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生文

他叫滿成,因為去大隊的小賣部打過幾次酒,便得了個“半吊子”的外號。
跟大多數農人一樣,滿成也好那口老白干。其實,子女多、進項少,滿成根本不具備每天喝酒的經濟實力,只有饞得不行時,他才想方設法比如背著老婆揣上三個雞蛋換兩毛錢,掖著個原用來裝葡萄糖的瓶子去小賣部打點酒喝。小賣部要是有別的顧客,他就等,等到只剩他_人,才拿出“酒瓶”笑著對營業員說:“可以打一點兒酒嗎?”
“一點兒?一點兒是多少?”營業員顯然是第一次聽人打酒時用“一點兒”這個詞,疑惑地望著他。
“打兩毛錢的酒……”他依舊笑著回答。
“要么打一斤,要么打半斤,我這里就一個打半斤的吊子(本地人把酒提子叫作‘吊子),兩毛錢你讓我怎么打?”
“八毛錢一斤,兩毛錢可以打二兩五,你就打半吊子吧……”說著,他把兩毛錢遞給營業員。
營業員不說打,也不說不打,見他笑得有些尷尬,便搖了搖頭,接過瓶子,然后用吊子從壇子里打出酒,歪著倒出些,打量了一番,又歪著倒出一些,最后又歪著倒出淅淅瀝瀝的幾滴,才將剩余的酒經漏斗倒進他的瓶子。
有了這次經歷,滿成再來小賣部,營業員就主動問:“又打半吊子?”
滿成點點頭。幾次過后,營業員再見到他,競直接改口招呼他:“‘半吊子來了?”
起初他還有些不好意思,后來也就聽順了,“半吊子”就“半吊子”,誰叫自己爭不起那口氣呢!
就這樣,滿成的“半吊子”出了名,真姓實名反倒叫得少了。
此外,還有一個細節他也不能較真,他怕一較真,這半吊子就喝不上了——滿成帶的葡萄糖瓶子上面有醒目的刻度,按說,半吊子對應的大約是125毫升,可是有幾次,營業員打給他的酒分量明顯不夠。他看了看,心里想,也不差這一星半點兒的。
就這半吊子酒,他也能對付上幾天。以此推想,他的酒量應該不大。
每逢村上有人家請客,如果隨了禮,半吊子就會受邀去東家喝喜酒。這種場合,有些人盡顯酒徒本色,只能喝二兩的,往往喝兩個二兩都不夠。半吊子不,頂多也就半吊子。別人再怎么勸,他捂著酒杯的手也不會松開,還用有點兒文縐縐的話說:“適可而止。”于是,桌上的人見機打趣他:“你還真是個‘半吊子呢!”再往后,趕上喝喜酒,負責斟酒的人給他斟過半吊子酒,就不再勸他喝酒了。
但半吊子有一技之長,他是當地最出色的機械師。那時,每個生產隊都有幾臺柴油機。如果師傅技術不過硬,柴油機輕則多耗油,重則燒瓦,要平白多出好多開銷,半吊子卻把生產隊的機器管理得最好,開銷也是最小的。
有一次,鄰近的生產隊一臺機器打不著火,正在“雙搶”的節骨眼兒上,師傅怎么修也修不好,他無奈地對隊長說:“看來,只能請半吊子了?!?/p>
一旁站著新來的工作隊,有人接上話說:“你修不好,半吊子能行?”
隊長連忙解釋,工作隊的人一笑,說:“那快去請吧,也就半吊子,招待得起。”
一瓶酒放在桌上,半吊子見隊長拔出酒塞要給他斟酒,便一邊推辭,一邊端起飯碗往嘴里扒飯,說:“季節催人,這酒就不喝了?!?/p>
半吊子匆匆扒了兩碗飯,最先放下筷子,灌了一碗涼水,就隨隊長和師傅去看機器。也就看師傅搖了幾圈機輪,半吊子就知道故障出在哪里了,說:“左缸氣道不暢,油嘴噴不出油,你把氣門壓一壓就行了?!睅煾嫡罩氲踝诱f的一試,再搖,機器果然就著火了。這時,隊長銜在嘴上的一根煙還剩小半截兒呢。
轉眼年過半百,半吊子感覺搖機器臂力有些跟不上了,便讓隊長給他安排一個學徒。隊長有些私心,想安排自己的侄兒,可半吊子搖頭,說他悟性不夠學不了。隊長雖然不高興,最終還是為他安排了一個剛下學的青年。
正式收徒之前,半吊子極為嚴肅地對青年說:“我們先說定后不亂,你答應,我們才有師徒的名分;不答應,我再讓隊長選人?!?/p>
青年俯首帖耳,等著半吊子往下說。
“想學這門技術就要不怕臟、不怕苦,要有學懂學精的決心,千萬不可像我一樣背個‘半吊子的名聲,你能做到嗎?”
青年面向半吊子,軍人一般喊出“能做到”三個字,然后畢恭畢敬地鞠了一躬。
打這以后,青年當上了半吊子的徒弟。鄉間有“徒弟徒弟,三年奴婢”之說,可這青年不僅沒有花三年,更沒有為半吊子做過一次家務,僅僅過了八個月,半吊子就讓他出師了。
青年為感謝半吊子的教誨之恩,特地備了桌豐盛的酒席,并請來隊長作陪。隊長是整個生產隊酒量最大的,酒過兩巡,隊長拍著酒瓶子問半吊子:“你還能喝嗎?”
半吊子把空杯往隊長面前一放,隊長只得繼續為他斟酒。又過了兩巡,隊長將信將疑地問:“你真的還能喝?”
“今兒個徒弟出師,我高興,多少都能喝?!?/p>
酒瓶見底,隊長舌頭都轉不利索了,拱手對他說:“你不是半吊子,你是滿吊子……”
半吊子站起身要回家,除了臉色微紅,話說得仍是字正腔圓,步子也走得穩定。青年握著他的手,感激地說:“隊長說得對,您是真正的滿吊子師傅??!”