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作為法國當代久負盛名的作家,杜拉斯以強烈的自我意識、高超的敘事技巧、思辨性的敘述語言、獨到的感知視角,對世俗生活中的滄桑、不幸、貧困、毀譽、失去與分離等命題進行了思辨性的審視與重構,以消極性的主體呈現、私語式的言說姿態,抵抗歲月的流逝,消解成長的陣痛。《情人》不僅是一段情愛書寫,而且是一座充滿悖論格局與實驗色彩的語言烏托邦;是一場通過情話載體,實現自我完成、自我象征、自我宣泄與自我釋義的文字符碼狂歡;是杜拉斯融入個體生命體驗的底色,重新發掘成長意義與自我意識的創造性過程;是其對存在命題的解答,也是與生命和解的儀式。
關鍵詞:悖論格局 言說姿態 情話載體 自我意識
對于法國當代小說家瑪格麗特·杜拉斯的小說《情人》,國內學界的研究多從女權主義、殖民話語、譯介接受等角度著手論述,即使有注意到小說中存在的人物設置上的種族、階級、年齡等差異現象,認識也大多停留在其服務于構建內容、表現張力等敘述形式的層面上,而未能做進一步的探討與開掘。實際上,在《情人》的文本中,杜拉斯設置了大量的悖論話語與情境落差,使小說呈現出一種極不穩定的開放狀態。杜拉斯深受“新感覺”派的影響,《情人》帶有濃郁的實驗色彩。小說第一人稱與第三人稱變幻的敘述視角,起伏不定的敘述節奏,大致根據時間和空間布局歷史事件,又隨意地按照主觀意圖分割與拆解的敘述手段……諸多實驗色彩濃厚的寫作方式,一定程度上增加了閱讀的難度。可《情人》自問世以來,不僅于1984年在法國榮膺龔古爾文學獎,使該作品蜚聲海內外;而且自20世紀80年代初期譯介至中國,就迅速被中國讀者所接受,并據此引發中國作家的“個人書寫”熱潮。這種文學現象彰顯了一種罕見的悖論格局——即先鋒實驗/通俗流行、個人書寫/大眾經驗等諸多先在矛盾的概念在這部作品中被統一了起來。杜拉斯何以突破悖論格局而達至言說的最佳臨界點?這與杜拉斯在文本中的姿態有關,也與文本內容,即“情話”的載體有關。
一、言說姿態的悖論——已經“老了”的“少女”
開篇第一句即“我已經老了”,奠定了全篇回憶性的基調。對自己少女時代愛情故事的言說,杜拉斯沒有理想的激情與浪漫的幻想,她承認自己是一個歷經世事的老人,而對往昔的情人與少女時代的故事,采取了一種世故老成的言說姿態。杜拉斯對于愛情的態度是反崇高的。所謂崇高,是古希臘悲劇所建構的一種英雄氣質,它呈現了人與命運抗爭但最終敗北的結局,卻著力渲染在抗爭過程中人所表現出的無畏勇氣、美好希冀、堅定信仰與不懈決心。亞里士多德認為“悲劇的功用在于引起憐憫與恐懼的情感,使這種感情得到宣泄(或凈化)”a。自14世紀意大利文藝復興的詩人彼特拉克以來,將愛情崇高化的文藝傳統與詮釋模式,便被古典主義與浪漫主義的作家們競相搬弄敷衍。杜拉斯則一反傳統基調,建構反崇高的愛情。她對愛情不再抱有熱烈而單純的幻想,而是用枯冷的筆調訴說往事,帶著思辨性的觀察潛入回憶,以絕對化的視角分割“自我”與“愛情”的概念,使其獲得新的內涵與外延。
將愛情非崇高化的傾向,既是一種獨特的敘述策略,也是一種利用消極性創造文本的寫作風格。“消極主體”b的概念,自19世紀以來,于波德萊爾的文本中大量出現而備受關注,并不斷為后世的寫作者們激活、延續和改造。《情人》中的“我”,在回憶有關家庭、成長與感情的故事中,不斷穿插對于“寫作”“個人歷史”“身體”“欲望”“死亡”等主題的探討。在這里,“我”的“消極性”表現在一種宿命式的言說姿態,比如“我”認為“在酗酒之前我就有了這樣一副酗酒的面孔”c;對于自己的情人,“我”知道,他的命運會落入“我”的手中;而對于室友海倫,“我”以欲望之眼觀看她近乎完美的身體曲線,可“我”的悲涼和無奈,來自海倫對于自己美而不自知的懵懂狀態。
杜拉斯在《情人》中的身份角色,是一個世故老成的少女,其言說姿態帶有宿命式的消極色彩。可在“消極”的表層敘述下,一個鮮活的“主體”卻呼之欲出。“我”這個現實生活中、家庭成長過程中、瑣碎日常生活中的受難者,卻依舊保持著一種強烈的自我意識,以特立獨行的方式默默觀想和揣度周遭的一切,投射出一個全新的“自我”世界。在這個“自我”世界中,“我”開始重新審視自己的遭際,并認為每一個不可選擇之選擇的毫無預兆的發生,其實都是“我”內在本來具有的、注定要經歷和體驗的部分。杜拉斯將世俗生活中的滄桑、不幸、貧困、毀譽、失去與分離進行了思辨性的重構,也以消極性的私語式訴說抵抗與消解成長的陣痛。遲暮之年的杜拉斯雖然容顏衰老,但她的自我意識無疑已在蹉跎的歲月中歷久彌新,熠熠生輝。杜拉斯對《情人》的意義賦值也不僅僅是一段偶發的情愛書寫,更是她重新發掘成長意義與自我意識的創造性過程,是她與生命和解的儀式。
