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9年3月,九屆全國人大二次會議如期在北京召開,林墉是廣東代表團的成員,也是全國人大主席團的成員,他早早地去收拾衣服,準備讓司機把行李送至廣東省人大集中后再送飛機場。因為去年他第一次參加全國人大會議,到北京后,臨開會前才被告知:你是大會主席團的成員,得坐主席臺。但他沒有這個思想準備,只穿了平常穿的毛衣就來了。結果,林墉從主席臺下來時,很多人都對他說:“林墉呀,你今天怎么不穿衣服呀?”林墉納悶:“我沒有不穿衣服啊?”后來才明白,大家指的是,在這樣重要的場合應該穿西裝。
現在,又要去北京開會了,這么重要的西裝,當然不會忽略。但他平常從不穿西裝,只好把平常撂在一邊的西裝一件一件試穿,看哪一件合適。
這時意外發生了:突然手上的西裝掉在了地上,頭發暈,眼發黑,人感到很不舒服,于是馬上到床上躺著。躺著躺著,他就睡著了。
這一睡,居然睡了十幾個小時。我拍醒他:“司機來拿行李呢。”林墉閉著眼睛說:“我很不舒服,我去不了北京開會了,替我請假吧。”我再問:“你哪里不舒服呢?”他說:“說不出,好像渾身都不舒服。”摸摸頭,沒燒,看看臉色,也沒有異樣。我想,可能是連日來畫畫應酬,人來人往,勞累了,讓他好好休息一下吧。
又睡了幾個小時。想想,不對呀,林墉是個很勤奮的人,從來沒有睡過那么長的覺,平常如果稍微好一些,他會馬上起來的。現在他一定很不舒服才會這樣睡。
又過了幾小時。我可以斷定,他一定是出毛病了。但是什么毛病,我真看不出來,一沒發燒,二沒嘔吐,三沒腹瀉,而且之前一直是好好的。我馬上打電話給小彭。小彭說,我也很難斷定,我馬上來看看。
小彭叫彭少輝,讀書時學的是藥理,后來在廣州市一醫院藥劑室工作,管理藥物的采購和發放。他精干、機靈,為人熱心腸,常常為畫家送醫送藥,問寒問暖,雖然不是醫生,但醫學上的學問肯定比我多,所以我一有事,首先想到他。
小彭來了。他看著林墉,一副睡得很舒服的樣子,還打著輕微的鼾呢。小彭說:“我看不要緊,沒什么大問題。”我說:“林墉已經睡了二十個小時了,這個問題還不大呀?”小彭說:“如果他有事,就不可能睡得那么舒服。”
我一想,也有道理,但心里總放不下,總感覺有什么事情要發生。
事情有那么湊巧,廣州市兒童醫院的院長曾其毅來作客,他一聽說林墉已睡了二十個小時,連忙說:“肯定有事,趕快去醫院檢查,睡這么久,起碼是腦缺血,不排除還有其他,正常人是不可能睡那么多覺的。”
于是在小彭的幫助下,林墉住進了市一人民醫院,很快就做完了心、肺、血液、B超等檢查,都沒有發現問題。小彭建議,再做個核磁共振,看看腦有沒有問題。
醫生問林墉,以前有沒有做過頭部的檢查。林墉回憶起六年前他曾為華僑醫院義務畫畫,醫院作為回報為他掃描頭顱,這純屬友情掃描,掃著好玩,因為林墉當時沒有任何癥狀。沒想到卻掃描出了一點異常,腦組織中有一個棗子大小的囊腫,再一片片的掃描切割,發現里面是液體,囊內液體和外面的腦液是相通的。
醫生說,問題不大,但是要注意,假如碰到頭發昏,眼發黑,暈倒,就要馬上去醫院檢查。但是六年了,這種情況從來沒有出現過。
檢查報告出來了,顱腦MR檢查:左側側腦室三角區見一不規則異常信號影,邊緣清楚,大小約56mm × 58 mm ×55 mm,TIW呈不均勻低信號,T2W及壓水呈高信號,欠均勻。增強后,病灶有斑點狀強化。病變周圍未見水腫信號。病變向上占據左側側腦室枕角。左側側腦室顳角擴大積水。第三腦室及中線結構右移。余腦組織信號可。顱骨未見異常信號。副鼻竇未見異常。意見:左側側腦室三角部占位病變,擬膠質瘤(多為室管膜瘤)。
腦里有瘤子!六年前的囊腫,長成了一個大得足以塞滿了整個左腦室的瘤子!正因為瘤子已壓迫到其他的腦組織,林墉才出現了二十多個小時的昏睡。醫生初步判定為室管膜瘤——膠質瘤的一種。
這真是晴天霹靂!身體其他地方長瘤子已經很恐怖,腦里長瘤子更加恐怖!我從來都沒有聽說過這種病,更不會想到會發生在自己的親人身上!我雙手顫抖地接過那些片子,透過亮光,看見林墉腦袋那古古怪怪、我從來沒有見過的紋路:彎彎曲曲,像高山,像梯田,像河沖,黑黑白白,縱橫交錯,仿佛一幅絕妙的黑白畫。黑黑白白中夾著灰色,調子很豐富。可它不是畫,是一個真實的腦袋!一個很聰明但卻長了瘤子的腦袋!后來我聽人說,得這種病的概率是萬分之一。萬分之一!這么難得的東西,居然讓林墉得著!
后來我又聽人說,腦子長瘤子的人都很聰明,因為有部分的腦細胞被壓迫著,有部分腦細胞則離奇的發達,發達的這部分腦細胞所管轄的功能是異于常人的。我看見,那個叫腦室的地方,有一塊圓圓的黑黑的東西,醫生說是正常的腦組織發生異化,脫變為不正常的組織,當它增生到一定的時候,就會壓迫到周圍的正常組織,會產生癥狀。大腦是人體的總指揮,大腦受到傷害,會失語、失明、失憶、失禁、癱瘓……甚至死亡。唉,原來林墉的聰明,是以這樣沉重的代價得來的!
