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來
1
下了火車,寒風凜冽,陳香裹緊了羽絨服。手機在口袋里叮當響,陳香伸手按了拒聽。農歷二十八,再過兩天,就是春節。省城火車站內外,擠滿回家過年的乘客。有的拖兒帶女,有的肩扛手提,有的把手機舉在耳邊,聲嘶力竭地叫喊。他們一個個緊抿雙唇,鎖住眉頭,那種緊張、焦慮、張皇的樣子,在冬季灰蒙蒙的背景下,讓陳香覺得不像是返鄉過春節,更像是為了逃難爭先恐后前赴后繼。
陳香被人流裹挾著出了火車站,口袋里再次叮當作響。陳香把手機拿出來,懶得看一眼,直接關機。黑車司機、小旅館中介蜂擁而上,陳香老練地突圍出來,獨自步行了一段距離,招手上了一輛出租車,進了預訂的如家旅館。
于曉蝶是如家的會員,陳香用她的會員號訂房,可以享受八五折優惠。陳香挑選了二層樓梯拐角的房間,用房卡刷開了房門。
仿松木的地板,橘黃色的一面墻壁下,一張雙人席夢思床。床上鋪著碎花的棉布床單和床罩,看上去松軟而又潔凈。床罩上趴著一只毛茸茸的棕熊抱枕,在柔和的燈光下顯得格外溫馨。就像廣告里說的,有一種像家的感覺。陳香在心里感嘆。想到那個神秘的約會,她心跳頓時加速,難道就在這個如家一般的房間,會有驚悚的故事發生在自己身上?
陳香是來赴網友約會的,是那種曖昧的男女之約。她坐了一個白天的火車,從遙遠的沿海城市,來到老家石鎮所在的省城。從省城到石鎮,只有不到一個小時的車程。如果用訂房的錢打一輛出租車回家,或許可以剩下幾元零頭。下了車之后,陳香如果不想直接回家,可以去巷子深處的鳳嬸家,吃一碗綠油油的青團。以往每一次回老家,于曉蝶早早地等在那里,看見陳香的身影,即刻站起來笑罵:賤貨回來啦!陳香扔下行李,撲過去撕她的嘴,笑著回罵:賤貨在等誰呢?又打又鬧直到鳳嬸的夜店關門。于曉蝶于曉蝶,就是因為這個于曉蝶,陳香才迫不得已選擇與那個叫帝詔的網友約會。
帝詔其實是于曉蝶的網友,只不過于曉蝶與帝詔交往時,盜用了宸香這個網名。宸香本是陳香的網名,宸香與帝詔網戀快一年了,陳香本人一直被蒙在鼓里。直到半年前,于曉蝶突然在微信里告訴陳香,她在網上交了新男友,她用的網名是宸香。陳香當時并沒在意,她不再是當年和于曉蝶一起沉迷于游戲的衛校女生。兩人那時好得像連體人,經常共用一個賬號。她們的網名很多,不分你我亂用一氣。不過于曉蝶常用的是羽蝶,陳香常用的是宸香。于曉蝶在微信里說,她和帝詔網戀的事,可能被羅崇基發現了。
羅崇基是于曉蝶的男友,他們從初中就開始早戀。中間分分合合,即使兩人分手,每當于曉蝶有了新男友,羅崇基又開始糾纏不休,常常帶一伙人把新男友堵住,三拳兩腳把對方打翻在地。或者用一塊磚頭,直接拍在對方腦門上。
于曉蝶害怕羅崇基,直到上了衛校,羅崇基參軍去了部隊,于曉蝶才從恐懼中解脫出來。誰知畢業的時候,羅崇基復員回家,又開始追求于曉蝶。這個時候的羅崇基,仿佛脫胎換骨一般,變成了另外一個人。他不再是那個剃了光頭,一身痞氣的樣子。他蓄了平頭短發,穿上了白凈的襯衫。最主要的是,他收斂了粗暴的性情。在于曉蝶面前他變得溫柔體貼,甚至低聲下氣。
當于曉蝶畢業后,面臨找工作的困難時,羅崇基求他做村主任的叔叔幫忙,托了很多關系,讓于曉蝶進了石鎮中心醫院。
于曉蝶的媽媽羅愛蓮,與羅崇基的父親同宗,羅崇基叫她姑姑。于曉蝶的父親是石鎮中心醫院的藥劑師,是個來自外地的大學生,平常沉默寡言,很少有人叫他的名字,大家都叫他于藥師。于藥師娶了羅愛蓮,只上過小學的羅愛蓮不覺得高攀,反而覺得是下嫁。羅姓是石鎮第一大姓,凡是姓羅的女人,都覺得自己是石鎮的公主,比任何女人都要高一等。于曉蝶之所以和羅崇基早戀,就是出于羅愛蓮的慫恿和鼓勵。羅崇基的父母在省城開飯店,羅崇基在石鎮上初中,羅愛蓮主動邀請他到家中蹭飯。羅崇基的父母經常給兒子寄東西,書本玩具巧克力還有手機平板電腦。羅崇基用這些東西討好羅愛蓮和于曉蝶,無論羅崇基和于曉蝶怎么鬧分手,在羅愛蓮看來都是小孩子打鬧,她一直把羅崇基當作未來的女婿。當羅崇基幫于曉蝶落實工作之后,兩家大人就一起吃了定親酒,兩人有了婚嫁之約。
于曉蝶對陳香說:宸香本來就是你的網名,你幫我繼續與帝詔維持交往好嗎?
難道你想腳踏兩只船?你既然想與羅崇基結婚,就不要再花心亂玩,不理那個帝詔就得了。
羅崇基這個人很危險,我才不想嫁給他。于曉蝶說得咬牙切齒。
我早就不玩游戲了,再說你讓我與帝詔交往,難道不怕我中間插足嗎?
帝詔是屬于我的,誰也插足不了。這只是權宜之計,我是為了迷惑羅崇基。我害怕他查下去,會對帝詔不利。于曉蝶說得貼心貼肺,仿佛帝詔是陳香的親人。
我可沒有時間陪你瞎玩,我跟你不一樣。你是事業編制正式工,我在私人醫院打工。我一天到晚忙死了,還要經常值晚班,哪有時間幫你做那個事情?
我不管你有沒有時間,賬號密碼都告訴你了。將來你就會明白,你不幫我是應該的。于曉蝶的話怪怪的,讓陳香覺得莫名其妙。
那次微信通話之后,于曉蝶突然與陳香中斷了聯系。陳香護理的老年病房,有24張床。量體溫,翻身,給藥,記錄,處理突發事件。按照程序來一遍,連上廁所的時間都沒有。陳香回到病房,就把于曉蝶的交代拋到九霄云外。然而出乎意料的是,半個月之前,羅崇基突然出現在陳香面前。
羅崇基穿著一身臟得像牛皮的牛仔衣,騎了一輛摩托車,渾身上下都是泥水。當他摘下頭盔時,亂糟糟的頭發耷拉下來,發出難聞的氣味,似乎剛從垃圾場出來。
羅崇基說他是來找于曉蝶的,他問陳香于曉蝶有沒有來找她。陳香吃了一驚,連連搖頭說:沒有,我很久沒有和她聯系,出了什么事?
羅崇基看陳香的表情,不像是裝的。他用沉重的眼神盯了陳香一眼,恨恨道:于曉蝶跟野男人跑了,等我找到那個帝詔,我要親手殺了他。說完腳下一踩油門,摩托車離去的瞬間,羅崇基回了一下頭。那陰森森的目光,就像一把刀刺向陳香。陳香下意識后退了一步,后背全是冷汗。
難道于曉蝶真的跟那個帝詔私奔了?怪不得許久沒有她的信息。于曉蝶怎么那么傻,竟然會跟一個素未謀面的陌生人私奔?誰知道這個帝詔的面具后面,會不會是一個狡猾的騙子,會不會是一個兇殘的在逃犯,或者是一個丑陋的大叔,甚至可能是一個吸毒者、艾滋病患者?
陳香用微信、QQ聯系不上于曉蝶,給她打電話關機。她想起于曉蝶告訴她的游戲賬號,或許只能用這種辦法試試。如果于曉蝶真的跟帝詔在一起,那么陳香就可以找到她了。
陳香用宸香的身份剛剛登錄游戲,帝詔迫不及待地打招呼說:好久不見,你去哪里了?
陳香發出一個驚訝的表情,試探道:我就在你身邊……
帝詔哈哈大笑:好啊!什么時候現身?我等不及要見你!
陳香有些迷惑,難道于曉蝶沒有和他在一起?如果在一起的話,他早該知道陳香的存在。那么于曉蝶去了哪里?陳香又一想,或許于曉蝶和帝詔見面后,發現帝詔并不是她想象中的人。于曉蝶想離開,被帝詔關起來了。帝詔假裝沒有見過于曉蝶,他急切約陳香見面,是不是想殺人滅口?
陳香想到這里,不寒而栗。然而與帝詔的言談,讓陳香有一種熟悉甚至親切的感覺。或許于曉蝶并沒有去找帝詔,她只是找了一個地方躲起來了。陳香本不想與帝詔繼續交往,可是帝詔身上仿佛有一種魔力,陳香不由自主被他吸引。尤其是值夜班之后,回到與同事合租的房間。同事已經起床走了,陳香筋疲力盡地躺在床上,聽著屋外喧鬧的聲音,感覺如此的寂寞和孤獨。她下意識點開游戲頁面,帝詔仿佛就等在那里。他一再強烈要求見面,陳香竟然鬼使神差般答應了。陳香對自己說,帝詔和于曉蝶交往,或許知曉于曉蝶的一些隱情。她是為了于曉蝶,才答應與帝詔見面。
2
陳香選擇在省城和帝詔見面,是經過深思熟慮。假如帝詔不是一個壞人,見面之后,陳香可以給家里采購年貨,然后回家過春節。畢竟是見一個陌生人,陳香不可能不設防。
陳香買了一個針孔攝像頭,安裝在房間進門正對面位置,一個掛包包的衣帽架上。她還給哥哥陳銘預訂了一個房間,就在樓下的同一個位置。陳銘在深圳的一家AI公司上班,他本來需要加班。在母親再三的要求下,他才請假回家過年。他乘坐的航班恰好是同一天到達省城。
陳香布置完一切,這才躺在床上,漫不經心地把手機打開。她點開哥哥的微信頭像,寫上:快報警,有壞人,我住你樓上房間。陳香告訴自己,她必須把手機拿在手里。一旦開門,發現帝詔不對勁,她就按下發送鍵。哥哥看到信息之后,肯定會沖上來救她。即使帝詔逃跑了,攝像頭也會拍下他的樣子,帝詔最終會被警察抓住。
陳香剛剛寫完,保存在草稿里,母親的語音微信就追了進來:我打你手機半天,你怎么不接電話?
