堯育飛
摘要:在傳統鄉村文獻體系中,紙本文獻和木石等其他物質文獻都有著廣泛運用。它們既為村民“觀看”,又為村民所熟知。限于民國時期社會與政策形勢,費孝通先生《鄉土中國》討論當時“文字下鄉”存在的問題時,并未強調鄉村文獻在凝聚鄉土社會人心與人際關系的作用。突破“文字下鄉”討論的時代與政策指向性局限,須營造意蘊豐富的鄉村文獻空間,形成官方、半官方和民間方面的立體文獻體系。內嵌于鄉村社會的鄉村立體文獻體系可不斷被激活,不斷形成內驅力,從而實現鄉村文獻自新與再造。一個個普遍具有文獻內涵的村落的建成,將更好地凝結鄉土社會的人心,推動新農村建設。
關鍵詞:鄉村文獻 鄉土中國 族譜 文書 碑刻
費孝通先生在80多年前提出“鄉土中國”概念,為研究中國鄉土社會奠定堅實基礎,但費先生論述核心強調以家族為中心血緣紐帶作用,故未涉及對以鄉村文獻為基礎的鄉村文化建設的討論?!拔囊暂d道”“以史為鑒”等中國文史上的經典名言一再表明,文獻是凝聚中華文化的重要載體。在鄉土社會中,族譜、文書、碑刻等文獻構成的鄉村文獻體系,是鄉村地方社會生活方方面面的文字載體,是鄉村記憶與歷史的鮮活檔案。推動鄉村文獻的整理與研究,是考察鄉土中國的重要基礎。而不斷激活當代鄉村文獻體系,推動族譜編纂、文書保存、碑刻復興等鄉村文獻工程,可激活鄉村文獻網絡,激活鄉村社會人際網絡,復活鄉村社會的內聚能量,從而為鄉村“留住人才”打下堅實基礎。此外,鄉村文獻體系與國家文獻體系中的方志等工程進行聯動,還有助于整合地方文化,鞏固中華大一統文化。由此看來,鄉村文獻不能僅僅是歷史遺存,是過去的“死物”,而應當繼續保持活力,將其復活并加以重建,使之成為新農村建設中的“活態文獻”。
一、文獻:鄉土社會凝聚的內在表征
作為社會學研究的經典之作,費孝通先生《鄉土中國》講述中國古代社會的家國同構,尤其注重親族關系的同心圓結構,注意這種以家為中心的波瀾式社會推演?;谘壵归_的人際關系對維持中國幾千年封建社會的穩定結構具有重要意義,也是兩千多年來大一統格局的社會基礎。不過,遺憾的是,費孝通先生并未思考鄉土中國的文獻問題。針對當時政府的“文字下鄉”政策,費先生認為其中具體措施有失當之處。他在書中寫道:
在鄉土社會中,不但文字是多余的,連語言都并不是傳達情意的唯一象征體系。
我要辨明的是鄉土社會中的文盲,并非出于鄉下人的“愚”,而是由于鄉土社會的本質。我而且愿意進一步說,單從文字和語言的角度中去批判一個社會中人和人的了解程度是不夠的,因為文字和語言,只是傳情達意的一種工具,并非唯一的工具,而且這工具本身是有缺陷的,能傳的情、能達的意是有限的。所以在提倡文字下鄉的人,必須先考慮到文字和語言的基礎,否則開幾個鄉村學校和使鄉下人多識幾個字,也許并不能使鄉下人“聰明起來。[1]
由上段材料來看,費先生對文字在鄉土社會中的作用,所持觀點大意有二:一、文字僅僅是傳情達意的工具,鄉土社會通過日常語言交流就可解決日常生活需求,所以文字不必推廣;二、文字的功能有其局限性,在鄉土社會中使用有限制。不能以識字情況斷定鄉下人是“愚昧”的文盲,如果要解決鄉下人的愚昧問題,“文字下鄉”并非上選之策。費先生認為在鄉土社會中,“語言是足夠傳遞世代間的經驗了”。[2] 論述中不涉及文獻在鄉土社會扮演的角色,正是因為比起文字而言,費先生更重視語言在鄉土社會的實用性作用。然而,對以血緣為基礎凝聚而成的鄉土中國社會而言,血緣是最基礎的結構紐帶,日常言語與人際往來則是血緣關系的推演,更進一步地作為人際紐帶的文獻才是我們研究傳統中國社會的基礎。如族譜、村落文書、碑刻等文獻雖不必村民人人都能閱讀,也未必人人都能讀得懂,但這些文獻的存在,村民仍能感知,由此引發“敬惜字紙”、尊崇文字的觀念,同樣對鄉土社會意義重大。思考鄉土中國的文獻問題,對研究古代鄉村文明,探析鄉土中國綿延具有重要意義。
