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怪物

2021-08-03 09:43:55李西閩
福建文學 2021年6期

作家簡介

李西閩,福建長汀人,現居上海,自由作家。1984年開始發表小說。在《收獲》《天涯》《作家》《青年作家》等刊物發表大量文學作品。出版“唐鎮三部曲”《酸》《腥》《麻》及《死亡之書》《狗歲月》《血鈔票》《崩潰》《巫婆的女兒》《溫暖的人皮》《白馬》《我們為什么要呼救》《凜冬》等長篇小說三十多部。有《李西閩自選文集》(五卷)、《李西閩文集》(六卷)以及《李西閩經典小說文集》(十卷)出版。《幸存者》獲華語文學傳媒大獎。

1

盧小亞咬了一口蛋糕,對張嬙說,媽媽,昨天晚上我做了個夢。張嬙笑笑,夢見什么了?盧小亞說,爺爺像摘蘋果一樣,把我的頭摘了下來,我的頭在他手中變成了籃球,在地上不停地拍打,不停往籃筐上投送。我大聲喊叫,求他把我的頭安裝回脖子上,他就是不理我。張嬙往客房的方向瞟了一眼,對兒子說,那只是夢,小亞別害怕,趕緊吃,吃完了讓你爸爸送你去學校。

盧小亞輕聲說,我覺得爺爺是怪物。

這時,客房里傳來兩聲干咳,門開了,盧大為穿著條紋睡衣走出來,朝盥洗室走去。盥洗室的門重重地關上,里面傳出幾聲干咳。張嬙的臉色微微有些變化,臉上還是露出笑容,壓低聲音說,小亞,你爺爺不是怪物,以后你和他熟悉了,就好了,其實他很喜歡你的。

盧小亞回過頭,望了望盥洗室,然后對母親說,媽媽,他都來好幾天了,我怎么和他親近不起來?張嬙伸出手,摸了摸他的頭,你看,你今年都八歲了,才真正和爺爺在一起生活,要有個適應的過程。盧小亞眨了眨眼睛,每次回老家,他都不搭理我,要不是奶奶對我好,我才不愿意回去。張嬙說,好了,好了,快吃飯吧,一會兒來不及了。

盧八一從樓上走下來,邊走邊穿外套,小亞,吃完了嗎?時間到了,該走了。

盧小亞嘴巴里還在咀嚼,說不出話來。張嬙說,喝完這口牛奶,去上學吧。盧八一提起盧小亞的書包,站在門邊,等兒子喝完最后一口牛奶。盧八一對妻子說,嬙嬙,記住呀,我爸每天早上要喝點酒的,弄點菜,別忘了。張嬙說,知道啦,都說多少遍了,耳朵都起老繭了。

盧小亞和他父親走后,盧大為才從盥洗室里走出來,面部表情冷若冰霜。自從昨天下午進入家門后,他就如此冷若冰霜。昨天晚上,他也沒有說什么話,坐在沙發上,目不轉睛地盯著電視屏幕,那是一場籃球賽。他偶爾會嘟噥一聲,一代不如一代了,世上再無大郅他們了。張嬙明白了,為什么兒子會做那樣的噩夢。

張嬙賠著笑臉說,爸,您是再回去睡會兒,還是先吃早餐?

盧大為瞥了她一眼,沒有吭氣,直接回房間去了,關門聲震得張嬙耳膜都要裂了。張嬙心里一凜,倒抽一口涼氣,覺得平靜的日子被打破了。她上了樓,整理起了兒子的房間,今天休息,不用去上班,準備好好收拾一下家,該整的整,該洗的洗,公公大老遠來上海,得讓他住得舒適點。這是個復式的房子,廚房客廳在樓下,還有一間客房、一間盥洗室。樓上是張嬙夫妻倆住的主臥和兒子的房間,隔出了一間小小的書房,還有一個陽臺。平常每周末,有鐘點工會來打掃,張嬙休息時也就隨便收拾一下,上班也的確太累了,需要放松身心。盧大為的到來,讓張嬙感覺到了壓力,這個休息日反而成了負擔,還不如去上班。公公好不容易來一次,張嬙也不能太考慮自己的情緒,還得照顧好他。張嬙還沒有收拾完兒子的房間,樓下傳來了沙啞粗糙的聲音。

不是讓我吃早餐嗎?吃的東西呢?難道讓我喝西北風?

張嬙趕緊下樓,腳滑了一下,差點摔跤。她臉紅耳赤地對一本正經坐在飯桌前的盧大為說,爸,你別急,吃的東西都準備好了,馬上端上來。張嬙走進廚房,將準備好的一盤醬牛肉端出來,放在盧大為面前的桌面上,又匆匆忙忙地擺上碗筷和酒杯,從酒柜里拿出還剩半瓶的五糧液,給他斟上酒,和顏悅色地說,爸,你先喝起來,我去給你炒個熱菜。

且慢。盧大為粗糙的大手拿起酒瓶,端詳了一會兒,皮笑肉不笑地說,就拿這種喝剩的酒對付我,也不曉得放了多長時間了。

張嬙心里很不是滋味,解釋道,爸,這酒沒有放多長時間,也就是一周前才打開了,有個朋友來家里吃飯開的酒。

盧大為臉色一沉,我難道連你們的朋友都不如?

張嬙慌忙打開酒柜,拿出一瓶沒有開過的汾酒,手足無措地打開,重新給盧大為換上酒,戰戰兢兢地說,爸,等八一下班回家,讓他給你買幾瓶好酒備著,你慢慢喝。她不敢和他對視,他的眼睛有怒氣,還有說不清的情緒。張嬙回到廚房,右手放在胸前順了順,長長地呼出了一口氣,這老頭子很難伺候呀,該如何是好?

張嬙炒了盤蒜薹臘肉,盛了碗稀飯,放在桌面上,輕聲說,爸,不知道你喜歡吃什么,你要是想吃什么,就和我說,我去買來做給你吃。盧大為自顧自地吃喝,沒有理會她。張嬙發現他喝的是五糧液,那瓶汾酒被放在了一邊。

張嬙接著上樓去收拾房間。

樓上收拾完后,盧大為也吃喝完畢,坐在沙發上,邊用牙簽剔牙,邊看電視上的籃球比賽。電視聲音開得很響,張嬙腦袋發暈,又不好讓他把電視聲音調輕點。張嬙洗完碗筷,將廚房和飯桌弄干凈,樓下的其他地方也不想收拾了,心里產生了逃離家的沖動。她十分害怕板著臉的盧大為會突然沖自己吼叫,從小,她就怕吵。張嬙借著去買菜,逃也似的走出了家門。

來到樓下,一股小風吹拂過來,張嬙心里松了口氣。

可是,盧大為要在上海住多長時間,她一無所知,丈夫也沒有說確切的時間,無論如何,盧大為的到來,影響到了她的家庭生活,她很擔心會發生什么事情。張嬙的手機響了,是盧八一打來的電話。

我爸怎么樣,給他酒喝沒有?

喝了,半瓶五糧液都喝掉了,臉都喝黑了。

臉還會喝黑,哈哈哈。

別笑,真的黑了,本來他的臉也不白。你爸很難伺候的,以后你自己照顧他吧,我恐怕照顧不好他,他真的是很怪的人。

難為你了,多擔待點吧,無論怎么樣,他也是我親爹,總不可能不管他吧。

不是說不管,我怕管不好,出問題。

好了,不和你說了,手頭上很多事情要做。

你早點回來,你不在家,我心里不踏實。

掛了電話,張嬙朝小區門口走去。菜市場不是很遠,過兩個路口就到了。這是初秋的時光,陽光還是那么刺眼,路邊懸鈴木的樹葉還是那么茂密,在風中婆娑。

2

一周前,盧八一下班回家,對張嬙說,我得回閩西老家一趟。正在做作業的盧小亞仰起臉,爸爸,你回老家,早上誰送我去上學?盧八一摸了摸他的頭,你媽媽呀。盧小亞說,我還是喜歡爸爸送。盧八一笑了笑,爸爸很快回來的。張嬙說,孩子黏你呢,對了,你回老家干什么呢?

盧八一說,給我訂明天的機票吧,晚點告訴你。

張嬙說,你自己不能訂呀,我又不是你的助理。

話雖如此,她還是打開手機,給丈夫訂機票。張嬙問,回程的要訂嗎?盧八一想了想說,暫時別訂吧。張嬙說,你是不是要在老家待很久?盧八一笑笑,我只請了一周的假。張嬙說,一周也是蠻長時間的,我看還是把小亞送我爸媽那里吧,我一個人怕忙不過來。盧八一說,你看著辦吧。盧小亞嘟噥,我就知道會是這樣,看來我真不是你們親生的。張嬙瞪了兒子一眼,提高了聲音,這孩子,怎么說話呢?盧小亞埋下頭,沒再說話。盧八一說,小亞,別惹你媽。張嬙說,你們倆都別啰唆了,準備吃飯吧。

盧小亞入睡之后,張嬙才回到臥室,對正在收拾行李的丈夫說,到底怎么回事?急匆匆地要回老家。

還不是因為我爸。盧八一嘆了口氣,親爹呀,沒有辦法,我總不能撇下他不管吧。

他病了?張嬙滿臉狐疑。

下午的時候,我堂叔盧一品打來電話說,不得了了,有人要殺我爸,讓我趕緊回去,否則要出人命。我說,你慢慢說,究竟發生了什么事情,誰要殺我爸?堂叔說話語速極快,像是放鞭炮,說了有半個小時。大致情況是,我爸招惹了一個女人,那女人的兒子不干了,磨快了一把砍柴刀,要殺我爸。堂叔將問題說得很嚴重,只有我回去才能解決問題。盧八一不緊不慢地說。

張嬙皺起眉頭,問題可能真的很嚴重,那么多年,也沒聽你爸有什么事情,我都有點擔心了。不過,我想不明白的是,你爸都快七十歲的人了,怎么還會去招惹女人?

盧八一說,所以我得回去看看。

張嬙突然用怪異的目光審視丈夫,我怎么覺得你一點都不緊張呀?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好像他不是你爹。

盧八一笑了笑,急有什么用?回去看看再說吧。

張嬙白了他一眼,你真是個沒心沒肺的人,以后我要是有什么事情,你肯定也不會上心的,唉,當初怎么就嫁給你這個冷血動物了呢?盧八一說,熱血也不是嘴巴里說出來的,我要是冷血,還能回去嗎?你不是不知道,我和我爸的關系,從我懂事起,他就離我很遠,我們從來都親近不起來,仿佛是兩座獨自兀立的山峰,沒有交集。

第二天,盧八一走了后,張嬙心里七上八下的,擔心丈夫回鄉后會碰到什么無法解決的麻煩。到了晚上,盧八一還沒有打電話來,張嬙急了,電話追過去,他的手機一直沒有接聽。張嬙心里有一萬只貓爪在抓撓,得不到丈夫的消息,她無法入睡。都快午夜了,盧八一才打來電話。

你這人怎么這樣,到了也不發個消息?我都急死了。

我這不是給你電話了嗎?我能有什么事?不用擔心的。

你說不擔心就不擔心了嗎?什么時候你才能夠學會理解別人?

好了,對不起,我錯了。兒子還好嗎?

你心里只有你兒子,怎么就不問問我好不好?他在我爸媽家,你就放心吧。說說你爸吧,到底怎么回事?