醫生說:“問題很嚴重,已不能等待了,保守治療不可能,得馬上開刀,把腫瘤拿下。在哪里開,你自己做決定。”我聽得直冒冷汗,渾身發抖。
我問小彭怎么辦。小彭說,也只能是開刀了。
我把林墉帶回家中,一進門嚇了一大跳。
滿屋子都是人,親戚們全來了:林墉的大姐、三姐夫婦、四姐、四姐的孩子,我二妹、四妹、五妹……連在深圳工作的侄兒也來了。
滿屋子是煙,原來是林墉的大姐在拜神燒紙錢,求神仙保佑林墉手術成功。煙把我媽媽熏得哮喘病發作,四妹找出輪椅飛快地把媽媽推到屋外……
亂套了,亂套了,整個家都亂了!
小彭跟我說,這是大手術,又是腦部手術,一定要選好手術醫生,碰到技術差的,你這下半生就完了!
隔行如隔山,廣州那么多的醫院,那么多的醫生,醫術誰好誰劣?請教誰去?以前我們去醫院看病,哪里近就去那里看,都沒仔細選擇過。可現在不一樣啊!我鎮定下來,我強制自己不要驚慌,事到如今,只能見步行步,想辦法跟林墉找個好的外科醫生動手術。
一個名字突然出現在我的腦海里:林曙光!
林曙光是省人民醫院院長。好多年前,省人民醫院邀請我和廣東畫院院長王玉玨去評選他們醫院職工的美術書法作品和醫院院徽。評選完了,院長林曙光還請我們吃了一頓飯。林曙光是廣東潮汕人,高挑身材,年輕英俊。雖然事隔多年我還很有印象。他是全國人民代表,現在正在北京開會,據說在省人大里,他和林墉同在一個小組,應該相互認識。
我立馬通過朋友劉觀送找到了林曙光,請教他該如何辦。他很干脆告訴我:“做腦部手術,中山醫院不錯,我們省醫也不錯。你可以把腦部片子,送給我們醫院神經外科主任林志俊,請他看一看,我叫他跟你約時間。”
很快,林志俊醫生聯系了我,看了林墉的核磁共振片子后,他說:“馬上做手術是肯定的,先住進我們醫院,我看看病人再說。”沒想到這么快就定下來了。事已至此,還能怎么選擇呢?畢竟病人的病情是不斷發展的啊!
我把這個情況告訴兒童醫院院長曾其毅,他說,按照目前大家的看法,腦外科手術,省醫、中山醫院、廣醫二院都不錯,但這個林醫生我不認識,我明天來看一看。
第二天,曾醫生來病房,站在一邊靜靜地看林醫生查房。待林醫生走后,曾醫生說:“可以,他可以。我看他很有經驗。”
我才注意到,林志俊醫生,五十多歲的樣子,頭微謝,皮膚黝黑,兩只手像兩把鉗子,十分有力,態度誠懇,能讓人明顯感覺到他的能力和經驗。我第一次見他,就對他有好印象:他應該是一個很專業的醫生。我慶幸自己一下就能碰到一個好醫生。
值得慶幸的事情接踵而來。僅隔一天,林曙光院長在全國人大的會議上請了假,從北京飛回廣州,組織了林墉手術的會診。會診時,除了本院神經外科和麻醉科等的醫生、護士外,還請了廣醫二院原神經外科主任、伽瑪刀中心的創始人朱建坤醫生,中山醫學院附一醫院神經外科主任陳明振醫生。
在經過林曙光院長的許可后,我也進來旁聽了會診。聽著醫生護士在發表意見,林曙光院長在布置事情,雖然聽不明白是什么,但個個詞都像雷一樣轟在我的頭上。
我回到病房時,林墉已清醒了。他恢復了平常的樣子,好像沒有什么病容,更沒有一點驚慌。他坐在椅子上,跟來探訪他的朋友聊天呢。
作家蘇烈最先來,因為他就住在隔壁的病房,平常雖然大家都在廣州,但見面的機會并不多。現在這種情況下見面,似乎還挺高興的。
很快,林墉生病的消息就傳出去了。平常他的朋友就多,交游很廣,在廣東畫院時,他的畫室是不用關門的,整天川流不息的訪客,滿座高朋。現在,朋友們送來了很多花籃,多得房間里放不下,就放到值班護士的柜臺上,擺了整整一溜,跟過節一樣。
接著是例行的各種身體檢查,血壓、血液、心臟及內臟的各項報告陸續出來了,基本沒有什么問題。
準備做手術了,因為是開顱手術,必須先把頭剃光。
醫院里的理發師,最厲害的手藝是剃光頭了。3月16日,手術的前一天,理發師幾剪下來,林墉的頭發全沒了,再刮幾刮,林墉的樣子全變了!他摸著光亮亮的腦袋,一副聽天由命的樣子。這天夜里他照樣呼呼大睡,他說:我不操心,把自己交給醫生就行了。這個時候,最能考驗一個人的心理素質。
我卻不行,驚慌萬分,老在發抖,甚至吃飯時夾不著菜,老是想著手術的各種不測,手術前一夜無眠。
1999年3月17日上午8時,護士把林墉放上擔架,推進電梯,到樓下,又抬進汽車,送去手術室。林墉的三姐、四姐趕來,揮著手,流著淚,一副生離死別的樣子,氣氛凄慘。自從林墉出事之后,四妹家芳馬上來幫手,她不但幫我料理很多雜事,還是我的精神支柱。
