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史鐵生作為中國當代作家中別具一格的一位,往往被人冠以“殘疾作家”的標簽而被低估,史鐵生的創作無法與其自身的經歷和獨特視角分開,從生到死再到生的U型生命歷程中,其思想的轉變和后期獨特的文學理念和形而上的哲思,卻是命運為他開啟的另一扇窗,也是文學界研究史鐵生的重點。史鐵生的創作不單單是向死而生的樂觀主義,更是對生命的終極意義和生存的困境所進行的探索。
關鍵詞:史鐵生 命運 時代 宗教 哲思
對于史鐵生的文學創作,不能忽視的一點就是他與時代的關系。正所謂“歷史的一粒塵,落在我們每個人頭上都是一座山”。縱觀史鐵生的人生軌跡,早期的他始終與時代重合,努力與主流靠攏;中期他與時代平行,彼時的史鐵生尚在時代洪流中,他卻感覺“世界好像變了個樣子”;后期他與時代分離,突如其來的疾病比“成分不好”更讓人無力抗爭。如果說“成分不好”的史鐵生是運動隊伍里的“邊緣人”,那么不健康的史鐵生更是社會生活里的“邊緣人”。由此,史鐵生也開始了從外向內的逐漸轉變。
一、寫作:對生命境遇的言說和表達
“我其實未必合適當作家,只不過命運把我弄到這一條路上來了。”為了活著,史鐵生選擇了文學,寫作是對他生命境遇的表述和傳達。
其一,表達了擺脫邊緣化的渴望。20世紀80年代初,文學是作家對社會現實、對人生和過去的歷史的深刻思考。傷痕文學、知青文學正興起,所以縱觀史鐵生早期的文學創作是在文學大潮里的創作,因為史鐵生一直以來都渴望進入主流,可因為一些原因,他卻一直是“邊緣人”的身份。史鐵生曾試圖證明自己,初中畢業時他執意要去插隊。如今成年,天降災禍,“殘疾人”這個身份更是一道阻隔在他和社會之間的鴻溝,身體被禁錮在狹小的房間里,如何獲得自我認同和集體認同,方法只有寫作一種。對照他在1972年至1982年間的書信,這期間史鐵生主要與堂弟史鐵橋和在醫院交好的護士柏曉利通信,內容大致是聊當時的外國小說、哲學思想以及革命、理想,其中不乏“遠大理想”“上山下鄉”“馬列主義”一類的內容,此時的史鐵生身殘志堅仍努力融入時代。
其二,表現了自我精神感受。命運特殊的史鐵生內心敏感,身體的缺陷無時無刻不在提醒他疾病這個殘酷的事實,長時間在輪椅上的靜默,他早已無數次思考過“為什么是我”這個問題,所以他比別人更早地學會了關注自身、關注個人命運、探尋個人如何獲得救贖、如何尋找生命的意義。生病后的史鐵生脾氣一下子變壞了,他既不是真正的“生”,也不是傳統意義的“死”,這種痛苦是無論多么豁達也無法排解的;自殺失敗后,性格中不服輸的因子也逐漸冒頭,史鐵生始終留存著微小的希望,希望自己有一天能好,加上醫院里醫生護士們的幫助和朋友們時常看望,史鐵生總不至于完全絕望。所以史鐵生的寫作,不過是在完全地表達自己。
《我的遙遠的清平灣》以后,他開始接納自己,最大限度地追求認可自己的史鐵生。他完成了從別人眼中的史鐵生到屬于自己的史鐵生的蛻變,完成了從時代中抽離的過程。他用日常化敘事,把苦難邊緣化,把鄉村勞作的細枝末節、自然景色,把村民的人情美當作中心來描寫。只有經歷過難以想象的艱難蛻變,才能用這樣平靜超然,懷有愛的態度來看待生活,來寫小說。
其三,傳遞了人本困境的答案。生病后史鐵生獨處的時間越來越長,疾病給了他痛苦,也給了他涅槃的機會,他有充足的時間來思考種種問題,并開始了寫作之路。不能自由地觀察世界,沒有素材,健康的作家尚且會文思枯竭,何況輪椅上的人呢?所幸史鐵生從不認為自己是作家,他只是個寫作者;又所幸他不寫外物,而專注無限的精神世界,探尋生命的意義。“白晝的清晰是有限的,黑夜卻是遼闊無邊。”“既然留給我的是黑暗,我就在黑暗里好好地玩一遭。”a向外是出不去了,不如向內,一直向內。
正如莫言所說,文學和科學相比較的確是沒有什么用處。對于這個問題史鐵生也發表了自己的觀點。文學要去征服別人嗎?詩人回答的是斯芬克斯之謎,是在上帝留下的迷霧里為人類尋求生路。“中國文壇的悲哀常在于元帥式的人際征服,作家的危機感多停留在社會層面上,對人本的困境太少覺察”,所以史鐵生呼吁的是向人的內心世界看,向內深入。
二、哲學:對世界的理性拷問
20世紀80年代初,以傷痕、反思為先導,文學開始關注人的內心世界,反思人的命運和人與人之間的關系。而縱觀史鐵生早期的文學創作,可以窺見史鐵生哲學思想的輪廓,顯示出悖論模式和命運既定的雛形。