通過盧八一的描述,張嬙基本了解了發生在那個閩西小鎮上的事情。

盧八一從上海浦東機場出發,到達連城冠豸山機場用了一個半小時,出了機場,叫了個滴滴快車,坐了兩個多小時,來到了柳樹鎮。那是個放個屁全鎮都能聽見的山區小鎮,汀江從鎮子外面蜿蜒而過。鎮街兩邊以及外圍,建滿了新的樓房,也有些老房子風燭殘年般散落其間,顯得格格不入。盧八一的父親盧大為就住在一幢老房子里,土木結構的老房子,外墻陳舊斑駁,杉木大門也已經發黑,這是盧八一出生的地方。

他站在門扉緊閉的家門口,恍如隔世,突然想起童年時,母親站在家門口呼喚他回家的情景。母親早已歸西,再也找尋不到她的身影,聽不見慈愛的聲音。一個身材矮小的老人從不遠處跑過來,他的身體好像隨時都會跌倒。他跑到盧八一面前,喘著氣,瞇著小眼睛說,八一呀,你回來了哇,回來就好,回來就好。盧八一說,一品叔,我爹呢?

這時,聚攏過來一些鄉親,他們竊竊私語,對盧八一評頭品足。盧八一笑著和他們打招呼,竊竊私語和評頭品足變成了寒暄。盧一品握起全是骨頭的拳頭,用力地敲門,門被敲得咚咚作響,他邊敲門邊喊,大為,八一回來了,開門呀。盧一品敲得手痛了,嗓子喊得發干了,門里面也沒有一丁點動靜。

盧八一說,我爹是不是不在家?

盧一品說,他在的,就在里面,他已經兩天沒有出門了,我一直看著的。接著,盧一品生氣地飛起腳踹門,用力過猛,腳都踢痛了,那張老臉扭曲成風干的苦瓜,怒號道,盧大為,你這個不知好歹的家伙,我好心幫你把八一叫回來,你竟然連門也不開,老子不管你的臭事了,你就是死在屋里爛掉了,也和我沒有關系。

盧一品氣呼呼地走了。

盧八一攔也沒有攔住他,覺得這個堂叔的脾氣暴烈了許多,從前很少見他動這么大的肝火。一個老太太對盧八一說,難為一品了,昨天要不是他舍命攔著李狗崽,你爹就被劈死了,李狗崽磨刀就磨了兩天,砍柴刀磨得照得見人臉,鋒利得很呢。盧八一說,李狗崽為什么要砍我爹?老太太欲言又止,最后扔下一句,你回家去問你爹吧。然后,她顫巍巍地走了,邊走邊嘟噥,難為一品了,狗崽那刀要砍下去,大為半個頭都沒了。

盧八一又問在場的人,你們說說,狗崽為什么要砍我爹?

大家面面相覷,誰也不說話。

這時,杉木門吱呀一聲打開來,盧大為陰沉著臉站在門里,吼叫道,都給老子散了,有什么好看的!圍觀者紛紛散去,三三兩兩走在一起,竊竊私語,有人還小聲地笑。

盧八一站在門外,和父親對視了一會兒,想說什么,又不知從何說起。還是盧大為先打破了沉默,回家也不先說一聲,進來吧。盧八一提著行李箱,進了老屋的門,老屋里有股怪異的味道。廳堂里的電視機開著,播放著籃球比賽。盧大為沒有關上大門,盧八一要去關門,被制止住了。盧大為的臉黑黑的,低聲說,關什么門,以為我真怕他?我要是再年輕幾歲,他三個狗崽也不在話下,照樣打得他滿地亂爬。

盧八一說,你還是那樣,逞強。

盧大為沉默,坐在臟兮兮的沙發上,給兒子倒了杯茶,示意他喝。盧八一坐在父親對面的椅子上,喝了那杯茶。面對父親,盧八一心情異常復雜。前幾年,母親過世后,他很少回鄉,記得只帶妻兒回來過一次。那是過年的時候,大年三十晚上,不知為什么,他就和父親吵起來,鬧得大家都不開心,沒過幾天,他就帶妻兒回上海了,也就是那次,盧大為在孫兒盧小亞心里留下了兇神惡煞的壞印象。

盧八一也沉默,盧大為給他倒一杯茶,他就喝一杯。父子倆沒有語言的交流,只是通過喝茶以及一些肢體的語言,表達相互復雜的情感。父親蒼老了許多,胳膊上的肌肉松弛了,黑乎乎的臉也瘦削了。在盧八一的印象中,父親一直高大威猛。他比父親矮半個頭,也比較文弱,似乎父親的基因在他身體里有了變異。盧八一覺得自己更像母親,母親是溫柔賢淑的女人,到死前,還是很得體,讓人梳好頭,換上干凈的新衣服,像是去赴一場宴席。母親年輕時,是柳樹鎮最漂亮的女人,怎么就嫁給了盧大為這個粗糙的漢子,盧八一一直不得其解。奇怪的是,盧大為性情粗暴,動輒對兒子不是打就是罵,可只要母親一開口,他就蔫了,從來沒有對母親發過火,更不要說動根手指頭。母親就像是動物園里的馴獸師,盧八一不曉得她用了什么辦法,給父親灌了什么迷魂湯。

門外傳來了一個男人尖厲的聲音,盧大為,你給我滾出來!

盧大為嚯地站起來,朝門外走去。

盧八一也站起來,跟在父親后面。

他以為父親會關上大門,豈料他一腳就跨出了門檻。盧八一也跨出了門檻,心里卻有些恐懼,因為看到了那個精壯漢子手中拎著的鋒芒畢露的砍柴刀。來人就是李狗崽,裸露著上身,下身穿了條灰色的短褲,腳上趿拉著一雙人字拖。盧八一見他的光頭冒著油,胳膊和胸脯上還是有些腱子肉。李狗崽深陷在眼窩里的眼珠子露著兇光。父親來到他面前,低吼道,瞎眼賊,你不是磨好刀,要砍我嗎?來,往我頭上砍,我要是眨一下眼珠子,我喊你爹。盧大為比李狗崽高出一個頭,低下頭,也比李狗崽高。

很多人在不遠處觀望,不敢靠前,生怕濺了一身血。

李狗崽緊握刀把的手微微顫抖,聲音也微微顫抖,你別以為我不敢砍。

來呀,砍呀,砍呀。

盧大為的頭又低了些,真的毫無懼色。一股熱血涌上盧八一的腦袋,他推開父親,面對著李狗崽大聲說,光天化日之下,竟敢持刀行兇,無法無天了,你再不滾,我就報警了。

李狗崽冷笑了一聲,昨天不也有人報警嗎,派出所還不是把我放了?我有什么罪,你說呀。倒是你這個混賬老爹,和我媽耍流氓,應該抓去坐大牢。

盧大為氣得發抖,胡說八道,血口噴人。

一個老女人舉著掃把,罵罵咧咧地顛過來。來到李狗崽面前,掃把毫不留情地落在他的頭臉上,老女人罵道,打靶鬼,槍斃鬼,丟人現眼的東西。李狗崽躲避著劈頭蓋臉的掃把,大聲喊叫,媽,你瘋了,我是給你出頭呀,你打我做什么?老女人憤憤地說,打的就是你,我打死你,打死了我給你償命。李狗崽跳著腳說,你們這些家伙,只要我活著,就和你們沒完,你們想在一起搞破鞋,門都沒有。說完,李狗崽在老女人掃把的凌厲攻擊下落荒而逃。

圍觀者哄然大笑。

老女人流著淚對盧大為說,老盧,實在對不住呀。

盧大為說,四娣,不怪你,你不要生氣,氣壞了身子便宜了醫院。

四娣覺得臉上無光,匆匆而去。

盧大為和兒子回到屋里,茶沒法喝了,兩人沉悶地坐著,直到盧一品的到來。黃昏時分,盧一品來了,還帶來了酒菜。菜是他在小飯館買來的,有白切雞、紅燜豬蹄、芹菜炒牛肉等,酒是他從家里帶來的,一瓶賴茅酒,說是他在外打工的兒子過年時帶回來的,一直沒喝。盧一品氣早消了,菜擺上桌后,三人就開始了晚餐。面對面說話,詳盡又清楚,盧八一終于明白了來龍去脈。那個叫吳四娣的老女人,丈夫早就過世,一人將兒子李狗崽拉扯大,李狗崽長大后不學好,和一些賭鬼在一起瞎混,弄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娶過一個老婆,在一起沒幾個月,老婆就和他離婚了。吳四娣管不了他,他也不著家,在外面漂著,沒有人知道他怎么混日子的。吳四娣和孤寡老人沒有什么區別,誰也指望不上,生病在家也沒人過問,要不是盧大為發現,將她送去醫院治療,吳四娣興許死在家里也沒人知道。盧大為救了吳四娣一命,她十分感激,經常會給他送些自己菜地里種的菜,日子一長,這兩個老人就成了無話不說的知己,柳樹鎮也就有了關于他們的風言風語。前些日子,在外浪蕩的李狗崽突然就回到了柳樹鎮,那些流言蜚語傳入他的耳朵,氣得他暴跳如雷。這個年近四十的浪蕩子,對母親還是有點畏懼,不敢對她怎么樣,可是對盧大為,那就不一樣了。他偷偷摸摸地跟蹤盧大為,只要見盧大為和吳四娣在一起,哪怕說幾句話,就對盧大為橫加指責。盧大為根本就不把他放在眼里,依舊我行我素,這可激怒了李狗崽,他磨刀要砍盧大為的事情,被張揚得人盡皆知。對柳樹鎮的人而言,這是一場大戲呀,比看什么電視劇過癮多了。還有人暗中慫恿李狗崽,給他出些餿主意,比如,讓他找盧大為要錢。李狗崽開出了條件,只要盧大為給他十萬塊錢,就允許盧大為娶了吳四娣。這在柳樹鎮是天大的笑話,哪里有兒子嫁母親的?盧大為對他說,我不可能娶你媽的,況且我們也沒有發展到那個地步。李狗崽說,鬼才信,全鎮的人都曉得你們倆在一起偷雞摸狗,做這種事情是要有代價的,不能便宜了你。盧大為大怒,罵他不是東西。李狗崽于是就磨刀霍霍,揚言要砍盧大為。

盧八一說,爸,你真的是和四娣姨好上了?

哪有的事?盧大為喝過酒的臉更黑了,脖子上的血管暴突,說話的嗓門極大,李狗崽是訛詐。

盧八一說,如果你真的和四娣姨好上了,你們在一起我沒有意見,十萬塊錢我來出,這樣你們倆相互也有個照應。

盧大為吼道,混賬話,你回上海去吧,這里沒你的事。

盧一品說,大為,你說話太兇了,我看八一說得沒錯。

盧大為說,你們說的都是屁話。

話說不下去了,沉默。就在這時,有人在門口喊,不好了,李狗崽要上吊了。盧大為無動于衷,盧八一和盧一品跑了出去。人們紛紛往鎮子西頭的河邊跑去,盧八一和盧一品也匯入了人流。河邊的一棵老樟樹上,李狗崽蹲在粗大的樹枝上,脖子上套著繩子打成的活結,繩子的另一頭綁在高處的樹枝上,見盧八一和盧一品到來,他喊叫道,我不活了,盧家要不給我一個說法,我就吊死在這棵樹上。他只要往下一跳,兩腳就會懸空,繩子的活結就會勒緊,他的小命就歸西了。盧八一說,你下來,有什么話好好說!李狗崽說,我為什么要下來,我為什么要活著?你們盧家欺人太甚,我死也不會放過你們的。

有人起哄,李狗崽,跳呀。

他哪里會真跳呀?他想盧大為的錢都想瘋了。有人笑著說。

又有人說,你別刺激他,他要真吊死了,對你有什么好處?好歹是一條人命哪。

盧八一說,你下來,我答應你的條件,我回去和我爹好好商量,明天給你準確的答復。李狗崽說,此話當真?盧八一說,當真。李狗崽大聲說,大家都聽到了盧八一說的話,明天我再去找他們。說完,他的頭從繩結上縮出來,跳下來,揚長而去。大家覺得索然無味,紛紛散去。

