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積林
無疑,父親去世,是對母親重重的一擊。一度使母親的生活出現了較大的變數,她極少的話語中,總是攜帶著一種模糊不清的嗟嘆,自責又悔咎。
“犟得很。”這幾乎成了她的開場白或口頭禪,隨即,她就會自怨自艾起來。“也是我,明明知道那老漢犟,我咋給疏忽了,天太冷……”有些語無倫次,不知道緣由的人是聽不明白的。“我早早就上炕睡了。”她說,然后就瞇上眼睛,臉帶哀傷,迷迷糊糊恍如入定。
父親的犟,我是知道的。從某種意義上說,就是太逞強。就在他去世的前幾個月,我還開車拉著他和母親,還有二伯父、二伯母去游過一次焉支山。二伯父、二伯母和母親是坐擺渡車上的山頂。而父親堅持要爬山,我和宋麗只得陪著他。上到山頂逛完廟會,又在一片林地里小憩了一會兒后,我想再坐擺渡車原路下山,畢竟四位老人都是七十多歲的人了,可父親意猶未盡,要從后山的棧道步行返回山門口。伯父伯母猶豫了一陣,也從了父親的意圖。“也許就是最后一次登焉支山了,多走走吧。”父親下山前,邊說還邊像個小伙子一樣拿起鼓槌響響地敲了幾下棧道口的那面“出陣鼓”。
二伯父有些顫巍,父親牽起二伯父的胳膊,兩人首先進了下行很陡幾近直角的棧道。我扶著母親,宋麗扶著二伯母,關切地緊跟其后。
父親好像一直在擔心什么,下去幾個階梯就向后看一下,還不時地提醒著我們要小心。在一個拐彎處,母親的一只腳被臺階上的一粒小石子一滑,“哎”了一聲,但并沒有大礙,母親只晃了一下,就原地站穩了。可父親一聽,卻是一臉的害怕,連忙讓二伯父扶住欄桿站好,幾步就竄到了母親身邊。“沒傷著吧?”他說。一只手扶著母親的手,另一只手攬在母親的腰上。“你媽膽子小,你又不是不知道,太不小心。”顯然是在責備我。盡管母親連聲說“沒事,沒事”,他還是又怨尤地叨咕了幾句。他攙著母親前行了幾步,確認沒問題后,剜了我一眼:“你扶你二大(二伯)去,你媽一輩子了,懦弱得很啊!”
懦弱嗎?我啞然失笑。我可沒這個印象。記憶中的母親干活總是風風火火的,生產隊一塊兒勞動的場景里,一伙人中,說話聲音最高的就是母親。在我的腦海深處,永遠是夕陽下,母親背著一捆埋住她整個身子的青燕麥,走進莊門的身影。
下到陡坡底,是流水潺潺的跌老鴰河。從河的名字就可想而知峽谷的奇峻,放眼望去,風景旖旎。盡管農歷六月天了,一個陰涼的岸凹處,還有一簾冰瀑白花花地閃耀著,四周是碧綠的灌木和松柏樹。
“可是沒見過。”我們還坐在谷底棧道邊的木椅上喘息,父親一躍身,跳下了有半人高的棧道,下到了河邊!“恐怕這輩子再也沒機會來了,照張相吧。”說著,父親已像猴子一樣,竄到了水中的一塊大石頭上。但他馬上又滑了下來,踩著露出水面的石頭,跳到了河邊。他端詳著,衡量了一下棧道的高度,雙手按在棧道邊。“我扶你媽也下來。”他說,母親已知道了他的意圖。“別掉了,老漢。”母親說,又曖昧地咕嚕了句,“咋太犟。”還沒待我走到跟著,父親已雙手一撐,一尥身子,上到了棧道上。“這么大歲數了,太逞能。”母親笑盈盈地說。
父親掂量著,要讓母親就在原地下棧道,但又沒個好的方式。他想了想,又跳下了棧道,讓我扶著母親坐在棧道邊,他要把母親背下去,這可不行。我正犯難,宋麗喊我。原來離我們不遠處,棧道和河岸連在了一起,直接就可走下河道去。
“老漢呢,我的老漢呢?”母親從高壓氧艙出來后,向四周看了看,望著我說,“老漢呢,這是哪?”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母親句句都稱呼父親“老漢”。
“在老家里。”我哄她。
“那我咋在這里?”她恍恍惚惚地說,又加重了語氣,“這是哪?”