約莫過了兩個多鐘頭,主刀林志俊醫生從手術室里出來了,手里拿著一個小杯子。我趕忙迎上前,他舉起小杯子說:“請你看看,這是取出來的林墉的腦腫瘤細胞,病理是什么,還要進一步化驗。”我睜大了眼睛看,那像豬腦一樣的東西只有一點點。
“為什么這么少?”按影像里顯示的體積來算,應該是好大一杯……
會不會沒做干凈,還有余留?如果有那又會怎么樣?我心里馬上有一個疑團。這疑團的產生,基于這幾天得來的知識。聽人說,腦的瘤子很難做干凈,那像豆腐一樣的腦漿,挖多一點就會有后遺癥,挖不干凈就會復發。而這種叫膠質瘤的瘤子,邊線是不清楚的,會給手術帶來很大的難度。
不多久,林墉從手術室里被推出來了,雙眼緊閉,臉色慘白,腦袋上插著幾根管子,和今天早上相比,判若兩人啊!唉,人這東西,真是脆弱得很哪!生與死,只是一線之隔。
之后,林墉被推進了監護室。但我們被拒絕入內,只好在門外徘徊,終找不到機會進去。無奈,只能回病房休息。
終是不放心,我們又來到監護室門口,順手拿了掛在門口護士穿的白大褂穿在身上,趁著沒人,一閃進去了。林墉還在昏迷,床頭的儀器,一跳一跳的顯示他的脈搏、血壓,他的體征。旁邊掛著尿袋,已有半袋尿。沒一會,護士發現了就把我們趕了出來。
這幾天中,小小的監護室,已有兩人死去。
大概第三天,林墉醒來了,但還是很衰弱。醒來后,他首先關心的是自己畫畫的功能有沒有失去。他說要畫畫,要看看自己還能畫到什么樣子。我們馬上拿一個速寫本、一支筆給他,他很快就畫出了一個女孩的頭像,畫得很端正。林志俊醫生和我們都很高興,因為這意味著,原來最擔心的畫畫的功能還在,沒有丟失;也證明他的肢體沒有癱瘓,起碼上肢是好的,腦筋也不錯。
林墉在監護室里呆了九天。我們每天伏在過道里,有機會就溜進去護理林墉。林志俊醫生很理解我們,用一個小屏風把林墉圍起來,給我們做一點小掩護,我們在里面跟他喂食、按摩。
九天之后,林墉轉回一般病房。
他現在的問題是,因為手術產生了腦水腫,還有,核磁共振的片子顯示原來的患部有一個陰影,這陰影,是殘留,是血塊,還是疤痕?不清楚。
人腦是個很奇妙的東西,它掌管著全身各個部位,一些腦細胞組織管一個功能,假若哪一些腦細胞組織有問題,所管的那一個功能便會失去。林墉腦水腫的那部分腦細胞的功能是管名詞和寫字的,所以,凡是名詞他都說不出來,比如人名、地名、物名,簡單到杯子、碗、毛巾、鞋等都說不出。他不會寫字,連自己的名字都寫不出,醫學上稱為“命名性失語”。后來我們慢慢教他,他可以寫了,但寫的字卻是反過來的。正常人想寫反字還挺不容易呢,要練好久,可他一寫就是反的。后來,寫的“墉”字中間總會有個“米”字,而且很長時間都是這樣。倒是思維還可以,比如說,他叫我蘇華,蘇華是名詞,他叫不出,他就跟著我妹叫我“家姐”;林主任是名詞,他也叫不出,但他的思維好,就自創叫林主任“一哥”,因為林主任是一把手,叫李副主任“二哥”,因為李副主任是二把手。
這時靜脈注射的用藥是地塞米松、速尿、白蛋白,天天如此。地塞米松是激素,速尿是脫水,白蛋白除了增強體質,還有點脫水的作用。激素用了一段時間后,人就馬上變了樣,胖,滿月臉、水牛背、將軍肚,飯量很大,一頓吃四個饅頭兩個雞蛋,吃完還想要。
期間很多朋友來看他。連近八十歲的吳南生同志,也來了幾次,他對醫生說,這是一個很聰明的腦袋,你們一定要治好這個腦袋。他又跟我說,我來的意思是想讓他們更重視一些,醫院重視和不重視差很遠呢。
醫院方面,知道這是一個很聰明的腦袋,都很盡心盡力,又是中藥又是西藥,還組織專家來會診,但腦水腫的問題解決進展緩慢。林志俊醫生建議去做高壓氧。
所謂高壓氧,是在一個密封的空間,病人進去后,艙內加壓,外面的氧氣也同步加壓,然后送到病人處,給病人呼吸。高壓氧對腦部受傷的病人最有效果,可以為大腦提供充足的氧氣。但這時林墉已不能走路了,連站立都不可能,小腿的肌肉萎縮得厲害,只能用擔架床把他抬進高壓氧艙。
以前有過關于高壓氧艙出事的報道,林志俊醫生親自和林墉一起進入高壓氧艙,以消除他的顧慮。
日子一天天過,人還是不見好。此時,林墉變得很脆弱,見人就哭,一哭腦袋就變得通紅,十分嚇人。醫生說,很多腦受傷的病人都很喜歡哭,哪怕是久經戰場的老紅軍也不例外。為了不讓他感情激動,盡量不讓他見人。還好,很多來看林墉的朋友都能理解,都說:不要緊的,我在門口看看就好。
一天晚上,林志俊醫生邀請幾個同行來看林墉,請他們出點主意,有河南醫院腦外科主任朱建坤、中山二院腦外科主任陳明振、華僑醫院腦外科主任陳善成、珠江醫院大外科主任陳長才等。他們紛紛發表意見,其中陳明振醫生的意見最使我吃驚,他建議做二次手術:腦里面還有殘留,東西不清干凈,病怎么能好?
