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學智
【關鍵詞】葉煒??三部曲??現代性
2015年青島出版社出版了葉煒的“鄉土中國三部曲”,包括《富礦》《后土》《福地》;2019年安徽文藝出版社又推出了他的“轉型時代三部曲”,分別是《躑躅》《裂變》《天擇》。短短幾年連續創作出版兩組長河小說,約200萬字,猛一看這信息,說實在的,真是嚇一跳,這得多大能量??!我也知道,葉煒工作、生活在高校,主業是文學教學研究與學術刊物編輯,另撰有學術專著《葉圣陶家族的文脈傳奇》和《自清芙蓉:朱自清傳》及其他大量研究論文等。這樣駁雜而多重身份的人,我一度不敢相信他能一組一組地推出長河小說來。以前瀏覽眾多長篇小說作家創作談留下的印象是,長篇小說作者其實是非常抵觸文學“理論”與“知識”的,他們警惕的原因無非是想擁有一個相對純粹的自我認知體系與捍衛一個相對自由的感性世界。然而,葉煒打破了這樣一個慣例,他的小說世界里沒有任性的荒誕,沒有狂妄的想象,沒有匪夷所思的非理性,當然更沒有顛覆人正常思維的人性異數,有的是清晰思想照射下的謹嚴與理性,屬于典型的知識分子寫作。他像一輛攻城略地的坦克,一五一十攻略“鄉土中國”,運用典型環境論敘事方法,化宏大為細微,達到事半功倍的效果;探微燭照“轉型時代”,典型人物牽一發而動全局,亦能條分縷析絲絲入扣,學院內部肌理躍然紙上。其敘事雄心之大、敘述范圍之廣之雜,體量之宏巨,實在堪稱文學寫作楷模。面對這樣一個創作者,無論如何都值得花費些時間來研究。
一
我看到許多“鄉土中國三部曲”的論評者在撰文時,總是把“新”作為當然立論來闡釋三部長篇小說。意思是葉煒寫出了“新”的農民、“新”的時代和“新”的問題。在闡述各種“新”時,他們自然也界定了自己“新”的內涵,如果不讀小說文本,那種旨在發現“新”的評論,當然也是自圓其說的。不過,讀了小說文本,情況的確不是論評者說的那么回事兒?!陡坏V》中的麻莊人,的確為了錢,為了煤礦,不惜村毀屋塌;當發現過度開發而環境惡化時,也不惜以極端的方式來抗拒、阻礙鄉村經濟發展的節奏。這就產生了所謂傳統與現代或者愚昧與文明的沖突問題。這是現代性問題嗎?肯定不是。但是論評者想當然地認為是現代化以及現代性過程中的必然結果。《后土》有一個極有趣的情節,就是村人對小龍河的改造會影響麻莊表達了罕見認同,于是論評者依著作者的敘述信息得出結論認為,民間民俗文化中的“土地廟”崇拜大概是鄉村精神失落及鄉愁發生的根源。單純從精神寄托看,也許有道理,可實質上這種“信仰”恐怕不見得與現代性有多少聯系吧!更加之小說敘事之信仰,那是需要用反語來解釋的現象學,如果敘述了什么就認定作者思想就是什么,無異于誤讀?!陡5亍分新榍f鄉賢萬仁義看起來窮極全部心力守住了村莊的傳統倫理與道德秩序,可是這只是就傳統來看傳統的結論,倘若用現代性眼光看過去,該小說敘事可能正好表達的是村莊傳統文化必然走向終結的命運。由此可見,迷戀乃至迷信“新”,對于敘事文學來說,其實是一種極不負責任的態度,特別是對敘事文學作者的思想意圖,很可能還是一種善意的剿殺。主觀上我們非常希望我們的生活與人生一夜之間能全然一新,但真正的觀念之新、價值理念之新、生活方式及意義機制之新,恐怕沒那么容易。也就是說,按照某種理論或想象寫“新”是容易的,但寫之所以不“新”或因“舊”始終盤踞在世界中心因而“新”顯得暗淡是不容易的。葉煒“鄉土中國三部曲”的總的敘事旨趣,顯而易見在后者,寫到最后一部《福地》也不是為了得出一個類似社會學調查報告一樣的鄉村治理結論,而是從鄉村文化的再生可能與既有鄉村文化的內部廝磨、角逐中,讓人們在反諷式、隱喻式敘事中體驗到一種意味深長的憂患和沉思。