“這是醫院,媽,你生病了。”我說。
她沉了沉,像是在回憶。頓了好一會兒,她說:“那個人太犟。”母親一皺眉,像是迷失在了什么地方,眼睛空茫地望著某處。
是太犟。
前些年,我就想把父母親接到城里住,父親堅決不同意,說他們還能動彈,等他們干不動活兒了再進城也不遲。主要也是大哥家養著一大群羊,他們在鄉里能幫襯著,隨時有個照應。再說了,他們還種著十幾畝地,一時也舍不得。
這不,冬天就出事了。
父母住在和大哥家相鄰的院子里。聽大哥說:每天早晨,他起床后,首先要到父母親住的院子里看一圈。父親起得總是很早,他過去時,院門早就開了。父親已把爐火捅旺,爐子上搭著的水壺在“滋滋”響。說上幾句話,父親就和他一起到大棚圈里幫他喂羊去了。那天晚上,下了一晚上的雪,按常規,父親早該在掃雪了,隔壁院子里都能聽到“唰唰”的掃雪聲。可是,他到了父母的院門口,也沒聽到一點動靜。他推了推,門居然還從里面閂著。怪了,他又一想,也許是父親睡了懶覺。人老了,又是大雪天,睡個懶覺也說得過去。但是,他把院子里的雪掃完,又沿著巷子掃到了父母的院門口了,里面還是靜悄悄的,他就生了疑。憑父親的秉性,是不會這么安靜的。平時,一聽到干活,父親就發急,生怕落在別人后頭。院門依然閂著,他就用拳頭敲了幾下。鐵皮院門,聲音很大,幾乎像擂鼓一樣,連居民點上的幾個院門里都有人探出頭來觀望了。他心里一慌,覺出了異樣。“突然有一種不祥的感覺。”他說。急遽間,他踩著門前的一棵白楊樹的枝丫,翻進了院墻。院子里的雪也沒有一絲動過的痕跡。他推開客廳的門,喊了幾聲,沒人應。他更加急了,一把推開了父母睡覺的里屋門。一股濃煙撲面而來,幾乎把他嗆了個趔趄。他定神,揉了揉眼睛,才看清屋里的情形。父親就在他腳邊的地上趴著,一只手里攥著一個小板凳的腿子。看跡象,父親是從炕上爬到了地下,又向前爬了一截,才拿到了小凳。想來,當時的父親已氣息奄奄,拿起凳子是要扔過去砸開前窗的玻璃透氣。但在一甩中,父親用盡了最后的一點兒力氣,并沒有把凳子甩出去。他摸了摸,父親已全身冰涼;又走到炕前,用指頭一試,母親還有微弱的鼻息。他趕緊拿出手機,和我說了情況。我去蘭州出差,正在回來的火車上,讓他趕緊給宋麗打電話。
宋麗立馬叫了120急救車,急救車到時,父親已停在了堂屋。大夫判定母親還有生命跡象,還有救,快速拉到縣醫院,進了高壓氧艙。
“究竟是什么原因,讓煤煙圈了一屋子?媽是個細心人呀!”我說。思謀了一下,我又說:“總不是爐筒子時間長了沒清理過,讓煙塵銹嚴實了?”