如果不是與帝詔見面,陳香不會回家過年。同齡人結婚的結婚,生孩子的生孩子,除了于曉蝶,她回家已經找不到說話的人。如果于曉蝶不出意外,今年春節無論如何都會與羅崇基舉辦婚禮。母親再三再四要求陳香和哥哥回家過年,無非就是老調重彈,讓叔叔阿姨舅舅姑姑左鄰右舍帶他們相親。陳香才25歲,哥哥28歲,在城市里并不算大齡。可是只要回到石鎮,她和哥哥陳銘就成為大家的談資。仿佛他們兄妹是一對老怪物,再不結婚就會為害一方。既然如此,陳香何必回到石鎮呢?讓陳香奇怪的是,向來脾氣倔強的哥哥,這次也乖乖聽話回家。難道他真的打算屈服,愿意接受父母給他在石鎮安排的相親?
陳香點開母親的頭像,用語音和母親通話:我不是早就告訴過你,我買的是晚上的火車票?你打我手機的時候,我正忙著排隊進站檢票呢!
你現在已經上車了嗎?母親的聲音又驚又喜。
我已經上車了,現在正在座位上。我昨晚通宵加班,現在想睡覺。你天亮的時候,再打電話叫醒我。我坐的是過路車,我怕自己睡過站了。
母親心里一塊石頭落了地,她在電話那頭連聲答應:好好好,上車了就好。你睡吧睡吧!天亮我再打電話叫你。
陳香之所以這么說,是為了多重保險。一旦有什么意外,天亮之后,母親打電話如果沒人接聽,她一定會著急找陳香。再三聯系不上,她會選擇報警。
做完這一切,剩下的事情,就是等那個帝詔。百無聊賴之中,陳香點開同學群。同學群里的同學,都是從小學到高中甚至衛校的同學,真是號稱千年的同學。留在石鎮的同學,大部分都結婚了。只有幾個外出打工的,和陳香一樣還在單身飄著。
陳香剛在群里露面,群成員紛紛@陳香:回家過年嗎?
正在火車上熬著,如果順利的話,明天到家。陳香敷衍。
群里立刻飛出各種表情包,有歡迎回家的橫幅,有呼嘯的驚天雷,有獻花的,有放鞭炮的,還有送賓利的。
即使是虛擬禮物,也弄得陳香有些激動,她開玩笑地說:我不要賓利,普通車就可以。說好要一路放鞭炮,車上堆滿玫瑰花。
微信小窗彈出一條消息:如果不介意,把車次車廂號告訴我。我親自開車去火車站接你,一定給你制造驚喜。
發消息的是羅崇基的堂弟羅崇立,羅崇立比羅崇基小一歲。他個子不高,性格也不像羅崇基那么張揚。他的模樣卻幾乎和羅崇基沒有什么區別,陳香經常把他們倆認錯。
羅崇基曾經把陳香和羅崇立拉到一起,加上于曉蝶組成四人派對,他想把羅崇立和陳香促成一對。陳香哪里敢接招?凡是跟羅家有關的人或事,她唯恐避之不及。
開玩笑啦!我有車接。
誰這么幸運,能給你做車夫?羅崇立酸溜溜地追問。
我們在省城聚會,都是衛校的同學。
如果沒有男生,我可以做護花使者。羅崇立不死心。
陳香只好繼續說謊:我們還沒有定,正在商量討論。
就在這個時候,陳香隱隱聽到門外有腳步聲。她頓時退出同學群,點開了保存給哥哥的微信草稿,繃緊了神經聽著外面的動靜。
腳步聲停在門口,有人在敲門。輕輕的三下,動作輕柔得像紳士。陳香下了床,躡手躡腳來到門邊。可惜旅館的門沒有裝貓眼,她看不到外面的人。外面的人又輕敲了兩下,陳香的心提到嗓子口。她頭有些發暈,冷汗順著腋下流了下來。她右手握著手機,左手握住門把手,她感覺嗓子在冒煙。
誰?她嘶啞地問。
是我!外面的人回答。
陳香感覺這個聲音很熟悉,她將門拉開一條縫,保險鏈條還扣在門上。一旦帝詔是個兇神惡煞的歹徒,她可以立刻把門合上。
出現在陳香面前的人,并不是帝詔,而是她的哥哥陳銘。陳香趕緊把門打開,驚訝地瞪著哥哥,用審問的口氣問道:你怎么知道我在這里?
陳銘仿佛不認識陳香,也是一臉驚訝地看著她。他目光銳利地向屋里掃了一眼,仿佛看穿了自己的妹妹:你不是告訴我說,你的火車明天早上到省城嗎?
我衛校同學聚會,臨時改了火車票。陳香支支吾吾搪塞說,我給你預訂的房間在樓下,你怎么找到樓上來了?
我在前臺報了你的名字,當然知道你的房間。你一個人住嗎?
陳香心虛道:當然,你要不要進來查房?
如果不是做賊心虛,干嗎讓我查房?你不說我不打算進去,你這么一說,我偏要進去查查。陳銘說著走了進去,裝模作樣看了看衛生間。
陳香心里著急,擔心帝詔這個時候過來。她強作鎮定,把哥哥往外推:這是女生房,我有私事要辦,哥哥先下樓回自己房間吧!
陳銘下樓之后,陳香重新把門關上,搭上保險鏈。想到哥哥已經入住,陳香長長地舒了一口氣,緊張的神經松弛了不少。
陳香在鏡子前坐下,一邊端詳鏡子里的自己,一邊想:假如帝詔不是一個壞人,而是一個像哥哥一樣的帥哥,她該怎么辦?想到這里,她的臉突然有些發燙。
陳香正胡思亂想,期待的敲門聲再次響起。陳香飛快地站起身,對著鏡子整理了一下頭發,迅速來到門邊。她定了定神,輕輕拉開了門。
站在門口的是服務員,給房間送垃圾袋。陳香失望地開門,有氣無力地說了聲:謝謝!接過垃圾袋,重新把門關上。
陳香繼續等待,陳銘發微信問:要不要出去吃晚飯?
陳香回復說:不餓,你自己去吃吧!
陳香干脆打開視頻,坐在床上看熱播劇《三十而立》。不知道看了多少集,敲門聲終于再次響起。經過兩次演練,她已經不再慌張了。她的心卻有些發急,顧不上問話,把門打開了一條縫。
3
陳銘獨自外出吃飯,當他提著一盒飯上樓,敲開妹妹的房門時,又看見她驚恐的表情。
陳銘皺起了眉頭:你怎么回事?就像驚弓之鳥,我有那么可怕嗎?
陳香看了看時鐘,半夜12點多,看來帝詔不會來了。她接過盒飯,打了一個呵欠,掩飾有些失落的心情:說好衛校同學聚會,網上討論到現在,又突然改時間。
陳銘深邃的目光盯著陳香:你是不是有事瞞著我?
陳香打開飯盒,快速扒了一口飯說:我能有什么事?剛剛看了一個恐怖片,嚇死我了!
是嗎?什么鬼片?陳銘搶過手機,手指敏捷地滑動。
陳香上去搶奪,陳銘轉了一個身,陳香撲了一個空。陳香叫道:哥哥……聲音里帶了哭腔。
好啦,還給你!陳銘把手機扔還陳香,問:明天幾點動身回家?
我要睡懶覺,中午起床。吃完午飯后,哥哥陪我去買年貨,然后去長途車站。還有,哥哥要送我新年禮物啊!陳香有些撒嬌地說。
你想要什么?
我還沒想好呢!
陳銘假裝惱怒道:二十好幾的人了,還好意思討禮物。要是在從前,你都生幾個崽了。
你好意思說我,你去照照鏡子……
陳銘趕緊舉手投降:好好好,等你想好了,我給你買禮物。一邊說一邊逃出去,隨手把門在身后帶上。
陳香是被走廊里的腳步聲吵醒的,睜開眼睛一看,房門竟然開著,天已經大亮。從門口經過的旅客,都用好奇的目光瞟一眼她的房間。陳香瞬間清醒過來,跳起來關門,才發現扣好的保險鏈,從中間斷開了。陳香頓時魂魄飛了起來,摸了摸身體,似乎沒有異常。轉身去找手機,從枕頭到床罩翻了個遍,手機不見了。陳香慌忙去看小背包,幸好錢包信用卡身份證都在。
陳香慌了神,拿起床頭座機打給陳銘:哥哥,我房間進了賊,我的手機被偷了。陳香的牙齒顫抖得咯咯響。
陳香的恐懼通過電話線傳過來,陳銘扔下電話,三步兩步沖上樓,緊張地問:你人有沒有受傷?
