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亮

青柯普底——藏語中的意思是“一望無際”的青稞田。甘孜——藏語的意思是“潔白”。東經99°,北緯31°,海拔3600米,甘孜擁有1300年的建制史,原霍爾地區首府。青柯普底村位于甘孜縣北、甘孜寺外圍的村落,村民320人。
因為一個偶然的機會,我曾經在川藏線邊境偶然歇腳,卻無意中發現這片世外桃源——高聳的雀兒山群、奔騰的雅礱江波,甘孜寺的辯經聲遠遠傳來。后來又三番五次地造訪此處,這五年間我六次來這里寫生,尋找心中的美景,天高云嵐,格桑花妍,伴隨著低沉的高反卻有醍醐灌頂的快感。
2005年,我隨四川師范大學援藏車隊進藏,在返程時發現這塊川藏線上的綠洲。十年后帶學生下鄉寫生再次來到這個美麗的小村子。那時候村長阿來家還沒有辦民宿,只開了一家小賣部,我于是天天往小賣部里跑。第二次來到甘孜,阿來立刻就認出了我。我和他的家人在一起生活了四十多天,除了畫畫還和他們一起下地干活,好不快活!阿來家有很大的院子,像花園一樣。一樓保留著一百多年以前的原始樣子,幾十根裹滿歷史的沖天柱支撐阿來家三代人的所有故事。藏民們不是無欲無求的仙人,他們也有他們的追求,只是這種追去一直很簡單——就是快樂。他們對于快樂和幸福不是藏著掖著,而是勇敢的表達。
這里的藏民的生活與繪畫語境里的很多獨有的品質相吻合,他們單純、樸實、渾厚、講究。初到這里寫生,我被這種獨特的氣息鎮住了,拼命地想去抓住這種強烈的感官的激動。在這期間,我非常注重現場感,甚至不去過分看重構圖的設計、色調的搭配,癡迷于最準確又最未知的感覺。我第一次在無比昏暗的光線下用油畫寫生,阿來家一樓堆放著他阿媽六十年前帶來的嫁妝,柜子上的那些藏畫的很多礦物質顏料秘方卻已經失傳,經歷了上百年風霜的藏柜花紋斑駁,既絢麗又神秘,上面還擺放著幾個八十年代的溫水瓶。在作畫即將完成之時,我不小心撞翻了油畫架,畫掉在地上,沾上了不少泥點,但我覺得“更有味道”了,就保留了下來,這就是我初期的寫生作品《阿媽拉的柜子》。
在甘孜寫生風景很難,因為好的機會稍縱即逝。強光之下很多微妙的顏色會消失,反而讓畫面像極了黑白木刻。一次狂風暴雨之后,漂亮的灰色調出現了,村里的蘋果樹卻遭了殃,很多樹東倒西歪,但有些仍然倔強地挺立著,這是多么感人的畫面!我不顧村長的反對,踏著泥漿去寫生。我將自己對泥濘的感悟,如泥濘的顆粒感、飽滿的線條,粗獷地粘在畫布上。顏料似乎是被狂風拍打在畫布上,張揚的綠、深沉的綠,落地生根,我基本上沒修改。那一刻我丟掉了學院里多年所學的功夫和技巧,與那些“沉穩”的畫不同,直接將自己和自然對話的感覺表現得淋漓盡致,厚重的顏料和畫布上有明顯的筆觸痕跡,這不是電光火石的頓悟,而是漸悟。
后來再來甘孜,我開始關注那種轉瞬即逝的事物,每一次的來訪,都能給我不一樣的感受,刺激后安靜下來是一次次筆尖的抽絲剝繭。再畫阿來家的小院,畫最熟悉的地方,其實就是沉下來,尊重自己感受的東西才是最真實的,全無有意為之的創造,而是一種純粹的記錄。2019年夏天,我在阿來家院子里完成《青柯小院》系列寫生,同一場景,隨著一天的色調的變化,寫生了四幅畫,自己最滿意的是最后一幅畫。大雪山鑲滿金邊,那一刻,山是湖藍色的,藍得不可思議,村落呈現一種通透的暗沉。我畫得既薄又快。日落時刻,山邊的金色被勾勒得又厚又重,現在我都無法回憶起當時怎會這么處理!在半小時內完成后,我仿佛真氣用完,癱坐于地,無比快樂。
第一次造訪阿來家之后,我陸續介紹了很多的畫家來青柯普底寫生,畫家們用畫筆記錄這里的景物,在他們看來“青柯普底”是洗滌心靈的地方。如今,阿來的民宿逐漸火起來了,作為畫家們休養生息的“綠洲”,這里關注人與自然的互動,是在城市中央難以觸碰到的烏托邦。他們贊嘆藏民的追求簡單純粹、眼神清澈,擁有著他們想要追求的快樂。祖祖輩輩生活在這里的藏民們也對這些外來的畫家充滿著好奇,對他們手中的畫筆充滿喜愛,對他們在城市中的生活充滿向往。我發現村子的藏民和畫家的價值觀和追求也在相互碰撞和改變,或許畫家們作為外來者,已經無形地影響著當地并帶去一種新的價值觀,有些東西不可避免的會改變。但至少目前,青柯普底還是他們的伊甸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