“不會的。”大哥說,“每過幾天,爹就會清理一次爐筒子的。他總是把爐筒子拆卸下來,拿到院子里,用火棍使勁地敲,滿巷子都能聽見響聲。上次,也就是前幾天,還是我進來給安裝好的。”
頓了頓,大哥又說:
“正如媽說的,爹就是太犟。我們屋里不是安裝了一個小鍋爐嗎,這是鎮上的一個扶持項目。為了給羊取暖,上膘快,連大棚里都通上了暖氣。夏天的時候,我和爹說,趁天熱,把管道挖好,他們屋里也把暖氣通上。媽倒是樂意,可爹不行,說通上暖氣不還得生爐子做飯,多浪費呀。我說他們就不用做飯了,過去和我們一起吃。爹說不方便,他們想吃啥自己就做上吃了,自由。你聽聽,拗不過啊!可結果出了這樣的事。”
“那,究竟是咋回事?”我還在疑惑。
“當時我就查了。”大哥說,“應該是爐筒子的閘板閘得太嚴了,爹在墻外面的爐子上又接了一個向上的拐角。那天晚上雪大,爐筒子冒出的煙氣少,熱度化不開落在拐角里的雪,雪把拐角蓋嚴實了。我把拐角拿下來看,里面都凍了一個冰疙瘩。煙冒不出去,就倒灌了滿屋子。”
“每天晚上,一直是媽用煤泥壓好爐子,調好爐閘板縫隙,他們才睡覺的。”我說:“我給媽囑咐過要小心煤煙,是她和我說的,讓我放心。”
“也許是一時疏忽了。”大哥說。
是啊,媽從高壓氧艙出來后,就一直說是她疏忽了,但又說不出個所以然。她似乎對整個事情有所感知,但思緒在某個地方總是短路。也許就是大腦長時間缺氧,使思維乏力,過不了那個坎。
有那么一瞬,媽完全清醒過來。
“老漢呢?”她急切地問,“你爹呢?”
“給你說了,媽,爹在鄉里老家呢。”
“那么我怎么突然就病了,啥病,還從那個鐵罐里出來的?”媽凝目生疑說。
“那是高壓氧艙。”宋麗說。
媽像是受了委屈,似乎我們在欺騙她。“我只聽說過小娃生下來進高壓氧艙,我一個老婆子進的啥氧艙?”媽身子一晃,像是被一波情緒猛地沖擊了一下,聲音大了起來,“既然我病了,你爹他為什么不給我瞧病來。平時一會兒都離不開我,我病了倒不管了。還給我說的,死的時候要一塊兒死呢,不然丟下我一個人恓惶得很。這老漢,啥人呢。”
“媽,不是那么回事。爹在家里喂牲口呢,還有豬啊雞的。”
“你大哥喂不上嗎?啥重要?”媽有些來氣,執拗地說。
“大哥也送你來。”我說。媽的記憶真的出了問題。大哥是看著把她搶救過來,她出了高壓氧艙和她說了話,才開著我的車走的。但我沒有過多解釋,生怕越多說越說不清楚,反讓她更加疑慮。
母親也不說了。她又瞇上了眼睛,似乎又沉浸在了某種思考之中,臉上的肌肉一動一動的。
“不對。”媽猛地睜開了眼睛,驚恐地向四周瞅著。“老漢呢?”她說,把目光緊盯在了我的臉上。“我明明看見你爹來了,要領上我走,你們擋著不讓我走。”
“媽,你做夢了吧?”宋麗撫著母親的手說。
媽又盯視了宋麗一下,嘴唇動著,但沒說什么,又轉向了我。
“趕緊把你爹叫住,看那個樣子是生了我的氣了。他一輩子了沒生過我的氣。”
“媽。”我說,正在斟酌著怎么用穩妥的話來安撫她,母親卻已急不可耐了。她一把掀開了蓋在身上的被子,一磨身子下了床。腳在床下摸索著鞋,嘴里已大聲喊開了:“老漢,老漢,等等我和你一起走呀,老漢。”聲音急遽的,像是受了多大的虐待。
宋麗機智,給我使了個眼色。
“媽,你先上床。病還沒好,我去把爹喊回來。”
我明白宋麗的意圖,這樣才使媽又躺到了床上。
一會兒,媽打起了盹,漸漸沉睡了。
宋麗在門口向我揮手,我走了出來。
“媽這種情況得和大夫溝通一下,看咋辦?”宋麗說。嘆了口氣又說:“我總覺得不讓媽知道實情不對。”
說的也是。大夫也建議,早點兒讓母親知道為好。不然把父親埋葬了,母親知道會發瘋的,那是要多大的悔恨和忍耐呀,下葬是后天的事。我又給大哥打電話商量了一番。
媽一醒就問宋麗:“人呢?老漢呢?”說著,媽很快翻起了身。
“爹先回去了。”宋麗說,避過了媽直視的眼光。
“不會是生我的氣了吧?”媽說,咂摸著,“不會呀,一輩子了,我咋氣他,他都不生我的氣。怪了,這老漢。”
“沒有!”宋麗說,“爹說他先回去。我們把出院手續辦完了慢慢回。”
“出院手續辦了嗎?”媽急切起來,又說,“一定花了你們不少錢。”
“辦了。”我說。沒搭理他后面的話,省得她再借題嘮叨。
“咋回?”媽說。
“打個車回。”我說。
“那你爹是咋走的?”