沒有,錢包證件都在,就是手機丟了。哥哥,我要不要報警?陳香的牙齒不顫了,身體仍然在抖。
當然,我打110,你通知前臺。陳銘冷靜地說:然后打電話給電信營業廳,給你的手機卡掛失。
警察查看了監控,拿走了斷裂的保險鏈,提取了房間里的腳印,把陳香兄妹、前臺和曾經給陳香房間送垃圾袋的服務員,都帶到了派出所詢問做筆錄。
陳香認為這不是普通的盜竊,她懷疑是帝詔偷走了她的手機。想到于曉蝶的失蹤,陳香再次渾身戰栗。這個神秘的帝詔半夜潛入她的房間,她竟然絲毫沒有察覺。帝詔可以用利器絞斷門上的保險鏈,也可以把利器架在自己的脖子上。想到那冰冷的利器,陳香渾身雞皮疙瘩。
陳香毫無保留把自己的懷疑以及和網友約會的秘密和盤托出。網警按照她提供的游戲頁面,登陸宸香的賬號,根本找不到宸香與帝詔的談話記錄。網警與游戲平臺管理者取得聯系,在成千上萬的玩家當中,找出好幾百個宸香與帝詔。然而在陳香提供的時間段里,沒有一個帝詔與陳香提供的宸香賬號有交集。
案件沒有順著陳香的思路走,警方前幾天接到一個報案,有一個旅客在如家另外一家連鎖店也丟了手機。警方初步認定,這是一起普通的手機盜竊案。至于于曉蝶失蹤案,該由石鎮的地方警察立案處理。
從派出所出來,去電信營業廳申領新卡,又去銀行解綁信用卡,折騰到下午三點多。陳香有些筋疲力盡,她用央求的口氣對陳銘說:哥哥給我買個蘋果手機吧,就當給我的精神補償!
陳銘黑著臉,緊鎖著眉頭,一聲不吭進了手機店,徑直刷單買了一部新款蘋果7手機,遞給了陳香。
陳香把新卡裝進去,點開手機。看著嶄新的屏幕亮起來,她的心情也漸漸好起來。她把手機緊貼在胸前,微閉著雙眼,臉上漾起幸福的漣漪。自言自語道:我真是因禍得福,丟了一部爛手機,得到了一部蘋果。這一夜的驚嚇,值得!
母親的電話追了過來,為什么老不開機?老娘差點報警了。陳香嘻嘻哈哈解釋,手機被偷了,哥哥給她買了新手機。母親聽說兄妹倆在一起,一顆懸著的心放了下來。
兄妹倆打車去大市場,給父親買了一件夾克和一套保暖內衣,給母親買了人參、燕窩和染發劑。爸爸每天大早上站街上賣油條,說穿上保暖衣暖和多了。媽媽嫌保暖內衣太厚,一直放著不穿,這次就不給她買了。媽媽說她長白頭發了,晚上老出虛汗,我猜想媽媽是不是更年期了。我們另外再買幾箱白酒、幾箱干果和幾盒巧克力,家里留一些,剩下的做禮品,提去給幾個叔叔姑姑舅舅阿姨家拜年。
陳香仿佛念經似的,一邊采購一邊絮絮叨叨不停地說著。陳銘一聲不吭在后面跟著付錢,一邊接過東西拎在手上。陳香忽然停下來,回頭突兀地說:哥哥,我覺得這個案子,不像警察說的那么簡單。
陳銘仍然沒有作聲,仿佛沒有聽見陳香的話,臉色現出不悅的顏色。
陳香繼續說:小偷剪斷防盜鏈,就為了偷一個破手機?我覺得警察在敷衍了事。
警察不是說了嗎?小偷瞄準的是手機捆綁的各種鏈接。手機可能不值錢,可是支付寶、大眾點評等捆綁的銀行卡信用卡值錢!
我的銀行卡沒有存款,信用卡透支額度不大。
如果小偷破解了你的密碼和身份信息,他會在所有銀行給你開新卡,然后在各大電商那里刷卡,一個晚上可以刷一百萬。陳銘面無表情地說。
陳香被鎮住了:真的假的?小偷既然偷的是錢,為啥要刪掉我網絡游戲上的好友和對話歷史記錄?
你打游戲,交網友,是你的權利。你濫交,甚至吸毒,自甘墮落,我都不會干涉。我拜托你,不要把我和家人牽連進去!陳銘終于按捺不住,大聲呵斥陳香。
誰吸毒濫交啦?大庭廣眾之下,陳香第一次被哥哥訓斥,委屈得紅了眼圈。
你不濫交?在旅店與網友約會,算不算濫交?你不是十三四歲的小姑娘,你用腦子想想。萬一不測,會有什么后果?傳到爸媽耳朵里,會把他們氣死。陳銘低聲吼道。
你不說,我不說,爸媽怎么會知道?
你不是告訴警察了嗎?
警察應該會保密吧!陳香訕訕道。
警察只對外保密,對內可不保密。在我們回家之前,石鎮的警察早就全部知道了。你說,還有保密可言嗎?
我又不是真約會,我是為了于曉蝶啊!陳香爭辯說。
你不要對我說,你回去對爸媽說,對石鎮所有的人說。陳銘冷笑。
陳香賭氣道:我才不管他們怎么說,我又不打算在石鎮生活。
4
出租車出了省城,上了通往石鎮的高速公路。過了一座又一座大橋,曾經波瀾壯闊的湖面,變成一望無際的沙洲。湖面微縮成一個一個的小湖,就像一面又一面小鏡子,在夕陽的照耀下泛出波光。暮色漸漸降臨,天色暗淡下來,石鎮在沙洲的那邊依稀可辨。隨著一聲驚雷般炸響,一枚二踢腳呼嘯著撕破夜空。驚飛的水鳥從湖面上騰空而起,又像秋風中的落葉,紛紛揚揚灑落在沙洲上。
陳香有些興奮,她忽然想起小時候過年,她跟在哥哥屁股后面撿散落的鞭炮。哥哥站在梯子上貼對聯,她在下面端著糨糊。媽媽在廚房里熬制麥芽糖,爸爸提著大米去巷子口換爆米花。一群小孩圍住巷口,加工爆米花的人把袋子套好,踩下閥門,“砰”的一聲巨響,整條巷子飄逸著爆米花的香味。陳香癡癡地望著窗外,忽然往前伸手拽了拽坐在副駕駛座上的陳銘說:哥哥,你說媽媽今年會做米糖嗎?
陳銘把她的手推開,對她的問話不予理睬。
陳香訕訕地把手收回,往后靠在了座位上,哥哥還在生陳香的氣。以前回老家,陳香都是坐長途中巴。一張車票30元,即使春運期間價格翻倍,兩個人也不過120元。誰知哥哥不和她商量,徑自叫了一輛出租車。司機聽說去石鎮,連連搖頭說:不去不去。
陳銘蠻橫地攔住車說:你如果拒載,我投訴你!
司機無可奈何地說:兄弟,不是我要拒載,我的車進不去石鎮。即使能進去,返回也要跑空。油錢加高速費,我虧大了。你投訴我,我也冇辦法。
陳銘說:不打表,你說多少錢?
司機伸出四個指頭:400塊。
陳香攔住哥哥:咱們坐中巴去,干嗎浪費錢!
陳銘打開后備廂,把大包小包扔進去。拉開車門,坐到副駕駛位置上,對陳香說:你不怕中巴上有人嚼舌頭,我耳朵可不愿意被污染!
往返省城和石鎮的中巴上,基本都是石鎮的熟人。哥哥之所以不計代價打出租,是為陳香著想。
陳香心中輕笑,哥哥也太小看她了,她已經不是以前的陳香。小時候,父親賣油條,她被人罵油條崽子,自卑得抬不起頭。在學校里,因為沒有好看的書包和文具,被同桌嘲笑,她不愿意去上學。即使父母給她買了新的書包和文具,同桌照樣欺負她,說她不配。她曾經私下里恨自己,為什么出生在一個賣油條的家庭?隨著年齡的增加,她漸漸明白,在石鎮這個地方,即使她的父母不是賣油條的,就像于曉蝶的父親于藥師,照樣被妻子羅愛蓮瞧不起。羅愛蓮再怎么驕傲,在羅崇基父子面前,就像被戳破的氣球一樣謙卑。陳香不喜歡這樣的石鎮,如果不是父母健在,她寧愿一輩子不回石鎮。
出租車出了高速收費站,被一排紅色路障攔住了去路。司機把車靠邊停下,無奈地對陳銘說:兄弟,下車吧!
陳銘說:到家還有兩里地呢!
你打車的時候,我就告訴過你,我進不去石鎮。現在你也看到了,不是我不送你,我有啥辦法?
陳銘示意他等等,他推開門下車,正準備挪開路障,幾個手臂上戴著藍色袖箍的中年人圍了上來。
其中一個大聲喝道:誰敢亂動路障?
陳銘說:我是石鎮人,為什么不讓我的車進去?
那是你的車嗎?分明是出租車嘛!
那有區別嗎?
當然有區別,如果是你自己的私家車,你按照每個座位繳納管理費后,就可以開回自己家。出租車屬于經營車輛,按照文件一律不允許進鎮。
哪里的文件?我怎么沒有聽說過?
羅家村村委會發的文件,上個月開始實行。
我能看看嗎?
你是省長還是縣長?你算個啥東西?你有資格看文件嗎?
如果你們拿不出國家頒發的文件,就是非法設置路障,我有權自由進出石鎮。
你既然說我們違法,我們就違法了。我們不僅不讓出租車進去,連你也不讓進。帶頭的中年人猖狂地說著,伸手就來推搡陳銘。
陳香連忙跳過去,攔在他們中間說:大叔,我們從老遠回來過年,不知道鎮里的新規矩,請大叔們原諒!
旁邊一個中年人笑嘻嘻道:對嘛!還是小妹妹懂事。你叫什么名字?把身份證拿出來給我看看,是不是真的石鎮人。
陳香把身份證拿了出來,陳銘阻止道:別給他,他無權查看身份證!
那個中年人伸手過來,把身份證從陳香手里奪了過去。他拿手電筒照了照身份證,又照了照陳香,忽然爆發出邪惡的笑聲。
陳香怯怯地說:大叔已經看過身份證了,請把身份證還給我,讓我們回家吧!