……

盧八一在電話里說,我和一品叔已經說服我爸了,讓他先隨我到上海避避風頭,過段時間再說。李狗崽這樣鬧下去,沒完沒了,說不定還真會鬧出什么大事情。你訂兩張明天的機票吧,明天一大早,我們就離開柳樹鎮,不能讓李狗崽堵住我們。

3

晚飯過后,盧大為獨自坐在客廳的沙發上看電視,還是看他的籃球賽。盧八一帶兒子上樓,盧小亞要做作業。不一會兒,盧八一下了樓,瞥了一眼父親,他坐在沙發上,背脊挺得筆直,目光被電視屏幕死死地黏住,看上去情緒還算穩定。盧八一走進廚房,對正在洗碗的妻子說,老婆辛苦了,需要我幫忙嗎?張嬙小聲說,這一天我心里七上八下的,總怕你爸會出什么問題,你在家,我安心多了。盧八一湊過頭,在她白瓷般的臉頰上親了一下,其實我也提心吊膽,生怕他朝你發脾氣,嚇到你。張嬙說,你出去陪陪他吧,他一個人也怪可憐的。盧八一說,他不喜歡和我說話的,我坐在旁邊,他會嫌我影響他看電視。張嬙笑了笑,你們就從來沒有好好說過話。盧八一說,好像沒有,要嗎不說,要說也像是在吵架。張嬙說,去把桌子擦擦吧。盧八一拿著抹布,出去擦飯桌。

盧大為突然說了一聲,男人要干大事,婆婆媽媽的事情留給女人去做。

盧八一愣了一下,笑著搖了搖頭。

擦完飯桌,盧八一進入廚房。張嬙瞪著眼睛,小聲說,你爸怎么能這樣說話?他是不是還活在清朝呀?還是人民教師呢。盧八一笑笑,老婆,別和他一般見識,他只是個體育老師,四肢發達,頭腦簡單,況且,他也不是科班出身的體育老師,是部隊轉業下來的。張嬙說,他在部隊受教育那么多年,難道就不曉得男女平等,對女性要尊重?盧八一說,他知道的,心里不舒服,故意找碴,不理他就是了。

這時,盧小亞在樓上大聲喊叫,爸爸,爸爸!

張嬙說,快上樓看看小亞有什么事情。

盧八一趕緊上樓,進了兒子的房間。

爸爸,還讓不讓人好好做作業了?盧小亞生氣地說。

盧八一說,怎么回事?

盧小亞說,難道你的耳朵聾掉了,聽不見電視的聲音嗎?太吵了,吵得我腦漿都在晃動。盧八一明白了,摸了摸兒子的頭,爸爸知道了,我下去讓你爺爺把電視聲音開輕點。盧小亞可憐兮兮地說,快去吧,爸爸,我真的受不了了。盧八一走出了兒子的房間,遲疑了會兒,才下了樓。張嬙收拾好廚房,走出來,問道,小亞怎么了?

盧八一朝她使了個眼色,張嬙就上樓去了。

盧八一走到父親旁邊,和顏悅色地說,爸,你能不能把電視的聲音開輕點?小亞在做作業,怕吵,平常小亞做作業時,我們都不看電視的,孩子的學習重要,不能耽誤。

盧大為拿起遙控器,賭氣地把聲音開到最小,根本就聽不見了。盧八一說,也沒有必要靜音呀,開輕點就行了。盧大為突然站起來,關掉電視,遙控器重重地摔在茶幾上,他惡狠狠地瞪了盧八一一眼,咬牙切齒地說,看什么。說完,他就回客房去了。盧八一站在那里,不知如何是好。

這一天,盧八一和張嬙都覺得很累,兒子睡了后,他們也早早躺下休息。不一會兒,盧八一就進入了夢鄉。張嬙躺下后,又精神了,在黑暗中睜著眼睛,聽著丈夫的鼾聲,想一些問題。兒子睡覺前,和她說了一件事情。他說吃晚飯時,盧大為老是盯著他看,那目光很嚇人。張嬙本來想把這事情告訴丈夫的,沒想到他那么快就睡著了,不過,丈夫的確是太累了,這幾天夠他折騰的。她十分擔心兒子的心理健康,生怕盧大為在他心里留下陰影。張嬙很清楚,兒子對他爺爺充滿了莫名的恐懼,就像一只小兔子見到了大灰狼,她不希望兒子晚上又做噩夢,所以在他睡覺前,安慰了他一番。

張嬙只要睡覺時一想問題,一時半會兒就無法入眠了,想著想著,心里就越來越不舒服,覺得要崩潰。她的眼前竟然出現了幻覺,盧大為變成了一個張著血盆大口的怪物,朝自己撲過來,她差點驚叫起來。實在是太難熬了,便開了臺燈,有燈光的情況下,她心里會安寧些。臺燈的燈光柔和,的確緩解了她焦慮的情緒。張嬙閉上眼睛,心里數著綿羊,希望早點睡著。張嬙很怕熬夜,只要失眠,第二天臉色就特別難看,眼袋也會變得明顯,她是光亞酒店的大堂經理,儀表對她來說特別重要。

時間一分一秒地流逝,她仿佛可以聽到時間流動的聲音,像水流一樣。張嬙甚至懷疑盥洗室里的水龍頭沒有關嚴,水流的聲音才那么真實。張嬙去看了看,盥洗室里的水龍頭是關緊的,可能是自己的腦子里進了水,水一直在流淌,以至于她忘了時間的流動。

好不容易有了睡意,整個身體將要沉入水底之際,兒子的驚叫將她拉出了水面。

兒子大聲喊叫,爸爸,爸爸,媽媽,媽媽!

張嬙還聽到有人下樓梯的聲音,接著是一聲轟響,像一棵大樹倒下。張嬙推醒丈夫,快起來,兒子在喊。睡眼惺忪的盧八一聽到兒子的喊叫,一激靈,坐起來,下了床,跟在張嬙身后,來到了兒子的房間。張嬙怕兒子做噩夢害怕,特地開了夜燈,一進房間,她就看到兒子坐在床上,驚魂未定的模樣。她打開了房間里的吊燈,走過去,將兒子摟在懷里,撫摩著他的頭說,小亞,是不是做噩夢了?不怕呀,爸爸媽媽都在這里。

盧八一說,小亞,你夢見什么了?

盧小亞眼睛里淌出了清亮的淚水,爸爸媽媽,我沒有做噩夢,我看見了,看見了……

張嬙說,小亞,你看見了什么,說出來就好了。

盧小亞說,我看見了怪物,他摸我的臉,我醒過來,就看見他的臉離我很近,黑乎乎的臉,有股怪味。我大叫起來,他就走了。張嬙想到有人下樓梯的聲音,還有那一聲轟響,心里明白了什么。

張嬙對丈夫說,你到樓下去看看,我在這里陪小亞。

盧八一點了點頭。

他輕手輕腳地下了樓,打開了客廳里的燈,一把小椅子像是被踢翻,倒在地上。盧八一拿起小椅子,放在一邊。目光投向客房的門,房門緊閉。盧八一悄無聲息地走到門邊,舉起手,想去敲門,舉起來的手停頓了十幾秒鐘,又收回了手。因為聽到房里傳來沉重的呼嚕聲,那是他熟悉的呼嚕聲,像是臺風過境時的呼嘯。盧八一默默地轉過身,躡手躡腳地上樓去了。

好不容易將兒子哄睡,夫妻倆回到了臥房。

兩人都無法入睡了。

張嬙說,你爸到底搞什么鬼?半夜三更跑到小亞的房間,這樣下去,小亞會嚇成神經病的,你得和他好好談談,不能毀了孩子,小亞也是他的親孫子呀,難道一點都不心疼?盧八一沉默了會兒說,老婆,你還記得和你說過的我那個弟弟嗎?張嬙說,有些印象,不是很早就死了的嗎?盧八一嘆了口氣說,小亞長得像他,很多時候,我看著小亞,就會想起他來,就更加疼愛小亞,像是對他的償還。張嬙說,你可沒有說小亞長得像他。盧八一說,現在不是說了?我覺得我爸也發現了這個問題,我爸喜歡他,他的死對我爸是個沉重打擊,也許是小亞勾起了他的回憶,他把小亞當成我弟弟了。張嬙說,你別說了,我后背發冷。盧八一伸出手,摟抱住妻子,輕聲說,別怕,有我在,況且,我不相信我爸對小亞會有惡意,他是個不善于表達情感的人,一直就這樣,表面上冷若冰霜。張嬙抱緊丈夫,八一,我總覺得情況不妙,我看還是把小亞放在我爸媽那里吧,等你爸回老家后再接回來。盧八一說,不行的,小亞離不開我們。

4

盧大為一直固執地認為,小兒子盧建軍的死和大兒子盧八一有關,而且盧八一是罪魁禍首。盧八一忘不了弟弟死后,盧大為狂暴地將他提起來,狠狠地摔在戈壁灘的情景,那時,父親在他眼中,是個怪物,殘暴的怪物。曾經有一度,盧八一覺得自己會死在這個怪物的手上,縱使慈愛的母親將他緊緊地摟在懷里,像袋鼠那樣呵護著幼崽。從那以后,盧八一和父親就沒有了很好的交流,盧八一也不愿意見到他,就是他轉業回閩西老家后,盧八一也躲避著他。有時,盧八一會夢見弟弟,他從戈壁灘的盡頭奔跑過來,當要接近自己的時候,他就會被漫漫的黃毛風裹挾而去,黃毛風過后,戈壁灘上恢復了平靜,弟弟卻無影無蹤。他呼喊著弟弟的名字,空曠的天地之間,沒有人回應他,關于弟弟的去向。

那時盧大為還在遙遠的西北當兵,他的妻子李蕓帶著盧八一兄弟倆在閩西老家生活。李蕓是小學老師,溫柔嫻靜,是柳樹鎮最漂亮最優雅的女人,據說當年很多人追求她,有個年輕人肚子上綁了雷管威脅她,要她做他女朋友,年輕人引爆了雷管,炸爛了肚子,李蕓也沒有答應他的要求。至于盧大為為什么會讓李蕓的芳心萌動,最終成為他的妻子,這里面沒有英雄救美的故事,也沒有其他纏綿悱惻的傳說,他們只是見了一面,就確定了關系。結婚后,就有了漫長的十幾年的兩地分居的生活。那些兩地分居的歲月,一年他們只能團聚一次。大多時候是盧大為回鄉休假,待一個月就回西北。盧八一七歲那年夏天,李蕓帶著兩個兒子,汽車火車倒了幾次,輾轉三千多公里,來到了西部騰格里沙漠邊上的部隊駐地。莽莽蒼蒼的大戈壁,給李蕓母子三人展開了另外一個世界,要不是親眼見到如此的荒涼,他們根本就不敢想象。他們的到來,對盧大為而言,是欣喜而幸福的,沒想到,這也是他人生的一個巨大的轉折點。盧八一對戈壁灘產生了濃厚的興趣,剛到那里的時候,他就有了一個想法,穿過茫茫的長滿叢叢簇簇駱駝刺的戈壁灘,到沙漠里去看個究竟。盡管盧大為一開始就告誡他,千萬不要帶弟弟到戈壁灘上去玩耍,但盧八一還是帶著弟弟,在一個陽光強烈的午后,悄悄地溜出了營門,走向了戈壁灘。那時,李蕓正在水房洗衣服,盧大為在午睡,呼嚕打得山響。