宋麗遲疑了一下,馬上說:“也打車,是我給打了個車走的。”
“這老漢。”媽皺著眉頭,像是估量著什么,更像是斷定。過了一會兒,她才說:“多浪費呀,一個人打個車。一塊兒回去不行嗎,有啥急事。”又說:“這老漢,一輩子了仔細得很,到老了卻破費起來。一個人,坐班車回去不行嗎。”
上車后,媽一直不說話。我問她,她也只是搖頭。一會兒,她努著嘴,像是很難受的樣子,閉上了眼睛。我以為她暈車了,問她,還是搖頭,且有些不耐煩,擺了擺手。
過了好一陣子,媽的鼻息里有了微弱的鼾聲,像是睡著了。但她卻突然搗了我幾下。“我是不是做了個夢?”她說,睜著異樣的眼神望我。
“這會子嗎?”我說,有些模棱兩可,“啥夢?”
“先前,在醫院里。”媽說,“你爹就沒來,是我做了個夢。”
“這……”我不置可否,不知道怎么回答。
“我總覺得發生了啥事。”母親的目光冷冰冰地亮了起來,聲音卻很暗,帶著陰氣,“總不會是老漢不在了吧?”
“爹——”我剛要明說,坐在前排的宋麗回望了一下,又停住了。
車到了城南村,母親眼睛一亮,來了精神。整肅著,側過身子,眼巴巴地望著窗外。我一直在觀察母親的舉動。從臉上的表情看,她似乎在不停地和什么較著勁兒。
“到了。”她興奮地轉過臉來望我。
我訝異了一下,馬上說:“哪里?連樓莊都沒到,過了樓莊才是付樓村,才是我們的老家,還有十幾里呢。”
“那這是哪里?”母親張了張眼睛,一副懷疑的神情,不是懷疑我,就是懷疑她自己。
“這是城南村。”我說,也專注起了外面。
“城南都到了,咋還沒到樓莊。你哄誰呢?”媽說。臉一皺一皺的,像是被風吹日曬皴裂了的舊院門在搖晃著。看看,真是的,她在懷疑我。可的確是她錯了,城南上去才是樓莊,她把地理位置記反了。但是,也不盡然,也許她的記憶里有別的印記。
果不其然。
“可是,我對這個地方太熟,親得很。”她說,臉上加重了莫名的惶惑。
“這不是你娘家嗎,媽,是外公家。”我不假思索就說了出來。盡管現在外公不在了,舅舅們也都先后搬進了城,但小時候我們可常來這里。車正好到了一個橋上,橋下面就是高三兩泉。據說這泉里的水,對身體有益的礦物質含量很高。那時,一到假期,我就常來外公家。高三兩泉邊,是我們的樂園,洗澡、摸魚,還和誰結過婚呢。我失聲地笑了笑。
“笑啥?”母親冷眼看了我一下,“我錯了嗎?”