那中年人用手電筒毫無顧忌地射著陳香的臉,學著陳香的口氣:大叔,請把身份證還給我!叫得我骨頭都酥了,你走近點,我把身份證還你。
陳香猶豫著走過去,中年人把身份證往后一拋,后面的人接住身份證一看,念道:陳香,這個名字好熟悉啊,是不是跟野男人在省城約會,被野男人偷走手機的陳香?
另外一個中年人嬉笑道:恐怕不是約會,是賣吧!不如今晚留下來陪我們,以后打出租開公交車隨便進。幾個中年人發出淫邪的笑聲。
陳銘氣得臉色鐵青,看陳香低聲下氣,憤怒地把她拽上出租車:身份證不要了,咱們坐出租車回省城。
陳香說:我們真的不回家嗎?爸媽正等我們回家過年呢!
陳銘怒氣沖沖吼道:這個家,不回也罷。我打電話,讓爸媽到省城來過年。
沒有身份證,旅館都不讓住,更別說買火車票了。
你可以申請臨時身份證。
以后補辦身份證,也要回石鎮啊!
司機啟動了車子,悄悄地說:妹子莫要著急,我把剛才的經過錄了下來。等下我發給你們,你們可以放到網上去。我就不相信,石鎮能夠凌駕于國法之上。
出租車掉頭進高速,橫桿忽然落下來,差點砸到車玻璃上。司機搖下窗戶,收費員對司機說:把你的手機交出來。
司機想踩油門沖出去,那幾個中年人一擁而上,圍住了出租車。陳香情急之下,給羅崇立打電話求援:羅崇立,快來高速收費站,有人要打劫我們!
雙方正在僵持不下,幾輛摩托車從黑暗中沖了過來。羅崇立跳下摩托,摘下頭盔,向收費站走過來。
那幾個中年人看見羅崇立,趕緊向他打招呼:二公子,你怎么來了?
羅崇立不理他們,徑自來到出租車邊上,敲了敲車窗:陳香,你在里面嗎?
陳香搖下車窗,眼淚流了下來:這幾個人不講理,不讓我們回家,還搶走我的身份證。
羅崇立回過頭去,問:誰拿走了陳香的身份證?
一個中年人把身份證遞給羅崇立,羅崇立瞥了他一眼說:欺負女孩子,算什么好漢?有本事打我試試!
那個中年人搓著雙手,完全失去了氣勢,訥訥道:二公子開玩笑,我們怎么會打你?
羅崇立把身份證還給陳香說:出租車怎么沖反方向?你們不是回家嗎?
陳香指了指那幾個中年人:他們不讓我們進石鎮!
羅崇立說:我去跟他們說,你讓出租車再掉頭。羅崇立說罷,親自動手去推開路障。一個中年人過來,為難地對羅崇立說:我們是交了份子錢的,要是村委會知道了,會罰我們款!
羅崇立拍了拍手說:你們都推到我頭上,讓村委會罰我好了。
中年人站在路中間,依然沒有讓開的意思:那個司機拍了視頻,你讓他刪了,才可以放他走!
羅崇立說:不做虧心事,不怕鬼敲門。你們如果沒有做壞事,怕人家拍視頻嗎?
拍我們無所謂,這不是牽連到村委會嗎?
羅崇立搖著頭,來到出租車旁邊,遞給司機一支煙,用商量的口氣說:師傅,我是陳香的朋友。請幫我一個忙,能把剛才錄的東西刪了嗎?
司機看了陳香一眼,陳香點頭說:他是我的朋友。
司機爽快道:我也是路見不平,既然當事人說刪了,我還留著干什么?當著羅崇立的面打開手機,把錄的視頻全部刪除干凈。
出租車在幾輛摩托車的護送下,風馳電掣一般進了石鎮,拐進了狹窄的巷子深處。羅崇立單腿支地,看著陳香下車。陳香揮手對他說:謝謝你,羅崇立!
羅崇立回了陳香一個飛吻,大聲說:春節想去哪里玩?我可以給你當免費司機,絕對隨叫隨到。
陳香裝作沒看見,低下頭說:我們微信聯系。匆匆逃進了家門。
5
母親鄒春秀按照傳統,做了一頓豐盛的年夜飯。紅燒肉、糖醋魚、香菇燜雞、肉香丸子、尖椒牛柳、粉蒸雞爪、菠菜豆腐、茄子包肉鍋貼,都是用大盤子裝著,擺滿了整張圓桌。
陳油條搬了一箱白酒,墩在桌子旁邊。他小心翼翼地從柜子里端出一套春節專用的骨瓷酒杯。這套酒杯去年春節用了一次之后,就一直躺在柜子里睡覺。陳香把酒杯洗凈擦干,將四只酒杯擺上。按照慣例給父親和哥哥分別斟上酒,給母親和自己倒上雪碧。
陳銘拎了一掛鞭炮到門口,用打火機點燃了。陳香捂住耳朵,看著站在大紅燈籠下火花四濺中的哥哥,忽然想起了什么,有些心猿意馬起來。
鄒春秀把最后一道菜端上桌,陳油條拍了拍身旁的長凳,拽著鄒春秀的手說:忙一年了,一起喝一口吧!
鄒春秀沒站穩,差點跌進陳油條的懷里。當著兒女的面,她紅了臉,故意與陳油條挪開一點距離。
陳油條把鄒春秀杯子里的雪碧潑到地上,鄒春秀嗔道:你這是做啥?
陳油條說:大過年的,你喝兩口吧,又不是不會喝!
陳銘還沒有落座,陳香湊到他耳邊,低聲道:我忘記一件事了,我在如家旅館的房間里,裝了針孔攝像頭!
陳銘渾身一震:你沒有告訴警察?
陳香搖了搖頭:我當時嚇蒙了,把這事忘得一干二凈。
兄妹倆正嘀嘀咕咕,陳油條大聲道:陳香,過來給你媽倒酒!
陳香回過神來,問:媽媽會喝酒嗎?
你媽的酒量可大了,當年我和你媽談戀愛,她和她閨蜜請我喝酒,把我都灌醉了。
鄒春秀連忙阻止說:在孩子面前,你胡說什么呀?
陳香抬頭看向父親,這才注意到父親一改往日的形象。他洗過澡,理過發,已經換上了陳香給他買的保暖內衣和夾克。他的身后是兩只巨大的電蠟燭,紅彤彤的火舌飄忽著,罩住他收拾得整潔的面孔,他看上去精神極了,不再是那個油膩膩的陳油條,變回了年輕帥氣的陳貴林。
陳香拿著酒瓶,癡癡地看著父親。陳貴林被女兒看得不好意思,用筷子點了點陳香的額頭。陳香這才醒悟過來,給母親斟上酒。
陳貴林繼續說:他們還是孩子嗎?我們結婚的時候,你才二十歲,我多少,只比你大一歲。你不覺得陳銘、陳香早就是大人了嗎?
陳貴林端起酒杯,往鄒春秀杯子碰一下,仰起脖子,把杯中的酒喝了。
鄒春秀象征性地跟著呡了一口,清了清嗓子:按理說,你這話沒有錯。可是他們沒有結婚成家,在我眼里就是孩子。
陳香心想,糟糕,看來父母又要舊話重提。連忙站起來,給父母斟酒,轉移話題說:再講講你們戀愛的故事吧!是爸爸追媽媽,還是媽媽先中意爸爸?
鄒春秀用手蓋住酒杯說:不能再喝了,喝醉了沒人洗碗刷鍋!
今天我刷鍋洗碗,媽媽盡管放開了喝!陳香一邊說,一邊勸陳銘:哥哥把酒干了,再陪媽媽喝一杯如何?
陳銘端起酒杯一飲而盡,把杯子放回桌上。他還在想陳香剛才說的話,一直沉默不語。陳貴林瞪了他一眼:從進門到現在,你一個屁都沒有放。你說你讀了這么多年的書,把自己都讀成傻子了。你再這樣悶下去,怎么找女朋友呢?
陳香苦笑,兜了半天,估計還是要提相親的事。她連忙給陳銘打圓場:哥哥早就有女朋友了,哥哥沒有告訴你們,他不想那么早結婚。
鄒春秀欣喜道:真的嗎?為什么瞞著我們呢?早知道這樣,就不讓舅舅四處托人了。舅舅在大年初二,安排陳銘去相親呢!
陳香問:對方什么情況?
舅舅說對方是一個女博士,比陳銘大幾歲,在上海的大學里當老師。據說她有房有車,如果她看上了陳銘,可以幫陳銘落戶上海。
陳香有些同情地看了一眼陳銘,說:哥哥的工作單位在深圳,如果讓哥哥去上海,豈不是倒插門?
現在這個時代,哪有那么多講究?如果她真的相中了你哥哥,不僅不要彩禮,還有現成的房子車子,這是多好的機會呀!深圳的工作又不是鐵飯碗,辭掉也不可惜。陳貴林自作主張地說。
為了給陳銘找對象,舅舅可是費心了。如果是我們本地女孩,不僅沒有工作,還需要幾十萬的彩禮呢!鄒春秀感嘆說。
陳銘把碗重重地放下:我只請了兩天假,買了初二的機票回深圳。說完站起身就進了房間。
鄒春秀追問陳香:你哥哥的女朋友多大?做什么工作的?她有沒有要彩禮呀?聽說城里的女孩子,結婚前都要求男方買房子,還要在房本上寫她的名字。你爸爸只是個賣油條的,哪里有錢幫你哥買房啊!
陳香一問三不知:哥哥沒有說這些。
陳油條用筷子指了指陳香:這個臭丫頭的話,你也相信?你還是問問她自己,有沒有找男朋友!
陳香說:我真是引火燒身,說哥哥就說哥哥,怎么又說到我身上來了?
鄒春秀嚴肅道:今天我看見二公子,騎摩托車到我們家門口,你是和他談朋友嗎?
誰是二公子?陳香裝傻。
羅主任的兒子啊!我看見他向你做的動作,好像你們在處對象?
