,指導人們用平等的觀念認識他人,形成自我意識,建構自我的身份。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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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 者: 蒲鈺薩,北京工業大學在讀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翻譯與跨文化;李紅霞,北京工業大學副教授、碩士生導師,研究方向:實用文體翻譯。
編 輯:趙斌 E-mail:mzxszb@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