“媽,你沒錯。”我說,“是我想起了小時候。剛才那是高三兩泉,你還在那里打過我呢。”
“為啥?”母親冷不丁地嚴峻起來,“沒有吧。”
“我把褲子弄泥了,天黑了還不敢回外公家去,你找到泉頭上打了我。”我說,隱隱約約都感覺到耳朵發燒,“你把我的耳朵揪得好疼。”
母親點頭確認,又搖了搖頭。我看到她臉上有絲含混的笑,然后神往起來。“那個泉水可神得很,能治疑難病。”她說。
說著,車已過了樓莊村。隨著母親東一句西一句的絮叨,司機聽母親說得那么神奇,插了句:“就是能治病。說是泉水里含有啥礦物質,我的一個親戚得了一種怪病,就是喝高三兩泉水治好的。”
我也聽說過,但沒有插言,觀望著前方。
“到了。”我說。
“就這?拐進去嗎?”司機問。
“嗯,對。”我說。點著司機并不能看見的頭。
車拐出公路,前行了一截,就進了居民點。隱隱約約傳來喧嚷聲。再左一拐,就能看見父母家的院門了。
嗩吶聲像洪水一樣,在巷子里洶涌著。
“啥聲音?”母親問,不安地在車里顫巍著。
宋麗從前座上回過頭來,與我對視了一下,誰都沒有說話,看起來是心有靈犀,其實是無所適從。是啊,雖說在醫院里商量好了讓母親早點知道,但并沒料到她知道后會是啥結果,也就沒有事先告訴她,只能順其自然。
“院門上咋掛的引魂幡子?”車已停下,母親急躁地問,“誰死了?”繼而,她似乎馬上明白了過來。“是你爹?”她說著,眼睛斜睨了我一下,猛地去開車門。
“媽,爹好著呢。”我邊說邊摟著母親,“宋麗,你趕緊下去,過來接媽下車。”
我和宋麗牽著母親進了院子,嗩吶聲立馬停了下來。
“總不是我死了?”母親眼神空洞地瞅著四處說。
“你不是好好的嗎,媽?”宋麗說。
“就是。”我心里酸楚的,想哭,但咬了下嘴唇,抬頭望向天空。幾片雪花落在了我的眼睛里,澀澀難受。天又開始下雪了。
母親掙扎著,從我手里抽出了胳膊。她揉了揉眼睛,但不是在哭。她在端詳著各處,然后用手敲了敲額頭,顯出吃力的表情。
“我總覺得有啥事呢,就是想不起來。”她說,“你爹呢?這老漢,人來了也不見,躲到哪里去了?”
大哥和大嫂迎了過來。宋麗給他們示意著什么。我明白,也向他們點了點頭。
我們把母親扶進了里屋,坐在父母昔日睡覺的炕上。
“家里咋這么多人?”母親問。
“聽說你病了,都來看你。”大嫂趕緊說:“媽,你餓了吧,吃點啥?”
“不餓。”母親口氣很硬地說,“餓啥,晚上吃的是馓飯……”
這時,進來一個女人給爐子加煤。母親停住了剛說的話,轉了話題:“崔生會,你來了。”崔生會用火棍捅了幾下爐子,倒進了一些煤,爐子里騰出了一股煙,向屋里彌漫開來。
“咋這么嗆人?”母親說,咳嗽了幾聲,身子像猛地澆了一盆冷水一樣,抖動起來。然后,她僵了似的,眼睛直愣愣地盯著炕上的某處。那兒就是父親時常睡覺的位置。一會兒,她嘀咕了句什么,說開了。
“老漢就是犟得很,也是過慣苦日子了,太節儉。現在生活好了,還是那樣。每次睡前蓋爐子,總是把爐閘板閘得太小,我都得重開一下閘板。閘得太小了,不怕把煤煙灌進屋里嗎?昨晚上,天太冷,也是我懶了下。吃過晚飯,看了會電視,我就早早上炕睡下了。”
母親已完全恢復了記憶,只是沒有中間搶救她的那段時間。
“我先睡下了。老漢又看了一會兒電視,才把爐子蓋好上的炕。蓋爐子時,我還囑咐他一句。又不知道這老漢咋了,上到炕上又不睡,燈都關了,又讓我開開。他跳下炕去,從柜子里拿出賬本,趴到炕上算起賬來。不知道算到啥時候了,燈都沒關。我反正早睡著了。”
母親閉了一會兒眼睛。但馬上,像是剛睡醒一樣,忽地又睜開了眼睛,并且帶上了驚恐。
“半夜里,我被什么響聲驚醒了,一側身,看到老漢在地上趴著,像是剛跌下炕去,在那里掙扎著。我想拉他一把,可是身子軟軟的,一點力氣都沒有,動彈不了啊。連話都說不出來。我只能眼巴巴地看著老漢一挪一挪地往前爬。滿屋子的煙,也看不太清。我看見老漢摸到了一個小板凳,一抬手,就再沒動靜了。后來,我就啥也不知道了。”
母親說著愣怔了一下。
“快呀,老漢。”母親一臉驚駭和急迫。我還沒反應過來,母親已撲到了炕沿邊。我趕緊扶住了她的胳膊。母親連鞋都沒穿就跳到了地上,急走了幾步,眼睛直愣愣地盯著腳下某處,“老漢,老漢”地喊著。
看來不說是不行了。我抱住母親,讓她坐在了炕沿上。宋麗給她穿上鞋。
“媽。”我說。我嘴唇不停地動著,找了找合適的口氣,輕輕地說:“媽,你聽我說,爹——爹不在了。”
“啥?”母親吃驚地一呆,氣哼哼地說,“啥不在了?”