天哪!開一次腦已經把人折騰得半死,半個死人再開一次腦,這人還有命嗎?林志俊醫生卻不主張這么激烈的做法,認為恢復得雖然慢,但始終會好的。
一天,神經外科來了一個三十左右歲的男病人,他被安排在對門的病房,等待做手術。
青年進來時相當精神,到處參觀。他走到我們的病房,林墉看見他,向他招了招手,青年很快地走過來,他們就開始交流。青年說,他是一個汽車司機,有一次突然暈倒在地,但很快就醒來,醒來后什么事也沒有,一切如常。他有個親戚,親戚有一點醫學常識,覺得這總是個問題,建議他到醫院查一查,看腦部有沒有問題。果不出其然,核磁共振照出腦里有腫瘤,醫生建議來做手術。林墉馬上把他視為同道,以一個過來人的身份和他談經驗和心得。兩個人談得津津有味呢。林墉能和人交談,神情這么好,說話又有條理,這證明他的病情又好了很多,我們看著都很高興,
遺憾的是,那青年轉了一天后,第二天便不見了,原來,他已縮在病床上躲在被子里,一下子好像病得很嚴重似的。
為了更有說服力,林志俊醫生建議請北京的大權威來會診。
這北京的大權威叫王忠誠,是北京天壇醫院院長。后來我在中央電視臺播出的節目中看過他的介紹。他在抗美援朝時作為赴朝的醫務人員,曾救下很多傷員,傷員受傷的部位大部分是頭部,頭部受傷大部分要做手術,但當時受技術和條件的限制,很多人因為不能及時做手術或手術做不好而死亡,這給他很大的刺激。戰爭結束后,王忠誠刻苦學習,苦練技術,前后一共做過一萬多例腦部手術,成了聞名全國的腦外科手術權威、中國工程院院士。王忠誠院長是中國顯微神經外科的創始人,他使神經外科手術質量躍上了一個新的臺階,讓神經外科在醫學領域有了重要的位置,讓中國的神經外科事業達到了世界先進水平。
大權威很忙,不易請,據說是廣東省委通過北京市委才請來的。
省醫腦外科副主任李昭杰跟我打招呼,王忠誠話語不多,可能只有兩三句話。為什么要先跟我打招呼?他繼續說,以前曾有病人千里迢迢請他來會診,但會診完,王忠誠只講兩三句話。病人家屬就很有意見,因為他們來往的費用是由病人負責的,花一萬幾千,等來只有兩三句話,心里實在不能平衡。一般人不一定理解,這可是質量很高的幾句話啊。
朱建坤醫生和林志俊醫生畢恭畢敬從飛機場把王忠誠大權威接到醫院,一番檢查后,王忠誠開口了,三點意見:一、手術是成功的;二、治療的方案是對頭的;三、現在的情況是可以的……
有了這個肯定,林醫生高興得不得了。
王忠誠和他的助手很快就回北京了,這邊繼續著林墉的治療。終于有一天,核磁共振影像上顯示,腦的中線往中間靠了一些,這意味著,腦水腫開始好轉。
大權威就是大權威。權威的看法帶有預見性。
下一個問題,是手術后做不做放療和化療?廣州各醫院的權威也紛紛發表他們的意見。
珠江醫院大外科主任陳長才,根據他以往的經驗提出,因為手術做得不干凈,現在有殘留,最好做化療。鐵路總醫院院長、腦外科專家曾恒輝認為,可以做伽瑪刀。他有一個病人做了手術,但做不干凈,再做伽瑪刀,現在已可以騎摩托車跑來跑去了。華僑醫院腦外科主任陳善成、放射科莊承海,市一人民醫院腦外科主任魏正懷,南方醫院放射科主任陳龍華以及中山醫腫瘤醫院醫生等,都各自發表了意見。
林志俊醫生認為,病理一級的,也就是說腫瘤是良性的,手術后一般不做放療和化療。因為放療和化療,對身體是一個摧殘,造成免疫力降低。林曙光院長說,不怕的,這個良性腫瘤,生長很緩慢。現在這個尺寸,其實也不知道是長了多少年了。再說,就算它還不老實,再長,我們還有辦法對付。
但我總想到它的反面,萬一手術后起變化了呢?惡化了呢?難道還再開一次刀嗎?他們當醫生的,把人割了一次又一次,就像家常便飯……
又是一次大會診,人員大體和以往差不多。有廣醫二院朱建坤醫生,市一人民醫院魏正懷醫生,鐵路醫院曾恒輝醫生,中山二院核磁共振的梁碧玲醫生,南方醫院放射科主任陳龍華,暨南大學華僑醫院陳善成,省醫神經內科主任徐書雯、王麗娟和放射科主任陳應瑞,影像科主任梁長虹,省醫林志俊、李昭杰以及中山醫院的醫生等。
他們都很熱烈地發表了意見,大多數人認為,為慎重起見,怕復發和惡變,下一步要進行放療或化療。南方醫院的陳龍華醫生說:“我們醫院有光子刀,光子刀在目前來說是最先進的。”他建議病人可以到他那里做光子刀的治療。而珠江醫院的陳長才醫生,還是堅持做化療最好。朱建坤醫生是廣醫二院伽瑪刀中心的創始人,當然主張做伽瑪刀。他們手上都掌握著先進的醫療武器,都極力推薦。而鐵路總醫院派了一個管化療的女醫生來會診,自然是主張化療的。連省醫腦外科副主任李昭杰也發表了同樣的意見。事后他跟我解釋,他是林志俊醫生的手下,他的意見一定要在林之前講出來,不然就不好說了,因為他清楚林的觀點。
中山二院梁碧玲醫生,她是另一種聲音:“現在大家認為在影像中顯示的是殘留的,我認為有可能是疤痕(即手術后結的痂,可慢慢被吸收的)。如果是疤痕,現在可不作任何處理。我的經驗,疤痕有時候,吸收也是挺慢的,也許要三五年的。假如不是疤痕,而是殘留,因為它是病理一級,是良性的,也先不著急做放化療,可以暫時觀察觀察再說。
這個觀點是我最愛聽的,因此,梁碧玲給我的印象特別深刻。聽人說過,廣東有兩人看片子最厲害的,其中之一就是梁碧玲。
最后,林志俊說話了,他顯得有點激動,他說,謝謝大家說了很多意見,也很有道理,但是說到要病人做放療和化療,我不能同意!我給病人做手術,做治療,有這么長時間,和病人有感情了,我不想再折磨病人!我們省醫是這樣處理的:病理是一級(良性)的,一般是不做放療和化療的!
會診就這樣結束了。我內心是同意林志俊的意見的,我不懂醫學,一方面我怕林墉再受折磨,另一方面,直覺覺得消滅殘留的腫瘤細胞和保存身體的免疫力同樣重要,這就要認真權衡得和失。因為病理是良性,良性就意味著正常的細胞異變,走得還不是很遠。腫瘤細胞生長非常緩慢,假如身體的免疫力較強,就可以把腫瘤細胞消滅,這和軍事上的道理是一樣的,是矛盾的雙方力量對比,敵強我死,我強敵亡。保存和增強自身的抵抗力來對付腫瘤細胞為上策。況且,是殘留是疤痕還沒肯定呢。這也是我學習毛主席的哲學著作“論持久戰”的心得。
我分析了各路專家的意見,我覺得專家意見的形成,源于病人腦里有腫瘤殘留的判斷,假如梁碧玲醫生的判斷成立呢,那就是另一種處理了。
這時,如何判斷就顯得太重要了。我想多找一些專家來看看片子。人家告訴我,和梁碧玲齊名的看片專家叫黃其鎏,是南方醫院影像科的主任,快退休了。我設法托人和他聯系上,并帶了一大疊林墉的核磁共振的片子去找他。黃其鎏醫生很耐心地一張一張地細看,看了有大半小時,然后他慢慢地說:“是復發。”
經歷了這么久,復發是我最害怕聽的字眼了。復發,意味著殘留的腫瘤細胞加速生長,病情惡化,甚至轉移……我在醫院里就見過,手術后又復發的病人的那種奄奄一息和家屬那種凄涼……
我再走回醫院時,已沒什么力氣了。但既然專家判斷了是復發,那么,現在必須要考慮下一步,為下一步的治療做準備,于是,我順道去參觀陳龍華醫生的光子刀,看看光子刀是如何治療病人的。
看我憂心腫腫的樣子,帶我去找黃其鎏醫生的省醫放射科的陳應瑞醫生不斷安慰我:“放療、化療這些東西也沒有什么大不了的,你來我們科看看,個個病人還不是活蹦蹦的,哪有你想的那么嚴重!”