其一,給予了生死的前提。《我與地壇》里史鐵生講述了他在地壇里思考的有關生死的種種問題;已經冷靜接受自己殘疾的命運之后,他說,這樣看來我還可以活一段時間,剩下的便是怎么活的問題。“死是一件不必急于求成的事,死是一個必然會降臨的節日。”b人的本質是欲望,就是我還能干點什么,我還想得到點什么。《毒藥》的故事中,貫穿其中的是那兩顆毒藥,每當老人絕望時他都企圖用藥自殺。藥在手里,相當于是握在手里的底牌,走投無路的時候我都有這么一條最后的路。這樣想之后,頓覺輕松。c于是老人得以從少年活到了老年,這一切竟得益于兩顆毒藥。
其二,拷問了宿命的緣起。許多作品里都體現了這種宿命感,在人們還未意識到的時候,命運已經把一切都準備好了。《我與地壇》里說:“仿佛這古園就是為了等我,而歷盡滄桑在那兒等待了四百多年。”“這時候想必我是該來了。”“在人口密集的城市里,有這樣一個寧靜的去處,像是上帝的苦心安排。”d再比如最典型的《宿命》里莫非的故事,莫非本可以避免最痛苦的情況,可偏偏讓他半身不遂承受最大的痛苦。這或許是史鐵生內心的真實寫照,他怎么解讀這個故事呢?莫非從車禍開始倒推,如果不和熟人打招呼就可以避免這個結局,如果沒有在包子鋪買了最后一個包子就可以避免遇見熟人,如果沒去看歌劇也可以避免吃包子,如果沒有那個奇怪的學生就不會去看歌劇。換言之,在他決定去看歌劇、吃包子、和熟人打招呼的時候,就已經決定了他的悲劇結局。在很久以前,這個命運就埋下了。e
其三,建構了人生的意義。明白了“生死有命”這個道理,史鐵生便破解了生活的真諦,他贊同“空觀人道主義”這個概念:目的皆是虛空,人生只有一個實在的過程,在此過程中唯有實現精神的步步升華才是意義之所在。人道主義如果只是關注人的肉體是無益的,須得關注人的精神。這個觀點由此成為史鐵生許多小說的精神內核,也與現代主義文學理念不謀而合。
目標是虛無,過程才是實在的,可沒有目標也就沒有過程,須得靠一個目標,譬如琴槽里的藥方、驢子頭上的胡蘿卜,才能完成過程。這其中的悖論,是一直以來困擾人類的命題,人生的目的是虛無的,人到底為什么活著這個問題沒有答案;另一方面,如果說目的是虛無是荒誕的,那人類明知是虛空卻必須設置這個目的并為之奮斗就是與荒誕對抗。有了目的才有過程,不然過程又通向哪里呢?人是需要目標的,人必須學會給自己的人生建構意義,人與其他物種的不同之處也在于會給自己的生命尋求意義,我們既要相信是真也要相信是假,就是為了把自己繃緊過完這一生,奮斗即獲得,努力即無悔。
三、宗教:向內沉淀的終極救贖
史鐵生的作品中常見諸如寺廟、鐘聲、教堂、上帝等宗教意象,佛教和基督教是對他影響極大的宗教。在他生命的盡頭寫下的《晝信基督夜信佛》里,史鐵生全面地表達了他對于兩種宗教的態度:“基督教誨的初衷是如何面對生,而佛教智慧的側重是怎樣看待死”,基督教的信仰適于苦難充斥的白天,適宜面對活著的過程,而佛教適于在生死方面指點迷津。f
其一,喚醒了天成響應。史鐵生從小生活的北京胡同,處處都有廟的痕跡。“我和奶奶并排坐在廟堂的石階上,享受晚風和月光,看星星一個一個亮起來。僧尼們并不驅趕俗眾,更不收門票,見了我們惟頷首微笑,然后靜靜地不知走到哪里去了。”廟里若有若無的鐘鼓聲、木魚聲,植物的清香與葉子的簌簌,縈縈纏繞的淡淡香火與氣味,都給史鐵生留下極為深刻的印象。廟的初始印象便是一個既嚴肅又寧靜的地方。
搬家到觀音寺胡同之后,那里也有一座廟,成為孩子們娛樂打鬧和探險尋寶的地方。后來念小學,學校就坐落在改造后的柏林寺里面,柏樹濃密蔭天,濤聲環繞,自有一種氛圍。打鈴的老頭在走廊上慢悠悠地走,在上課下課的時候慢悠悠地搖其手里的鈴。在這樣的氛圍中,史鐵生自小對寺廟是不陌生的。另一方面,他也知道這里隱隱有種神圣的東西。這種響應在成年后被重新喚醒了,史鐵生開始重新思考佛教的意義,慈悲慈悲,為受苦的眾生而悲,為渡他們而慈;為永遠在通往彼岸的無休止的路上行走而悲,也為永懷信念不停行走而慈。普度眾生乃佛祖的大慈,天路無極是為佛祖的大悲。g