盧八一像放飛的小鳥,在戈壁灘上奔跑,弟弟跟在后面,有些力不從心。他對盧八一喊叫,哥,我走不動了,回去吧。盧八一跑回到弟弟站立的地方,拉起他的手說,我們慢慢走。弟弟面露難色,我們還是回去吧,我怕。盧八一笑笑,怕什么。弟弟說,沒有人,就我們倆,還有,怕爸爸罵。盧八一說,有哥哥在,你怕什么?爸爸不會罵你的,他那么喜歡你,要罵也是罵我。弟弟不說什么了,硬著頭皮跟著他走。盧八一發現一叢駱駝刺下面有顆在陽光下閃亮的白石子,撿起來,如獲至寶地說,建軍,你看,這是一顆寶石。白石子是橢圓形的,還有水流般的波紋,光滑得像他們的皮膚。弟弟接過那顆石子,愛不釋手。盧八一說,戈壁灘上一定還有很多這樣的寶石,我們多找一點,拿去賣了,給你買好吃的。弟弟說,真的能賣錢?盧八一說,當然,這不是一般的石子,這可是寶石呀。弟弟半信半疑,不過,他還是蠻喜歡這樣的石子。

他們越走越遠,部隊的營盤在他們身后模糊不清。盧八一怎么也想不到在這個晴朗的下午,會突然起風。起初,風瑟瑟地吹過來,有點涼。弟弟說,哥哥,我們回去吧。這時,盧八一才發現已經走得太遠了。風越來越猛,沙子打在他們臉上,有麻麻的痛感。風太大了,他們身上的衣服啪啪作響,想使勁地掙脫他們的身體。不遠處,黃風沙以驚人的速度,如潮水般漫卷而來。黃毛風很快地將他們裹住,頓時昏天黑地,飛沙走石,狂風怒號。弟弟大聲喊叫,哥哥,哥哥。盧八一也在呼喊弟弟,狂風將他們分開,帶向不同的地方,他們的喊叫也被狂風吞沒,連同他們的身體。

風沙平息之后,盧大為帶著部隊官兵在荒漠上尋找,最后,找回了奄奄一息的盧八一,而五歲的盧建軍卻永遠離開了這個世界,帶著那顆白色的寶石般的石子。盧大為痛不欲生,一連幾天,動輒就在戈壁灘上哭號,號叫聲凄厲而悲慟,讓人聽了毛骨悚然。盧八一內心充滿了恐懼,從那以后,他就不敢和父親的目光對視,而父親認為他就是害死弟弟的罪魁禍首。悲傷的母親李蕓并沒有把內心的痛楚表現在臉上,面對丈夫和活著的兒子,她除了撫慰,還能做什么?丈夫和兒子,在這個時候,都是孩子,都需要母性的安撫,如果她也沉淪在悲慟中不能自拔,那天就真的塌下來了。她一直用自己的隱忍告訴丈夫,小兒子的死,和大兒子沒有關系,也和他沒有關系,那是孩子的命。不管他們接不接受殘酷的現實,她必須這樣做。等丈夫稍微平靜之后,她就帶著盧八一回到了柳樹鎮。她在山上建了個墳墓,立完碑后,她撲倒在墳前,號啕大哭,哭得天昏地暗。盧八一站在她旁邊,也號啕大哭起來。母親和他抱在一起,相擁而哭,淚水如雨,澆透了母與子的心。

哭完后,母親擦干了臉上的淚水,也替兒子擦干了淚水,牽著兒子的手,朝山下走去,烏鴉在一棵歪脖子針葉松的枝丫上凄厲地叫喚。母親不讓兒子回頭,她說,我們好好活下去,就是對弟弟最好的哀悼。三年后,盧大為轉業回了柳樹鎮,自從小兒子死后,他在部隊也沒有提升,還是個副連職干部,也許是兒子的死,讓他產生了某種悲觀的情緒,影響了他的仕途,或許,還有別的原因,反正,他回到了柳樹鎮。轉業時,他強調自己有打籃球的特長,愛好體育,就被安排在柳樹鎮中學,當了個體育老師。

盧八一說,我爸剛從部隊回來時,我特別恐懼,他的黑臉上沒有笑容,目光像刀子,割著我脆弱的心。說實在話,我情愿他一生都在西北部隊里,不要回來,我知道他恨我。每次母親不在家,他喝完酒后,總是無來由地兇我,他的吼聲炸雷一般,震得我頭皮發麻,好幾次,我的耳朵嗡嗡作響,感覺到要聾了。我從沒有感覺到父愛,他在我的印象中,就是個粗魯的暴君。母親在家時,他會收斂些,但從來沒有和我溫和地說過話,我們也基本上沒有交流,就像兩顆永無交集的星球。我知道,他很愛母親,在母親面前,他就是個孩子,什么都聽她的,我就不明白,為什么他會對我那么仇恨?我從小就想逃離柳樹鎮,最重要的就是逃離盧大為,我離開后,對他和我,都是一種有效的解脫。而逃離柳樹鎮最好的出路,就是考上大學,大學畢業后,留在異地工作。就是考不上大學,我也會選擇出去打工,或者流浪,絕不會待在柳樹鎮。我并不是聰明的人,母親常說我遺傳了父親的基因,比較笨,要是隨她就好了。不過,通過我加倍的努力,我還是考上了同濟大學,現在能夠成為設計師事務所的合伙人,都拜父親所賜。某種意義上,我還得感激他。

張嬙依偎在他身上,你也很恨他,是嗎?

談不上恨,只是厭惡,我覺得我們水火不相容。我考上大學,走的時候,他沒有送我,母親送我到車站,給了我一件東西,那是一支金星牌老鋼筆。她微笑著說,八一,這是你爸的珍藏,他當兵時第一次嘉獎時的獎品,他覺得沒有什么送給你的,就把這支鋼筆送給你。我脫口而出,這老古董,誰要呀?母親拉下了臉說,你要就要,不要我就還給他,不能如此輕視這東西。我還是沒有收下那支鋼筆,母親也沒有說什么,只是目光頓時黯淡,嘆了口氣說,你們是冤家。母親其實一直希望我們和解,她一直強調父親對我沒有惡意,只是脾氣問題。有沒有惡意真的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在我心靈上留下了深重的創傷。

張嬙說,這次你把他接到上海,也不容易,看得出你對他還是有感情的,我倒是希望你們能夠和解,這樣對小亞,對我們這個家,都有好處,我不希望因為他的到來,將我們家弄得雞飛狗跳的。

不說什么感情,我只是看他是我的父親,不能不管。記得母親臨死前和我說過,她走了,柳樹鎮的家里就只剩他一個人了,還是要像她活著時一樣,經常回家看看。人越老越孤獨,需要關懷,沒有話說,陪他坐坐也好。母親過世后這些年,我們只回去過一次,想想也對不住母親,沒有聽她的話。唉,不說了,順其自然吧。不早了,睡覺。

5

早晨,鬧鐘一響,張嬙睜開眼,伸了伸腿,極不情愿地說,什么時候能夠睡到自然醒呀?盧八一醒了,沒睜眼,他說,你多睡會兒,我起來弄早餐吧。張嬙起床,打了個呵欠說,還是你多睡會兒吧,反正你不吃早餐。張嬙穿好衣服,洗漱完,下樓去了。張嬙下樓時,放輕了腳步,生怕吵醒客房里的公公。做好兒子的早餐,她就上樓,叫兒子起床。每天早上,兒子都要賴一會兒床,然后才磨磨蹭蹭地起來。盧小亞坐在飯桌前吃飯的時候,張嬙在廚房里給盧大為準備飯菜。

這個早上,沒有聽到盧大為的聲音,也沒見他出來上廁所。

張嬙忙完,坐下來吃東西,邊吃邊輕聲說,小亞,昨晚上睡得好嗎?盧小亞說,沒有做噩夢。張嬙松了口氣,那就好。盧小亞說,可是,可是我還是害怕。張嬙明白兒子害怕什么,沒有再問什么,只是說,慢慢習慣就好了。盧小亞說,要是永遠都習慣不了呢?張嬙不知如何回答兒子這個問題,只好轉移話題,小亞,你同學珠珠要過生日了,你想好送他什么禮物了嗎?盧小亞想了想說,我也不知道送什么好,這兩天頭腦比較亂,都快變成白癡了。張嬙心里暗暗吃驚,兒子說出這樣的話,不得不讓她考慮對策了,如果影響了兒子的學習,那可是大事。

盧八一下樓,喚兒子走的時候,盧大為還是沒有動靜。

張嬙說,八一,你去看看,你爸不會有事吧?

盧八一說,應該不會有事,他身體好著呢。

他們走時,張嬙將飯菜和酒放在了飯桌上,還給盧大為留了張紙條,讓他起床后記得吃飯,還告訴他午飯已經叫好了外賣,會送到家里來。

盧小亞上學,早上一般由盧八一送去學校,下午四點就放學,由盧小亞的外公張懷山去接。張懷山每天下午要去搓會兒麻將,時間差不多了,就騎著助動車去接盧小亞。張懷山疼愛盧小亞,如果盧小亞要他身上一塊肉,他都會毫不猶豫割下來。盧小亞也喜歡和外公在一起,外公不但風趣,一肚子講不完的笑話,還總是偷偷買零食給他,這是盧八一不允許的。這個下午,張懷山在學校門口接到盧小亞,就給他遞上了一個甜筒。

張懷山說,你爺爺來了,還是先送你回家吧,你在家里做作業。

盧小亞吃著甜筒,堅定地說,外公,我還是到你家做作業吧,我不想回家。

這是為什么呀?張懷山納悶。

盧小亞說,我不喜歡他,他像個怪物。

張懷山說,小亞,要有禮貌,不能這樣說爺爺。

盧小亞說,他要像外公這樣就好了,我真的害怕他,他看我一眼,我都會發抖。求你了,外公,我現在不想回家,等爸爸媽媽在家了,你再送我回去。

張懷山說,那好吧,就這樣愉快地決定了。

張嬙下班后,回到家里,發現盧大為沒有在看電視,也不在客廳里,以為他在房間里。她上樓準備換衣服,然后下樓做飯。張嬙上樓經過兒子房間時,看到盧大為站在里面,手里拿著鑲在小鏡框里的盧小亞幼兒園畢業的照片,呆呆地凝視著。張嬙叫了聲,爸,你這是……

盧大為嚇了一跳,手中的鏡框掉落在地,碎了。

他像個受驚的孩子,結結巴巴地說,對不起,對不起。

張嬙走進房間,說,不要緊,不要緊。

盧大為逃也似的跑下了樓。張嬙嘆了口氣,將地上的碎玻璃一點點撿起來,放進垃圾桶里。收拾好,張嬙才去換衣服。盧大為躲進了房間,關上了門。張嬙給丈夫打了個電話,讓他趕緊回來,他不在家,她心里忐忑不安。盧八一說,我在路上呢,很快就到家了。張嬙煮上飯,洗菜切菜,忙忙碌碌的。她還在炒菜,丈夫回家了。

盧八一回到家,就說,嬙,兒子呢?

張嬙在廚房里說,還沒回來呢,怎么搞的?到現在還不回家,你打個電話給我爸,問問他怎么回事。盧八一打電話給岳父。張懷山在電話里說,八一呀,小亞在吃飯呢,我忘了告訴你們,晚上他在我們這里吃飯。盧八一說,好的,好的,等他吃完飯,麻煩你送他回來,或者我去接他也可以。張懷山說,八一呀,我得和你商量一下,小亞說他不想回去,能不能讓他在我們這里住一個晚上?盧八一說,小亞要回來的,你把電話給他,我和他說。張懷山說,他說不想接你的電話,這樣吧,我再和他說說,看他愿意不愿意回去。盧八一心里不太舒服,好吧,你和他好好說說,一會兒我再給你打電話。

盧八一走進廚房,沉著臉說,張嬙,你是不是和你爸說了什么?

怎么啦?