回到醫院,林墉正在聚進精會神地練字呢,看樣子他的狀態并不壞。
老天爺保佑了林墉,只是苦其心志,勞其筋骨,空乏其身,并不欲把他置于死地。
后來事態的發展,一如林曙光院長和林志俊醫生所料,治療仍按原來的方案,每天靜脈注射地塞米松、速尿、白蛋白……
林墉終于一點一點地好起來,腦的中線開始往中間移,腦水腫慢慢吸收,很多失去了的名詞又回來了,天天練的字,雖然寫得還歪歪扭扭,但已能寫出不少而且也不會反,“墉”字中間也沒有“米”字了。但腿上的肌肉就慘了,才一兩個月的時間就萎縮得不能看了,林墉已不能走路。醫生老說要他進行鍛煉,其中有個年輕醫生舒航,體格健碩,虎頭虎腦的,很具備一個外科醫生的身體條件,我想他將來定是科里的一把好刀。他老說,你們太嬌慣林墉了,要走路要鍛煉,不刻苦鍛煉怎么能好?如果他不是名畫家,是一般的老百姓,我非把他天天趕下地不可。是啊,怪不得人說才多身子弱!
于是,我們總勸林墉多下地走,并請了按摩的醫生來給他按摩,但好幾次,按摩的醫生來,林墉就睡著了。后來他自己道出秘密:當他不喜歡按摩時,就假裝睡著,看見不喜歡的按摩醫生,也假裝睡著。他說,和你們論理也費事。他會使點鬼主意了,說明他的腦筋已很清醒了,他已恢復以往的自信,自己想怎么整就怎么整。
醫院總不是人住的地方,住久了,心特別煩。林墉想家了,他要求回家看看。林志俊醫生同意了,為防意外,答應和他一起走。
家在三樓,臥床幾十天,林墉已無力走上三樓,望著樓梯感嘆。幸虧林志俊醫生力氣大,把林墉背上了樓。闊別了幾十天的家,覺得處處親切。林墉這里摸摸,那里瞧瞧,回家的感覺真好!尤其是到那鬼門關走了一遭的人,更是另有一番滋味。他還開了卡拉OK,唱了一輪。
林墉的大腦,也是林志俊醫生的得意作品呢,他治好一個病人,那種愉悅,比我們畫家畫出一幅好畫更甚,因為那是一條人命!因此,林志俊醫生也大聲地唱了幾曲。
腦中線一開始往中間移,腦水腫一開始好轉,病情就好得很快。
四十天后,醫生通知可以離開腦外科,轉到東病區神經內科,再作調理。
當收拾好東西要離開腦外科時,林墉卻眼淚漣漣,不舍得走,他很難過,坐在輪椅上,跟醫生護士護工,一個一個去道別。他叮囑護士護工,不要忘記他,一定要到東病區去看他。
唉,誰讓他在這里度過了四十多個日日夜夜……
我們用輪椅把林墉從腦外科推到東病區神經內科。這東病區很有名,我很早就聽說過,是專為我省廳以上的干部服務的。
神經內科主任叫徐書雯,是個四十歲左右的女醫生,高高的個子,端正的五官,很有風度,穿著白大褂時有一種正氣。
轉到神經內科才兩天,林墉突然發起了高燒。經拍片檢查,原來是肺部感染。這叫院內感染,醫院內也是有很多病菌,體質弱的人就容易感染。查清病因,對癥下藥,燒很快就退了。
林墉的肺炎好了,醫生說,暫時醫到這里吧,先回家調理調理,有什么事情,可以馬上回來。可以回家了,大家都很高興,病人、家屬、醫護人員一起辛苦了那么幾十天,現在終于有個好結果。尤其是做那么大的一個開顱手術,沒有后遺癥,那真是天大的幸事!
回家了,一家人又團圓在一起,這才深刻的體會到,健康就是幸福,有了健康,才有一切。
林墉在家療養休息,但他更想畫畫。他已不拿畫筆好幾個月了。
他很快便在畫板上釘上宣紙,拿起畫筆畫了一個美女頭像,后面加一些花草,人物畫得很細致很美,花草也不錯,上顏色是錯版的,對不準,但對不準反而顯得豐富。但題字的時候就出問題,想寫的字寫不出,他說腦子里的字都沒有了,一片空白,最后只好我來幫他寫。
我覺得能畫畫就很不錯,因為你是個畫家,畫畫才是你的本行。但林墉并不這么想,他很痛苦,他痛苦腦中的字,大部分都沒有了,忘記了,他變成一個沒有文化的人了,傷心至極。他為了能快點恢復,有時候花三天的時間去想一個字,硬是要把它想出來。我跟他說,何必呢?你不懂,馬上來問我,我告訴你,你把它記住,這個字不就回來了嗎?這樣的速度,不是會更快嗎?