“文獻”是什么?《論語·八佾》記載孔子的話稱:“夏禮吾能言之,杞不足征也;殷禮吾能言之,宋不足征也。文獻不足故也。”這便是“文獻”一詞的最早的出處。宋代大儒朱熹《四書集注》云:“文,典籍也;獻,賢也?!奔葟娬{文字記載,又強調賢人是文獻的重要內涵。典籍與賢人,是傳承中國文化重要載體,也是鄉土社會凝聚成型、永續延綿的重要動力。由于本文討論的主要是典籍文獻,而賢人與鄉村文獻關聯密切,故不專論賢人,而以文獻涵括二者,且多重典籍文獻。凝結鄉土中國的文獻大略可分兩部分:一是紙本文獻,如族譜、契約等文書、書信、僑批,等等;二是木石等其他物質載體文獻,可包括祠堂、碑刻、牌坊等記載文字的文獻。兩類文獻都是鄉土中國運行的文字表征。學者喬福錦曾言:“由于中國社會的基礎在鄉村地區,鄉村歷史文獻自然成為民間歷史文獻的主體。舉凡村民個人、家庭、宗族、村落,以及集鎮社區等在生產與生活及各項社會活動過程中形成的所有文字資料,均屬于鄉村社會歷史文獻的范疇。從文獻學角度與文化史立場觀察,包括鄉村社會歷史文獻在內的民間歷史文獻,實是一個相對獨立于傳世典籍、政府檔案而存在,且全方位記錄著民間社會歷史的文獻整體,一個有待深入研究的歷史文獻系統?!盵3] 然而研究鄉村文獻的目的并非鉆進故紙堆,而是要挖掘其內在意蘊,從而更好地將歷史文獻經驗運用到鄉村社會的建設之中。在創造性地轉化文獻為當代所用之前,須對鄉村文獻的重要門類做一簡要梳理,明其特性,以便有針對性因應當代鄉村社會的文獻重建活動。
二、族譜、文書與石刻:鄉村文獻體系的骨架
在傳統鄉村文獻體系中,紙本文獻和木石等其他物質文獻都有著廣泛運用。它們既為村民“觀看”,又為村民所熟知??紤]到帝制時期民眾識字率并不高,多數村民不一定能讀懂這些文字,但這些文字塑造的觀念卻影響人們的思想世界和日常生活,眾多鄉村村口至今保存的惜字塔仍是明證。村民不一定“讀”這些文獻,但這些文獻作為一種文化存在卻發揮在場的作用,由此塑造民眾對文獻的敬重觀念。文獻的此種魅力在當今社會已發生變化,如今,在社會歷史觀念劇變之際,更應加強對鄉村文獻的研究,推動鄉村文獻在當代鄉村生活中的復興。族譜可調動鄉村中同姓群體的活躍度,而鄉村文書的搜集、保存與再造,則可激活鄉村社會經濟網絡與生活網絡,令鄉村社會不再為城市文明吞噬,而具有自在自為的文獻傳統。故此,研究者對族譜、文書及石刻類文獻在鄉村社會的歷史意義和當代實踐應有更多作為。
族譜是凝結鄉村家族重要而有力量的文獻。從早期的世家譜錄到宋代歐陽修、蘇轍等人定下的譜錄定例,族譜逐漸形成一定之規[4]。朱熹曾制定家禮,強調家族子孫后裔若30年不修族譜,則視為不孝。這種觀念深入人心,故元明清以來,除非發生戰亂等重要變故,許多家族都以30年為制,不斷進行修譜事宜。每一次重修族譜,對鄉村社會而言,都是一次大型文化動員。修族譜須多次召開會議,最終必須設立譜局。在譜局之中,家族中長輩、文化人成為理事會,牽頭成立整個族譜纂修事宜。族譜纂修,須采訪家族成員,訪問新出人口、逝世人口,對這一時期各個家庭的狀況有全面的普查,形成家族聯動。