“就是你剛才說的那樣。”我聲音哽咽地說,“爹讓煤煙打死了。”
母親像被電擊了似的,猛地晃了一下。
“老漢,我要我的老漢。你在哪兒呀,老漢。”
我們扶著母親到了停著父親遺體的堂屋里。母親不管不顧地掀開了蓋在父親臉上的白布,摸著父親的臉,肆無忌憚地號哭著。
“老漢,你這個老漢呀,太犟了。咋就丟下我一個人走了。你說的,死的時候要一塊兒死,丟下我一個人恓惶得很。你咋說話不算數。老漢,我一輩子的老漢呀……”
宋麗和大嫂一邊一個扶著母親,“嚶嚶嚶”地嗚咽著。我和大哥跪在后面,哭得不省人事。
葬了父親,我和宋麗在鄉里又待了兩天。處理后事,更多的是陪著母親,讓她適應突然失去父親的孤寂。從表面來看,母親已趨于平靜,但看得出來母親內心的荒涼。從她委頓的臉上可以看出這樣的景象:一片本來葳蕤的園地,突然被連根拔去了所有蔥綠的那種荒蕪。她時不時地就拿起父親的遺像默默地看著流淚,嘴里自個兒叨咕著什么。吃飯的時候,吃到半拉子,母親會停下手,恍惚地茫然四顧。“老漢呢?”嘴里喃喃著,急匆匆站起來走了,像是出去找父親來吃飯。
看這情形,宋麗說,換個環境,興許母親會走出來。商量后,決定把母親接到縣城我們家去住。
母親執意不去。宋麗機智,拿煤煙中毒說事:“媽,讓你住在大哥家,你不愿意,就要在你的屋里住,如果再發生類似的事可咋辦?”母親說她會小心的。宋麗說:“啥時候沒小心的,小心得很,爹咋沒了?”母親一愣,不再說話,好一會兒了,才冷漠地“哼”了一聲。
我怕母親生氣,得給她留點余地,說:“先到城里住些日子,天熱了就把你送回來,那時候就不用架爐子了。”
母親神情一振,露出了小孩得到了許諾般的笑臉,沉吟著,說:“也行,但天一熱就送我回來。”
宋麗趕緊附和:“行啊,行啊!五一天就熱了,正好放假,送你來。”
母親像是扳著指頭數著日子。五一早晨,天還沒亮,聽到客廳里窸窸窣窣的一陣響動,還以為母親上衛生間。等我們起來,母親已把隨身物件和衣服裝好了包,直挺挺在沙發上坐著。包在她的身旁,母親的一只手在包上放著。
說實話,我不想讓母親去鄉里。一想母親一個人住在屋里,心里就不是滋味。
“再過些日子吧,住得好好的,去鄉里干啥?”我說。
“說得好聽。”母親說,帶著慍怒,“這么長時間了,你爹一個人住在鄉里,不孤單嗎?”