媽媽是說羅崇立嗎?你們為什么叫他二公子?他家里不就一個獨生子嗎?
羅崇立不是有個堂哥羅崇基嗎?羅崇基是大公子,羅崇立是二公子,大家都這么叫。
好像是黑社會似的,大公子二公子,聽起來有些瘆人。羅崇基是于曉蝶的男朋友,我是因為于曉蝶才認識羅崇立,我們只是一般朋友。
你不提于曉蝶還好,提到于曉蝶,我就心慌慌的,怕你跟她一樣結局。鄒春秀擔心地說。
于曉蝶什么結局?說不定現在已經回家過年了呢!陳香不在意地說。
她能回家過年?這是不可能的事情!鄒春秀欲言又止。
她為什么不能回家過年?陳香追問。
鄒春秀嘆息一聲:于曉蝶天天挨打,經常被打得鼻青臉腫,有一次被打得吐血。我以前不相信。于曉蝶失蹤之前,你爸爸感冒發燒,我去醫院找她拿藥。我看見她手臂青紫,半邊臉都腫了。
羅崇基打于曉蝶?他們不是還沒有結婚嗎?陳香有些不可置信。
他們早就住在一起了,于曉蝶的工資卡都給了羅崇基。
憑什么呀?陳香叫道。
于曉蝶如果不逃跑,也會被羅崇基打死,她怎么可能會回來過年呢?鄒春秀搖著頭說:如果你不想和羅崇立談對象,你就不要招惹他。于曉蝶失蹤了,羅愛蓮不但不責怪羅家,反而去向羅家道歉。我們這樣的普通人家,更加招惹不起羅家。
我沒有招惹他,如果不是遇到麻煩,我也不會給他打電話。陳香把收費站發生的事情說了一遍,然后氣哼哼道:羅家村在收費站設路障,難道沒人管嗎?
鄒春秀嘆氣說:在石鎮這個地方,羅家是第一大姓。因為高速路口經過羅家村,羅家村成立了運輸公司,壟斷了石鎮到省城和縣城的客運服務。凡是進出石鎮的人,都必須坐他們的客車。別的車子不讓進,包括出租車在內。
陳貴林咳嗽了一聲,說:你們女人知道不知道禍從口出這個道理?咱們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以后少議論這種事。
既然你不想和羅崇立搞對象,不如干脆斷了他的念想。你舅舅不是給哥哥找了女博士嗎?那個女博士有個弟弟,在廣東一家木器廠當師傅,一個月工資好幾千。鄒春秀把話題引過來說:唯一的不足,就是一條腿有些瘸。據說是小兒麻痹落下的,瘸得不厲害。姐姐說先給弟弟定下親,才給自己定親。要不初二那天,你代你哥見見他們姐弟倆?
陳香聽罷哈哈大笑:這不就是明目張膽的換親嗎?這都什么年代了,我怎么感覺自己穿越了呢?說著說著,陳香委屈得大哭了起來:在你們眼里,我和我哥那么一錢不值嗎?
6
除夕之夜,鞭炮連天,空氣里彌漫著濃濃的火藥味。陳香坐在床頭,用被子裹著身子看手機。拜年的消息鋪天蓋地,陳香用表情包一鍵群回復。
哥哥,你真的買了初二的機票嗎?陳香在微信里問。
到了省城再買,我得先去為你排雷!
攝像頭還會在嗎?
你把攝像頭裝在什么位置?
進門正對的衣帽架子上,我尋思那個拿走我手機的人,如果從正門進來,正好可以拍下來。
陳銘沒有說話。
陳香又問:哥哥拿到攝像頭之后,直接交給警察嗎?
等拿到東西再說。陳銘回答。
鄒春秀在外面敲門:要不要出來烤火守歲?我做了你們愛吃的凍米糖,爸爸說要給你們發紅包呢!
陳銘大聲說:我已經睡下了。
陳香只好下床,坐到廳堂烤火。陳貴林坐在火盆邊,用棍子撥弄著炭火。突然,“啪”的一聲,爆出幾個火花。陳貴林下意識伸手擋在陳香前面,一個炭火彈到他手心里,立刻燙起一個水泡。
鄒春秀抓過他的手,仔細看了看說:我用針給你挑破,擦點紫藥水吧!
陳香說:不用挑破了,等水泡干了,就會自己吸收掉。
陳貴林從懷里摸出兩個紅包,遞給陳香說:這是給你和你哥的紅包,你哥不出來,一起給你算了。
陳香被父親感動了,眼圈有些發紅:爸,我和哥都工作了,應該我和哥給你們發紅包!
你們一個月幾千塊,又要租房,又要打車,還要交手機費,時不時看看電影,同事之間聚聚餐,哪里夠花?我雖然賣油條,一天只賺幾十元,但和你媽除了買米買菜交水電費,沒有其他支出,一個月可以省出好幾百呢!
這紅包我不能要,爸媽萬一急需用錢咋辦!陳香把紅包遞回媽媽手里。
我明天生意開張,就有現錢進賬,不像你們死工資。
明天是大年初一,爸爸不能歇一天嗎?
大年初一才好賺錢,平時油條賣一元一根,明天我價格翻倍,可以賺更多錢。陳貴林得意地說。
鄒春秀把紅包塞進陳香的口袋說:你們小的時候,跟爸媽討壓歲錢,又要買新衣服過年。你們現在大了,爸媽想給你們買些啥,又不知道你們喜歡什么。這是爸媽的一點心意,就當給你們送平安!
陳香鼻子發酸,拼命忍住淚水。爸爸要賣多少油條,才能裝滿這個紅包?她假裝上廁所,低著頭進去,開了水龍頭,抱著爸爸給的紅包無聲地哭泣。
一陣摩托的轟鳴聲停在門前,陳香聽到羅崇立的喊聲:陳香,我約了同學去湖堤放煙花,你也一起去吧!
鄒春秀敲了敲廁所的門,驚惶地說:陳香,那個羅崇立在門口喊你,怎么辦?
陳香囑咐道:媽媽告訴他,就說我睡下了。
鞭炮聲響了一個通宵,陳香在床上輾轉反復,直到天亮的時候才合上眼。迷迷糊糊之中,于曉蝶來到床前,伸手來拽陳香:小懶蟲,起床吧!外面下雪了,我們去看桃花吧!
陳香睜開眼,果然天已經大亮,于曉蝶卻不見蹤影。陳香認為于曉蝶藏起來了,她猛地跳下床,聽見廚房里有響聲,找過去一看,媽媽正在洗碗。陳香又來到客廳,客廳里空無一人。
陳香,我給你煮了雞湯面,吃了一起去拜年!母親在廚房里喊。
陳香推開門,果真下雪了,外面一片雪白的世界。一陣寒風襲來,揚起的雪霰迷了她的雙眼。陳香打了一個噴嚏,揉了揉眼睛,癡癡地想:難道剛才是做夢?
鄒春秀把門合上,摸了摸陳香的手,說:你開了門,穿著睡衣站在這里發什么呆?看看手都冰涼了!
我剛剛做了一個夢,就像真的一樣。于曉蝶在床邊喊我起床,還說下雪了。陳香直接套上羽絨服,到衛生間刷牙。
鄒春秀怔了一怔,心里道:莫非于曉蝶死了?她連忙收住心神,對陳香說:日有所思,夜有所夢。你如果想她,明天去她家里拜年,看看她爸媽。
外面下這么大的雪,爸爸還是出攤了?陳香問。
你爸爸不能閑著,閑下來就要生病。反正就一個早上,他答應中午去舅舅家,和大家一起喝酒。
陳香吃完面條,拆開帶來的年貨,開始裝禮品盒,一邊問母親:今天拜年的線路怎么安排?
按照慣例,先去二叔和姑姑家,然后去舅舅和大姨家。
陳銘陳香提著禮品盒,在母親的帶領下,從姑姑家出來后,手里空了許多。舅舅家在鄒村,距離石鎮不到五里地。如果不下雪,步行過去也就二十分鐘。
鄒春秀說:我們打土巴車去鄒村。母子三個站在路邊候車,天空陰沉沉的,路上的積雪被車輪和腳印踐踏成污泥。陳香的皮鞋被雪水浸濕了,她的腳指頭凍得失去了知覺。她不停地搓著手,不由得思念自己打工的城市,那是一個四季如春的沿海城市。
遠遠過來一輛改裝過的四輪拖拉機,鄒春秀招了招手,拖拉機停在面前。陳香不由得莞爾一笑,原來這就是母親所說的土巴車。
母子三人爬上車,鄒春秀掏出15元。司機回頭說:每人10元。鄒春秀不好意思道:忘記了,今天是大年初一,應該漲價。又遞過去15元。
一輛小轎車疾馳過來,突然一個緊急剎車,貼著土巴車車輪停住了。車窗搖了下來,露出羅崇立的腦袋,沖著坐在窗邊的鄒春秀喊:阿姨新年好!陳香在車里嗎?
陳香連忙向母親擺手,指了指鼻子,又故意輕輕地咳嗽兩聲。
鄒春秀會意,連忙說:陳香感冒了,不能吹風,坐在里面打盹呢!
你們這是去哪里?我這車有暖氣,我送你們去!
我們去舅舅家拜個年,馬上就回家,不勞煩你了!
土巴車在鄒春秀的催促下上了路,陳香回頭一看,那輛小轎車不緊不慢地跟在后面。土巴車進了鄒村,小轎車忽然越過土巴車,從前面橫過馬路掉頭而去。陳香無意中發現,一雙陰森森的眼睛從后窗里射出來。陳香暗自吃驚,羅崇基坐在小轎車里面,他是在跟蹤自己嗎?