以上回顧,不是為了重評“鄉土中國三部曲”,是為著提醒讀者注意,葉煒其實是一個頗具自覺現代性意識和知識經驗儲備的小說家,他已經不再滿足于通過故事的大沖突、情節的偶然性和人性的不確定性來敘述現代性處境了;也不再滿足通過對某個人物封閉的內心猜測來證明人性的豐富與復雜,或對荷爾蒙的肆意放縱來撰寫被認為是表征現代性首選要素的“孤獨”主題。他的長河敘事中,像《平凡的世界》那樣,社會性內容始終是支持人物命運轉折的堅實基礎,高校運轉機制始終是成就人或者毀壞人的必然土壤和空氣。語感看似樸實無華、云淡風輕,其輕描淡寫背后實則埋藏著重重危機,這才是接近現代社會機制本身的敘事。因為,只有任何不正常都被認為是習以為常,那么,習以為常本身的問題,才顯得觸目驚心。我認為,“轉型時代三部曲”正是在這樣的思維基礎上產生的,其思想既連通著“鄉土中國三部曲”,又有了新的積累與深化。
“鄉土中國三部曲”以蘇北魯南地區的麻莊為“鄉土中國”的縮影,來形象地呈現中國農村近半個世紀的社會變遷和人們的思維觀念變化,表面看起來敘事遵循的邏輯是改變—沖突—回歸的模式,因為那個地區也基本符合現代性觀照條件。一是窮,落后;二是曾經干凈,純粹;三是有保存相對完整的傳統元素,具備一般所謂堅守的資本。但實際上這個三段論正好構成了否定—肯定—否定或者否定之否定的思想過程。也就是說,當敘事越完備、天衣無縫之時,它的生命力、前景可能越灰暗。葉煒在《福地》中對萬仁義所注入的期望,正如陳忠實在《白鹿原》中對朱先生的敘事,都是一種反諷的大隱喻和大修辭,是向前無路可尋的后視式“回光返照”,讓這部單部長篇收官“鄉土中國三部曲”,敘事思想指向也就意味深長了。到了“轉型時代三部曲”,因為敘寫的對象一下變成了高校生活,寫作方法和敘述技巧以及聚焦的視點人物,也就需跟著有所調整和深化處理。比如,《躑躅》章節標題運用雅致古典的修辭,方便于表現農裔身份知識分子心靈經歷突變時的異常矛盾感受;《裂變》章節變而為事件中心,故事與故事之間形成了疊加與相互推進相互深化的效果,有利于把本來異樣的高校學術流程敘事得正?;⒊B化,突出強烈體驗反差;《天擇》章節標題則又一改前兩者慣性,以主要人物一直使用或曾經長期使用的物件為名,強化了物見證人事無端的寓言化色彩,使一直處于陰暗處、私密處的內容變得普遍可感可知。如此等等,這些形式上的新鮮探索,對敘事的進一步深化,起到了事半功倍的感染效果,有效地彰顯了他觀察對象、敘述對象、審視對象的日常生活現代性意圖。
二
名為“轉型時代”,在葉煒處,其實是今天時代知識分子在知識環境中成長、蛻變以及被磨光磨平磨滑的整個知識生產環節和維持其生產的機制結構。傳統鄉土的“超穩定”被打破,新的文化秩序卻又好像不停地在變化,始終找不到落腳點,只能以誰抓住的東西最“新”為當然的參照標準。表面追“新”逐“異”,背后卻仍然老葫蘆舊酒。要透視與呈現這個世界里的人生世相,《儒林外史》(吳敬梓)式的背景、《圍城》(錢鍾書)式的知識、《靈與肉》(張賢亮)式的遭遇和《曾在天涯》(閻真)式的經歷等,葉煒或許都有所欠缺,他當然也不可能再去寫一組高級模仿之作。他為文的真誠和樸素,對文學敘事的坦誠與原始,也就體現在這里。他理解的中國知識分子的成長,的確有別于前面幾部作品對其的刻畫、塑造乃至定型。他筆下的中國當代知識分子,可以大致分為三段歷程來理解。第一歷程是如何從鄉土傳統文化及其所構造的無處不在的日常生活慣性、倫理生活慣性、情感生活慣性和價值生活慣性中,像蛇蛻那樣一點一滴擺脫出來,而且每一點每一滴都需背負“背叛”“大逆不道”乃至“當代陳世美”的罵名。等把龐大的根系、盤根錯節的文化糾結甩在身后,開始正兒八經走上知識之路時,驀然發現,長期的鄉土“浸濡”,無法把文本知識與高校實際知識運行慣例結合起來,后兩者已然不是站在鄉土的角度看上去那么純美、那么純粹。非但如此,它們其實很大程度上是鄉土經驗與城鎮市井趣味經過經濟主義自私自利價值選擇精心打造后的混合物。這時候,農裔的臍帶尚未剪斷,城鎮的世俗法則已經魚貫而入了。擺在面前的便只有數得著的兩條路,要么隨風俯仰,潘多拉瓶子打開,來者不拒;要么故步自封,自卑、膽小、縮手縮腳、張不開嘴邁不開腿,以至于坐失良機?!