可他就是不,他偏要硬想,用他的辦法。醫生交待,隔一段時間就要去復查一次,看有什么變化。我知道,林墉這病,不會到此為止,肯定還會有“續集”。
我粗略地看了兩本醫書:一本是《中樞神經系統MR診斷和伽瑪刀治療圖譜》,是河南醫院朱醫生送給我的。一本是《鼻咽癌影像診斷學》,省醫梁醫生送給我的。本想找有關林墉的病情的醫書看,但是找不到,只好找相近的,能了解個大體也好。
現在病人回到家里,沒有醫生管了,下一步該如何辦?有人建議,不防把核磁共振的片子拿到香港,給香港的醫生看一看,多一種判斷,開闊點思路。剛好,妹妹小華的美術館有任務去香港,答應讓我女兒帶著片子跟他們一起去。到香港后,梁潔華女士帶著我的女兒去醫院找醫生看片。
梁潔華女士,是已故香港恒生銀行董事、著名金融家、大昌貿易行創辦人、慈善家梁球琚先生的女兒。長期來,她積極協助梁球琚先生贊助中國的慈善、教育、醫療、文化、體育、宗教等事業。她又是一位畫家,以中國的歷史、神話和文學作品為題材,創作了大量大幅人物畫,塑造了大量的中國女性形象,經常在中國和世界各地開畫展。梁潔華女士善良,富有同情心。她得知林墉生病后,打電話給我,要我把心放寬,一定要注意自己的身體。她說,蘇華,我比你更慘!一年之內,我失去了五個親人:丈夫、父親、母親、家公、家婆,而她僅有的一個哥哥,也在他們之前走了。你說我痛不痛苦?精神崩不崩潰?但是我堅強地活下來了。要堅強,做人一定要堅強,要保存自己,保存自己才可以為丈夫治好病。
人生中,當碰到困難和挫折,能得到朋友的真誠幫助,就有了克服困難的勇氣和信心,前路因此而不再黑暗。這次為林墉治病,除了梁潔華女士,我還得到了很多人的關心,我真正地感受到人世間的溫暖。
還在林墉住院時,醫院的總護長鐘華蓀女士,見我很緊張,多次跟我談心,安慰我,要我精神放松,好好處理護理病人和護理自己身體的關系。神經內科醫生鄭芷萍,總是細言細語很詳盡地給我解釋治療中的問題,她的父親鄭江萍是作家,原來就和我相熟,現在我有事,她更是當成自己的事辦。老前輩吳南生,聽說我緊張失眠,送來他自己吃的“舒樂安定”,說這種安眠藥效果好沒有什么副作用。廣東迎賓館的朋友,怕醫院的伙食不好,派司機送來一日三餐。張鳳蓮和田燕女士,我一打電話,她們馬上過來和林墉聊天。小彭還拉線弄了個音響,說等林墉精神好的時候受用受用。
省市的領導:高祀仁、蔡東士、黃慶道、賴竹巖等也前來探望。
美術界的朋友、文藝界的朋友等各行各業的朋友,都紛紛來信來電問候,或來醫院探望。
想起這些,我心中充滿感激。因為住在醫院的幾個月里,常常看見真實的死亡,好好的一個人進來,抬出去時就已經去了天國。我感嘆人生的脆弱和無常時,心情常常變得很灰暗。有次有人來看望林墉,剛好林墉睡著了,來人對我說:“你告訴蘇華,陳廳長來過。”跟在后面的陳廳長忙上前糾正:“搞錯了,她就是蘇華。”來人忙說:“哦,對不起”,轉過身對陳廳長說:“我以為她是保姆。”
幾個月沒有照過鏡子,不用照,我也知道自己現在已成一個蓬頭粗服的老大娘了,我內心卻充滿感激:我親愛的朋友們,我衷心地感謝你們!沒有你們和我在一起,我難以度過在醫院的日日夜夜……
香港醫院的醫生看了片子,意見和廣州醫生的意見基本一致。
林墉在家療養,態度還是積極的。他常到白云山、從化到那些空氣好的地方走路,做運動。雖然身體常有這樣那樣的不舒服,但和腦的問題無關,是體弱所至。腦部復查也照做了,三年了,沒有什么變化。
但就在第三年,即2004年的四月,一次例行的核磁共振檢查中,有變化了!檢查報告指出,一直沒有變化的腫瘤殘留,現在有所增大。這是以前醫生會診時經常提到的問題,也是我最擔心的地方,殘留增大,意味著有復發的可能。怎么辦?我馬上告訴吳南生同志,因為他最熟悉林墉的情況,又熟悉醫生。他立刻帶我去找朱醫生。朱醫生和他的同事一起看了片子,認為事不宜遲,最好馬上做伽瑪刀,把殘留的腫瘤細胞消滅。
看來,放射性治療是不能不做了。
據我了解,現在廣州擁有伽瑪刀醫院的有好幾家:河南醫院、陸軍總醫院、中山三院。河南醫院是我市第一家伽瑪刀醫院,歷史比較長,但設備舊;陸軍總醫院歷史短,但設備新;中山三院的技術力量不錯。
馬上行動。河南醫院我早已看過,也跟院長吳錫標認識。現在就要去了解陸軍總醫院。
我在醫院里拿到了一些資料,看了看環境。走到門口,剛好碰到醫院里一個搞書法攝影的,他說認識我。認識我就最好,我可以細細地向他打聽情況。我又跑到中山二院腫瘤醫院,找神經外科……我像一只無頭蒼蠅,到處去碰,到處去撞,去問……
我把情況又告訴了省醫放射科陳醫生,他聽后,堅決反對做伽瑪刀。他認為,伽碼刀以一次兩百多條射線射進腦部患處,雖然打擊很致命但打擊面很小,如果有些打不到打不死或打不準呢,后果難說了,并且這些射線對腦細胞也有一定的傷害。我們科就經常接到這樣的病人,在別的醫院做完伽瑪刀出問題,來我們這里“跟手尾”的。況且,以林墉這樣的身體和年紀,承受得了嗎?陳醫生還說,幾個月和你相處,我是把你當作自己的親人,設身處地為你出主意,不怕得罪人,直率地講出自己的意見。
省醫保健辦主任也說,我征求了方方面面的意見,都認為做伽瑪刀不妥,我真心地勸你不要做。
不做伽瑪刀,做哪樣?總得要處理啊!