7
陳銘早有思想準備,到舅舅家拜年,就是自投羅網。舅舅聽說陳銘初二回單位,立刻起身去打電話。打完電話回到餐桌,笑容滿面地說:本來安排初二相親,既然陳銘初二要走,干脆就改成今天。我剛剛與媒人通電話,媒人說巧了,女博士也說明天回上海,所以同意今天見面。
舅舅另外擺出一張小圓桌,張羅著多做一桌菜。舅媽把大姨叫來幫忙,加上鄒春秀三個女人在廚房忙著,把菜弄齊了擺上桌,已經是下午兩點。舅舅打電話催媒人,媒人說女博士臨時去了縣城,答應趕回來吃午飯。她說不用等她,給她留點剩菜就可以。
舅舅說,這怎么可以?我們等她一起吃。縣城距離石鎮30公里,如果走高速的話,半個小時就到了。陳貴林坐摩的來了,加上大姨家和舅舅家,大圓桌坐得滿滿的。大家一邊嗑瓜子,一邊聊天。一個小時過去了,桌上的菜沒有了熱氣。鄒春秀和舅媽站起身來,一盤一盤拿去微波爐熱。
幾個小孩子等不及,溜進廚房偷吃。陳貴林也跟進去,對鄒春秀說:我早上吃得少,忙乎了一大早,肚子早空了。
鄒春秀白了他一眼:你自己賣油條,不知道抽空吃一根?盛了滿滿一碗飯,舀了一勺肉丸蓋在上面,遞給他。
陳貴林憨笑說:哪里有空吃?客人太多了,就差刮案板上的面粉炸油條了。
舅舅把陳銘、陳香拉起來:你們兩個是主角,坐小圓桌那邊去。
陳香央求道:舅舅,我餓了!
舅舅又去打電話,媒人說:快了快了!
舅媽端出一盤凍米糖,對大家說:先吃兩塊糖,墊一墊肚子。
舅舅進廚房,從鍋里抓起一只雞腿,風卷殘云一般,三口兩口就下了肚。手機響了起來,他顧不上擦手,讓舅媽把電話拿到耳邊聽。
不好意思,女博士在縣城吃過飯了。媒人說。
舅舅有些生氣:不是說好一起吃飯的嗎?
媒人說:她擔心太晚了,就自己先吃了。她已經從縣城回來了,現在去接她弟弟,半個小時準到你家。
舅舅一看時間,已經三點半了。他趕緊對大家說,女博士吃過了,我們自己吃飯吧!
陳香悄悄對哥哥說:這個女博士擺明了耍我們,舅舅真把她當回事!
陳銘打著哈哈說:人家是博士嘛!
博士又怎么樣?不是照樣吃飯拉……上廁所?陳香說了一半,看陳銘狼吞虎咽的樣子,忽然掩嘴一笑。
這邊剛剛吃完,女博士在媒人的引導下進了院子。只見她穿一件拖地的大紅呢子大衣,里面是一件米白色的高領羊絨衫,下面是墨綠色的長裙,裙底露出黑色的長靴子。她的弟弟一件穿墨綠羽絨服,腦袋縮在帽子里,脖子上圍著一條灰色圍巾,提著兩個禮品袋跟在她后面。
女博士落落大方地對舅舅說:大年初一上門,作為晚輩不能空著手。我去了一趟縣城,給舅舅舅媽采購了一些禮品。來晚了,請舅舅舅媽見諒!說著從弟弟手里接過禮品袋,雙手遞給舅舅。
舅舅連忙說:初次見面,怎么好收你的禮物?舅媽對女博士的遲到,心里本來有些不滿。把禮品袋接過來一看,是兩件頂級羊絨衫,市場價賣好幾千。心里的怨氣頓時煙消云散,滿面堆笑,有些諂媚地招呼女博士道:來來來,別在雪地里站著,請里面坐。
鄒春秀和大姨匆忙收拾干凈了飯桌,舅媽泡了一壺收藏多年的陳年普洱,又把陳香拿來的干果擺了出來。舅舅領女博士姐弟進了餐廳,把陳銘、陳香介紹給女博士。小孩子擠進來看熱鬧,大人把他們轟了出去,把四個年輕人留在客廳。
四個人尷尬地站著,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客廳突然變得很安靜。大姨把門推開一條縫,輕聲對陳香說:陳香,你要招呼客人!舅舅上去拉開大姨,把門重新合上:讓年輕人自己談,你摻和什么?
陳香被大姨提醒,端起茶壺給茶杯倒茶。她被女博士強大的氣場鎮住了,給女博士遞茶水時,手有些不穩,差點把茶潑到女博士的呢子大衣上。
姐姐請喝茶!陳香禮貌地說。
女博士接過茶杯,滿意地打量著陳香,眼角掃過陳銘。陳銘低頭刷手機,一副置身事外的樣子。女博士輕咳了一聲,回頭看了看她的弟弟,故意高聲說:瘸子,你把圍巾和帽子摘了吧!別捂出汗來,出去會著涼感冒。
弟弟聽話地解開圍巾,拉開拉鏈,把帽子連同羽絨服一齊脫下,起身掛在門后的掛鉤上。陳香目不轉睛地盯著他看,弟弟被她看得發毛,結結巴巴地問:我是不是做錯了什么?
陳香低聲道:你姐姐叫你瘸子,可是我看你走路并不瘸呀!
陳銘忽然抬起頭來,對陳香喝道:死丫頭,怎么能這么無禮!又回頭對女博士說:對不起,我妹妹沒有讀過大學,言語粗鄙,多有冒犯!
女博士不以為忤,對陳銘說:我不覺得妹妹無禮,相比你這個念過大學的哥哥,我覺得她更純真可愛。我是來和你相親的,你一直低頭看手機,難道不是無禮的表現嗎?
陳銘漲紅了臉,對女博士說:我們都不要裝了,你明明不愿意相親,干嗎還要侮辱我的智商?
你怎么知道我不愿意相親?
這還用說嗎?一切都寫在你臉上。
哦,聽說你是AI工程師,你用的是哪一款讀心術?
陳銘的臉更紅了:我叫你姐姐,你饒過我行不行?
女博士哈哈大笑,用一種戲謔的口氣說:看你叫我一聲姐姐的份上,我且答應饒恕你。說著忽然起身拉開門,大聲邀請他說:你既然叫我姐姐,肯不肯賞光陪姐姐到外面踏雪散步?
陳銘跟在女博士身后,兩個人真的就出門了。弟弟問陳香:我們要不要也出去?
陳香說:你還沒有告訴我,你姐姐為什么叫你瘸子呢!
弟弟窘迫地說:小時候,我去樹上掏鳥窩,不小心摔了下來,把一條腿摔斷了。姐姐就叫我瘸子,一直叫到現在。
你的腿還沒有好嗎?
早就好了。弟弟說著,在陳香面前走了幾步,果真一點也不瘸。
陳香有些迷惑:那媒人為什么說,你小時候得了小兒麻痹癥呢?
媒人的話,你也相信嗎?這都是我姐瞎編的。說實話,我們本來不想來的,所以故意在家里拖時間。
你們沒有去縣城嗎?
我們哪里都沒有去,就在家里看手機。
陳香變了臉色:既然這樣,你們干脆直接拒絕,何必讓我們一大家人餓半天!
不是這樣的,要怪就怪那個媒人,沒有把話說清楚。我要是早認識你,一分鐘也不會耽擱。弟弟語無倫次地解釋,急得頭上冒出了細密的汗珠。
8
大年初二,陳貴林照例出攤。鄒春秀做好早飯,分別去敲兒女的房門。不是今天回深圳嗎?鄒春秀大聲對兒子說:你該早點起床,也好收拾收拾行李!
陳銘在屋里回答:沒什么收拾的,就一個背包!
鄒春秀有些失落,她期待兒子回答,改了行程。兒子長大了,每年回家過年,就跟南飛的大雁一樣,在家里只歇一歇腳,轉眼就飛走了。
吃完早飯,鄒春秀看陳銘收拾電腦,問他:要不要帶些特產回去送同事?像銀魚什么的,可以送領導。
陳銘說:我們不作興這個。
我做了你喜歡吃的酒糟魚,還有凍米糖,你要不要帶一些回去吃?
我自己不做飯,帶去也是扔了。
鄒春秀有些不甘心:你晚上泡方便面的時候,放一塊酒糟魚,會好吃很多。說著把一個罐頭強行塞進兒子的背包里。
陳銘無奈地看著,忽然想起什么:我約了女博士來家里吃午飯,我要搭她的車去省城。
鄒春秀大喜:你們談成了?好好好,我這就去買菜。我知道你們年輕人,不喜歡大魚大肉,我去買新鮮蔬菜。
陳香悄悄問哥哥:你們昨天去了哪里?女博士看上你啦?
陳銘打了陳香一下:我只是蹭她的車而已。
到了開飯的時間,女博士的車準時停在巷子口。她像一團火似的穿過巷子,后面跟著被她叫作瘸子的弟弟。左鄰右舍都出門來看,指指點點議論。
一個說:這就是陳家未來的兒媳婦!據說是個博士呢!如果不是為了給弟弟換親,她肯定看不上陳家。
另外一個說:女博士的弟弟是個瘸子,委屈陳香了。
女博士聽到議論,心里不屑道:你們哪只眼睛看到我弟弟瘸了腿?吃過午飯,陳銘忽然問弟弟:我們倆誰個子高?
弟弟沒有反應過來,陳香說:你們比一比就知道了。
陳銘拉起弟弟,兩人站在一起,身高竟然差不多。陳銘順手摸到弟弟搭在椅子背后的羽絨服說:你這件羽絨服不錯,我可以試一下嗎?
說完不等回答,就把羽絨服穿了上去。他把帽子戴上,圍上灰色的圍巾,在陳香面前轉了一個身說:你能認出我是誰嗎?
陳香笑道:別人可能會弄混,我還是會認出你來。
陳銘對弟弟說:你把這身行頭借給我吧!轉身又對陳香說:你留弟弟吃晚飯,就不要送我了。說完背上背包,戴上一副墨鏡,跟在女博士后面出了門。
女博士冷眼看著,車子啟動之后,她忽然說:知道我為什么幫你嗎?