重修族譜也是一項經濟活動,每一男丁照例分攤費用,由此完成一次資金整合。族譜纂修設立譜局,須請刻字師傅,完成排字、刷印等工作,這又是一次完整的書籍印刷工作。在此過程中,族中識文斷字者參與其事,從事校勘、排版等基礎工作,觸及雕版或木活字印刷技術的出版,也為明清以來的商業出版奠定良好的市場氛圍。族譜重修完成,合族男丁匯集祠堂,舉行分發族譜儀式,是公共性的活動。有的家族較大,橫跨幾個縣乃至幾個府,如此一來,族譜編修活動又促進地域間人員往來和聯動,對地域社會的聯動有促進作用。同姓之間基于族譜的聯宗活動,則為旅行在外的人建立社會關系提供必要的橋梁。由此,族譜成為宗族社會的重要標志,對家族在地方社會的活躍、家族不斷綿延發展發揮重要作用。隨著抗戰爆發及20世紀50年代至70年代社會環境的制約,修譜事業遭遇重大挫折[5]。改革開放以來,族譜纂修重新成為民間自發的文獻活動,不少家族在20世紀八九十年代紛紛續接民國時期族譜,恢復家族脈絡,同時也恢復了鄉村文獻活躍度。但21世紀以來,隨著城市化加速,越來越多農村人涌向城市,年輕人的觀念發生重要改變,族譜不再是鄉村社會30年一次的事業寄托,于是在老一輩村民去世之后,族譜重修事業可能急劇萎縮。因此,基于族譜產生的鄉村文獻體系就面臨全面瓦解的風險。以家族為單位的鄉村社會活動綿連萎縮,家族缺乏必要凝聚力和斷續的歡騰性活動,如此一來,家庭不斷原子化。同姓之間公共性交流的萎縮,也一并導致鄉村公共活動的減少。更為重要的是,族譜萎縮之后,具備鄉村特色的地方文獻也將不復存在。族譜日益成為歷史遺存而非活躍的當代民間文化活動,已成為鄉土社會文化萎縮的重要指征。由此,恢復族譜在當代社會的活力應當成為鄉村社會文獻重建的重要內容。
與族譜一樣,具有鄉村“地方感”的文獻還有各式各樣的文書。20世紀八九十年代,隨著徽州文書的大量發現、整理與研究,文書逐漸成為學術研究的重要領域。文書包羅萬象,包括田產、房屋契約、婚喪嫁娶、會計賬簿,等等,是農村社會生活運作的重要物質證明。田產、房屋的契約,針對的是農村經濟社會與家庭往來,是研究鄉村經濟社會的重要材料;涉及農村稀見的地名,又是鄉村地理學研究的重要材料[6];婚嫁文書對應的是鄉村姻親及社會關系的形成;會計賬簿則是鄉村經濟的直觀寫照;雜字文書對研究民間語言意義重大[7]。由此,整個農村生活的一切都得以在文獻中表征而出。伴隨著城市化加速,以及國家強力介入農村生活,村民之間的往來除開日常通信聯系(微信、抖音、電話)等之外,幾乎沒有其他文獻留存下來。微信、抖音、電話等都是即時性通信,無法有效地穩定維持,也不易于保存。文獻物質載體的變遷是21世紀以來人類知識大遷移的重要內容,值得鄉村文化建設者注意。如果不注重對鄉村文書文獻的搜集、整理、類編,不注重保存當代鄉村文書文獻,數十年之后,重新研究鄉土中國,只能在政府檔案館尋找材料,而無法觸摸村民之間社會生活的真實文獻。而在傳統鄉村,這些文書要么保存在村民家庭中,要么存儲于祠堂、公所等公共性場所,一旦遇到相關事宜,村民可以就近查閱,而事決之后,相關文獻再度疊加,文書又獲得累積性增量。而基層政府機構僅僅記載重要公共機構,大量的其他鄉村建筑物和空間、田地等均缺乏有效記載,這并不利于鄉土社會文化的延續。與此同時,國土、山林、戶口等文獻過于集中與國家機構,使得村莊村民也無法直觀感受文獻的魅力,對村莊歷史產生隔膜,甚至一定程度造成疏離感。這種狀況持續下去,不利于村莊歷史文化的沉淀。未來人們研究鄉村社會,將因此面臨文獻匱乏的隱憂。恢復鄉村文書文獻的活力,也應是鄉土社會文獻建設的題中之意。