他們建議,做那種——也是放射治療,同樣的量,但是分開多次,每次少量,這樣比較安全,效果會比較好。這種放療又有兩種,一種是普通的,即在要放射的區域畫一個方形,射線就射在這框內。另一種是適形的,也就是射線按腫瘤的形狀射進去,這種較先進,保護了在方形的邊角的正常的細胞免受射線的損害。這種適形放療,亦即南方醫院擁有的“光子刀”。
陳醫生和黃主任的意見說得很有道理,我馬上給說服了。
我拿著片子,到南方醫院放射科,見到了以前來會診過的陳醫生。因為很忙,他介紹另一位醫生給我看片子。醫生看了一會,說,這個病人情況很嚴重,維持不了多久的,現在就算做了,預后也不一定會好。
我先是一驚,但隨即鎮靜下來。這些年的經歷,我開始對醫生的判斷也有了自己的判斷,不是那么容易給嚇倒了。首先,林墉的情況,并不是很嚴重,他現在還在拍電視,在做一個節目,電視臺的王丁丁正在采訪他呢。第二,假如預后不好的話,我還來放什么療?
我想抽身就走,但我還是得去看他們是怎么治療的。我沒有醫學常識,只能根據常理來判斷事情。有時候不能盡信但也不能不信。我看見他們按照病人的腫瘤形狀,做了很多模型,據說是用來擋射線的,剩下沒擋的那部分,射線才可進去。道理是對的,但模型是用手工做的,不知道是否精準。不進精準的話,那可是要命的。
回家后,我想起林曙光院長曾告訴我,陳書記的太太也是得的這個病,在中山醫院做了手術后因復發,又做了伽瑪刀。我想,如果能知道她的治療情況,會對我的決策有幫助。
我請鄭主任幫忙去找陳書記。鄭主任的太太也是因為癌癥去世的,所以他有同情心,知道救人如救火。我們一道驅車到珠江邊,陳書記正在珠江邊視察海陸空聯合演習,好多鏡頭對著他。
陳書記把我介紹給他的醫生,由醫生跟我再介紹。
醫生叫申勇強,大學畢業后分配在省公安廳工作。
陳書記的太太原是一間中學的老師,姓梁。少女的時候就經常頭疼、頭昏,時有嘔吐,但都以為是感冒,或是美尼氏綜合癥,于是當感冒、美尼氏綜合癥處理了。但巧的是,處理過后也沒事了,這樣也過了幾十年。誰料有一天在家,突然暈倒,送到醫院檢查,發現是腦瘤,右聽神經瘤。開始是送到省醫,后來聽說中山醫院的設施比省醫好,做手術時多了一個導航系統,這導航系統可以更準確地尋找和清除腫瘤,于是就轉到中山醫院。手術從早上八時一直到晚上十時,一共進行了十四個小時,申醫生一直在旁觀察。術后第二天,申醫生發現梁老師的反射差了,報告醫生,醫生通知馬上送梁老師去做MR(核磁共振),MR報告是“氣腦”,又立即做第二次手術。過不了多久,又出現不完全性腦梗塞,又做了第三次手術,還安插了腦腔腹腔分流管,后來留下后遺癥,頭痛、眼睛復視,最近還到上海做了伽瑪刀。
說到伽瑪刀,這是我最想了解的。申醫生說,為了比較哪一間醫院伽瑪刀好一些,他跑了很多醫院:西安第四軍醫大學西軍醫院、洛陽150醫院、北京天壇醫院,最后覺得上海華山醫院屬下的上海伽瑪刀醫院比較好,比較專業,比較規范,態度也認真。我問他,有沒有做適形放療的。他說,有并且也不錯。我對申醫生說,很多人都建議我選擇適形放療,但我總是舉棋不定,很難下決心。申醫生說,你的確很難確定,不如這樣,我把他們院長請來,你直接咨詢他。
這真是太好了!太求之不得了!
星期六的晚上,上海華山醫院伽瑪刀醫院的院長真的飛來了!院長潘力,小小的個子,人挺精靈。一到,他就開始看片子,一邊看一邊解釋,一直講到晚上一點。告別的時候,我已經決定要去上海了。
如何去呢?在廣州自己的地頭上,看病還這么困難,帶著一個病人,到一個舉目無親、人生地不熟的地方,而且做完放療后,人會變得怎樣呢?還會走路嗎?我又能把他帶回來嗎?一切都是個未知數啊!
我斗膽地問申醫生,我就這樣帶一個病人到上海,真是有點不敢,不知你能不能和我先去打打前站,先去跟我去安頓一下?不料申醫生很爽快地說:“可以!”
我大喜過望,準備馬上動身,才突然想起,我這一切都是背著林墉進行的,他還全然不知呢。假如他不肯去,又怎么辦?我知道,以林墉的性格,有時你說東,他偏往西的。沒想到,林墉不假思索就同意了。
申醫生比我們早兩天到上海,把一切安排停當。我們一下飛機,申醫生和廣東駐上海辦事處主任已在等候。接送我們的汽車一直駛進醫院。潘院長把我們安排在四樓的一間最好的病房里,隨后還帶我們去看一個地方,他說我們看了一定會喜歡的。
原來潘院長在距我們病房不遠的地方布置了一個畫室。這是將一個病房改造的,里面還有兩塊兩米四乘一米二的厚夾板并排豎放著。潘院長說,這是你們的畫,專給你們畫畫的。你們要在這里呆上一個多月,而每天只是治療五分鐘,時間是很難度過的。我們一臉驚訝地問院長,你怎么知道我們畫畫需要這個而且還這樣專業的擺法。他得意地笑了,說,我不是到過你們那里嗎?我看見你們是這么畫畫的嘛。潘院長真是又聰明又細心。
因為要住一個月,他還安排人去買了一臺洗衣機,請人裝好,燉盅、電飯煲,還有宣紙、顏料、墨汁、夾子、繩子等畫畫的用具,一應俱全。
潘院長利用午休時間,和主治醫生一起制定治療方案。時間緊迫,下午就開始治療,先去做一個面模,然后核磁共振定位。潘院長說,給林墉的放射的總量為……分二十五次完成,做五次休息兩次,即一星期做五天,休息兩天,每次是五分鐘,從到的那天開始。