其二,探索了生存奧秘。《原罪·宿命》里,孩子們帶著十叔去找一棟樓,怎么也靠近不了那里,“凈土寺里這夜又有法事,鐘聲鼓聲誦經聲滿天滿地傳揚,噌噌吰吰伴那星星的舞步。那座樓房仿佛融化在夜空里隱沒在夜空里了,惟點點燈光證明它的存在,依然離我們那么遠”,象征佛教的鐘聲始終縈繞著,可慈悲的佛沒有幫助十叔。“要是神仙把我的病治好,我爸說要給他修一座比凈土寺還大的廟呢。”“我?我就把他殺了。他要是能治這病,他干嗎讓我這么過了幾十年他才來?他要是治不了他了干嗎不讓我死?”史鐵生借十叔之口表達自己的想法:“人信以為真的東西,其實都不過是一個神話;人看透了那都是神話,就不會再對什么信以為真了;可你活著你就得信一個什么東西是真的,你又得知道那不過是一個神話。” h
其三,撫慰了心靈創傷。許多年后,史鐵生來到斯德哥爾摩的教堂里再次聽到了鐘聲,這次經歷被他分別寫入《廟的回憶》與《消逝的鐘聲》兩篇里做結尾,不同的是,在《消逝的鐘聲》里,史鐵生回憶的是童年與基督教的緣分,多年后在異國他鄉再次聽到熟悉又陌生的鐘聲,備感親切;在《廟的回憶》里,史鐵生回憶的是上文提及的觀音寺、柏林寺等記憶,而結尾大相徑庭,史鐵生想起的卻是自己虧欠許多的母親,“我心里忽然顫抖那一瞬間,我以為我看見了我的母親”,母親一直是史鐵生的支柱,《我與地壇》里史鐵生回過頭來逐漸理解母親的苦心,而那時母親早已在默默做最壞的打算;但在史鐵生看不見的背后,母親付出得更多,不僅要為了在麗江與北京之間來回跑而與工作單位周旋,還要支撐家庭,承受兒子的情緒。母親吐血而亡,臨死還囑托小十二歲的妹妹史嵐照顧好哥哥。史鐵生心里對母親始終是虧欠的,午夜夢回抑制不住對母親的思念和對自己的失望。“我一直有著一個凄苦的夢,隔一段時間就會在我的黑夜里重復一回:母親,她并沒有死,她只是深深地失望了,對我,或者尤其對這個世界,完全地失望了,困苦的靈魂無處訴告,無以支持,因而她走了,離開我們到很遠的地方去了,不再回來。”i
歸根結底,這兩篇散文都是將相關的記憶碎片串聯起來,史鐵生與宗教的淵源并不是信仰與信徒的關系,成年后的災禍再一次將他引入宗教的思考中,他在此仍是借宗教向內探索生命的意義,思考“怎么活”的問題,他不信仰某一個神,而是相信人的精神的力量。基督教面向生而佛教面向死,佛教中的輪回與解脫,讓史鐵生再次與母親有了聯系,更多的是發自情感而不是哲學思考。
綜上所述,陰差陽錯步入寫作之路的史鐵生取得成就的背后既有命運的意外成分,也有自身不服輸的精神動力。從思考“為什么是我”“命運就該如此嗎”的問題到探索“生與死的關系”“活著的意義”,史鐵生給出了自己的答案,與其說“生死有命富貴在天”,不如關注自己。人生就是一個不斷建構意義的旅程,給予活著的目標,創造活著的過程,享受活著的滋味,把自己像一條弦一樣繃緊,奮斗即獲得;另一方面,白晝有限,黑夜無邊,不如一直向內,專注自己的聲音。史鐵生始終堅信,信仰是一種強大的力量,但不妨試試抗爭的力量,永無止境地推石頭上山的力量。
agi史鐵生:《史鐵生作品全編·第八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17版,第66頁,第205—214頁。
bd史鐵生:《史鐵生作品全編·第六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17版,第36頁,第37頁。
ceh史鐵生:《史鐵生作品全編·第四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17版,第156—157頁,第219—232頁,第194—210頁。
f史鐵生:《史鐵生作品全編·第九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17版,第261—263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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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 者: 周奇沛,紹興文理學院在讀本科生。
編 輯:曹曉花 E-mail:erbantou2008@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