二、“情”與“人”的分離——反愛情的愛情話語
杜拉斯在敘述的內容與形式上,都穿插了大量的悖論格局。如果說以世故老人的姿態言說少女往事給這個故事注入了強烈的思辨性和自我意識,也讓言說方式煥然一新,那么,內容上的“反愛情”基調,也同樣使這個故事脫穎而出,耐人尋味。
《情人》中的“我”強調跟情人在一起,并非出于“愛情”,僅僅出于“好奇”和“欲望”。這樣的自白,顯露了“情”與“人”的分離。“如果機遇相同,不是他,換一個人,他的命運同樣也要落到她的手中。”d在“我”平靜的口吻中,“情人”的整體意象被虛化為“無情之人”,“我”失去了愛的對象。“我”遵循自我意識覺醒的指引,通過體驗(experiment),來探尋自己身體與內心的真相。“情人”不再指代一種世俗語境下,以愛情為主導的情感體驗模式,也不再形成任何一種以愛情維系和延伸的社會性關系。杜拉斯賦予“情人”獨特的個人審美價值,將其轉化為一種不落窠臼的“杜拉斯式”的成長體驗方式。“情人”的子虛烏有(不在),恰恰顯示了“自我”的在場。在與情人的互動里,“我想”“我要”幾乎占據了全部的敘述空間,“我”在這個虛擬的“情人”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多重面相,獲得了全新的自我感知與體認。
杜拉斯獨特的愛情觀,鑄就了《情人》的情愛話語不是單一的、線性的、寡淡無味的、庸常僵化的,而是復雜多變的、流動的、不確定的、多聲部的。《情人》也不是一個精心建構、首尾相顧、好事多磨的愛情故事,杜拉斯的愛情話語是不連貫的,她更像是在傾吐一段情緒、喚起幾段思緒、勾勒諸般情境。在自我選擇的獨特愛情中體驗被愛的感覺,用自我體驗的快樂鑄就一個私密的樂園,“我”在與情人幽會的公寓中體會到了與世隔絕的寧靜、棄絕塵世煩惱的超然與忘卻世俗生活瑣碎的解脫感。
“愛情”“親情”“自我”“欲望”“衰老”“死亡”等主題,是貫穿《情人》全篇的言說對象。這些命題恰恰也是我們每個人生命之河里的漩渦與暗礁,是成長中不可分割與無法回避的部分,是我們通向構建內在主體性道路上必將遭遇的“應許之地”。如果說,《情人》中湄公河彼岸的公寓是“我”可以忘卻家庭暴力與成長創痛的情感烏托邦,那這部小說本身,則是杜拉斯用獨特的自我意識建構起的一座詮釋與對抗世俗生活命題的語言烏托邦。中國當代小說家蘇童認為,小說家應該能讓人們“順從地被他們所牽引,常常忘記牽引我們的是一種個人的創造力,我們進入的其實是一個虛構的天地,世界在這里處于營造和模擬之間,亦真亦幻,人類的家園和歸宿在曙色熹微之間,同樣亦真亦幻。我們就是這樣被牽引,就這樣,一個人瞬間的獨語成為別人生活的經典,一個人原本孤立無援的精神世界通過文字覆蓋了成千上萬個心靈。這就是虛構的魅力,說到底,這也是小說的魅力”e。杜拉斯將我們從存在的應許之地帶入她所構建的烏有之鄉。這份獨到的生命體驗與熱烈的想象既是個人的,也是我們每個人的,是世界的。
a 羅念生:《古希臘羅馬文學》,上海人民出版社2016年版,第505頁。
b 羅綱:《浪漫主義哲學的力度與限度》,華南理工大學出版社2018年版,第174頁。
cd 〔法〕杜拉斯:《情人》,王道乾譯,上海譯文出版社2005年版,第10頁,第43頁。
e 蘇童:《八百米故鄉》,江蘇鳳凰文藝出版社2019年版,第248頁。
參考文獻:
[1] 羅念生.古希臘羅馬文學[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6.
[2] 羅綱.浪漫主義哲學的力度與限度[M].廣州:華南理工大學出版社,2018.
[3] 杜拉斯.情人[M].王道乾譯.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05.
[4] 蘇童.八百米故鄉[M].南京:江蘇鳳凰文藝出版社,2019.
基金項目: 本文系國家社科基金重點項目“中國新文學學術史研究”(批準號:20AZW015)中期成果;教育部人文社會科學重點研究基地重大項目“社會啟蒙與文學思潮的雙向互動”(項目批準號:16JJD750019)中期成果
作 者: 張欣,南京大學在讀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中國現當代文學、西方文藝理論。
編 輯:趙斌 E-mail:mzxszb@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