一切安頓下來,我才慢慢看清這所申醫生經過考察認為比較好的醫院。華山醫院是上海一間有名的醫院,上海伽瑪刀醫院是它的下屬醫院,兩間醫院分別座落在不同的地方,距離還挺遠。這家醫院的面積很小,是一棟三層的小樓房。上海對醫療資源控制得比較緊,醫療設備不允許隨便引進,所以整個上海只有一間伽瑪刀醫院,而醫院里面沒有核磁共振等影像設備,需要定位病灶的病人必須在醫院里戴上儀器,然后坐車經過鬧市到華山醫院。我看見病人頭上釘上大大的定位器,坐在頗舊的車子里,顛顛頗頗走走停停,病人搖搖晃晃地穿行在車水馬龍的狹窄馬路上,看著就使人難過。
第一天給林墉做了一個臉部的模型,以后每次都戴著它,作為定位的依據。每天他要進入一間密封的房子,躺在一張特制的床上,頭上一個巨大的圓形機器,不斷地放出射線,在他的頭上繞上一周,這一天的治療就算完成。
第一天,五分鐘的治療完成了,射線射進的量少,沒有什么感覺,回到畫室,林墉就開始畫畫。他畫了一個現代美女,細細的線條勾出美麗的輪廓,后面襯以紫藤花,青春、明艷、光采。這時他的狀態還不錯。
第二天、第三天、第四天……隨著放射量的積累,林墉精神越來越差,有時會嘔吐,不停地打嗝。精神也越來越緊張,有次還沒到治療的時間,他就緊張地跑去,等候時忍不住哭了起來……醫生給他開了地塞米松加……每天靜脈注射,以減輕副反應。天天窩在病房和畫室那兩個斗大的空間,人變得越來越悶,越來越壓抑。我提議,來上海這么多天,我們還沒有離開過那小小的醫院一步呢,聽說現在的上海變化很大,是否到黃浦江邊走一走,散散心。剛好有朋友從深圳帶來一個按摩醫生,給林墉按摩后,我們叫了一輛出租車,一直開到外灘。
上海外灘,一個世紀前就很出名的地方,現在更出名了,真是人流如鯽!入夜,燈火輝煌,流金璀璨!人們伏在江邊的欄桿上,癡癡地望著江對面的浦東,那是我們經常在電視上看到的畫面。但是,現在我們是為了治病而來到這里。
即使這樣,林墉還堅持畫畫。每天,醫生來查房,如果在病房里不能找到他,那他肯定在畫室里。醫生總是很驚訝,你還沒有倒下!還可以畫畫!他們(指一起做治療的病人)都躺在那里,起不來了!
到了第十八天,照射的部位頭發開始脫落,一撮一撮的,剛好形成一個圈狀。有時,林墉干脆把快要脫落的頭發拔掉。病人一到掉頭發,心情會更不好更脆弱,終于,他起不來了,只能躺在床上打吊針。我和妹妹于是到附近的市場,買點魚、肉、蛋之類回來燉給他吃,以增加一點免疫力。
2002年4月23日,是林墉六十歲的生日。提前兩天,潘院長就跟我們說,他們夫妻倆要跟林墉做生日,吃頓飯慶賀一下,給林墉提提精神。我們說,不知道林墉的精神能否支持得住呢。潘院長說,大概沒有什么問題的。果然,23日那一天,林墉的精神還不錯。潘院長帶我們到了浦東,這是我們沒有去過的地方。先開車在浦東轉一圈,瀏覽一下浦東的風光,然后到一家很火的餐廳吃飯。廣東駐上海辦事處的羅主任,還帶來了一個蛋糕,林墉吹了幾根蠟燭,切了蛋糕,我們唱了生日歌。潘院長的太太點了很多菜,我們飽吃了一頓。回來的時候,整個上海燈火輝煌,如同白晝。潘院長還特意繞道南京路等超繁華的路段,讓我們見識見識美麗的大上海。
又回到醫院,林墉就躺下睡著了,他今天太累了。在異地他鄉,能得到這樣的情意,也很快慰了。
一共治療了25次(天),休息了10次(天),總共是35天。一治療完,我們便坐飛機回廣州。之后,林墉經過慢慢的調養,身體慢慢地恢復。
2005年3月的一天,我接到省醫辦公室主任陳澤波的電話,他高興地說:“告訴你一個好消息!3月1日的核磁共振,片子顯示,與2003年11月7日片比,病灶明顯縮小。”
看來,在上海伽瑪刀醫院做的放療有效果。從1999年做手術到現在已6年了,林墉的身體狀況是變好了的,聽醫生說,能挺過手術后的5年生存期,就算是病愈了。
林墉不斷地畫畫,他畫了很多四尺整紙的人物畫和好幾幅八尺的大花鳥畫,畫得很有氣魄。他也開始畫山水畫,山水畫是他準備了多年而沒動手畫的,現在動手了,他開始依傍黃賓虹,很快就有了自己的面貌。他還畫了很多的小品,畫得生動有趣。
2003年,他把這一輩子畫得較好的畫,即從1970年在農講所創作的歷史畫,到以后的人物寫生,人體寫生,巴基斯坦、印度寫生。花鳥,山水一共幾百幅作品開了一個展覽,規模很大,大家的評價很好,雖然時值非典期間,仍有很多的觀眾。然后他把展出的畫結集成冊,取名為“林墉畫冊——霸捍的姿麗”。
寫字、寫文章的能力,是他做手術后損害最大的,他開始連字都不會寫,現在已一點一點地把它們找了回來。他又花了三個月的時間,為老畫家程十發的大型畫集寫了一篇很精彩的序言,程十發看了很滿意,說:“一字不改,照發!”
此時出版的畫冊圖書還有:《又笑集》《林墉小品集》《林墉水彩畫集》《眾生相》《林墉畫外話》《舞》等。
2003年,林墉再次當選為中國美術家協會副主席、廣東美術家協會主席。
回首往事,提起一個個醫生,林墉總充滿感激之情說:他們都是我的救命恩人,沒有他們精湛的醫術,沒有他們的醫者父母心,就沒有我林墉的命!想起一個個美術界、文藝界的朋友,在求醫路上遇到的一個個好人,他們在我最困難最無助的時候,給了我勇氣和生的希望,使我感到是大家和我一起和疾病戰斗!感謝各級領導,他們對我的腦袋十分的關心,盡可能地給予各種幫助!感恩家人,是她們四處奔走尋醫,不辭勞苦的日夜陪伴、伺候、料理我的一切,讓我獲得更好的治療,沒有他們,就沒有今天的林墉!
2005年1月寫
2021年3月修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