我以為母親又胡說了,解釋說:“爹不在了,媽。”
“我知道。”母親口氣生硬地說,“但老漢的魂在鄉里的屋里,我得陪他去。”
一個月不到,大哥在電話里說:“這樣下去可不行。媽每天抱著爹的遺像,哭哭啼啼的,嘴里時時念叨著,爹說好的一塊兒死,咋把她丟下了,飯也不正經吃。這樣下去,過不了多久,媽的身體就會垮掉的。”
這種情況,大哥每天在電話里都給我說。我總覺得隨著時間推移,她會走出來的,誰知道卻越陷越深。
“要不就送療養院吧。”我不知道怎么突然就說出了這么個主意。興許是前幾天單位組織去療養院搞義務活動,留下的印象。看到那些老人在一起有說有笑的,很是自在樂觀。
大哥在電話那邊停了一會兒,我感覺他在發愣,或者思謀,甚至有些吃驚。“別人會咋說?”大哥說,聲音猶疑。
“能說啥?再說了,別人——”我說,我不想再說下去了,心里卻堅定了許多。“我去過縣城的療養院,那里面真的挺好的,環境好,生活有規律。一伙老人說說笑笑其樂融融,媽會融進去的。”
第二天,宋麗去療養院聯系,我開車去鄉里接母親。
只說是到城里我們家再住些日子。
“那就把你爹也接上走。”母親說,抱起了父親的遺像。
我一驚,隨即明白了母親的意思。
“城里的家里就有,媽,你忘了,和這個像是一樣的。”我說。遺像正是在焉支山跌老鴰河里的石頭上照的那張。爹去世后,是我到照相館,放大洗了幾張,裝的框。
母親翻了幾下白眼,思慮了一陣,放下了相框。
半路上,我給母親說讓她去療養院。母親一怔,隨即哭了起來。
“老漢丟下了我,連你們子女也不要我了。”
“哪呀,媽,那里全是老人,人多,你就不孤單了。我們上班忙,又不能時時陪著你。”我勸導母親說。
母親停住了哭,但也不說話,一直閉著眼睛。
“媽,你先去住上幾天,要不適應,我們再把你接出來,行嗎?”我說。
母親眨了眨眼,又閉上了,喉嚨里“咕嚕”了一聲,咽下了想說的什么話。
就到縣城了,母親猛地坐直了身子。
“行呢。”母親說,“就直接去療養院吧。”頓了頓又說,“也給你們少些負累。”
“不是呀,媽,是讓你過得快樂。”我心里一疼,都有些退縮了。但我還是咬了咬牙,給宋麗打電話,讓她在療養院等著,“我們馬上就到了。”
把母親在療養院安頓好后,我和宋麗又陪著母親在她的房間里坐了一會兒。中間,療養院的負責人把宋麗叫出去說了些什么。
回的時候,母親要送我們,被負責人攔住了。但我們走到大門口時,回頭一看,母親還是跟了出來。我轉身走過去,撫了撫母親。我看到她眼淚汪汪的,心里有種東西像灘涂上的潮頭,一波一波地洶涌。
“媽,你安心待著,和別的老人搞好關系,我一有時間就來看你。”我說。
“來的時候把你爹的相片給我拿上。”說完,母親低著頭,掐著自己的指甲,像個做錯了事的小孩,等待著大人的恩施。
“好的,媽,你放心。”我說,眼睛里像是有一股大水要沖出,但又被什么阻隔住了。
回去的路上,我給宋麗說:“明天下午,我們就把爹的相框給媽送來。”
宋麗搖了搖頭,“那可不行。”她說。
我吃驚地望著宋麗,感覺她心也太硬了,似乎把母親送到療養院就萬事大吉了。我心里不僅不悅,還產生了一些怨恨。
“為啥?”我說,口氣生硬。
“劉艷說的。”宋麗說,聲音拖曳,一副委屈的聲調,頓了頓又說:“就是療養院的那個女的,負責人。”
“她究竟給你說了些啥?”我說。但我一想,個中也許有它的道理,又究問宋麗,口氣已軟了下來:“她咋說的?”