傳統村莊還有一些標志性的物質文獻,如牌坊、碑刻、戲臺、祠堂等。這些雕刻文字的物質性建筑,將鄉村社會編織成令人印象深刻的文化景觀。明清時期的牌坊,包括科考成功者的牌坊,如進士、舉人、秀才等均有牌匾,此外大量存在的則是貞孝節烈牌坊。這些牌坊多立于村口,是鄉村的重要標志。此外,村口的碑刻,記載村莊歷史,或村莊界限等,既是村莊界限的標志,又是外地人認識村莊的必讀“村莊說明書”。今天人類學界的“華南學派”秉持“進村找廟”的信念,正是基于村莊碑刻等文獻運作規律而加以認識的[8]。利用碑刻文字研究村莊社會,已有諸多成果,如徽州有卞利、唐力行等人的研究[9],貴州清水江文書有李斌等人的研究[10]。此外利用村莊鄉規民約碑刻進行研究也有不少推進[11]。如姚春敏以山西澤州鄉土碑刻去研究基層社會,認為“有清一代,社首在村落里主持春祈秋報、管理社費、維修廟宇、息訟止爭、協調村際關系,權力幾乎觸及華北鄉村的全部生活”[12]。再有,村莊的戲臺、祠堂等建筑是承擔村莊社會公共生活的場所。村民在節日或農閑時節,利用這些場所,開展娛樂休閑活動,既舒散心緒,又可與村人交流,有利于維持鄉村人際網絡與娛樂氛圍。祠堂和戲臺的物質性文獻作用,也是認識村莊所不可缺乏的。石刻文獻的存在,則是鄉土社會試圖留住歷史記憶,對抗時間力量的重要載體。在傳統社會,即便人們無法識文斷字,但其紀念碑性[13] 及巨大的體量,使碑刻成為鄉土社會令人矚目的景觀,成為人們重要的觀看對象,一定程度上成為村莊的精神圖騰。碑刻在此承載保存歷史記憶、宣揚教化的權威性功能。而當代村莊碑刻往往僅限于村莊牌坊、戲臺功德碑等,一定程度窄化碑刻文獻內容,如此保存下來的鄉村記憶將大大扁平化,喪失鄉村社會多元面相。由此看來,鄉村文獻亟待重建。
三、當代鄉村文獻建設的可能與路徑
城市化的加劇和人類文獻載體朝電子化大規模遷移[14] 令鄉村文獻越發稀薄,鄉村文獻邊緣化地位越發明顯?!笆袌隽α框寗优c交通便利條件之下遷徙速度的加快,也使得以故園鄉土為生存依托、以聚族而居為生活形態的家族與村落文化面臨的挑戰愈來愈嚴峻?!盵15] 那么,今天鄉村社會文獻體系如何重建,并以此為基礎,激活整個鄉村文化網絡呢?費孝通先生在《鄉土中國》中曾“再論文字下鄉”,提及“文字下鄉”的條件:
在本文所需要指出的是在這基層上,有語言而無文字。不論在空間和時間的格局上,這種鄉土社會,在面對面的親密接觸中,在反復地在同一生活定型中生活的人們,并不是愚到字都不認得,而是沒有用字來幫助他們在社會中生活的需要。我同時也等于說,如果中國社會鄉土性的基層發生了變化,也只有發生了變化之后,文字才能下鄉。[16]
費孝通先生期待鄉村社會環境發生變化,而如今的鄉村社會雖則在觀念上因襲傳統,但在形式上確實因城市化趨勢而發生變化,那么“文字下鄉”或當重提。就今天的鄉村而言,無論紙本文獻還是物質性文獻,都有一定程度延續,但斷裂性特征表現得更為明顯。族譜的纂修在許多地方已經日漸露出頹勢乃至終止,以往保存的族譜隨著新農村建設和舊房改造,逐步被村民拋棄,族譜被運送往城市古玩市場及圖書館。而隨著新型娛樂形式如抖音等視頻軟件的興起,傳統戲曲也不再成為村民熱衷的表演方式,祠堂、戲臺、牌坊等公共性活動場所的文獻意味也大為減少。