小亞不想回家,已經在你爸家吃飯了,還說不回來住。

我也想和你談這個問題,我回家的時候,你爸在小亞的房間,看小亞的照片,還把鏡框都打碎了,當然,他不是故意打碎的。我的意見是,讓小亞在我爸媽家住幾天也不是壞事,這樣可以緩解小亞的情緒,這兩天,他心里都有陰影了。

這不是處理問題的好辦法,小亞必須回來,一味地躲避,只會讓小亞更加恐懼。我想了很多,我爸他應該沒有惡意,他可能是真的喜歡小亞,只不過他不會表達,他從來就不是個會表達感情的人。如果不讓小亞回來,小亞心里的結沒有解開,我爸又會多一個心結,我不想把事情弄得更僵。

對,他是你爸,不管以前你們有多少恩怨,他總歸是你爸,可是,小亞是我兒子,我要為他負責。

小亞也是我兒子,難道我不應該為他負責?我也是為他好,我不想讓他心里留下永遠的陰影,只有讓他面對,才能解決問題,躲避不是辦法。

多年來,你面對過你爸嗎?你不也一直在逃避?

這不一樣。

一樣。

好了,我們不要吵,不要讓我爸聽到。

我沒有和你吵,只是商量。這樣吧,我們都退讓一步,晚上讓小亞住我爸媽家,明天再接回來,你看怎么樣?

只是今天晚上,明天一定要回家。

嗯,叫你爸爸出來吃飯吧,菜馬上好了。

這頓晚飯,盧大為破天荒地沒有喝酒,只是悶頭吃飯。他似乎感覺到了什么,幾次欲言又止,像是想說小亞怎么沒有回家吃飯。張嬙的目光不敢瞅他,像是做了什么虧心事,也是悶頭吃飯。盧八一說,爸,你還是喝一杯吧。盧大為沒搭茬,盧八一也不知道說什么好,悶頭吃飯。三個人各懷心事,這頓飯很快就結束。吃完飯,盧大為也沒有看他的籃球賽,直接回房間去了,重重地關上了門,接著傳來幾聲干咳。

6

盧小亞一進家門,目光在客廳里搜尋著什么,嘟噥了聲,怪物呢?張嬙低聲說,不能這樣說話。盧小亞吐了吐舌頭,外公也告訴我,不能叫他怪物。張嬙說,你先去做作業,做好了飯我喊你。盧小亞上樓去了,客房的門開了,盧大為探出頭看了看。張嬙笑著說,爸,餓了嗎?你稍等一會兒,馬上就好。盧大為說了聲,不餓,不餓。頭就縮了回去,門輕輕地關上了。張嬙朝丈夫做了個鬼臉,盧八一說,快去做飯吧,我真有點餓了。張嬙說,你去陪小亞做作業吧,飯好了叫你們。盧八一點了點頭,上樓去了。

盧八一剛剛坐在兒子身邊,手機鈴聲響了起來。

他來到陽臺上,接聽電話。陽臺上望出去,大城的萬家燈火盡收眼底,很多時候,他站在陽臺上極目遠眺時,就會想起遙遠的柳樹鎮,柳樹鎮的人聲狗吠會勾起他的某些回憶。不過,他不愿意太多地回顧,那樣痛苦而又傷感,唯一的溫情來自母親,可母親早不在人世。電話是從柳樹鎮打來的,盧一品老態龍鐘的聲音充滿了焦慮。

盧八一帶父親離開柳樹鎮的那個上午,李狗崽來到了盧大為的老屋門口,發現老屋鐵將軍把門,盧大為和兒子不知去向。李狗崽本以為盧八一說話算話,用錢解決問題,他還特地穿了件白色的襯衣,黑色的長褲,砍柴刀也扔在家里。滿懷誠意的李狗崽看到人去屋空,才知道自己被擺了一道。他問盧大為的鄰居人去哪了。鄰居白了他一眼說,我又不是他肚子里的蛔蟲,怎么會曉得他去了哪里?回去問你媽去。李狗崽氣得渾身發抖,悻悻而去。那一天,李狗崽到處尋找盧大為父子,弄得小小的柳樹鎮雞飛狗跳。過了一天,李狗崽找到盧一品家門口來了,他光著上身,手握砍柴刀,要盧一品交出人來。盧一品站在門里,大聲呵斥他,笑話,有本事你到上海去找他們,找我有個屁用,我一把老骨頭,早就活夠了,你要是想把我的命拿去,就過來砍了我吧,我要是皺一下眉,就和你一起姓李。李狗崽當然不敢對盧一品下手,只是裝腔作勢地暴跳如雷,讓圍觀者看戲而已。恰巧盧一品在縣城里開武館的兒子盧飛鴻回來看望父親,在屋里聽到李狗崽的咆哮,氣憤地走出來,要收拾李狗崽。盧飛鴻得過省里的散打冠軍,有點名聲,李狗崽心虛,趕緊跑了,一條黃狗狂吠著追著李狗崽,李狗崽跑得腳下的人字拖都丟了。李狗崽心里明白,找盧家要錢什么的幾乎成了泡影,他開始打自己母親的主意。吳四娣在夜里找到了盧一品家,盧一品看她身后沒有跟著李狗崽,關上了門。吳四娣抹著眼淚說,一品老哥,我可如何是好?盧一品給她倒了杯茶,和顏悅色地說,四娣,別急,有什么話慢慢說。

我那不孝之子,逼我哪。他要我去上海找大為要錢,只要他拿到錢,就遠走高飛。他瘋了,憑什么管大為要錢?我和他講,我欠大為的情,要不是大為,我早就埋在黃土里了,不要再去找大為麻煩了,要知恩圖報。他說大為替我治病是應該的,他在勾引我。我都是人老珠黃的老婦人了,誰還要勾引我?我要走,早就走了,年輕時,多少人幫我找人家,好人家那么多,我就是沒有動心,不就是怕帶他到別人家去,受委屈嗎?一品老哥,你說我該怎么辦?他會逼死我的。看看,他現在絕食,躺在床上,一天沒有吃飯了。他要是死了,我更說不清楚了,只能和他一起去死。可是他還年輕,我也不能眼巴巴看他這樣去死。一品老哥,我該怎么辦?你幫我出出主意。

盧一品也不知說什么好,這種事情,他也沒有經驗。想了好大一會兒,盧一品說,我想問你一個問題,不過,不好開口。

你有什么話就說,我受得住,臉早就不要了。

你和大為到底有沒有感情?

六十來歲的人了,聽了這話,也羞澀地低下了頭。盧一品有些后悔問這話,要是老伴在家就好了,由她去和吳四娣交流這個問題,比較合適,但老伴在城里給兒子帶孩子。盧一品有些尷尬,干咳了兩聲。吳四娣細聲說,我也不曉得他對我什么感覺,我是蠻感激他的,有什么事情都愿意對他講,覺得在柳樹鎮,他是我最信賴的人。

盧一品說,你得打電話問問他,如果他對你有感情,我想你們在一起生活也是蠻好的。這些日子我也在考慮,如果你們在一起生活,相互也有個照應,你沒有丈夫,他也沒有老婆,在一起也是天經地義的事情,別人說不了什么閑話。

我不怕人家說閑話,只是我兒子那里,不好辦。

這樣吧,你自己給大為打個電話,問問他的心意,如果他同意,問題就解決了。我也會打電話給八一,他是通情達理的有文化的人,會支持你們的。最重要的,是大為的態度。至于狗崽,你不要擔心,他餓不死的,說不定他現在正在偷偷吃東西呢。你們光明正大地好了,他也是沒有辦法的。至于錢的問題,大為應該有些積蓄,而且他有退休金,也不用你考慮。

可是我抹不開臉,不敢給他電話。

這個電話你要打的,別人替代不了你,畢竟是你們的私事。話都說到這個地步了,沒有什么好害怕的,你抽個時間給大為去個電話吧。他這個人比較古怪,我也琢磨不透他,有可能他會拒絕你,你要做好心理準備。

吳四娣臉像紅布。她說回家考慮考慮,然后就告辭了。

盧一品給盧八一絮絮叨叨講的就是這些事情。電話掛了后,盧八一陷入了沉思,父親能夠和吳四娣好,他真的愿意替父親出十萬塊錢給李狗崽,息事寧人。問題是,父親的確是個古怪的人,盧八一也不曉得怎么對他講。盧八一覺得還是先等等,吳四娣和父親溝通好之后,再說也不遲。這時,張嬙在樓下叫他們下樓吃飯了。

桌子上擺好了碗筷,還有四菜一湯,那道紅燒肉是張嬙的拿手好菜,顏色赤紅,看上去十分誘人。兒子見到紅燒肉,眼睛發亮,這也是他最愛吃的菜,這孩子不愛吃蔬菜,是個肉食愛好者。張嬙說,八一,你喊你爸出來吃飯。盧小亞說,好奇怪,他不看電視。張嬙說,去洗手,洗完手吃飯,話不要那么多。盧小亞說,我洗過手了。盧八一來到客房門口,敲了敲門,爸,吃飯了。門開了,盧大為的臉像是松弛了些,不那么緊繃了,目光有些游離不定。他手中拿著一個長條形的朱紅色小盒子。看到這個盒子,盧八一的心顫動了一下,他想起了很久以前,他考上大學時,母親送他上車前的情景,母親手上也拿著這個盒子要給他,被他無情地拒絕了。盧八一不知父親拿出這個盒子有何用意,他也沒有問,轉身來到飯桌前。

盧大為走到盧小亞面前,黑乎乎的臉上擠出了笑容,雙手捧起那個盒子,手微微抖動,賠著小心說,小亞,爺爺送你一個禮物。盧八一呆呆地站在一旁,心里有潮水涌過,眼睛有些酸澀。如果父親當初和母親一起去送他,親手將這個盒子交給他,他或許會收下。張嬙也有些吃驚,不過,她想這是好事情,也許是調和爺孫關系的一個轉機。張嬙對兒子說,小亞,爺爺給你禮物呢,收下吧。盧小亞沒有說話,愣愣地看著爺爺手中那個盒子。

張嬙又笑著說,小亞,快收下呀,爺爺對你好,才給你禮物。

盧大為十分緊張的樣子,盧八一沒有見過父親的這種表情,在他印象中,父親總是兇神惡煞。

盧小亞突然伸出手,一把抓過那個盒子,用力地扔在地上,大聲說,我不要,不要什么禮物。

張嬙沒想到兒子會如此無禮,一把拉過兒子,在他屁股上打了幾下,盧小亞,你和誰學的,一點教養都沒有,快給爺爺賠禮道歉。盧八一抱過兒子,訓斥妻子,你怎么能打孩子?張嬙說,你就慣著他,都把他慣成什么樣了。盧小亞趴在父親的肩膀上,嗚嗚地哭起來。張嬙瞟了公公一眼,擔心他會暴怒起來,那樣就不可收拾了,作為兒媳婦,她不希望他受到傷害,也希望在他心目中留下好印象,做人總歸要有些臉面。讓張嬙意外的是,盧大為彎下腰,撿起了那個裂開口的盒子,和散落在一邊的老式大頭金星鋼筆。他高大的身軀重新站立起來,低著頭,將鋼筆笨拙地裝進盒子,尷尬地笑了笑,這老古董了,確實是拿不出手。說完,他看了看同樣感到意外的盧八一,默默地回他的房間去了,門被輕輕地關上,像是關上了一個世界。

7

有兩天時間,盧大為和盧八一一家相安無事,雖然沒有交流,但他的表情平和,也十分克制,他們在家時,盧大為基本上躲在房間里,悄無聲息。張嬙有些擔心,問丈夫,你爸不會有事吧?他越是這樣,我心里就越害怕。盧八一想想,是有點反常,可是他又摸不清父親的底細。

又平安無事過了一天。

晚上盧八一一家回到家里,發現客房的門開著,盧大為不在里面。盧八一進入客房,看到桌子上放著一張皺巴巴的黑白照片,那是他和母親以及弟弟的合影,小時候,母親帶他們去鎮上唯一的照相館照的相片。照片中的弟弟真的長得和盧小亞特別像,好像是一個人。看到這張照片,盧八一眼睛里熱辣辣的,有流淚的沖動,他突然對父親有了某種理解。

他會去哪里呢?