因為我們在合作演戲。
你說得不完全對,我這次是真的為了我弟弟。
那你以前是拿弟弟做幌子嗎?
你難道沒有發現,我弟弟看上陳香了?女博士轉移話題。
那要看陳香是不是喜歡你弟弟。
你讓陳香留我弟弟吃晚飯,難道不是給他們制造機會嗎?
我是在給自己爭取時間。陳銘回答。
陳香按照哥哥的要求,不僅留弟弟吃晚飯,甚至讓他住進哥哥的房間。弟弟名字叫江華,第二天吃完早飯,江華穿上陳銘的羽絨服,陪同陳香去于曉蝶家里拜年。
于曉蝶家住在醫院家屬樓,陳香來到她家門口。家家戶戶門口掛燈籠,門框上貼著鮮紅的對聯。只有于曉蝶家門口,光禿禿的什么也沒有。
陳香按響了門鈴,羅愛蓮開了門。她仿佛剛從床上爬起來,還沒有睡醒的樣子。她穿著一套臃腫的棉服,眼睛浮腫,頭發花白。一年不見,她看上去老了十歲。
阿姨好,我來給叔叔阿姨拜年!陳香連忙說。
羅愛蓮把陳香迎進屋,屋里光線暗淡,煙霧繚繞。電視機在重播春節聯歡晚會,茶幾上散落著瓜子殼。如果不是聽到聲音,陳香根本沒有發現,于藥師窩在沙發里。
陳香來了,快過來坐!于藥師坐直了身子,往沙發邊上挪了挪。
羅愛蓮倒上兩杯茶,瞥了一眼江華,問:這是你男朋友嗎?
陳香含混地應了一聲,說:于曉蝶沒有消息嗎?
你不要提她,提她我就生氣。本來定好大年初六的結婚典禮,她不管不顧跑了,讓我怎么跟羅家交代?羅愛蓮氣得手有些發抖地說。
你就想著向羅家交代,就不想想自己的女兒,大過年的還流落在外?你一點都不心疼嗎?于藥師說。
我為什么要心疼?我伺候她長大,送她去衛校念書,又給她分配到醫院上班。我為她操碎了心,她還這樣坑我。我心疼她,她有沒有想過心疼我?
你以為她喜歡跑?如果羅崇基不打她,她會跑嗎?
她要是乖乖聽話,羅崇基會打她嗎?再說石鎮的女人,哪個不被男人打?
你嫁給我這么多年,我動過你一個手指頭嗎?
你不是不想打,你是不敢!
是,我是不敢!我根本不是一個男人!于藥師說著,突然使勁扇了自己一個嘴巴。
江華看于藥師還要繼續,連忙抓住他的手,把他拉起來往門外推,一邊說:于藥師,我想請你幫忙,給我開一劑中藥。
羅愛蓮捶胸頓足大哭,陳香陪著她流淚。羅愛蓮哭了一會兒,忽然問陳香:你是曉蝶最好的朋友,她有沒有告訴過你,她交了新的男朋友?
陳香搖了搖頭:我工作不像曉蝶那么清閑,我只要上班,就忙得上廁所都沒有時間。
你們是衛校的同學,小蝶上班那么輕松,你的工作那么辛苦。曉蝶真是不懂得珍惜,她要是有你一半懂事多好啊!
阿姨,我三十晚上做了一個夢,夢見曉蝶了。陳香吞吞吐吐地說。
羅愛蓮睜大了眼睛,仿佛陳香真的見到了小蝶:快告訴阿姨,曉蝶和你說啥了?
曉蝶叫我起床,她說天亮了,外面下大雪了,她要帶我去看桃花。
桃花?哪里有桃花可看呢!羅愛蓮蹙起眉頭想了想,自言自語說:羅崇基家門前,倒是有一棵桃花樹,不知道開花了沒有。
9
從于曉蝶家里出來,羅崇立不知從哪里冒了出來,攔住了陳香的去路。這么巧?我剛想去你家找你,這位是?羅崇立問陳香。
我來給你介紹,這是我男朋友江華。陳香說著,挽住了江華的胳膊:你找我什么事?
羅崇立臉色變得煞白:你們不是前天才相親嗎?他不是昨天跟他那個女博士姐姐離開了嗎?
誰告訴你的呀?江華一直在我家,昨晚還住在我家。陳香故意說。
好一個金蟬脫殼!羅崇基拍著手突然亮相。
什么金蟬脫殼?陳香問。
你沒有去做演員,真的非常可惜。只是這位仁兄被你利用,我這個旁人實在看不下去了。羅崇基說。
江華有些莫名其妙:你們在說什么?
羅崇基拍了拍他的肩膀,大聲說:你和陳香只認識了一天,當然不了解她。我和她,還有那個逃跑的于曉蝶,一起玩雙飛時,你都不知道在哪里!
羅崇立大聲阻止道:大哥,你胡說八道什么?
羅崇基沖他豎起一個中指:你不要插嘴!繼續說:知道于曉蝶為什么逃跑嗎?就因為她看到我搞陳香,她是因為吃醋氣跑了。于曉蝶哪里知道,我和陳香只是玩玩,又不是真心。我心里最愛的人,只有于曉蝶一個。
陳香氣得渾身發顫,說不出話來。羅崇立猛地推開羅崇基,大聲喊道:你混蛋,我不許你侮辱陳香!
羅崇基反手甩了羅崇立一個嘴巴,罵道:兔崽子,反了你,你為了一個娼妓罵我。我這一巴掌打醒你,讓你明白,不僅這個叫陳香的女人是個娼妓,還有她那個叫陳銘的哥哥,也是一個淫賊。他不僅和于曉蝶偷情,還與自己的親妹妹亂倫。
陳香被羅崇基氣得笑了起來:你要為自己說的話負責,我要到法院告你誹謗!
你去告呀!如果我沒有證據,怎么敢在大庭廣眾之下說出來?你敢說你沒在省城的旅館與網友約會?誰知被網友搞完之后,手機都被搶走了。如果換了是我,就打掉牙齒往肚子里吞,你還偏偏去報警。我怎么知道得這么清楚呢?因為我有個哥們在省城做公安。
江華松開了陳香的手,像看陌生人一樣看著她:這是真的嗎?
陳香急道:你不要聽他亂說,事情不是這樣的。
你與網友約會,手機被搶走了,有這件事嗎?江華氣急敗壞地問。
陳香看了看江華,又看了看獰笑的羅崇基,還有臉色發白的羅崇立。陳香縱然現在有千張嘴,也無法解釋清楚。再說她憑什么解釋?江華又不真的是她的男朋友。即使是她的男朋友,如果不信任她,解釋又有什么意義?
陳香鎮定下來,平靜地沖江華點點頭說:有這回事。
江華臉色突變,他低聲說道:對不起!轉身徑自走開了。
陳香看著他的背影,心里竟然一陣陣發疼。她終于明白哥哥說得對,縱然她自己不在乎,可是身邊的親戚朋友,還有父母會不在乎?
羅崇基沖羅崇立吹了一聲口哨:我已經幫你掃清障礙了,如果你不嫌棄她的話,現在你有機會了。說完也揚長而去。
羅崇立走到陳香身邊,安慰她說:我大哥是因為于曉蝶失去理智了,你不要把他的話當真,就把他當成神經病好了。不管別人怎么說,我都相信你。
陳香冷笑道:相信我什么?我剛剛向江華承認了,難道你要我再向你說一遍嗎?
他江華在乎,我不在乎!我不管你說什么,也不管你做過什么,我就是喜歡你!羅崇立大聲說。
你喜歡我?可是我不配!陳香撇下羅崇立,獨自往家里走。陳香回到家,把房門反鎖,撲在床上大哭。她有七天的假期,加上年假一起,本來計劃過完元宵回單位。被羅崇基羞辱之后,她一刻也不想在這里待下去了。
半夜的時候,陳香生病發燒了。外面的傳言越來越多,陳貴林的油條攤子上,來了一些小青年,個個自稱是陳貴林的女婿,白吃白拿,胡攪蠻纏。
陳貴林回家發脾氣,砸攤子。鄒春秀不知道發生了什么事,哭著追打陳香:你在省城到底做了什么丑事?
別人誣陷我,媽媽也不相信自己的女兒嗎?
我相信你有啥用?我叫你不要招惹羅家,你偏偏不聽。現在全鎮都在議論你,我和你爹以后怎么做人?就連親戚都嫌棄我們了。
我走行嗎?我走得遠遠的!我不拖累你們大家!
陳香掙扎著從床上爬起來,把衣服胡亂塞進箱子里,拖著昏昏沉沉的身體,向汽車站走去。她跟在人群中上車,一次次被司機攔住:對不起,沒有座位了!
陳香攔住一輛土巴車,掏出1000塊錢說:我包你的車去省城,夠不夠?不夠我再加錢。
司機面有難色地說:不是我不載你,羅家不發話,誰也不敢載你!說完把車開走了。
陳香心里發了狠,沒有車,我就不能走嗎?我就是爬,也要爬著離開!她拖著行李箱,深一腳,淺一腳,沿著大路往高速路口走。
一輛輛中巴從陳香身旁駛過,烏黑的雪水濺了她一身。有人從車窗里向她扔垃圾袋,有一塊香蕉皮砸在她頭上。陳香沒有理會,頭上頂著那塊香蕉皮,踉蹌著繼續往前走。
一輛轎車從她身旁駛過,窗戶搖了下來。陳香聽見一個聲音說:她以為自己是誰?竟然看不上二公子。即使她變成一只風箏,還得被線牽著走。
陳香想睜開眼睛,看看說話的人是誰。可是她的眼皮好沉重,她的身體卻有些發飄。她覺得自己真的變成了一只風箏,一只斷了線的風箏,飄呀飄呀,過了高速口,慢慢飛了起來。
10
羅崇立尾隨在陳香的后面,他發現陳香不對勁時,迅速沖上去扶住了她。在寒冷的空氣中,陳香就像是一塊炭火。羅崇立把她抱在懷里,看著她燒得發紅的臉頰,不禁又憐又愛。他伸手攔了一輛車,把陳香送進了醫院。
陳香從醫院回到家,早已過了元宵節。鄒春秀告訴陳香,她得了急性肺炎,是羅崇立把她從鬼門關救了回來。陳香住院的這些日子,羅崇立每天守在病房,端湯喂藥,比一個丈夫還要盡心。陳香聽話聽音,明白羅崇立已經把她的母親收買了。
陳香不死心,她找不到手機,問母親:媽媽,你把我的手機放哪里了?