稗D型時代三部曲”中的第一部《躑躅》寫的就是這個。那個叫陳敵的人在25萬字的《躑躅》中出出進進幾十趟,到最后泥腿子的身份似乎變了,成了名副其實的大學生,但他和別的大學生不一樣,身后沒那么干凈利索,在農村還有“油瓶”拖著后腿呢!紅顏和樂樂是他上大學之前留在農村的“后綴”。表面上,他好像頗善男歡女愛之事,游刃有余地周旋在郭聰與李巧之間,即便在一直寫畢業論文的敘述人“我”眼里,陳敵儼然一成熟大學生,該有的都有了。其實不然,我們讀過不少仗義執言、為民請命或者虛與委蛇、王顧左右的知識分子敘述,馬二(《儒林外史》)、林震(王蒙《組織部來了個年輕人》)、方鴻漸(《圍城》)、池大為(《滄浪之水》)等,卻還沒有一個起點如此之低、實際也活得如此之不堪的知識分子。這就可以解釋何謂“轉型”了,至少在第一歷程中,中國當代知識分子,從受教育、經濟狀況、家庭情況以及社會文化氛圍來看,多數實際上是陳敵這樣的人。一開始他們就被拋到了個人主義、經濟主義價值追逐大潮中,一開始也就染上了一百年前阿Q老兄“想要什么就是什么”的“理想生活”幻景,時代轉型塞給他們的不是價值機制,而是一路的狂奔和追逐——這種個人主義,之所以很容易與后來的經濟主義價值觀結合,主要原因就在于正中了人性中自私自利的下懷,起點上已然不是現代法治意義上文化自覺的現代性個體了。
第二歷程是知識個體如何轉進知識體系,或知識體系怎樣消化處理知識個體的問題。陳敵這類人被大量補充進高校知識生產關鍵環節,這是社會結構變革的重要成果之一,那時候社會階層之間還保留著互相流動的小小渠道。正如前面所提,當《躑躅》中的陳敵成長為《裂變》中青年知識骨干的史真時,他選擇的和能夠選擇的路子好像只有后者,即從故步自封、自卑、膽小、縮手縮腳、張不開嘴邁不開腿等,進化而成為執著、堅定、仗義執言和為民請命。這其中的原因需要解釋一下。在史真所在的高?;衔飳嶒炇遥兄薮蟮摹坝退?,而項目主持人又是校相關領導掛名,就是說,史真只有相對獨立的項目經費使用權,但沒有支配權。那么,傳聞中這個實驗室的所謂“鉈中毒”事件,其實撕開的是高校項目管理、財務制度與學術個體之間的矛盾。只要沒完沒了中止研究,才能沒完沒了追加項目經費,項目的真正受益者也才能夠不斷創造出腐敗的空間和資本,這是埋藏在高校學術背后的一干人所共知的利益經濟鏈,經久不息。關鍵問題在于,史真不知從哪里攜帶而來的價值體系、學術體系,與之格格不入。有的人或許會把這個問題解釋為學者個人操守與整個學術環境之間的錯位,那么,《裂變》便很容易被理解成一部一般意義的學術腐敗小說了。之所以史真選擇了他該選擇的路子,在史真那里,并不是不要名不要利,他要的是合理的名合法的利。這是與傳統知識分子完全不同的一個形象。史真絕非“朝聞道夕死可矣”,也絕非莊老一路來的假清高之流。他與整個高校項目化學術體系的根本矛盾是,他身上所照射出的現代知識分子的邏輯思路,不能見容于經濟利益最大化而不是學術價值最大化的知識生產機制。
這就牽涉農裔出身了。從陳敵那里開始,他身上的確還有傳統鄉村文化的若干非常優秀的東西,但這東西一經現代大學中莫名其妙的末流流行文化渣子打扮,再經量化學術體制鞏固甚至機制化處理,儼然成了代表所謂現代學術的規范和標準了。那么,史真的遭遇其實正是陳敵身上未被異化的傳統鄉村文化與已經被機制化了的現代大學學術體制之間水火不容的交鋒,這與利不利、義不義,乃至誰舍利,誰又取義,沒有半點關系,也與學者個人操守與學術環境矛盾沒有直接關系。它的本質僅僅是葉煒所敘事的大學及其整個學術環境越來越江湖化,而不是越來越現代性的問題。