如此一來,盡管新農村建設日益完善,鄉村建筑面貌一新,但承載鄉村生活與記憶的文獻載體卻隱沒不彰。許多村莊僅剩一些手繪宣傳畫和標語,孤零零印在墻體上。這些標語與口號和傳統鄉規民約不同,它們無法長期保存,成為村莊記憶的一部分。如此一來,在鄉村社會內部,缺乏文獻的運動與激活。這就對鄉村文化造成一些不利影響:一方面,鄉村的文化人無用武之地,無法通過纂修族譜等激活傳統人際網絡,從而使整個鄉村社會結構愈發穩定;另一方面,鄉村社會的其他人也將僅從經濟生活考慮人際關系,缺乏文獻帶來的家族感召與道德制約。如此一來,可能導致鄉村風氣發生變化,如賭博等不良習氣日益滋長。在這種鄉村文獻的危急時刻,我們需要呼喚文獻復興運動。
當然,許多人對此可能不以為然,畢竟,不少農村都建立了農家書屋[17],或多或少都有城市捐贈的書籍,多則數萬冊,少則數千數百冊。無須否認,農家書屋已成為當代農村紙本文獻保存最多的場所,可以為村民提供必要的閱讀環境。但值得注意的是,這一場所并非基于農村社會自發形成的,而是直接從城市移植而來,是城市圖書館“嫁接”到農村的產物。農家書屋盡管標榜“農家”二字,但本質卻是地地道道的城市文獻載體。無論從書屋的建制、圖書選擇、借閱規章制度等方面看,農家書屋都是城市文化體系的產物,與鄉村圖書及知識需求存在捍格。據筆者了解,在大部分地區,農家書屋的閱讀情況并不容樂觀。這種情況主要源于農家書屋的文獻是根據城市圖書館涉及,而圖書館的閱讀者主要是城市中產階級家庭。對鄉村家庭而言,這種閱讀并非生活的必需,不去讀這些書絲毫不影響鄉村生活。此外,農家書屋的設置與傳統鄉村社會的族譜很不一樣,族譜存放于祠堂某一家庭保管,間接成為家族性的文獻景觀。在每年清明或六月六日曬書,或家族有人去世時,族中人可以申請翻閱族譜,族譜在此發揮相當功能,其記載人物生卒年,有利于喪葬時各種活動。其定期編纂和翻閱,有利于凝聚家族關系。早期族譜記載家族產業,在自建房買賣中,必須引用族譜進行確權。另外,族譜30年一修,須統計新生兒童、家庭婚喪情況等。凡此,使得族譜成為內嵌于鄉村社會的基礎性文獻,不斷“反哺”鄉村文化網絡。也正因如此,族譜誕生于鄉村的宗族社會中,也在鄉村社會中不斷被激活,在30年一重修后,族譜也不斷獲得新生,保持旺盛的生命力。而農家書屋并不具有這樣的功能,無法滲透到村民日常生活世界中。
農家書屋要保持旺盛的生命力,保持相對的活躍度,應該內嵌于鄉村社會,成為鄉村文獻的保存和利用場所。譬如可以將一個村莊各個家族的族譜進行復制保存,供村內外人瀏覽。如此一來,村民方有親切之感。此外,村莊婚喪嫁娶的相關物質性文獻也應該儲存到農家書屋中,成為村民生活和記憶的留存場所。換句話說,農家書屋應當是鄉村自身的圖書館和博物館,是鄉土社會自發形成的文獻的保管和利用場所,而不應當是城市圖書館的山寨版。此外,鄉土中國的文獻景觀,也不能局限于農家書屋,還應有意建設鄉村的當代文獻景觀。由于宗族社會的逐步瓦解,族譜纂修僅僅是少數家庭的事業,因此,從政府政策角度,對此加以引導即可。鄉村基層政府值得從事的,應當是基于村莊歷史普遍纂修地方志。從明清時期開始,江蘇、浙江等文化發達地區的地方志纂修已經不止步于省志、府志、縣志,而是拓展到更小的行政單位,進入鎮志、村莊志的編撰。如此一來,更小的地方的人也能有地方認同感,形成小范圍的歷史文化認同。在今天的情況下,家族多半無法在村莊成為主導性力量,于是村志完全可以取代族譜,形成公共性文獻活動。