鄒春秀說:你身體還沒有恢復,就不要再玩手機了。
我總得給單位打個電話,解釋一下我缺勤的原因吧!
鄒春秀慌張地站了起來:手機可能在羅崇立手里,我問問他去。
問什么問,你干脆告訴她,羅崇立已經幫她辭掉工作了。陳貴林在外面大聲說。
他憑什么幫我辭掉工作?他是我什么人?
他是你什么人,你不知道嗎?他在醫院里給你喂藥,當著護士的面給你擦身體,晚上躺在你旁邊陪床,你說他是你什么人?
我是病人,我怎么會知道?你們是我的父母,你們當時在哪里?陳香喊道。
娃兒啊!不要怪你的爹媽,爹媽已經盡力了。這都是命,你就認了吧!鄒春秀看著消瘦的女兒,不禁潸然淚下。
難道我就留在石鎮,做一個廢人?陳香問。
鄒春秀擦了擦眼淚說:羅崇立家里說,只要你答應結婚,他們幫你爭取指標,把你安排進石鎮醫院工作。
你們難道要我變成第二個于曉蝶嗎?
你跟于曉蝶不一樣,羅崇立跟羅崇基也不一樣。這些日子,我們親眼看到羅崇立怎么對你,否則我們也不會答應羅家。再說你一個女娃娃,總是要嫁人。你挑三揀四,未必能挑到一個比羅崇立對你更好的人。
這么說,你們都已經商量好了?
陳貴林深深地嘆了一口氣:不是我們商量好了,我們是胳膊拐不過大腿。誰讓你爹是個賣油條的,我陳貴林一輩子與世無爭,見了事躲著走。總以為日子可以太平,誰知道還是躲不過去。如果你實在不愿意,我就是拼了這條命,也不讓你嫁給羅家。說著也是流下淚來。
羅崇立來了,給陳香送來一個包裝精致的禮物盒,上面還綁著彩帶。
陳香說:請你把我的手機還給我。
羅崇立拆開禮品盒,拿出一個嶄新的蘋果手機,遞過去說:這是蘋果7PLUS,比你原來的蘋果7速度更快,性能更多。
陳香說:我原來的手機呢?
羅崇立說:你干嗎要原來的手機,這款手機不好嗎?
我問你,你把我的手機給誰了?是不是羅崇基拿走了?
誰要你的破手機?你是不是發燒把腦子燒壞了?怎么一根筋?我不是給你買了新手機嗎?羅崇立有些惱怒。
陳香堅持說:不管你怎么說,我就要自己的手機!
我堂哥跟我打賭,說你病好以后,一定不要我的禮物。他說你那部舊手機,是你的情人買給你的。
你不要在我面前提羅崇基,我不想你提他的名字。陳香用手捂住耳朵。
羅崇立傷心地說:我對你這么好,就是一塊石頭也被我焐熱了。你這么鐵石心腸,難道在你心里,我就那么討厭嗎?
我并不是討厭你,我討厭的是你什么都聽羅崇基的。我只是想要回我的手機。對你來說,真的那么難嗎?陳香逼問道。
好吧,為了你,我寧愿在羅崇基面前認輸。說完他怒氣沖沖出了門,過了不久,他把那部舊手機扔給陳香。
陳香撫摩著手機,眼淚流了出來。她猜想,羅崇基已經把這部手機拆成碎片,放在顯微鏡下查看過。他肯把手機歸還,說不定在里面裝了什么東西。
陳香把舊手機放進抽屜里,這才對羅崇立說:好吧!我現在接受你的禮物。
羅崇立這才轉怒為喜,幫陳香裝好手機卡,下載微信和QQ,羅崇立在卡里找到自己的號碼,在上面備注:老公。兩個人在一起忙了一個中午。陳香感覺好累,她放棄了掙扎,還是隨波逐流吧!
半夜時分,陳香收到哥哥微信:聽說你病了,好一些了嗎?
陳香想哭,她想說:你獨自逃跑,把我丟在這里不管,哥哥你好自私啊!然而她只是吸了吸鼻子,克制地回答:我好了。
陳銘又問:你想回原單位,還是想重新找工作?
陳香說:我訂婚了。
陳銘有些意外,他沉默了半晌,問道:對象是誰?
爸媽沒有告訴你嗎?
沒有。
反正都要嫁人,嫁誰都一樣。如果不出意外,我端午節就要舉辦婚禮。你會來出席我的婚禮嗎?
我盡可能請假吧!
其實陳香想問的是,你拿到攝像頭了嗎?你有沒有交給警察?
陳香最終沒有問,陳銘也沒有主動說。
驚蟄之后,石鎮進入梅雨季節。于曉蝶還是沒有音信,羅崇立迫不及待與陳香商量結婚。
陳香說:你急什么?我又不會走到哪里去。
羅崇立說:我可不想學羅崇基,談了那么多年戀愛,最后還是讓于曉蝶跑了。我只想快點結婚,把你娶進家門。
雨水沒日沒夜地下,整整下了一個月。在這一個月中,羅崇立不離不棄守護在陳香身邊。羅崇立每天提著魚蝦和新鮮水果上門,甚至親自下廚給陳香做飯。陳香在淅淅瀝瀝的雨水聲中,慢慢把自己吃成了一個胖子。她變得慵懶起來,學會了在羅崇立面前撒嬌。夜深人靜的時候,陳香感覺有蚯蚓在床底下蠕動,她用手電筒照過去,發現床腳生了一層白毛,白毛之中長出了一簇蘑菇。
陳香有時候佇立窗前,撫摩著擠在書架上的書籍。那是她和哥哥用節省下來的零用錢,一本一本攢下來的。《木偶奇遇記》《白雪公主》《西游記》等書已經發黃,《紅樓夢》《白夜行》《追風箏的人》也被她翻得卷了角。曾經多少個夜晚,她為書中人物嘆息。如今她才明白,自己才是真正可憐的人。
天色暗淡下來,陳香蜷縮成一團,看見有一條蚯蚓從床下爬了出來。她在黑暗中盯著那條細長的蚯蚓,一伸一縮在地面上緩緩蠕動,她的思緒忽然飄忽起來。她癡癡地想,那條蚯蚓有沒有想過,只要她一腳踩下去,它就會一命嗚呼?在弱小的蚯蚓面前,她就像是一個可以決定蚯蚓生死的上帝。然而作為一個人的她,其實跟這條蚯蚓又有什么區別?同樣為了生存努力工作,無論怎么拼命掙扎,最后都無法逃離死亡的結局。反正都是像蚯蚓一樣卑賤地活著,不如就這樣接受現狀,吃飽了就睡,睡醒了就吃。這樣安逸地活著,是不是也是一種幸福?
這一天雨過天晴,羅崇立要帶陳香去拍婚紗照。陳香忽然想起夢中于曉蝶的話,對羅崇立說:聽說羅崇基院子里有一棵桃花樹,我們去那里拍一張照片吧!
羅崇立說:自從于曉蝶跑了之后,羅崇基就不住那里。
我好喜歡桃花,你不覺得雪后的桃花特別漂亮嗎?陳香有些發嗲地說。
羅崇立禁不住陳香的央求,只好同意說:好吧!如果羅崇基不同意,我們就翻墻進去。
羅崇基的房子是一棟兩層樓房,站在二樓可以看到廣闊的湖面。房子周圍用紅石圍了一個院子,院子里的那棵桃花樹開得正艷。羅崇立把車停在院門外,陳香和攝影師從車里下來。幾條野狗瘋了似的從車前跑過,從院子里傳出野狗爭斗和狂吠聲。
羅崇立循著野狗的足跡,發現院墻在雨水浸泡中裂開了,被野狗刨開了一個大缺口。羅崇立站在缺口處往里看,不由得呆住了。只見落滿桃花的地面,被野狗踐踏得一片狼藉。十幾只野狗在桃花樹下扒拉著,發出像人一樣的哀叫號哭。
有一只狗嘴里叼住什么東西狂跑,幾只狗在后面追趕。陳香走到羅崇立身邊,剛好那只狗從缺口竄出來,從陳香面前掠過。狗嘴里的東西,掃過陳香的褲腿。那是一只人手,這只手仿佛要伸過來抓住陳香的褲腿。陳香驚叫一聲,頓時暈了過去。
警察在桃樹下挖出了一具女尸。根據現場判斷,女尸是被繩索捆綁活埋而死。經過DNA檢測,這具女尸不是別人,正是失蹤半年多的于曉蝶。
羅崇基毫無懸念被確認為兇手之后,陳香輕易擺脫了羅崇立的糾纏。已經回到沿海那個城市的陳香,有一種歷經劫難,死里逃生的感覺。這個時候,她才敢在微信里問哥哥:你在旅館里面拿到攝像頭了嗎?
陳銘說:我沒有找到那個攝像頭,估計早被警方拿走了。
羅崇基說你就是帝詔,你真的是帝詔嗎?我不相信。如果你是帝詔,你怎么會撇下我在家,自己打扮成江華的樣子,搭他姐姐的車獨自逃走?哥哥,我要你親口告訴我,你不是帝詔,對嗎?
陳銘傷感而又歉疚地說:妹妹,對不起!于曉蝶已經死了,我是不是帝詔,已經不重要了。
責任編輯楊靜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