可見,《裂變》中的“轉型”也仍然面臨著一大難題,要么學者個人主動剿滅自己的學術操守,把學術只看作一種謀生手段;要么知識生產環境進一步優化,取消完全經濟主義的運作機制。然而從小說敘事看,史真被擠對走,意味著項目化追求利益最大化已然是那所高校及其評估體系所認可的所謂現代學術規范流程。所以,理解史真,不能割裂開認為是個人品質,總指望冒出來一兩個這樣的人能牛犢頂橡樹,總有人冒死去頂就覺得堅守成功了。這是癡人說夢。史真走了,他到了另外的大學,他的學術也將繼續。不同大學的寬容度雖然不同,但在經濟社會要擁有自己的社會份額,進一步將遭遇相同的瓶頸,這便是《天擇》的主要敘事對象,那就是高校權力話語與學術話語、學術話語行規與個體學術良知之間的摩擦問題了。
牛萬象是《天擇》中一路見證、參與、策劃古彭大學申博工作的一個人,他帶著《躑躅》中陳敵的“狡黠”與“圓滑”,也帶著《裂變》中史真的“較真”與“堅持”。他當然也帶著陳敵同時游戲于眾多美女學生之間的本領,亦帶著史真“賊大膽小”的一系列不可告人的私人秘密。但終歸牛萬象還是牛萬象,在古彭大學申博的整個過程中,他寄身在古彭大學宣傳部,這是最接近高校權力話語的一個地方。因此,葉煒所謂“轉型”,此處便指高校權力話語與民意之間的錯位。古彭大學前前后后幾次申博失敗,所牽動的無非權力話語圈內部與整個學術評價體系之間的對峙,讀《天擇》,這種長久對峙被一一細化成了論文生產圈、新聞生產圈、政治話語生產圈和用人慣例圈。分開來時,它們各自為政、自成體系;合起來,它們相互勾連、鑲嵌交織。無論哪種占上風,被隨意用來用去的棋子,始終是學術及相關學術代表,個體學術良知的代表尤其最容易被利用。
這樣的高校環境,是不能簡單用齷齪或無恥來形容的,因為本不是個體的事,也本不是單純道德倫理問題。然而對一個知識人的成長而言,它可能就是繞不過去的第三次歷程。因為,第一,個體學者不能擺脫高校權力話語圈而獨立存在;第二,個體學者不可能擺脫不同圈知識構造的重新打扮;第三,個體學術生產的流通最終還得仰仗各種圈的認可。所以,《天擇》通過高校權力部門的敘事,所出示的難題是統攬性的。一邊系著《躑躅》,照應了陳敵初入學術體系,他的所作所為也都能從《天擇》中找到源頭;一邊扯著《裂變》,史真的壓抑經歷也都早在《天擇》中埋下了伏筆??偠灾w來說,“轉型時代三部曲”實質上構成了反諷意義上的封閉循環。所謂“轉型”,只能向別處尋找借鑒,而不是自戀式自我確認或烏托邦式指望某個傳統力量包治百病。
這無疑是整體性眼光,而不是局部的或某些細節的自覺問題,葉煒自覺的現代性思想意識就體現在這里,無疑也給評判同類小說敘事提供了審視的參照經驗。
三
當然,通讀完“轉型時代三部曲”,單就文學敘事和敘述看,個人覺得還有好好擠一擠水分的余地。百萬字三部曲,如果壓縮成一部,結構會更加緊湊,反諷力度會更強,也未嘗不可。蹊蹺的是,創作大部頭超長度小說,似乎并非葉煒一個人的追求,長河小說創作好像已經成了今天的一個熱潮,作家一邊罵沒人讀書,一邊卻動輒上百萬乃至幾百萬字地制造閱讀“怪獸”,不知這種分裂究竟出在哪里,藏著怎樣的市場機密?另外,“同居時代”這一情節線索在三部長篇小說敘述中不時出現,每到關節點一定是人物在男女之事中太隨便了,那么,有沒有可能把無須用“性”來推動的情節,轉換成用故事內部機制所需來推動?如此,“轉型”則會更加具有社會性。如此等等,細細說來,“轉型時代三部曲”的確還存在一些不足。不過,瑕不掩瑜,在如此龐大的體量中,葉煒能以融入血液的現代性意識和經驗,來整體呈現當代中國知識分子成長、成型乃至走樣、變調的普遍性知識生產環境與氛圍,而且留下了陳敵、史真、牛萬象等完全有別于前輩或同輩作家的知識分子人物形象,僅此一端,葉煒的思考與實踐無疑早已在全國小說創作的前沿位置了。
[本文系寧夏哲學社會科學規劃項目“當代社會分層與重要作家文學敘事思想研究”階段性成果(19NXBZW02);也系2018年寧夏哲學社會科學領域“領軍人才”工程培養經費支持階段性成果。]
作者單位:寧夏社會科學院
(責任編輯?郎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