村莊纂修村志,組織村志纂修委員會,可以整合村中識文斷字的文化人,推動對村莊歷史和當代文獻、遺跡的考察,并對當下村莊基本情況的調查。同時,村志的編纂也能與其他地方志聯動,與出版業互動。各個地方的村志如果全面修撰,可以繁榮出版業,還可以帶動地方文化事業繁榮。同時,完善而精確的村莊志,也給基層政府在從事其他政府工作時,帶來許多便利,如相關材料可應用于人口普查、經濟調查等。在此,通過一本本村志,村民得以進入地方歷史,進而有可能進入更高一層的縣志,既可激勵村民的行為自覺,又可以促進地方文獻聯動。由村志出發,村志與族譜互動,可見家族與地方社會的互動;而經由村志與縣志、府志、省志聯動,鄉村的文獻最終成為中國歷史的一部分。這種層級性的文獻關聯,正可以促進中華文化進一步完善大一統社會的文獻結構和機制建設。換言之,村志可以成為當代中國文獻制度的有機組成部分。
對其他物質性文獻載體,也須政府有意推動。對村莊地名、淵源的梳理,應該勒石為碑,立于村口,既方便村民了解村莊歷史,培育村莊自豪感,也方便外地游客了解村莊。自然,對當代社會而言,對封建社會的貞節牌坊應當唾棄,但其內部的道德感應運作機理,則不妨為今人借鑒。對村莊的能人、好人,應該立碑紀念,永久性予以表彰,如此,可以鼓舞鄉村風氣,使“貪夫廉,懦夫有立志”,重新激揚鄉村風氣,形成向善向美的新風氣。石刻的堅硬材質使其能在很長時間對抗時間的沖刷,而碑刻風潮的建立,有助于重新喚醒村民對這一文獻的敬重之意。此外,應該鼓勵民間社會和私人參與到村莊文獻建設中。傳統社會中的鄉村藏書樓,主要是科考有功名者返鄉之后建造的。他們將書籍帶回村莊,從而造福一方。今天,中國社會城市化仍在加速,但從城市回流農村的人口趨勢也日趨增多。這種背景下,如何利用回流群體,將他們帶來的城市文獻落地鄉村,成為鄉村文獻景觀一部分,值得思考。一些重要的民間藏書樓已經頗具規模,如湖南常德市石門縣易家渡鎮幾個家族聯合建立的逸邇閣書院,所藏書籍已超過30萬冊,成為民間第一大藏書樓[18]。由此看來,先富者返回鄉村,推動書籍回流鄉村,讓文化融入鄉村社會,有章可循,也值得政府鼓勵。即是說,政府應當鼓勵民眾在鄉村修建私人圖書館,開展公共教育。對村民在村莊自行修建物質性建筑如祠堂等,也應當予以配套政策支持,以便營造意蘊豐富的鄉村文獻空間。這種文獻空間的確立,不僅意味著鄉土文獻的歷史性挖掘[19],也意味著文獻在當代重新煥發活力。如此一來,有望形成官方、半官方和民間方面的立體文獻體系。文化具有內聚力,一個個普遍具有文獻體系內涵的村落,將更好地凝聚鄉土社會的人心,推動新農村建設。
總而言之,內嵌于鄉村社會的鄉村立體文獻體系的建成,可以不斷被激活,不斷形成內驅力,從而實現文獻自新與再造。如村志可規定五年一修,物質性的戲臺、公共場所也不斷維護。這樣一來,鄉村文獻獲得新的活力,而其動力既源自鄉村社會,又造福鄉村社會。事實上,這正是更為宏大的重建鄉土景觀譜系的一部分[20]。誠如美國社會學家約翰·布林克霍夫·杰克遜所言:“我們看到的鄉土景觀的形象是普通的人的形象:艱苦、渴望、互讓互愛。只有體現這些品質的景觀,才是真正的美的景觀?!盵21] 鄉村文獻體現一旦建成,則大多數鄉村的景觀將不再是無名的、無人問津的,而被納入人文譜系,成為鄉村歷史記憶與人文旅游資源的一部分。