張嬙望著丈夫說。

盧八一打父親的手機,手機忙音之中。打了幾次后,父親的手機竟然關機了。盧八一說,他是不是回老家去了?張嬙說,他的行李箱還在房間里呢。盧八一說,我得出去找找他。張嬙說,上海這么大,你到哪里去找?他是不是覺得悶了,出去走走,到吃飯時間就回來了?盧八一說,按理說,他也不會走丟,當年,他也是闖過世界的。張嬙說,等等吧。看來也只能如此,盧八一帶兒子上樓做作業,張嬙進廚房做飯。

一直到晚上八點多,盧大為還是沒有回來。

盧八一著急了,出門去找人。簡直是大海撈針,盧八一找了好幾條街道,都沒有發現父親的蹤影,如果到午夜他還沒有回家,盧八一就要去報警了。盧八一繼續尋找著父親,腦海里總是浮現一些殘忍的畫面,比如父親被車撞倒在地,血肉模糊……盧八一覺得自己從來沒有如此擔心過父親的安危,耳邊仿佛傳來母親幽冥的聲音,兒子,你要照顧好你爸,他這一生也蠻苦的。就在盧八一心急如焚之際,手機鈴聲響了起來。張嬙的來電,說盧大為在小區保安室里鬧,讓盧八一趕緊回去。

盧八一打了一輛的士,往回趕。

盧大為喝多了,搖搖晃晃路過保安室的時候,發現里面的小間里傳來電視的聲音,像是在播放籃球比賽。盧大為站在那里,豎起耳朵聽了一會兒,然后就踉踉蹌蹌地走了進去。值班的保安不認識他,問他有什么事情。他指了指里面的小間,聲音沙啞,我,我要參加籃球比賽。說著,他就一頭撞了進去。兩個休息的保安見他進來,嚇了一跳,他們站起來,扶住了盧大為。盧大為睜大眼睛,盯著電視屏幕,手指著,吼叫道,把那個像娘們一樣的小子換下來,老子上,看他軟綿綿的樣子,我就來氣,球怎么能這樣打?我八一隊的雄風到哪里去了?那個年輕保安笑了笑,還提什么八一隊,不是要退出CBA了嗎?盧大為怒目而視,八一隊永遠是八一隊。另外一個保安說,大爺,你從哪里來的呀?我看你喝多了,還是回家去吧。盧大為說,你管我哪里來的,想當年,我是基地籃球隊的主力,參加過軍區運動會,我們籃球隊拿過冠軍的,知道嗎?是冠軍,不是亞軍。年輕保安小聲說,老干部呀,是我們小區的嗎?怎么沒有見過?盧大為沒完沒了,不停地教訓那兩個保安。外面值班的保安見勢不妙,就挨家挨戶打電話,問有沒有這樣一個老頭,最終問到盧八一家,才有了結果。

盧八一進入保安室時,盧大為還在吵吵嚷嚷。

他連忙給保安們賠不是,然后在一個保安的配合下,架著盧大為回到了家。保安走后,盧大為瞪著眼睛,大聲地問兒子,你是誰?告訴我,你是誰?盧八一說,我是你兒子盧八一呀。

兒子,我哪有什么兒子?我兒子早就死了。死了,你曉得嗎?我兒子被風沙卷走了,再也不會回來了。都是我的錯呀,當初,我不讓他來就好了,他就不會死了。他要是還活著,該有多好呀,會陪我打籃球,陪我喝酒,沒有人和我說話的時候,他會和我說話,我什么話他都愿意聽。可是,他死了,我現在連說話的人都找不到了哇。

盧八一心如刀絞。

父親聲嘶力竭,紅紅的眼睛里淌下了淚水。

張嬙走下樓,盧八一揮了揮手,示意她回到樓上去。張嬙明白,在這樣的場合,自己是多余的,她放輕腳步,退回樓上去了。盧八一攙扶著父親進了房間,將他放在床上。盧八一不清楚父親喝了多少酒,但知道父親喝的是苦酒,父親折騰累了,酒勁也充分發揮出來,他躺在床上,哼哼唧唧的。盧八一幫父親脫去衣服,蓋好被子,過了一會兒,盧大為的呼嚕聲響了起來。盧八一坐在床邊,聽著父親的呼嚕聲,陷入沉思。

盧八一想到一個問題,在自己四十多年的生命里,是不是選擇性地遺忘了父親的好,而固執地記住了父親兇暴的那一面,并且將其無限地放大了,就像他在某段艱辛旅行中,記住的都是那些陡峭的山路,而忘記了平坦道途。在過去的歲月里,他試圖理解父親,試圖和父親和解,卻是那么的困難,只要面對父親,心中就會產生極度的逆反情緒,并不是要和父親對抗,而是逃避。

盧八一在腦海中搜尋著一些深埋在記憶深處的情景,努力地讓那些情景浮出水面,以佐證父親也是愛過他的。可是,想來想去,滿腦子里還是那些不堪的東西。盧八一的太陽穴隱隱作痛,那里有一小塊傷疤,是父親留給他的痛苦記憶。

父親從部隊轉業,和科班出身的體育老師比,有很大的距離,給學生的印象就是一個頭腦簡單四肢發達的粗人,最要命的是,他的嗓門特別大。上體育課時,他在操場上的喊叫聲,每一個教室里都能夠聽得清清楚楚。有的老師跑到校長那里反映問題,說他聲音太大,嚴重影響了其他班級的正常上課。校長找過他,要他上體育課時小聲點,畢竟不是所有班級都在上體育課。父親每次都誠懇地答應校長,并且表達歉意,發誓要將自己的聲調降下來,可是每到上體育課,他還是故技重演,他那充滿了軍人氣質的中氣十足的喊叫聲根本就無法降低分貝。說了他幾次后,校長也妥協了,他十分明白,要改變一個人的習慣是多么困難的事情,從某種意義上而言,父親并沒有做錯什么,從另外一方面來說,他對待工作的態度是認真賣力的。最終,全校師生都習慣了他的粗暴嗓音,他的嗓子后來變得沙啞,也許和他當體育老師有關。父親是個吃力不討好的人,好在他不在乎師生們在背后陰損他,編排丑陋的故事,給他起很難聽的綽號,成天一副馬大哈的樣子。有一次,盧八一聽到幾個同學在校外的一棵老樟樹下講父親的鬼話,怒火中燒,盡管他和父親之間隔著一條洶涌的河流,但也不允許他人詆毀父親。他和那幾個同學打了起來,結果可想而知,他是失敗者,被打得鼻青臉腫。盧八一不甘心失敗,在他們洋洋得意揚長而去時,他從地上撿起一塊石頭,追趕過去,砸破了那個叫丘有亮的同學的頭。回到家里,母親見他的狼狽樣,心疼得落淚,問他被誰打了。倔強的盧八一死活不愿意說,盧大為兇巴巴地說,不要管他,敢打架,就要承擔后果,打死也活該。母親眼淚汪汪地說,盧大為,你給我住口,哪有像你這樣當父親的?不分青紅皂白就罵自己的兒子。母親發火,父親閉嘴了,在一邊抽煙,目光鋒利地割著盧八一的心臟。晚飯的時候,父親陰沉著臉,母親不停地給盧八一夾菜,讓他多吃點。飯還沒吃完,門外傳來了喧鬧的聲音。母親放下飯碗,走了出去。圍了很多看熱鬧的人,丘有亮頭上纏著紗布,哭兮兮的,一副可憐樣。他父親丘遠宏說,李老師,你看看,你兒子把我兒子打成什么樣子了?母親說,有話好好說,有話好好說。母親喚兒子來到了門外,當著眾人的面,讓盧八一將事情的經過說了一遍。母親微笑地問丘有亮,八一說的是實情嗎?丘有亮也沒有抵賴,點了點頭。母親對丘遠宏父子表示了道歉,答應賠醫藥費,也讓盧八一向他們道歉,盧八一死活不道歉,因為丘有亮沒有向他道歉。丘遠宏倒也大度,揮了揮手,說,算了算了,不過以后打架不要下那么狠的手,人要打死了,就不好說話了。送走他們后,母親拖著盧八一冰涼的手,進了屋。整個過程,父親一聲不吭,坐在家里喝酒。母親諄諄教誨完了之后,父親發出了怒吼,那時,他在盧八一眼中,就是個不折不扣的怪物。盧八一驚恐地站起來,往門外跑,父親在后面追趕,盧八一摔了一跤,太陽穴磕在一塊鐵渣上,留下了那塊傷疤。

盧八一嘆了口氣。

他關掉房間里的燈,走了出去,輕輕地帶上了門。

上了樓,兒子還沒有睡著,張嬙在兒子房間里陪著他。盧八一走進兒子房間,張嬙輕聲說,你爸睡了?盧八一說,睡了。張嬙說,他跑哪里喝那么多酒?盧八一說,不知道,他沒說。張嬙說,兒子害怕,說是睡不著。盧八一說,你帶他到我們房間睡吧,他和你一起睡,也許就不害怕了。盧小亞聽了這話,馬上從床上跳起來,下了床,跑出了門,到他們的房間里去了。盧八一說,去吧,我晚上在這里將就一夜。張嬙說,老公,看你神色不對,沒事吧你?盧八一說,沒事,只是太累了。張嬙說,那你好好睡一覺,不要想太多。

關了燈,盧八一輾轉反側,怎么也睡不著。

他感覺有個人站在床邊,很久以前,她也經常站在床邊,和他溫存地說話,用那顆慈母心化解他心中塊壘。她一直不懈地緩和他和父親之間的緊張,如果沒有她,盧八一或許早就和父親斷絕關系了,但他心里有解不開的結,也可以說是一種可怕的情緒,濃霧般彌漫。

母親仿佛在說,我幫你回憶吧,你還記得那次你掉下山崖嗎?十一歲那年秋天,你和幾個同學到山上采野果。

媽,我記起來了。

那是黑白電影的畫面,沒有色彩,卻是那么真實在他腦海呈現,那是他曾經選擇性遺忘的一部分。盧八一和幾個小伙伴在山野尋找著一種叫麻藤包的野果,那是盧八一童年時最喜歡的野果。麻藤包基本上是橢圓形的,成熟后的野果外表金黃,雖然不是很好看,但表面上似乎有層油脂,摸上去手感還是蠻舒服的,盧八一總感覺是摸在蠟上。重要的是麻藤包的果肉香甜柔軟,吃了容易上癮,所以,麻藤包成熟的季節,孩子們都成群結隊上山采摘。盧八一和小伙伴們發現一棵麻藤樹長在山崖邊上,靠山崖那邊的枝條上,掛著幾串金黃的誘人果實。小伙伴們目光落在果實上,喉嚨里吞咽著口水。山崖陡峭,有幾十米深,跌落下去不死也要半條命,他們面面相覷。盧八一說,我爬過去摘。一個同學說,還是算了吧,我們到別處去找,這里太危險了。大家也贊同他的意見,都說到別處去找麻藤包。像是有種召喚,盧八一爬了過去,大家都提心吊膽,讓他小心。他的手夠著一個麻藤包了,他一手抓住樹枝,另外一只手伸出去,一只腳是懸空的,另一只腳踩在山崖邊的石頭上。一個麻藤包被摘下來,朝同學們扔過去。摘第二個麻藤包的時候,他緊緊抓著的樹枝突然斷裂,踩在石頭上的腳一滑,他就像一只折斷翅膀的大鳥,掉落下去。