宋麗望了一眼我,凝了凝目,像是在規整思路。
宋麗長長地舒了一口氣,放松了自己,我覺得她說得對,也是她們多年管理的經驗。她說:老人剛進療養院的這段時間,家里人最好不要來看,讓老人慢慢擺脫對家里人的依賴,淡忘一些糾葛。我給她說了媽的情況。她說,尤其是媽這樣,因為爹去世,有了輕度的憂郁癥。更要少和家里人接觸,讓她忘掉一些東西,逐漸融入敬老院的大家庭,她會快樂起來的。所以,近期我們最好不要來看媽,讓媽適應新的生活。劉艷還說,如果媽有啥別的情況,她會隨時和我們電話溝通的。
我想了想,確也在理。“也是。”我說,點了點頭。
宋麗又添了一句:“劉艷說她是學老人心理學的,讓我們放心,配合她。”
“好吧。”我說,我心里釋然了許多。我說,“那你多在電話里和劉艷交流,了解媽的狀況,可別讓媽受委屈。”
二十多天里,宋麗從劉艷的電話里得知的總是好消息,一直沒有說我們去看母親的事。我都有些發急了。
星期天早晨,宋麗接完一個電話,然后興高采烈地給我說:“劉艷讓我們去探視老媽呢。”
天氣很好,萬里無云。宋麗早已買好了一大包水果之類的東西。
一進大門,就看到母親和一個老頭在涼亭下的一個長凳上坐著,并且老頭的手在母親的手上撫著,確切說,母親的手在那個老頭的手里握著。他們并沒有看見,或者說沒有注意到我們進去,一直低頭說著什么。
“媽。”我們走到跟前,宋麗叫了一聲,他們才抬起頭來,但并沒有吃驚。母親也沒有我在腦海里時常設想下的孤兮兮的可憐相,只是把手從那個老頭的手里拿了出來。
“來了。”她說,聲音很輕。但她似乎馬上意識到了什么,用手在老頭的身上搗了一下說:“這個老漢壞得很。”
那個老頭咧嘴笑了笑,以同樣的動作搗了母親一下,說:“這個老婆子壞得很。”
母親也咧嘴笑開了。然后,她變成了微笑,回到了從前的那種,見了人就微微一笑的開朗。“這是我的兒子和兒媳婦。”母親給老頭介紹說。
“快坐,快坐。”老頭趕緊給我們讓座。我和宋麗在他們兩邊一邊一個坐了下來。
我問老頭是哪里人,他說是付樓鎮的人,原來和我們是一個地方的。
老頭說:“離得不遠啊。我是馬營鎮新墩村的,你們是付樓鎮付樓村的,就隔著一道馬營河啊。”
老頭說起話來就不斷了,說他兒子兒媳在新疆,是專門給大樓上安裝中央空調的,一年才來看他一次,過年的時候。
我問老頭身體還好吧,老頭說挺好。但能聽出來,他說上幾句話,總是要長長地喘上一口氣,很是急促的樣子,臉憋得發青。
宋麗和媽低聲說著什么,我一邊聽老頭說話,一邊注意著她們的表情。母親“咯咯咯”地笑個不停。突然,母親停住了說話,側耳聽著,望起了我來。
“兒子,我問個事。”母親說,“不說我還忘了。”
“啥事?媽你說。”我覺得,媽說的話并沒有和什么搭上界呀,什么“不說我還忘了”,誰說了啥了?
“你聽說過嗎?高三兩泉的水能不能治哮喘病?”
這個我可不知道。我剛要說回去了打聽一下,但我馬上覺得,還是順應的好。我知道母親要的是肯定的答復。
“應該能。”我說,又加重了語氣,“能治,干啥?媽。”
“這個你就不要管了。”母親笑盈盈地說,“你抽空到城南村去一趟,裝上幾瓶高三兩的泉水給我送過來。”
我首先的意識是,母親在回歸什么。高三兩泉,城南村是她出生的地方啊。也許就是懷舊,深沉點說叫思念。
“好的,媽,我明天就去。”我說。
母親爽朗地一笑。“那就好,那就好,太好了。”母親說著,又搗了一下老頭。“這個壞老漢!”母親說。
說實話,母親到我們離開時,也沒有提父親相片的事,我還真有些失落。
我給宋麗一說,她倒笑得不行,說我木訥。
“媽已進入了一個新的階段,這樣不好嗎?”她說。又說:“那個老頭有哮喘病,嗓子里拉風匣呢,一聽就能聽出來。”我信宋麗的判斷,她曾自學醫學多年。
是啊,我沉思了一陣,才明白過來。“這個老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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