通過文獻不斷激活鄉土社會,不斷凝聚鄉土人心,使得鄉土社會有望在血緣關系淡薄之后,重新得到整合,從而增強鄉土社會的凝聚力和向心力。當然,加強黨的領導,不斷推進村民自治,推動村莊內部經濟、文化和生活更加緊密地聯系,才是增進村莊內聚的主要途徑。然而“文章自可觀風色”,文獻是村莊文化的重要表征,是村莊歷史文化和村莊記憶的載體,故推動鄉土文獻體系建設,對鄉土中國的延續與傳承具有重要意義。
本文系2018年度成都市哲學社會科學規劃項目“國家中心城市視域下的成都影視創新與文化傳播研究(2018Z43)”研究成果。
(作者單位:南京大學文學院)
注釋:
[1] [2] [16] 費孝通 著:《鄉土中國》,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1985年,第14-20頁。
[3] [15] 葛仁考:《鄉村文獻整理與民間社會重建:喬福錦教授訪談錄》,《圖書情報知識》,2013年,第2期。
[4] 陸貞任:《宋代族譜與修譜傳統的演變》,《宋史研究論叢》,2006年。
[5] 王鶴鳴 著:《中國家譜通論》,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年,第251頁。
[6] 李鵬飛:《地方文獻所見鄉村地名之歷史書寫與流變——以“苗餒”“苗光”為中心的探討》,《中國地方志》,2020年,第2期。
[7] 王君君:《鄉村振興戰略下清代魯中雜字文獻的價值研究》,《南方論刊》,2019年,第4期。
[8] 倪根金,陳志國:《略論清代廣東鄉村的乞丐及其管治——以碑刻資料為中心》,《清史研究》,2006年,第2期。
[9] 卞利:《論徽州碑刻資料的主要內容和學術價值》,《文獻》,2002年,第4期。唐力行:《從碑刻看明清以來蘇州社會的變遷—兼與徽州社會比較》,《歷史研究》,2000年,第1期。
[10] 李斌等 著:《碎片化的歷史:清水江流域碑刻研究》,北京:民族出版社,2018年12月,第46-143頁。
[11] 常建華等 著:《鄉規民約碑刻與清代陜西地方社會治理研究》,西安:西安電子科技大學出版社,2020年7月。
[12] 姚春敏:《清代華北鄉村“社首”初探:以山西澤州碑刻資料為中心》,《清史研究》,2013年,第1期。
[13] [美] 巫鴻 著,李清泉,鄭巖等 譯:《中國古代藝術與建筑中的“紀念碑性”》,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7年,第2頁。
[14] 趙海麗,蔡先金 編著:《中國文獻載體演變史》,濟南:齊魯書社,2017年,第246-247頁。
[17] 楊馳原、梁毅:《“農家書屋”聚焦》,《出版參考》,2006年,第22期。
[18]《中國最大的民辦公共圖書館 石門逸邇閣書院開院》https://www.sohu.com/a/258844703_645218
[19] 喬福錦:《歷史文獻學視域中的鄉村社會文獻整理》,《遼東學院學報(社會科學版)》,2011年,第3期。
[20] 彭兆榮 著:《重建中國鄉土景觀》,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8年,第1頁。
[21] [美] 約翰·布林克霍夫·杰克遜著,俞孔堅等譯:《發現鄉土景觀》,北京:商務印書館,2016年,第5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