同學們嚇壞了,他們奔跑著回柳樹鎮報信,除此之外,他們毫無辦法。

在孩子們的帶領下,盧大為夫婦心急火燎地奔向山里。尋找到盧八一時,天已經黑了,好在細心的母親帶了手電,天上也有銀餅般的月亮。盧八一跌落時被一棵長在山崖上的松樹擋了一下,才掉落崖底,那棵松樹起到了緩沖的作用,否則盧八一就沒有那么幸運了。盧八一摔斷了兩根肋骨,腿上也有一根骨頭骨折,好在頭沒有摔壞,只是臉被擦花了,滲出血水。母親心疼得直落淚,同學們也面面相覷,盧大為悶聲悶氣地說了聲,沒死就好。他背起兒子,在月光下往柳樹鎮走去。母親在前面打著手電,邊走邊回頭說,大為,你走穩點,太顛了八一會痛。父親嗯了一聲,沒說什么。同學們走在后面,他們七嘴八舌地安慰盧八一,盧八一沒摔死,他們心里還是有些小僥幸。

盧八一的頭趴在父親的肩膀上,第一次覺得父親的肩膀是那么的寬闊,漸漸地,他感覺到父親在流汗,他真想伸出手,擦去父親額前的汗水,可他不敢去觸碰。父親的喘息聲越來越沉重,這種區別于咆哮的聲音充滿了慈愛,盧八一眼睛漸漸潮濕,直到熱淚流淌出來,落在父親身上,和他的汗水融合在一起,汗水和淚水都是咸的,那是生命中不可或缺的鹽。

8

醉酒之后,盧大為仿佛衰老了許多,眼睛里也失去了剛來時的神氣了。盧八一看在眼里,心里隱隱作痛。張嬙也感覺到了公公的變化,她建議丈夫周末帶他出去走走。盧八一說,我也有這個想法,可是,到哪里去好呢?張嬙說,不行就去野生動物園吧,小亞一直想去,或許能讓他們爺倆親近點,一般情況下,對某種動物,都會有共同的喜好。盧八一說,那就這樣決定了。去動物園的頭天晚上,盧八一做好了兒子的工作,讓他對盧大為要禮貌點,盧小亞想著要去動物園,也沒想那么多,滿口應承下來。

星期六那天早上,天氣晴朗,瓦藍的天上飄著幾朵形狀各異的云。吃完早餐,盧八一開著車,帶著一老一小,往野生動物園進發,張嬙因為要上班,錯過了這次出行。盧大為坐在副駕駛座上,偶爾說一句,那時候在部隊,我開過大解放,好多年沒碰車了。盧八一說,你來開一段。盧大為有些緊張,不行呀,沒駕照,也沒有在大城市開過車,交通規則都不曉得。盧八一說,沒駕照你也敢開大解放?盧大為說,干部們偷偷和汽車兵學的,也只是偶爾偷著開。盧小亞坐在后排的兒童座椅上,拿著平板電腦,玩著游戲。盧八一說,小亞,別老玩游戲,在車上玩游戲,最費眼睛了,沒事和爺爺說說話。盧小亞不吭氣,繼續玩游戲,況且,他和盧大為也沒有什么話好說。盧八一和父親其實也沒什么話好說,一路上都是各自的心事和寂寞。

野生動物園仿佛是另外一個世界,不僅深深吸引著盧小亞,在車上還昏昏欲睡的盧大為也來了精神,他這一生中,也許是第一次見到如此之多的動物。閩地多蛇,盧大為少說也見過十幾種蛇,在野生動物園的蛇園里,他算是開了眼界,世界上竟然有這么多的蛇。他跟在兒子和孫子后面。每看到一種蛇,盧小亞總是大呼小叫,驚恐萬狀的樣子,卻越是害怕,就越想看,這是盧大為理解不了的心態。玻璃屋里,一條大蟒蛇纏繞在粗實的樹枝上,頭朝著觀眾,挑釁般吐著黑色的舌頭。盧小亞說,哇,蟒蛇的眼睛都有我的頭大。盧大為站在他身后突然說,小時候,和我爸上山打柴,坐在山路旁邊的樹根上歇腳,我爸點了根煙,抽完后將煙頭在樹根上摁滅,誰想到那樹根突然動了起來,原來我們是坐在蟒蛇的身體上。盧小亞輕聲對盧八一說,爸爸,你信他說的話嗎?吹牛。盧八一說,我信,老家大山里真的有蟒蛇的。盧八一回頭看了看父親,見他的神色輕松了許多,便說,爸,你從前怎么沒給我講過這個事情?盧大為沒有回答他這個問題,往前走去。盧八一看著他有點兒佝僂的背影,若有所思。

盧小亞發現了爺爺好像特別喜歡長頸鹿,他站在柵欄外面,目不轉睛地看著那兩頭長頸鹿在吃樹上的葉子,不時地學著長頸鹿的樣子,伸長他粗粗的脖子,嘴巴張開又合上,那樣子古怪又滑稽。盧小亞說,他真是個怪物,我都不知道他心里在想些什么。盧八一說,別小小年紀如此毒舌,每個人都有自己快樂的方式,你爺爺此刻心里是愉悅的,可以看得出他對長頸鹿十分鐘愛,估計他以前也沒有親眼見過長頸鹿。盧小亞說,爸爸,他在你小時候,帶你去過動物園嗎?盧八一說,沒有。盧小亞搖了搖頭,怪模怪樣地說,唉,又一個殘酷童年。盧八一笑了,你還知道誰有過殘酷童年?盧小亞瞥了他一眼,我同學珠珠他爸唄,估計他比你還慘,珠珠說他爸小時候經常被后爹虐待,怎么說你也還有個親爹。

猛獸區是野生動物園最精彩的部分,盧八一決定吃完午餐再去那里觀賞。野生動物園就餐區里有三個選擇,中餐,麥當勞,中式面點。盧小亞毫不猶豫地選擇了麥當勞。盧八一征求父親的意見,爸,你吃點什么?盧大為說,隨便。隨便其實是很讓人尷尬的事情,盧八一給兒子買了炸雞翅和薯條,自己準備吃個雞肉漢堡,也給父親買了個雞肉漢堡。盧大為說,我不喝可樂,喝礦泉水就好了。盧小亞吃得很香,嘴巴邊上油汪汪的,邊吃邊偷偷地觀望著盧大為。盧大為咬了一口漢堡,皺了皺眉頭,遲疑了一下,低下頭,繼續啃咬。盧八一見狀,對父親說,爸,你要是吃不慣就別吃了,我去給你點兩個菜,或者吃碗面條什么的。盧大為頭也不抬,以最快的速度,吞咽完那個漢堡。他抬起頭,伸長脖子,然后喝了幾口礦泉水。不一會兒,盧大為怔住了,像是喉嚨里卡了塊骨頭,眼珠子突兀。盧小亞偷偷地笑了。盧八一說,爸,你沒事吧?盧大為突然站起來,往垃圾桶的方向跑過去,嘴巴對著垃圾桶,劇烈嘔吐。盧小亞哧哧地笑起來,等盧八一扶著盧大為回來,他才憋住了笑。盧八一說,爸,喝點水,我去買點別的東西給你吃吧。盧大為擺了擺手,不用了,胃口敗了,什么也吃不下了。

他們坐著動物園的觀光車進入了封閉森嚴的猛獸區,盧大為東張西望,目光搜尋著什么。一片人工草原上,兩頭母獅在追趕一只黃牛,很快地,那頭沖在前面的母獅撲上去,死死咬住黃牛的喉管。黃牛撲倒在地,和母獅一起翻滾。黃牛躺在草地上,四腿亂蹬,母獅還是死死咬住黃牛的喉管。黃牛最終斷了氣,另外那只母獅跑過去,撕咬著黃牛的尸體。車上的觀眾大呼小叫,盧小亞也在狂叫,盧大為沒有發出一丁點聲音。盧八一默默地注視著父親。盧大為的眼睛盯著那血腥的場景,一動不動,盧八一仿佛聽到他心中的吼叫,獅子般的吼叫,那是一個曾經孔武有力的男人最后的吼叫。他發現,父親真的老了。

9

無論如何,野生動物園之行,盧小亞對盧大為有了新的認識,緊張的情緒有了緩解。盧大為在晚餐時,臉上露出過不易覺察的笑意,那是他注視孫子的時候,張嬙敏銳的目光捕捉到了這個微小的細節。張嬙以為一切都會好起來,她萬萬沒有料到,兩天之后的那個深夜,發現了一件讓她無法忍受的事情。

那天晚上,一家人按時睡覺,樓下也沒有了動靜。張嬙躺在床上,盧八一的手伸過來,放在她肚子上,輕輕地撫摩。張嬙輕聲說,你要干什么?盧八一一把摟住她,嘴巴在尋找著嘴巴。張嬙推開了他,少來,我今天太累了,過兩天再說吧。盧八一說,我們好久沒有了。張嬙說,胡說,前幾天還有過。盧八一不死心,我感覺有一個世紀了。張嬙不耐煩了,好了,快睡吧,明天都還要上班。盧八一嘆了口氣,只好作罷。

張嬙很快就進入了夢鄉,之后,盧八一翻了幾個身后,也徹底老實了,不久就響起了鼾聲。張嬙是被烏拉烏拉的警報聲吵醒的,緊接著,傳來劇烈的敲門聲,盧小亞也大聲呼叫。張嬙趕緊穿衣起床,盧八一也驚醒過來,從床上跳了起來。張嬙打開門,就聞到了嗆人的味道,看到陽臺上火光沖天,盧大為在燒著什么。張嬙大驚失色,大聲喊道,爸,你搞什么鬼?盧大為見他們沖出房間,驚慌失措的樣子,也被嚇壞了,神色慌亂,什么話也說不出來。張嬙不顧一切地沖進兒子房間,抱起兒子就往樓下跑。

盧八一來到陽臺上,發現父親在金屬垃圾桶里燒紙錢,他不由分說,在陽臺上的水斗上接了一臉盆水,澆滅了垃圾桶里的火。

這時,幾個消防人員拿著滅火器沖上了樓。

盧八一灰頭土臉地對他們說,對不起,對不起,火已經滅了。

領頭的那個消防隊員呵斥道,怎么搞的,大半夜的點什么火?這樓要燒起來了怎么辦?你負得起責任嗎?盧八一連忙賠不是,那個時候,他感覺到自己是個龜孫子,一點臉面都沒有。經過一番周折,又是填表,又是簽字,接受處罰,好不容易送走了出警的消防隊員,憤怒的張嬙帶著兒子,離開了家。

張嬙走時歇斯底里地朝他號叫,他到底要干什么?我對他還不夠好嗎?他來了才幾天,就弄出這么多事情,還讓不讓人好好生活?我實在受不了了,受不了了。要不是鄰居沒有睡覺,發現陽臺上著火了報了火警,我們被燒焦了都不知道。

盧八一沒有阻止妻兒的離去,心里像堵了一塊生鐵,悶得難受,有窒息感。他拖著沉重的步子,走上了樓,來到了陽臺上。盧大為像個做錯了事情的孩子,低著頭,站在那里,渾身瑟瑟發抖。盧八一本來想搶白父親幾句,見到他眼中的老淚撲簌簌地滴落在地磚上,無聲無息,嘆了口氣,無可奈何地說,爸,你這是干什么呀?

盧大為囁嚅地說,他們走了?

走了。

對不住,我不是想要破壞你們的家庭。

我知道,可是,你為什么……

我曉得你忘了。

忘了什么?

今天是你媽媽的忌日,每年的這一天,我都要到你媽媽的墳前去燒紙,她死了那么多年,沒有一年落下過。沒想到今年她的忌日,我會在你這里。下午的時候,我去了龍華殯儀館,旁邊有賣紙錢花圈的店,在那里買了紙錢。本來,我想找個地方燒給她的,可是人生地不熟,也不知到哪里燒好,怕別人見到嫌晦氣,我這一生最怕打擾他人,那是罪過。所以,我就想到了陽臺,等你們睡了后,就偷偷摸摸的,像個賊一樣,來到陽臺上燒紙。我沒想到會惹這么大的麻煩,真的對不住。

盧八一什么話也說不出來,是的,每年母親的忌日他基本上都忘記了,只是在清明節時,會記起逝去的母親,也只是在心里遙祭,連一張紙都沒有燒過,他甚至連母親的墳墓在哪里都記不得了。他心如刀割,哽咽地說,爸,是我對不住,我是不孝之子。

也不怪你,你媽也不會怪你,你在外頭打拼,也不容易,我理解,你媽也理解。剛才燒紙的時候,我也對你媽說了,你們一家過得幸福,讓她不要牽掛,她這一生,最牽掛的人就是你。還有一件事,我也對你媽講了,就是吳四娣的事情,我想和她在一起生活,她是個體貼的女人。你媽過世后,我基本上不和人說話,過著孤獨的生活,我從來沒有想過要來上海打擾你們,盡管我很想出來看看你們到底過得怎么樣。自從走近吳四娣后,我有了講話的人,這些年來,她給了我安慰,否則我也活不下去。前兩天,她給我打過電話,她提出了要和我在一起相依為命,我還沒有答應她,不是因為李狗崽,那點錢他真的要,我會給他。我沒有答應她,主要是還沒有和你媽講,也怕你不答應,你是有臉面的人,我不想讓你難做。晚上,我已經和你媽講過了,她沒有反對,現在,主要是你的意見,你說成,就成,不成,我也沒有意見,還是像往常那樣過日子,反正黃土已經埋到脖子上了,聽天由命吧。

爸,我同意,你做什么決定,都是你的權利,我沒有理由干涉,李狗崽那十萬元,我來出,也算是我對你盡點孝心。說這話我心里十分慚愧,多年來,我從來沒有主動關心過你的生活,一直沒有和你有過很好的溝通,這是我的錯,現在真的不知道說什么好,只希望你原諒我,把我當你的兒子。

好了,你同意就好,錢我不會要你的,你們一家人過好日子,我就無慮了。明天,我就回去了。我得罪了張嬙,也沒有臉面見她和小亞,我走后,你去接他們回家,代我向他們道歉,我也再不會來上海了。如果你們以后想回柳樹鎮,我會歡迎你們,柳樹鎮的家門永遠向你們敞開,要是覺得回來沒意思,也隨你們心意,我不會勉強。時候不早了,你休息吧,我也該去睡覺了。

第二天上午,盧八一將父親送到了機場。

入安檢之前,盧大為還是將那個裝著金星鋼筆的盒子交給了兒子,八一,收下吧,留作一個念想。那年你去上大學,我躲在車站外面的那棵桉樹后面看著你呢,我沒有勇氣出來送你,我是恨過你,因為建軍,其實恨你也是在恨我自己,現在呢,不恨了,你也不要再擔心什么了,一切都過去了。

盧八一接過了那個盒子。

盧大為轉身走了,沒有回頭。盧八一目送父親進了安檢,直到他佝僂的背影消失。

10

三個月后的一天晚上,盧八一剛進家門,就聞到了廚房里飄出來的紅燒肉的香味。盧小亞已經坐在飯桌前,眼巴巴地等待紅燒肉上桌了。盧八一摸了摸兒子的頭,笑著說,聽說你今天在學校里干壞事了。盧小亞做了個鬼臉,爸爸,我沒有干壞事呀。盧八一沉下臉,不老實是嗎?盧小亞放低了聲音,是陸隱墨先欺負范喬喬的,我只不過幫范喬喬教訓了一下他而已。盧八一冷冷地說,你把人摔倒在地上,這也太過分了。陸小亞眨巴著眼睛,陸隱墨抓住范喬喬的頭發使勁扯,范喬喬都哭了,我只是過去推開了陸隱墨,沒想到他摔倒在地上。

盧八一,你別說孩子了,他做得沒錯。張嬙端著一大碗熱氣騰騰的紅燒肉走出來。

盧小亞眼睛發亮,伸出筷子夾了一塊肉,就往嘴巴里送。

張嬙說,慢點吃,小心燙。

盧小亞咬了一小口,齜牙咧嘴地說,媽媽,你的廚藝怎么退步了?太咸了,你想齁死我呀。張嬙說,怎么會?說著她拿起筷子,夾了一小塊肉,嘗了嘗說,不咸呀?她把筷子伸到丈夫嘴邊,你嘗嘗。盧八一咬住那塊肉,嚼了嚼,說,還真有點咸。盧小亞得意地說,媽媽,我說得沒錯吧?張嬙翻了翻白眼,怎么會呢?難道我的味覺出了問題?最近是忙得有點昏頭,可是還算正常的呀。盧八一笑了笑,別疑神疑鬼的啦,也不是很咸了。盧小亞嘰嘰地笑起來,盧八一也樂了。張嬙拉下臉,好呀,你們兩個壞蛋合伙欺負我,以后你們自己做飯吧,老娘不管了。

一家三口都坐下來,晚餐是這家人的快樂時光。

盧八一提出了個問題,春節很快就到了,要不要回老家?盧大為回柳樹鎮后,就把吳四娣接到家里,一起住了,也去民政局那里打了結婚證。兩個老人結婚,沒有通知盧八一,盧八一是通過堂叔盧一品的電話才獲悉這個消息的。盧一品說,他們也沒有請客,只是叫了幾個平常有些來往的親戚朋友在一起吃了個飯,那天晚上,盧大為喝醉了,不停地喊李蕓的名字,弄得大家十分尷尬,吳四娣倒沒什么,細心地照顧著盧大為。盧一品還說起了李狗崽,盧大為和他討價還價,最終還是給了他五萬塊錢,他拿了錢后就不見了,沒有人過問他的去向,在柳樹鎮,他是個可有可無的人,連他母親吳四娣也不曉得他的去向,吳四娣常說,就算沒有這個兒子。她付出了一生的心血,卻收獲了一個噩夢般的兒子。

張嬙說,八一,我和小亞無所謂,在哪里過年都可以,你自己拿主意吧。

盧小亞說,我不喜歡老家,不好玩,而且,我還是有點怕爺爺,我怕夢見他,在夢中,他就是個怪物,獅子的頭,蟒蛇的身體。

盧八一說,他走后,你不是再沒有做過噩夢了嗎?

盧小亞說,我是說怕,要是回老家,又做噩夢了呢。

盧八一說,你想得太多了,其實你爺爺是個很善良的人,他不是怪物。況且,回老家過年很好玩的,可以放鞭炮,可以放煙花,還有很多民俗活動,比如舞龍燈、抬菩薩、采茶燈什么的,那些東西在上海是看不到的。

盧小亞說,那讓我想想吧。

張嬙說,你爸結婚都沒告訴我們,如果春節回去,他們會不會覺得尷尬,我們會不會打擾他們的生活?

我也考慮過這些問題,正因為他們結婚的事情沒有告訴我們,我才覺得有必要回去過年。我爸的品性我很了解,他是不會給任何人添麻煩的,包括我們。這讓我內疚,多年來,也就是他臨走前的那個晚上,我們說了那么多話,有生以來,都沒有說那么多的話。也是那個晚上,我理解了他。我想,他結婚的那天,他心里是多么想得到我的祝福,也多么想得到我媽的祝福。而且,他心里也一定希望我們能夠回去和他們過個團圓年,就像媽媽活著時那樣,每年都回去過年。盡管我們沒有語言的交流,但見到人,心里就有了安慰。這些日子,我也一直在反思,是什么造成了親人之間的隔閡,從自己內部尋找問題的癥結,是的,我內心也有個怪物,一直使我執迷不悟。

張嬙嘆了口氣,八一,你也不要太自責,還得往前看,過去的事情都已成煙云。我答應你,回老家過年,也算是給兩個老人一點安慰,對他們來說,畢竟過一年少一年了。

謝謝你,嬙。

謝什么,這不都是應該做的事情嗎?還有呀,回去后,我得當面向你爸道歉,那個晚上,是我不好,不分青紅皂白,就帶著小亞走了,他一定傷透了心。很多時候,我們忽略了他人的感受,只是考慮自己的情緒。你說得對,我們心里都有一個怪物,那個怪物就是自私。

這時,盧八一的手機鈴聲響了起來。是盧一品打來的電話,盧八一對張嬙說,我到樓上陽臺接電話。張嬙微笑地說,去吧。盧八一上樓后,盧小亞說,媽媽,我心里有怪物嗎?張嬙認真地說,有,很大很大的一個怪物。盧小亞說,怎么樣才能讓怪物離開?張嬙想了想,我現在也沒有想到很好的辦法,也許等你長大了,就可以解決這個問題。盧小亞說,好麻煩呀。

盧一品的聲音有些沉重,八一,我得和你說一些事情,本來你爹不讓我告訴你的,我思來想去,覺得還是應該告訴你,不能讓你蒙在鼓里,否則我對你也不好交代,你爹一輩子都是這個臭脾氣,你得理解他。盧八一說,叔,你說吧,我理解我爸。

盧一品講的事情,盧八一聽了有些懵圈,打死他也想不到,父親會那樣做。

就在一個月前,柳樹鎮發生了一件兇殺案,這件兇殺案和李狗崽有關,不是李狗崽殺了人,而是李狗崽被人殺了,就在離柳樹鎮十幾公里的野茅山上。李狗崽拿到盧大為給他的五萬塊錢后,欣喜若狂,連夜就上了野茅山。野茅山人跡罕至,那里有個賭窩,這一帶的賭鬼都聚集在那里。政府清理了多次,都沒有清理干凈,賭鬼們和公安玩起了躲貓貓的游戲,每天都變換地點賭博。對李狗崽而言,要找到賭窩,是輕而易舉的事情,因為他就是個賭鬼,莊家也喜歡這樣的賭鬼,輸得精光后,還會拿著錢卷土重來。李狗崽一到賭窩,山林里的一個草寮里,就狠狠地說,我要是不贏回以前輸掉的錢,就死在這里。莊家胡爛頭笑呵呵地說,我也希望你能贏呀,愿賭神保佑你贏。李狗崽說,我贏回了錢,就金盆洗手,再也不賭了,下山找個老婆,好好過日子。胡爛頭說,記得你這話說過好多次了,我耳朵都起老繭了,不過,我還是祝你好運。結果可想而知,那五萬元錢,不到一個鐘頭就輸得精光。賭鬼們都在嘲笑他,氣急敗壞的李狗崽和一個賭鬼廝打起來,那個賭鬼身上帶了匕首,一刀扎進了他的心臟。那天,要不是公安得到線報,一鍋端了這個賭窩,他死了都沒有人會知道。

得知兒子的死訊,吳四娣哭得死去活來。盧大為陪她去縣城里的停尸房認了尸,法院檢查完后,尸體就火化了。盧大為和妻子帶著李狗崽的骨灰盒,回到了柳樹鎮。按當地的習俗,短命死的人的尸體是不能進鎮子里的,骨灰也一樣,于是,當天,盧大為帶著幾個人,在山上找了個地方,埋葬了李狗崽的骨灰盒,在墳前立了塊碑,以吳四娣的名義。盡管吳四娣對兒子一直以來都很絕望,但兒子的死還是讓她悲慟,本來就花白的頭發一夜就全白了。盧大為心里也充滿了悲傷,不是因為李狗崽,而是因為吳四娣,她是他生命中第二個珍貴的女人。盧大為做出了一個決定,賣掉了家里的房產,帶著吳四娣離開了柳樹鎮,至于他們去了哪里,誰都不知道。柳樹鎮的人只曉得,盧大為帶著吳四娣離開這個傷心地,是為了給她療傷,都說盧大為是個有情有義的人。

責任編輯林東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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